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人生海海 > 第四章

第四章(1/2)

目录

十六

爷爷知道上校很多事,也不知道上校很多事。

知道上校最多事的必定是父亲,用父亲的话讲:“你爷爷讲的那些都是二手货,是我漏给他的,有些是他瞎说八道的。”

这我有体会,凡是父亲讲的上校事爷爷不一定讲得了,而爷爷讲的那些父亲都能讲,而且讲得更加全面,时间地点都有,听起来更过瘾。有些事爷爷讲到一半,讲不下去,就叫我去问父亲。我问过很多,父亲也对我讲过一些,比如上校养猫的事,上校跟解放军大首长结交的事,都是父亲告诉我的。只是父亲是个闷葫芦,一般不爱主动讲,除非我去问,猫和首长的事都是我问来的。

上校养的第一只猫是国民党一个长官的女人送他的。

这是一九四六年秋季的事,父亲讲,鬼子投降后上校又回部队去当军医——因为他不想杀人,只想救人。当时他所在的陆军医院在东北抚顺铜关镇,一天中午一个少妇在两个勤务兵陪同下,乘一辆美军吉普车来到医院。女人头戴呢绒软帽,披着肉色大斗篷,一派贵妇人的风头,见了上校又是鞠躬又是磕头,感谢他救了自己男人。问她男人是谁,她话说一半,遮遮掩掩,只说是一个长官,不肯指名道姓,不知道是因为官衔太高还是别有隐情。总之,一个无名长官的女人,长官因伤病未愈行动不便,托她来答谢救命之恩,谢恩的礼物盛满一只斗方藤条箱。上校看礼厚得很,不敢收。

上校讲:“这些大概都是鬼子手上缴来的赃物吧。”

女人讲:“都是来路正经的东西,你放心收就是。”

上校讲:“兵荒马乱的我多一只箱子是个累赘。”不要。

女人讲:“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可以长远留着的。”

上校讲:“这年头命都不值钱更别说东西。”坚决不要。

女人甜嘴一张,巧舌如簧,苦苦相求,搬出长官军令,执意要他收下。上校不犹豫,坚定不收,出绝招,亲自动手,把箱子端上车,逐客。奇怪,车里居然有一只猫,懒洋洋趴在藤箩里,一身绒毛虎斑,圆滚滚,一对铜铃圆眼,亮晶晶,蛮好看。上校看着欢喜,对女人讲:

“若你真要送礼,留下这猫就好。”

女人眉开眼笑,把猫抱到他怀里。

从此,上校的生活里没有少过猫,像领养的是子女。

十七

因为养猫,喜欢猫,上校耽误过不少事,最大一件事是错过投诚良机。

父亲讲,国民党打不过解放军,自北向南一路败退,上校因此走马灯似的,换过多支部队。一九四八年冬天,上校的部队换到江苏镇江,是驻防长江的一支海军部队,基地在金山寺附近,听得见和尚撞的钟声,和尚也听得到部队吹的军号。他白天在医院上班,夜里回公寓住,走路几分钟。一天夜里他刚睡下,被两个黑衣人封住口,绑了,拖上车拉走。下了车又上船,下了船又坐车,折腾一个通宵。车子最后开进大别山区,一个解放军的营地,让他给一位首长做手术。

首长胸部中弹,子弹夹在心肺之间,已经一天一夜,生命垂危。解放军请他给首长做手术,不做,枪在腰眼里抵着。上校知道,不做没活路,做了不成功,也是死路一条——因为他们势必会怀疑他是故意失手,害死首长。所以当时他跟这位首长一样,命悬一线,生死架在手术刀尖上。

运气不错,手术很成功,首长起死还生,他也保住性命,皆大欢喜。解放军把他当贵宾接待,也把他当投诚对象看待,给他讲形势,摆道理,动员他弃暗投明,当解放军。当时国民党节节败退,解放军已准备杀出大别山,打响淮海战役,形势对解放军很有利,他有点想留下来。但想到留下来他养的几只猫要吃苦头,要么饿死,要么沦落街头,他于心不忍,最终还是选择走。

这一走,差点走进鬼门关。

父亲告诉我,上校当兵就被送去江西前线围剿中央红军,当时红军走的是撤退路线,他们负责追赶,追追停停,一直追到福建龙岩。什么是战争?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一天等于一生世,得空就要快活,及时行乐,死了不冤。所以战争间隙,别人都去吃喝嫖赌找快活,他不这样,他埋头苦练本领,练枪法,练刺杀,练埋伏。他有自己的看法,做木工手艺就是生意,上战场本领就是性命,练好本领就是保护性命。他想到做到,仗打一路,他练了一路本领,也捡了一路性命。眼看战友死的死,伤的伤,他毫发不损,靠的就是有过硬本领,能打会躲。他枪法准到什么程度?你放飞手上的鸽子,他同时装子弹打,十枪九中。有这身本事战场上早迟要当英雄,部队到龙岩后同红军有一场激战,他一战成名,被评为大英雄,报纸上表扬他,登过照片。

