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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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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讲:“这老娘们,待和尚像待爹娘一样好。”

幸亏她当时去了普陀山,不在村里,否则看红卫兵把她崇拜的地方糟蹋了,把她情同手足的和尚打骂了,岂不要她老命吗?阿弥陀佛,菩萨有灵,预知这儿要出乱子,先安排她避开了。

二十

红卫兵开过会后,由城里青年领着,先去捣了关帝庙,烧了关公像,后去山上毁了观德寺,把所有佛像、神龛、雕像、经书、楹联、画像,烧的烧,砸的砸;有些烧不掉、砸不碎的,一律丢入山上水库里。我们看着,确实有种看打仗的感觉,打砸抢烧,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和尚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拜的拜,呼天抢地,一派乱象。

一个胖和尚,刚开始提一根铁杖,横在大门口,不准红卫兵进门。红卫兵排好队,高喊口号,准备冲锋陷阵。眼看一场打斗一触即发,我们看得紧张兴奋到顶,门却突然吱呀一声稀开,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终于看到他了!

老和尚不开口,只挥手,示意胖和尚放下铁杖,放人进去。胖和尚捏紧铁杖,涨红脸,跺着脚,哇哇叫,不服从。老和尚双手合十,闭上眼,轻轻念一声阿弥陀佛,缓步走到胖和尚面前,一眨眼,一伸手,对准胖和尚的颈脖啪啪两下,胖和尚顿时丢下铁杖,闭嘴收声,立停不动,木桩一样。就是这个胖和尚,后来眼看着寺庙被糟蹋,哭得死去活来,号啕声一浪高过一浪,越过山岭,传到村子里,父亲在家里都听到了。

这天夜里我先是睡不着,然后又做了一夜梦。我在梦里看见自己当上红卫兵,跟一群红卫兵一起围攻胖和尚,铁杖在我眼前飞,我一点都不怕;铁杖击中我额头,鲜血直流,我一点都不痛,照旧昂着头,冲啊杀啊,像只发疯的小公牛。最后正是我变成公牛,长出两只尖角,刺破胖和尚的颈脖子,痛得他狮吼一声,把我惊醒。

这真是令人激动难忘的一天一夜,白天看得惊心动魄,夜里在梦里更加惊险刺激,冲啊杀啊,头破,血流,混战,血战,熊熊烈火在燃烧,滚滚乌烟在翻卷,疯狂水牛在狂奔,鬼在哭,狼在嚎,人在厮杀……

现在我还没有做梦,连觉都还没有睡,还在吃夜饭,正在饭桌上对全家人讲白天看到的红卫兵打砸寺庙的故事。讲到一半上校来了,进门就对父亲讲:

“你看,我成乌鸦嘴了,讲什么晦气就来什么晦气。”

“是啊,不得了了。”父亲讲,“这些小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

上校讲:“我要出去避一避。”

父亲问:“避什么?”

上校讲:“我估摸明天他们要拿我们这些四类分子开刀,游斗。”

父亲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上校讲:“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躲一躲再讲。”

父亲讲:“这些小畜生,屌毛都没长齐,怕什么。”

上校讲:“俗话讲不怕老只怕小,小鬼作恶老鬼哭。你不晓得,我早晓得,城里被这些小鬼搅翻了天,每天江面上都浮出无名死尸。这些小子心还没有长圆,做事没轻重,还是避一避好。”

父亲在别人面前是闷葫芦,在上校面前不会少讲一句。他劝上校别走:“避什么,是祸躲不掉,我就不信这些小畜生能把你怎么了。”停一停,像突然想起,又讲:“哎,你妈现在不是在观音菩萨身边嘛,会保佑你的。”。

上校讲:“观音菩萨保佑我两只猫好了。”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两把用红毛线串着的钥匙和十块钱递给父亲,“我的猫就是你家老母猪,我妈在普陀山,只有靠你照顾了。”父亲不好意思拿,他直接把钱和钥匙放在桌上,“我的猫嘴刁,每天要吃鱼鲞,没钱你煎手板心给它们吃啊。”

父亲讲:“我捉老鼠给它们吃。”

他笑道:“我的猫只捉老鼠,从来不吃。老鼠多邋遢嘛,阴沟里的东西,它们才不要吃呢。”因打算连夜走,要做准备工作,他无心停留,一边讲着一边就转身开步走,依然是昂首挺胸,一步一顿,夜色里,像个僵尸。

