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人生海海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1/2)

目录

六七

村里老人不一定记得自己生于哪年,却都记牢日本佬投降的年份:是民国三十四年,公历一九四五年。爷爷时常讲,这年夏日里的一天,美国佬在日本投下一颗原子弹,隔两天又投一颗,然后日本佬就乖乖地宣布投降。用老保长的话讲:美国佬的两个蘑菇弹把日本佬的两个卵蛋都炸成肉酱。但同时也把他炸成一个穷光蛋、晦气鬼,以前在赌桌上的进账哗哗哗出去,挡不住,摧枯拉朽的。

鬼子投降初期,窑子里生意出奇的好,嫖客赌棍洪水泛滥的多,都是趁乱作乱掠到横财的贼鬼烂佬,赌注下得大,心眼黑得辣,不守规矩,耍鬼名堂。老保长不知深浅,不出半月老本已输个精光。不甘心,借钱博,又输光,欠下一屁股赌债,剩下狗命一条。债主怕他赖账跑路,把他剥光衣服,关进窑子地下室,派出七号去搬救兵,筹款来要命。

七号从此一去不返,这也是符合这些号的人性的。

眼看老保长只有等死,却意想不到等来救星。一日上午窑子里外清风素静的,人都还在睡大觉,只有院子里的花草醒着,在阳光下争奇斗艳,吐故纳新。突然,院子的朱红大木门被生生撞开,闯入一女子,人称长官,三十出头,长得标致,穿得普通,却是一副凶相,带一队宪兵,进门就放两枪,把两条嗷嗷叫的狼狗杀掉,然后封死门前屋后,抓人。抓的是那大婊子,她正在浴缸里洗澡,当兵的不敢进,女长官亲自上阵,三下五除二,用一个被套把她裹个严实,对她当场审问。审问完,交给当兵的,押上车,抓走。

女长官不走,指挥手下在大婊子的两层楼的一楼客厅摆好桌椅,叫人把隔壁三层楼里的所有号一个个带过来审问。审问分两项内容,一是要她们揭发大婊子做汉奸的事,二是向她们打听上校的下落。当时老保长已在地下室关了三日三夜,当兵的发现他时,他已饿得肚皮贴在背脊上,脚长在手上,走路得靠手,扶着墙走。走出地下室,他已经累倒,口吐白沫,要死不活的样子。窑子里零食多,饼干、糕点、糖果、香烟、酒水,像农家院里的鸡粪,四地散落着。

老保长讲:“我见什么吃什么,吃到又是口吐白沫为止。”

女长官最后一个提审他,那时太阳已经西下,院子里一蓬芙蓉树在经受一天阳光的暴晒后,花朵蔫耷耷的,但夕阳的光芒依然照得它一团桃红,红得刺眼。此时的老保长已死过两回,一点不怕死,他知道要去见谁、做什么——那些号受审回来,叽叽喳喳的,把女长官形容成一个女魔头,目光刀子一样尖,发火时把乌黑的手枪从腰里掏出来,拍在朱红漆亮的桌面上。那是那大婊子的餐桌,老保长曾在那儿吃过饭,印象很深,桌面光滑得像绸缎子,红亮得像漆过血精,可以对它照镜子。老保长满嘴酸水,打着饱嗝,在红桌子面前坐落时,首先从桌面上看见女长官的脸,晃晃悠悠的,像浸在水里。

“起先我一直低着头。”老保长讲,“我不敢抬头看她,又惦记着桌上有没有手枪和刑具什么的,便偷偷看。”

没有手枪,没有刑具,什么也没有,桌面像镜子一样干净,只见桌沿上支着两只袖着浅白碎花的肘子,中间夹着一张女人模糊压扁的脸。桌子底下,跷着一副二郎腿,左腿搁着右脚,露出右脚白皙玲珑的脚踝。此时的老保长对女人的心肠基本上还是个糊涂蛋,但对女人的身体已经研究透,看这脚踝,他知道这一定是个生相标致的女人,身形偏瘦,年纪在三十岁上下。

“抬起头来!”女长官发话,“你是这里什么人,怎么身上臭烘烘的?”

