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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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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保长讲:“我在空屋里等着,眼看狱头押一人出来,干尸的瘦,剃一个光头,穿一套脱壳棉衣裤,我根本认不出他是太监。他瘦得脱形了,又出格的白净,像一头饿死的脱毛死猪,眼珠子要从眶子里凸出来,腮帮子瘪进去,两撇牙床青筋一样暴着,我他妈的死活都认不得。我认不得他,他认得我,对我哎一声,问我怎么来了。我连忙一口口叫他外甥,一口口自称娘舅,给他看我和活观音(上校母亲)的合影照,讲她在四方寻儿的罪过。他觉出异样,配合我,也叫我娘舅,问家里一些事。狱头虽在身边,我们讲土话他听不懂,却也不来阻止,其实是容许我们讲些私话的。我便把姜太公对我的托付,她设定的要求,原话讲给他听。”

姜太公让老保长转告上校,必须讲实话,有没有被鬼子收买行过汉奸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没有她都会帮他,但有是有的帮法,没有是没有的帮法,所以容不得一丁点儿虚假,弄虚作假最后会把大家都害了。

上校听过,先是激动,满脸涨红,骂一通脏话,眼眶子里满是泪花,是受尽冤屈污辱的样子。平静下来,他一字一字对老保长保证:

“你回去告诉她,我对天发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没有糟蹋国家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有一个假字,天打雷劈!”

老保长照话传话:“那你就给她写封信,讲明经过,指明事实,申冤喊冤,信上要盖上血印。”

第二天,照约定,差不多时间,又是同人同车,带老保长去同一间屋与上校会面。他整夜没合眼,脸色更惨白,乌珠却是血红的,血乌珠下是一对黑眼圈,看着叫人心酸心疼。他已经写好两封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姜太公,一封封交给老保长。对母亲的信,他不犹豫不多语,只交代一句:你跟她什么都别讲,就讲我一切都好的,我信里也是这么写的。对另一封信,他好像在称重似的,捏在手里好久才交出,再三叮嘱老保长一定要亲自交到姜太公手上。

老保长讲:“这信虽然封了口子,但我还是偷偷看过。我好奇他在讲什么,拆开信却吓得我不敢看。为什么?五张信纸,张张写满字,每一个字都是用血写的,最后盖着五个大血手指印,那看得我!虽然没看内容,可已经叫我看得哭了。我心想这太监啊真是命苦啊,如果可以以罪换罪,我当时的心情真愿意替他坐牢,哪怕死也情愿,反正我已经家破人亡,穷光蛋一个,活着也没毬意思,不如替他死。”

这天上校心情较日前沉实许多,跟老保长拉了些家常。他知道老保长已经把家产败光还欠一屁股债后,直摇头,讲赌债是祸水,这些黑道的人是惹不起躲不开的,早迟要找老保长还账。老保长讲,我只剩狗命一条,账是还不起了,只有还命。他沉默大半晌,向狱头讨来纸笔,当场给姜太公另写一段话。他告诉老保长,他手下被捕后,相关人是有防备的,转移了住址,暂停了联络。后来大家看那人没变节,以为没事了又出来联络,恰恰这时他又叛变了,把一组人都害惨。但上校转移后的新住址只有姜太公一人知晓,公私财物都在那儿,如果不出意外,他认为姜太公应该收着他的财物。他补写的话讲的就是这事:如果她收着他的财物,让她替老保长还掉赌债。后来老保长就是这么还掉赌债的,用上校的钱,躲掉祸水。

老保长讲:“据我知晓,姜太公确实收着他的财物,后来也是都还给他的,包括你们见过的那一盒子金子打的手术刀具。”

爷爷问道:“他替你还了多少赌债?”