后来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起义加入解放军,有人算计他,把这本老账翻出来,告他手上沾满红军血债。解放军做事严肃认真,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经查证,罪名确凿,便把他关进牢房,要审判他。好在接管这支部队的解放军首长正好是他救过命的那位首长,不费周折,把他保下来,派他去前线戴罪立功。这是运气,否则笃定坐牢,枪毙都可能。

我把上校这些故事讲给爷爷听,爷爷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唉着声、叹着气讲:“都是女人惹的祸,都是女人惹的祸。”接着摆正头,定住神,声音变得坚决,一口咬定:“他这辈子全是女人害的。”

我觉得也是,他当太监是女人害的,去上海当特务是女人安排的,害他做了日本佬的俘虏,后来当解放军俘虏也是女人害的——要不是那女人送他猫,他早当了解放军,哪会惹出后边那些事,被人告,差点送死。我真是为他可惜,为几只猫放弃了正经当解放军的大好机会。

爷爷讲:“你看,他现在还养猫,不吸教训,不回头。他这人就这样,骨头太硬,心气太傲,仗着聪明能干,由着性子活,对老天爷也不肯低头。这样不好的,人啊,心头一定要有个怕,有个躲。世间很大,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不能太任着性子,该低头时要低头,该认错时要认错。”

十八

爷爷在厢房前跟我讲大道理,母亲和大姐在灶屋里包粽子,两只老母鸡闻到了糯米经山泉水浸泡后散发出的清香,在堂前踟蹰、张望,伺机捡到便宜。我有三兄弟,一个姐姐,姐姐最大,已出嫁,逢年过节才回来;大哥大我七岁,已是正劳力,每天和父亲一起出工,参加生产队劳动,种田,锄地,洒农药,修水库,上山斫柴,下河摸鱼,样样能干;二哥比我大五岁,在镇上学漆匠,平日不在家,农忙时节才回来帮工,抢收抢种,就是大家叫的“双抢”。

这是一九六七年端午节前的一天,是我十四周岁的生日——我们这边讲虚岁,虚岁是十五岁啦。十年前,每到这一天,母亲一边包着粽子一边总会对我们讲:“就是今天,我一下生下两个大肉粽子。”有时会加一句:“要真是两个大肉粽子就好了。”好像我们还不如两个肉粽子。

我是双胞胎,还龙凤胎呢,可惜小妹五岁那年得怪病死了。从此母亲不再讲那话,讲了伤心。养到五岁不容易的,记忆和感情很浓了。本来我和二哥中间还有个二姐,出生当日就死了。这个就没感情,母亲似乎忘了她,难得提起,提了也不动感情,不像只小我半个钟头的小妹,经常提起,提起就伤心。正因为这缘故吧——在我一前一后夭折了两个孩子——家里人尤其是爷爷对我格外肉疼,怕我被两个女小鬼缠走。爷爷规定,家里再穷端午节一定要包粽子,买黄酒,烧香拜祖,做祭祀,为的是叫两个小女鬼吃饱,安耽,别来缠我。我认为这是迷信,我才不怕她们呢。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活人才可怕,像父亲和上校,还有个别老师和同学——特别是小瞎子!是我暗暗怕的。

过完端午节第二天,村里出现怪事,有四户人家的孩子一齐失踪了!他们是凤凰杨花外村领来的儿子“野路子”、石匠家老三“肉钳子”,还有小瞎子和我小姑的大儿子,就是我表哥。他们似乎合谋好,一起偷走家里几块钱和一些干粮,不知去向,像飞出巢的小鸟。几家人四方找寻,没着落,急得要死。晚上小姑来我家哭,非要父亲去帮她找。那天爷爷不在家,在三姑家。爷爷儿子少,只有我父亲一个,女儿倒多,有四个,除开小姑其他三个都嫁到外村,每个月爷爷总要挑一家去走走,待几天。这几天父亲就不顾忌,经常带上校来我家,当时他就在我家。

上校向我小姑问明情况,点旺一根烟,吸一口,不急不慢地劝小姑:“不用找,会回来的。”再吸一口烟,单独对父亲讲:“我倒担心他们回来,回来大家就没好日子过了。”讲得大家糊里糊涂。

父亲问:“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笑道:“没你事,是我的事。”

父亲讲:“你就直讲,他们去哪里了。”

他偏偏不直讲,继续打着哑谜,“要刮大风了,要落暴雨了,有人要吃苦头了。”像算命先生的那一套,绕着弯,打着转,带机关,话里有话。他讲得越是起劲,我们却听得越发糊涂。

父亲问:“什么风?什么雨?”