老保长抬头看她,左看,眼睛发亮,右看,脑袋发黑……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地方遇到她。他以为自己还关在地下室做噩梦,扭自己大腿,大腿生生的痛;看窗外,斜阳的光芒从窗洞里亮亮地射进来,绝对不是在地下室;再看她,左看是她,右看还是她,而且她刀子一样尖的目光在他痴痴的注视下,削铁如泥似的,明显收起了尖芒,露出疑惑和惊讶,也可能是惊喜。

六八

刚才还是月黑风高,而风是会拨开乌云吹来月亮的。时值古历十月,蛇虫百豸死掉的死掉,躲掉的躲掉,销声匿迹,夜深人静。当老保长闭口时,我听得见月光在屋顶上走动的声音,它们赶着黑暗,走入天井,爬上墙,天井变得更大,也更静了。

爷爷讲:“月光爬上墙,人爬上床。”

这是劝我睡觉的道理。爷爷讲道理的水平一套一套的,睡觉是睡觉的理,起床有起床的理,什么东西都有理。要讲道理,我笃定,爷爷的水平高高在上,没人能占他上风。但讲故事和吵架的水平,老保长绝对在他之上。老保长吵架,操爹日娘,句句带把子,可以把死人气活,活人气死;讲故事能从赌桌上讲到响床上,从白花花的银子讲到白生生的奶子,从白生生的奶子讲到红滴滴的x,可以把每个好人教坏。他见酒就喝,喝了就醉,醉了就讲,不分场合,不知疲倦,一个故事能讲几十上百遍,也把好多好人教坏几十上百遍,至少在心里吧。你看他不停地把一个个老故事颠三倒四地讲,以为他早已倾家荡产,想不到还埋着这么大一个金矿。我无法想象一个整天酒醉糊涂的人是靠什么锁住这个金矿的,正如无法想象一个老酒鬼守着一缸老酒不喝一口。这个事实让我对老保长肃然起敬,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尊敬他。

月光在老保长不语时显得更亮,好像沉默真的是金子,可以发光,照亮月光。老保长讲故事有门道的,每讲到关键处,总要停下来喝水,重新点一支烟。这是吊人胃口,也是为了把故事讲出门道:好像讲不下去,其实是要个停顿,摆个样子而已。

摆完样子,老保长又开始讲——

这女长官是什么人呢?就是把太监调去做军统特务的那人。这人你们总该听闻过吧,太监救过她命,还给她当过接生婆。我头一回去上海,在太监诊所里曾跟她撞过一面,半夜三更,她乘一部黑轿车来。那天真见鬼了,我不该在诊所反而在,太监该在诊所反而不在,两个“反而”好像是摸了她两只奶子,叫她很生气,对我一通训和审,好像她是警察我是流氓似的,好像我真摸了她奶子。她奶子是蛮鼓的,条杆也上好,手长脚长的,上床笃定是把好手。可那时我在窑子里已经玩了一只金元宝的女人,吃饱了撑的,红烧油肉也不想吃。我只是奇怪,她一个女的,年纪轻轻,怎么训人的口气那么老到,跟练过似的,张口就来,接二连三,句句盘到我底细。我照太监事先教的,讲土话,装傻子,一问三不知,只管点头哈腰,赔笑脸。她看我是个土鳖,听不懂她话,回头自己翻箱倒柜寻了一些酒精纱布走。这时我才知晓她来找太监是去救人命的,太监不在只好自己先去急救一下。临走她交代我,要太监回来后迅速去寻她,她叫姜太公。完了想起我是个“聋子”,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丢在案台上,意思是这代表她。

她头上本是对着插着两支簪子,拔下一支,头发散开一撮,她索性拔下另一支,一头长发瀑布一样泻下来,散在肩头,披在背上,拖到腰线。她穿的是草绿的紧身旗袍,配上一身乌黑长发,整个人顿时柔媚得闪闪发光起来,像奶罩,明明是加盖一层,却比扒掉一层更撩人。她很会打扮自己,用手上的簪子把头发稍稍理一下,又活活添一份妩媚,有窑子里那些号的姿色,但又比那些号雅致清爽。我看着她出门,一扭一扭走,钻进车门,那腰身,那屁股,把黑暗都照亮。我当时想,操他妈的,老子睡了一只金元宝的号都不及她漂亮。我后来跟那些号来事时,脑子里经常想的是她,有时不行了,乌龟了,一想起她就行了。俗话讲人丑x不丑,x丑毛盖着,跟女人那个,紧要的是想头,x是次要的……

老保长满嘴是x,下流到底。爷爷听不下去,让他别讲这些,他还不高兴,发脾气,要走。走是假,讨个好是真。好好好,父亲出来打圆场,递烟又点烟,劝他接着讲。从后面讲的情况看,他好像真有些生气,至少是泄了气,讲得浮皮潦草的,要不断追问才能问清一些事实。

“后头的事就简单啦,”老保长讲,语焉不详,声音里透出一股没有泄尽的怨气,“她派我去北京找太监。”

“谁?”父亲问,“谁派你?”