老保长讲:“你不是只准我讲太监的事?这是另一件事,我不想讲。”

当天确实没有讲,后来爷爷告诉我,姜太公问清老保长赌债的数目后,狠狠扇他两个大巴掌,一个巴掌值一根他拇指一样粗、筷子一样长的金条。爷爷讲,把我们家房子卖掉也买不来这样一根金条,那么等于上校给老保长造过两栋比我们家还大的楼房。这样我一下子理解老保长为什么那么保护上校,一直为他封口,也敢为他冒险同红卫兵斗争,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嘛——爷爷讲的。

七一

周折的火车票,有限地周转了断手佬多日寂寞,也给了老保长多方见识,比如空军的来历、汉奸的等级、中统和军统的关系等。在断手佬嘴里,中统的特权要大于军统,但从火车票的周来折去中,老保长认为他在吹牛皮,至少1号信主的权力大不如姜太公。当初姜太公手上根本没票,仅凭一本证件把吉普车开进火车站,直接把他送上车。而1号信主却为一张票让他干等了三天,好没有派头。临行前,老保长又去监牢看上校,这权力1号信主倒是有派头,想去就去,去就可以见到人。事实上1号信主就是监狱的头,他已在短时间内给上校调整牢房和工种,当老保长去同他告别时,他身上热烘烘的,鼻头额角都红热的,像刚从澡堂子出来。上校告诉他,他现在的工作是烧锅炉,这是这儿冬天最好的工种。

老保长讲:“分手前,他交代我,回去同姜太公讲,国共军队已经在东北、山东、山西局部开战,第三次全面内战势在必然,让她把他丢到战场上去送死好了,他死之前一定能救活一些人。”

后来果然如此,内战火势越烧越大,前线军医只嫌少。他耀武扬威的“金一刀”本是名声在外,姜太公只需略施小技,便有在东北抚顺浴血的司令长官,以一纸命令把他调到前线干起老本行。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在鲜血淋漓的生死线上,他最擅长创造传奇,传播英名。第二年夏天,有人曾在《东北战报》上为他写过一首诗,洋洋洒洒几十行,其中有这样一段:

我看见了死亡的狰狞

血盆大口 獠牙双戟

他悄悄来到我身边

手上钳着金子光芒

嘴里含着绿色钥匙

生死一页纸

阎王是活鬼

他最巧于对死鬼施令

让阎王回归人的良心

战火自北向南一路烧,解放军一路围追堵截,上校随国军一路败退,最后退到江苏镇江,阴差阳错当了国民党海军军医。后来,一夜之间,他的部队弃暗投明,改了姓。解放军讲道理,对不愿改姓的官兵不歧视,不苛刻,可以选择回老家,并且发放盘缠。那时他已看透荣辱生死利害,生活里最看紧的东西是猫,对部队姓什么无所谓,只关心一事:当解放军能不能继续养猫,能就当,不能则罢。他抱着猫去找解放军一个领导问情况,领导对他讲,养猫还是回家便当。于是他回手术室收拾好手术器具——这是他拿自己金子打制的,属个人财产——准备去操场领盘缠走人。他抱着猫,走出弥漫着混乱和药水气的红砖门诊楼,去到操场,排在一长溜等着领盘缠回家的队伍里。猫哪见过这场面,不时喵喵叫,壮胆子,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一个负责维护现场秩序的解放军,讨厌这猫,也讨厌这人,准备去批评他,甚至打算把猫缴走,交给炊事班去烧一道荤菜。他提着枪,气呼呼冲过来,见到人,却笑了。

老保长讲:“他们是老相识,几个月前就是他把太监绑去给他们大首长救命。以后的事情反正你们都知晓的,我就不讲了。”

确实,以后的事我都知晓,大首长带着他先驰骋在长江两岸打国民党,后雄赳赳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打美国佬。打谁都需要军医,上校是最好的军医,把他留在身边,等于给性命留条后路,阎王爷找上门,可以抢命。从此他一直跟着大首长走南闯北,救死扶伤,立功受奖,享尽“金一刀”的名誉。后来回国,不知怎么的又跌跟斗,被开除军籍,遣返老家,重新当农民。所谓“不知怎么的”不是没有说法,而是说法太多,有说他手术失误害死一个师长,有说他调戏妇女被人告倒,有说保他的大首长出事,殃及池鱼。总之形形种种,反而不知怎么的。

七二

月光爬在墙上,久了,累了,都从墙上下来,匍匐在天井里,把灰白的地砖照得冒出冷气。我蹑手蹑脚坐在门背后,久了,也累了,真想回床上去躺着听,但又怕去床上有些话听不清爽。老保长讲话带着酒性,抑扬顿挫的,飞扬时捂着耳朵也钻进来,下挫时竖起耳朵都听不见。所以我一直熬着,不敢上床。天不寒,但地上已浸透凉气,我从床上下来,只穿个裤头,单薄一层,坐久了就觉得冷,好在有床薄毯。

