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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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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惊蛰不动土,春分不上山。

清明吃青果,冬至吃白饼。

立夏小满足,大雪兆丰年。

鲤鱼跳龙门,雷公进屋门。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这些都是爷爷讲的,跟我讲,跟表哥讲,有时也跟非亲非故的人讲。有一回,我看到他在路上拦下我的几个同学,考他们:

“你讲,为什么惊蛰不能动土?”

谁知道呢?谁也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他也会告知你:

“因为惊蛰是蛇虫百豸苏醒的节气,地里土里都窠着各种幼虫胎卵,娇气得很,动了土就要了它们命了。哪怕害虫也是性命,要让它们投胎活一世,不能叫它们投不了胎,死在胎盘里,这是做人的起码。”

你不知道爷爷哪来这么多道理,正如无法知道老保长哪来那么多女人,而且两人都爱宣扬自己的特长。村里有种传言:不让老巫头讲道理,他就上头疼;不让老保长讲女人,他就下头疼。上头是头脑的头,下头就是那个头……算啦,小孩子有些话是不能讲的,否则就是老脸皮。

爷爷讲:“树老皮厚,但世间最厚的皮是脸皮,老脸皮。”

小孩子不能老脸皮。少时老脸皮,老来没脸皮——当然,这肯定又是爷爷讲的啦。老保长不止一次讲过,如果道理可以当钞票用,我们家笃定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我们家并不富裕,这话是带点笑弄爷爷的意思。爷爷不听见则罢,听见一定要顶他,有时讲:“如果做人不讲道理,吃再多的饭都是白吃,穿金丝绸缎也是马戏团里的猴子。”有时讲:“你就是不懂做人的道理,把女人当钱用,结果变成穷光蛋,老光棍。”有时讲:“你要笑话我得重新投胎从头学起,让我来教教你害臊识相的道理道德。”这等于是骂人了,骂他不害臊,不识相,不知耻。总之,在做人上,爷爷在老保长面前是有道德优越感的,口碑在那儿,道理在那儿。

这年冬天有点反常,冬至节出大太阳,小寒不出霜,大寒不结冰,整个腊月没有落一场雪,只下了几个雪珠子。老天似乎在体恤上校,不让他孤苦伶仃在监牢里受寒挨冻;政府似乎也在同情他,迟迟没有对他宣判。从被捕之后,几个月里,关于判决他的传闻接踵而来,好几次都是有鼻子有眼的,有时间,有地点:地点是公社中学操场,时间一会儿是冬至节,一会儿是某个赶集日。但几次落空后,慢慢地大家也不大关心这事。大冬天,村子里是不大生事情的,精壮劳力大多被派去江北修水利,老人妇女大多待在家里,生火盆取暖,给孩子纳鞋底、做新鞋,只有小孩子在外头乱窜,在干涸的溪床里翻开石头抓冻僵的泥鳅螃蟹,刨开洞穴捉黄鼠狼和冬眠的蛇。

父亲照例被派去江北修水利,上校似乎也因此被带走。老实讲,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他,只有偶尔看见猫才会想起他。冬天楼下冷,猫一般不下楼,待在楼上,楼上你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猫只跟父亲有感情,父亲不在家它们很落寞的,经常东躲西藏,有点抗拒同我们碰面。

时近年关,村子里又闹热起来,最热闹的当然是春节头几天,家家户户都忙着拜年,走亲戚,迎亲戚,大人都在酒桌上,小孩都在数压岁钱。一般这种热闹要到正月初十才会冷下来,但这年春节一场大雪提前让热闹冷清下来。

是正月初七这天,一场迟到的大雪因为来得迟,似乎带补偿性的,下得特别大,一夜间封了村庄,把我家猪圈的茅草屋也压垮一角。这天早上,我在天井里扫积雪,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上校,想起他的大头皮靴对着冰雪刀割、锤击的喀喀声。这几乎是我最早的记忆,年复一年被唤醒、叠加、固定,有点牢不可破的意味。这天,我心里是有些替上校忧伤的,因为天这么冷,我不知道监狱里有没有给他配棉袄棉裤,没有的话那一定蛮受罪的。

七四

这天晌午,天还在下雪,老保长突然一身雪花,一声不响,出现在我家天井里。还是节日间,家里有客人,爷爷和父亲正在前堂陪客人聊天,看见老保长,两人都起身招呼他,给他让座。老保长却不理睬,一脸杀气,径直走到爷爷面前,二话不讲,抡起手朝爷爷脸上连扇两巴掌,一边骂:

“你个王八蛋,老子操你的祖宗!”

大过年的,上门打人骂祖宗,岂有此理!父亲和客人都上来连骂带动手,推搡老保长。父亲揪住他胸脯把他抵到柱子上,用手钳住他脖颈,狠狠骂道:“除非你承认吃醉酒,否则我今天要你的老命!”