这回他总算直讲:“是红暴的风,联总的雨。”

我不知道什么是“红暴”什么叫“联总”,父亲大概是知道的,没有问下去,莫名其妙地骂骂咧咧起来,骂也不知是在骂谁,好似在骂红暴和联总。当时我以为这是两个人,后来才知道,红暴是当权派,穿皮鞋的,联总是造反派,一群赤脚佬。这是当时我们县革命的两大派,起初只是吵,打嘴仗和笔仗,阵地主要在城镇,贴大字报,刷标语,办油印刊物,开大会,搞集会,唇枪舌剑,口诛笔伐。其间红暴占绝对优势,取得决定性胜利。后来联总在支左部队的帮教下组织红卫兵敢死队,在县政府门前打响第一枪,从而拉开武斗序幕,形势迅速出现逆转,大批红暴分子贪生怕死,纷纷流窜乡下,东躲西藏,把当家权力拱手交到联总手上。联总聚集的虽是一群赤脚佬,但年轻有为、有担当、有抱负,他们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他们要将革命进行到底,把红暴分子赶尽杀绝。审时度势,他们及时把战场拓展到农村,吸收大量乡村中学生加入到红卫兵队伍里,进行挨村逐户的拉网式搜查,旨在肃清余毒,斩草除根,根除后患。

十九

我表哥他们就是在这时势下加入联总革命队伍,参加了全县红卫兵武装大串联,去了镇上,去了县城,去了很多村庄,串联一大帮毛头小青年,蝗虫似的,冲来杀去,到哪里都是喊口号,砸东西,贴大字报,抓人游斗,关人审问。到我们村也一样,首先挨家挨户搜查流窜的红暴分子。

天呐!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就在我们校长家猪圈的稻草堆里,他们搜到一个大家伙:县委宣传部教育股股长,曾经是红暴方面最得力的一员干将。开始联总所以落败,此人是罪魁祸首,他的文章像投枪,像匕首,像机关枪,像炸药包,把联总一批带文艺腔的嫩笔头子逼入死胡同,差一点全军覆没。这么个大犯要犯,居然窝藏在我们学校、我们村,于是我们村一下成为联总眼中钉、重灾区。联总一把手胡司令亲自骑脚踏车到我们学校,把犯人和我们校长一起带走,并下达指示:联总要在我们学校设立分部,对我们村进行大清洗、大革命、大教育。

当天下午学校召开大会,宣布停课,同时举行庄严的红卫兵入队仪式,凡出身贫下中农的初三班级的学生都领到一只红卫兵袖章,宣誓效忠联总。共六十七人,由一男一女两个我不认得的城里青年领头,对着一面大红旗高举手,喊口号,下战书,宣读誓言,感觉前方在打仗,他们要上战场去拼死。

前方不在远方,就在村子里,战争不是跟敌人作战,而是斗争四类分子,打砸寺庙和祠堂。村里有一大一小两座寺庙:观德寺和关帝庙,都在后山上。关帝庙蹲在村子入口,老虎尾巴的弯头上,是一座石头屋,小小的,空的,不住人,只有一尊红脸黑髯的关公像,平时少有人去烧香,只有逢年过节才有香火。观德寺大,坐在老虎颈背上,门前拓一块铺满青石板的道地,比篮球场大。道地连着老虎支出的左前脚,直通山下。这也是村里人包括和尚和信徒上下山唯一的路,因为走的人多,路越走越宽,起头一段甚至可以开拖拉机上去。后一段铺着条石板,砌着一共九九八十一级台阶,是寺院历代和尚积的功德,化缘修的。

路都修得这么好,更不要讲寺院,那个气派,超过祠堂:三进院,占地好几亩,像个大宅院。前院供着弥勒佛,中殿供着观音菩萨,后院住着七八个和尚。山上没有稻田,和尚养鸡养鸭,用它们换蔬菜粮食。我见过庙里大多数和尚,但从没见过老和尚,他从不下山,你去庙里也看不到他。听说他每天都在小红屋里练功,功力高到什么地步呢?爷爷总举一个例子,讲当年日本佬打到我们村,把村庄糟蹋够,上山准备再糟蹋观德寺,被老和尚一把笤帚柄救下。原来鬼子小队长是个武士出身,知道老和尚有武功,要同他比武。约定好,只要老和尚赢,鬼子不进庙,否则烧掉庙。那时老和尚当然并不老,眼明手快,力壮如牛,用一把笤帚柄上阵,三下五除二把小鬼子大洋刀夺到自己手上。小队长服输,对他作揖,放过观德寺。

靠着老和尚的威望,寺院名声响,香火旺,一年四季四方八远都有人来烧香敬拜,求子女,求平安,求福寿。上校母亲笃信观音菩萨,平日里像在那儿上班,几乎日日早上都要去供一炷香,一年到头柴米油盐样样送。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