老保长大概也是累了,没个收场,说走就走。“他妈的,脊梁骨都直不起了,走了,走了。”椅子脚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挣扎声,然后便是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向天井的方向吧嗒来。

爷爷哎一声,挽留他:“别走,你事情没讲完呢,讲完再走。”

老保长一边走一边应:“完了,都讲完了。”走到天井,停下来,抬头看,“你看,月亮都直射了,该是子夜了,早点睡吧。你没事可以睡懒觉,你儿子明早还要替你挣工分呢。走了,走了,明日见。”

爷爷不准他走,追到天井拦住他,批评他:“你上海北京的讲了一大通,关键的东西还没讲呢,怎么能走?讲了再走。”

老保长讲:“什么东西?”

爷爷冷笑:“你别装糊涂,那东西,他肚皮上的字。”

老保长哈哈大笑:“老巫头啊你不愧是个老巫头,我绕了一大圈,想把你绕晕,忘掉这东西,你居然还惦记着。”

爷爷讲:“我还没有老糊涂。”他一半身子已走进我视线里,我可以看见他手上燃着的烟头,在月光下淡薄的红,像快熄灭似的。

“好吧。”老保长倒爽快,“既然你惦记着这事,我满足你,反正公安已查过,迟早要传出来,我就让你享个先吧。写的是这东西——”我看见老保长的手伸进我的视线里,往爷爷的裤裆处捞一下,吓得爷爷一步后退,完全进入我视线里。

爷爷骂他:“你干什么,老流氓!”

老保长哈哈笑,一边也走入我视线里,对爷爷笑道:“你不是要我讲写的东西嘛,写的就是这东西,下流死了,我老流氓也不好意思开口呢。”

这时父亲也走进我视线里,挨着老保长立着。老保长看看父亲,又回头看看爷爷,唉口气,声音低下来。但四周静得很,一字一句都静静地送入我耳朵——

“老巫头,别怪我嘴脏,是你一定要我讲的。”干咳两声,像要给脏东西做个掩护似的,“我听到的情况是——听见没有,我也是听来的,信不信由你,真不真由不得我。”又干咳两声,像要把脏东西咽下去,但兴许是被爷爷目光逼着,终是吐出来,“字分两项,主项是上海那些女鬼佬绣的一句下流话——这屌只归日本国,横排在上面,下面是北京那女汉奸后补的她的日本名字,我忘了……”

我记不得老保长还说些什么,那句话,像一个手榴弹,把我和爷爷父亲一时都炸晕过去。等我清醒时,老保长已影子不见,只听见弄堂里响着一个拖沓的脚步声在远去,爷爷和父亲像一对木桩一样杵着,无声,显明是还晕着。

爷爷比父亲先醒,他看看父亲,似乎要催他醒,少见地骂了句娘,然后咕哝道:

“鬼子就是鬼子,什么鬼事都做得出来,什么好东西都想归他。”

父亲如梦初醒,怔怔地望着爷爷,仿如是被月光吸走了魂。爷爷四周看看,像在寻他的魂灵,接着又骂一句娘,上前拍一下父亲肩膀,劝他:“去睡吧,确实不早了。”说着走出我视线。我知道他要去猪圈解手。

父亲追上去,也脱离我视线,但声音我依然听得见,虽是怯生生,幽幽的:“这……你说……会不会加重他罪行?”

爷爷答不了,叹着气,沉吟道:“晓不得是不是真的。”沉默一会儿,又开口,显明在安慰父亲:“就算是真的你也不用怕,他命里是有贵人的,保不准又有人会救他,我们就在心里给他求个贵人吧。”

随后父亲一直没出声,爷爷解完手回来又劝他去睡觉,他仍旧没声响。爷爷已经呼噜呼噜,我一直侧着身,睁眼盯着门缝里射进来的一束月光,阻止自己睡着。我在等父亲上楼的声音,等啊等,等啊等,眼看着那束月光一点点打斜,一丝丝淡弱,最后黑掉——我不知是自己睡着的缘故,还是门板挡住了月光,还是乌云遮住了月亮。我只知道,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蒙蒙跑去撒尿,经过前堂时一头撞见父亲跪在地上,在对祖先磕头。第二天,我注意到父亲额头上有一块乌青,我看着就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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