“这还用问?”老保长讲,“当然是姜太公。”

“她怎么知晓他在北京?”爷爷问。

“你说呢?”老保长哼一声,反问,“人家已在那儿拎人审问了一整天,什么事不知道?这些风尘女子哪有什么道义,基本规矩都没有的,包括七号也是下三流,你好她好,你不好她更不好。面对宪兵,对着乌黑的枪口,她们可以把肠子奶子都掏出来,这就是婊子。总之,审我前她已从各路打探到,太监曾被那女汉奸弄去北京养着。当时这女汉奸刚在北京被抓牢,报纸上都登了的,她自然想到太监可能也被当汉奸抓牢。想想看,汉奸养的男人能是好人吗?不抓他抓谁?谁了解他太监的底细啊,只有她姜太公,她想救他,便派我去找他,我就这样去了北京,当时叫北平……”

“不,”父亲打断他,“你先别去,先讲明她干吗派你去?”

“就是。”爷爷附和道,“她手下那么多兵,干吗非派你去?”

“干吗?”老保长提高声音,分明是冲着爷爷撒气,“因为养他的人是个大汉奸!报上登着,风口浪尖的,社会上都睁大眼盯着,你不先摸个底就派人去公事公干,不遭人风言风语吗,万一太监真做了汉奸呢?多难堪。派我去,能进能退,进可以救他,退可以放手不管。你以为她姜太公的名头是白取的?她心机比姜太公还深厚,事事想得周全,进退自如。天晓得,她知晓,除了派我去,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

六九

老保长是以上校娘舅的身份去北平的。父亲已亡,母亲一双裹成粽子一样的小脚,不便出远门,派娘舅去寻,名正言顺。为了把事情做实,姜太公先安排老保长回家,和上校母亲合一张影,做证据。这事情很简单,麻烦的是老保长两手空空回来,先前典给当铺的田产房契,掌柜的着急要转手,一堆手续要办。此时他作为保长的名头和地位已坍掉,人家发了国难财,在镇上有钱有势,比他狠,不办手续就关你黑屋子。周折一番,七八日过去,等他回到上海已挨拢农历十月半。在上海又耽搁数日,出发的日子正好是十月半。这日深夜十点,姜太公亲自开吉普车把他送到火车站,一路上,四方瞅见磕头烧纸钱的人,街头巷尾,香火缭绕,鬼影幢幢。十月半是又一个鬼节,俗称下元节,是三大鬼节的收官之节。

这个日子上路,老保长心头多少有些不祥的预兆。

火车一路北上,也是一路停。一半是临时停,停下来都是一件事:查证件,抓汉奸。这年月,汉奸不是关在监牢里就是逃在路上,火车人多,好掩护,是汉奸逃跑的首选路线。老保长手头有一本证件,是姜太公给他备的,蓝面子,黑印章,有见官高一级的权威。坐他对面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长衫,言少笑多,待人彬彬有礼。首次查证件,他顺便刮了一眼老保长证件,然后便对老保长恭恭敬敬,给他递烟买包子,跟勤务兵似的。车上有不少军人,士兵军官,成群,吆三喝四,把自己当战斗英雄,把布衣百姓当鬼子,手下败将,想训斥就训斥,要座位就得让,横行霸道。书生悄悄对老保长讲,中国要有这么多战斗英雄,日本佬该早滚蛋了。

这也是老保长的想法,两人因此有好感,一路攀谈。

车到镇江,要加挂一节车厢,据说车厢里全是黄金和保卫黄金的机枪和机枪手。黄金哪来的不知道,只知道是要去南京。火车迟迟不发,两人在月台上抽烟、散步、聊天,一个大大咧咧,一个毕恭毕敬,一前一后,一问一答,倒真有些主仆的样子。上车前,书生从随身拎的皮包里摸出两盒烟送给老保长,请求做他随员。老保长纳闷天下怎会有这么好的事,对方以为他在犹豫,又塞给他两块银圆。这反而引起老保长一些犹豫,怀疑他来路不正。但又想前回查过他证件,没问题的,看人相也是有模有样,干吗客气?他先接过银圆揣入胸口暗袋,再接过烟塞入裤袋,然后拍拍书生肩膀,以保长的口气讲:

“好,就这么定了。”转眼又退一步,“要不我做你的随员也可以。”

“不不不。”对方连连摇头,“我是随员,我是你的随员。”