二一

上校前脚走,表哥后脚到,来找我爷爷。因为明天上午要在祠堂开批斗大会,所有四类分子都要押上台批斗,他希望爷爷代表贫下中农上台发言。爷爷口才好,有威信,当代表发言最合适。但爷爷临时去了二姑家,二姑养的过年猪害病了,他要去关心一下。表哥听说这事,很失落,又很坚决,要求父亲连夜去叫爷爷回来。父亲像没听见,埋头吃饭,不理睬。我多嘴,对父亲讲:

“上校比瞎子先生还算得准。”

“算得准有什么用,”表哥对我说,“他也要被批斗。”

“斗个卵,”父亲这才开口,训表哥,“你们给他洗脚都不配。”

“你不要乱讲,”表哥居然顶父亲嘴,“只有反革命分子才这样乱讲。”

“你放什么屁,”父亲撂下筷子,手指着他,“小心我抽你!”

要是以前表哥一定要躲,现在却临危不惧,脖子一挺,鼻孔里喷出一股恶气,手指着红袖章,警告父亲:“只有红卫兵打别人,没有人敢打红卫兵。”气得父亲起身真要打他,幸亏被母亲和大哥拦住。

父亲打不着他,只好骂他,叫他滚。

表哥走的样子一点不像滚,脖子直挺着,步子沉稳得很。虽然出去才半个多月,表哥像一下子长大好几岁,长出息了,穿一件神气的军装,袖子上戴着鲜红的红卫兵大袖套,胸前佩着一枚鸡蛋一样大的毛主席像章,走路肩膀一耸一耸的,说话时右手一挥一挥的,像音乐老师教我们唱歌一样。我像被他吸牢,跟着他走,父亲叫我也不理。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和表哥睡在一起——反正爷爷不在家,回去也是一个人睡。我请表哥对我讲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他从出门第一天讲起,一天天讲,一直讲到当天下午。黑暗中,我总觉得不是表哥在讲,讲的也不是表哥的事,而是一本书里的事。微风轻轻吹拂着蚊帐,我闻到表哥身上熟悉的汗臭味,可听着总觉得这是一个陌生人。

我说:“表哥,你现在讲话和以前不一样。”

他说:“革命锻炼了我。”

我说:“革命真好。”

他说:“革命就是好。”

我说:“我也想参加红卫兵。”

他说:“你才初一,年纪不够。”过一会儿又说:“你可以先争取加入预备队,我们已经打算在初二和初一年级里组建红卫兵预备队,到时我同小瞎子商量商量,争取让你第一批加入预备队。”

这时我才知道,小瞎子官级比表哥高,他是我们村红卫兵分队长,表哥和肉钳子、野路子都是他下级,只是小队长。小瞎子是全校出名的坏蛋,偷学校电灯泡、粉笔,偷看女同学上厕所,讲女老师的下流话,反正三天两头干坏事。就在他们出去串联前不久,学校开运动会,他把铅球埋进沙坑准备偷回家,体育老师发现后狠狠批评了他。第二天他把体育老师家的两只老母鸡赶进粪坑,淹死,害得老师奶奶蹲在粪坑边对着死臭的老母鸡啊啊哭,他躲在墙角落里哈哈笑。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怎么让他当领导?”我不理解。

“是大队长让当的。”表哥解释说。

“谁是大队长?”我见过两个城里青年,“是那个男的还是女的?”

“既不是那男的也不是那女的,”表哥说,“大队长还没来,明早才能来。”

这天夜里十四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是一种夜色也有重量、形状和气味的滋味,像没睡在床铺上,是睡在黑色的空气上,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纷乱和狂热的思绪里。这些思绪互相仇恨,穿着黑衣围攻我,让我虽然一动不动却累得不行,好像血液的流动需要齿轮转动才能带动。每一次,我徒劳又努力地闭紧双眼,却总能清晰地看见黑夜像一面无处不在的镜子在窥视我,在讨厌地看守我,不准我逃离。镜子里经常出现一个神秘的身影,高个子,宽肩膀,方脸孔,大眼睛,穿得跟表哥一样,一身绿军装,腰上系着褐色牛皮带,臂上戴着红袖章——他是我想象中的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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