老保长嚷嚷:“我没喝醉酒,我是替你兄弟打他的。你问他,到底作了什么孽。”趁着父亲手松缓,他挣脱出来,又冲到爷爷面前骂:

“你个王八蛋!老子瞎了眼,跟你好了一生世。”

父亲拦在中间,责问老保长:“你讲清爽,他作什么孽了。”

老保长哼一声:“你自己问他吧,我反正以后再不会踏进你家一步,他也别让我在外头看见,看见我就要骂,就要打,打死他我就去坐牢,你就去给我送饭。真是滑稽,整日子对人讲这个大道理那个大道德,结果自己畜生都不如。”

老保长一边骂一边气呼呼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想一脚踢死他,但又怕父亲不同意——父亲在场轮不到我威风。我注意到,他没有喝酒,身上一点酒气也没有。我觉得他是疯了,想找死。天井里落满雪,滑脚,他踉踉跄跄走着,我希望他跌倒,摔死。

父亲追上去,追出门,消失在大门口。

我来到爷爷身边,拉着他手,想安慰他,又不知讲什么,气愤让我变成了废物。爷爷也是,自挨老保长打骂后,一直呆若木鸡,傻愣着,既不还嘴骂也不叫苦申辩,好像老保长事先给他灌过迷魂药,他神志不清了,体面不要了,道理丢完了,成了个十足的糊涂蛋、可怜虫。我既觉得有些可怜爷爷,又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古怪:兴许是爷爷有错在先,他认错了。

这么想着我心里少了气愤,多了紧张,怕他有错。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像老保长刚才一样,也是一脸杀气,一声不响地走到爷爷面前,像刚才对老保长一样,一把揪住爷爷胸口,推他到板壁前,抵住,恶声恶气地责问爷爷:

“你给我讲实话,是不是你向公安揭发了上校?是不是?讲实话!讲啊!”

爷爷,你开口啊,不是的,你又不知道上校躲在那里,没人跟你讲过啊;爷爷,你快否认啊,你是冤枉的;爷爷,你一向懂得做人道德的,你不可能干这种缺德事;爷爷,你快讲啊,大声讲出来。

可爷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只闭了眼,流出两行泪,虫一样爬着,鼻涕也流出来。看着这样子,我心都碎掉了。我号啕大哭,像爷爷死了。这个该死的下午,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坏人打好人,儿子骂老子,天理皇道塌下来,压得我窒息,心里眼前一团黑,恨不得哭死。

七五

事情很快搞清楚,确实是爷爷揭发的上校,他虽然不知道上校躲在大陈村,但他派三姑跟踪了父亲,就知道了。

父亲每次去大陈村看上校,因为要翻长长的蚂蟥岭,总要先去三姑家周转,吃饱饭再出发,否则要被“蚂蟥”榨干拖垮的。爷爷每月轮流去一次女儿家,那次去三姑家,三姑顺便讲起不久前父亲带老保长去过她家。而在那之前,父亲当着爷爷面,在老保长的棺材屋里承认他知晓上校藏在哪儿,也答应哪天带老保长去看他。爷爷一点不老糊涂的,听三姑那么讲后马上猜到,父亲这是带老保长去看上校。以前三姑虽然也讲过,父亲最近常去她家,但不冒出老保长他想不到这点,而现在又太容易想到这点:这是个打雷下雨的关系,雷在先,雨在后,倒着算,九算十准;再算,八九不离十,上校应该就躲在附近。

爷爷把情况告诉三姑,要求下次父亲再去她家,她跟他走一趟。三姑是他女儿,父亲的话就是圣旨。第一次跟,没想到要上蚂蟥岭,这么远,都是山路,步步要力气,她一个女人家哪儿熬得起,跟丢了。第二次她派老二跟,我五表哥,十九岁,身子燕子一样轻,眼睛老鹰一样尖,跟到底,一点没差错。爷爷就这样掌握到地址,然后去二姑家。二姑的公公在县城开一爿豆腐店,认得不少城里人,其中有个公安局干部,就是老保长在公安局的那个亲眷:他管后勤,吃喝拉撒都管,多次来过豆腐店,有时验货,有时对账,一回生,二回熟,便有些交情。

通过二姑公公牵线,干部在办公室接见爷爷,问什么事。爷爷从小瞎子造上校是鸡奸犯的谣言给我家造成的恶劣影响讲起,把来龙去脉讲一通,只怕漏掉,反复强调现在村里多数人仍认为上校是鸡奸犯。虽讲得颠三倒四的,干部倒也听出头绪:在逃的犯人(上校)肚皮上有字是真,鸡奸犯是假,村里人把假的当真的,连带到我父亲,害得我家名声坏,不好堂正做人。

干部忙,不耐烦,打断爷爷:“你讲这些有什么用,犯人逃窜在外,我帮不了你。”

爷爷讲:“你答应帮我,我可以帮你抓到罪犯。”

干部问:“我怎么帮你?”

爷爷讲:“你抓到他,查明他肚皮上的字,肯定不是鸡奸犯。”

干部笑:“然后呢?”

爷爷讲:“你公安局给村里出证明,讲明事实。我们讲破天都没用,你们写一张证明就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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