随后一路上,老保长都把他当随员向人介绍,他也一口口称他为“头”,照顾周到。老保长心想这真是遇见鬼了,平白无故捡个大便宜。火车总是停,也总是在开,只是慢。徐州是个大站,下去半车人,一路拥挤的车厢一下空出不少座位。老保长对随员讲,这才叫坐火车,刚才连牛车都不是,满车厢都是屁臭、吵闹。随员讲,待会儿将上来更多人。

他是有远见的,后来果然上来更多人,车厢里人头攒动,连行李架上都爬满孩子,他们根本不敢下来,下来就可能被挤扁。不过随员是看不见这些了的,因为他在这些人上来前已被宪兵带走。虽然他身上有证件,但宪兵手上有他照片,在照片面前,证件屁都不是,哪怕老保长把证件调给他也免不了他罪——他是在逃的汉奸!这件事让老保长受到教训,好像身边每个人都可能是汉奸。后来一路上他再没有接人家一支烟,随员给他的烟和银圆也如数交给宪兵:这是他受骗的证据,必须交出来。

事实上他不缺钱,姜太公是给足盘缠和开销费用的,包括御寒的棉大衣和大棉鞋,虽然是二手货,兴许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但到了北平,没它们你可能成死人,冻死!火车一路北上,季节一路入冬,农历十月半的上海,白日是夏天,夜里是秋天,到了北平,日里夜里都是严冬,北风呼啸,寒风凛冽。

火车在半夜里,在一层雾白的霜气里开进北平,头一夜老保长将就寄宿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因时值凌晨,他跟店小二讨价,只付半夜房费。小二同意,同时也刻薄他,把他排进没暖炉的一间冷屋,冻得他头皮发麻,清鼻涕直流。

第二天,他住进一个四合院,院内蹲一棵古松,形状古怪,侏儒似的,杆粗个矮,枝丫曲直有度,有造型,显明是人工精打细作过。七八间正屋偏房都贴着白纸黑字的封条,单有一间灶屋和下人寝室,门窗上贴的是红色剪纸,有字有图,内容都是喜庆的,只是历经风吹日晒,一律褪色,有的破损,有的卷角,与四周的封条合配出一副败落相。一个断手佬守着偌大一个空院,寂寞使他对老保长的到来绽放出热烈而夸张的笑容。这也是老保长心里的笑容,因为他预感自己时来运转了。

七十

盘缠,证件,照片,是寻不着人的。寻人得靠人,当地人,地头蛇。

爷爷讲:“强龙不压地头蛇,天大地大地头蛇大。”

姜太公在上海是一条暗龙,地头蛇,而各地的暗龙、地头蛇是响应的,如官官相护,青帮黑路私通一起一个样。临行前,姜太公交给老保长三封信,密封,编了号:1、2、3,张三李四,单位地址,一一写明,让他依次去寻人。运气好,三人中必有一主认他这个“娘舅”,帮他去寻见可能落难的“外甥”。寻到人该如何应待,一是一,二是二,分门别类,都有相应方案和禁令,不能擅自发话,只能照令传令。运气不好,路路不通,他自行回家,销毁证件,不准对任何人提这事,提了她也不认,将会当他骗子论罪。

老保长没想到,运气出奇的好,寻的第一人——1号信主——便认下他,待他客气,安顿他住处,满口答应他所求——与外甥见面。好似上校就在他工厂里做工,可随时安排他们会面,先去洗尘歇息吧。便来到四合院,见到断手佬。封的院子,曾经是个汉奸窝,关着太多汉奸的故事。断手佬靠山吃山,满嘴巴喷着一个个汉奸故事,几天几夜讲不完。至此至时老保长恍然有悟,姜太公为什么有那么多忌惮和禁令,因为这年月汉奸实在太多啦,当汉奸实在太容易啦,上校被大汉奸包养,罪名上已是汉奸,谁敢保证他实际里不曾失过节?失过节,她周折此事便是自取其辱。

断手佬是有故事的,曾是飞行员,去过美国,到过缅甸,跟鬼子打过空仗,最后一仗飞机坠落悬崖,一个大铁家伙摔个粉碎,他却命大,只摔掉半只胳膊。老保长跟他一个炕上睡过几夜,对他印象深,有感情,讲他讲个没完,直到爷爷和父亲把他拉回来。

爷爷讲:“这人的故事大,一时讲不完,改天讲吧。”

父亲讲:“现在讲上校的事,他在哪里?”

第二天晌午时节,便有人乘黄包车来,又乘黄包车去,领着“娘舅”去那胡同的监牢里会见“外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