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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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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真实的大队长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真实的大队长是小个子,白脸蛋,文文弱弱的。他的胳膊还没有我粗,举起来,直直一杆子,像镰刀柄,上下一样细,看不见一块肌肉。他穿的球鞋只有三十六码,比我母亲还小一号。

爷爷讲:“这么小的脚不可能长高,高了就要倒,像墙头草。”

他身上只有脑袋是大的,脑门宽大又高,据说里面装满了诗和梦想。当红卫兵前,他是县一中蓝天诗社社长,当然是诗人。作为向往蓝天的诗人,可能也是因为个子不高吧,他走路总抬着头,望着天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上嘴唇留着一道胡髭,毛茸茸的,黑得油亮,像抹了油,让人联想到他是诗人。其次,他笑起来嘴形蛮好看,露出一口大白牙。但是他很少笑,据说只有照镜子时才笑。表哥告诉我,他每天早上洗脸时和晚上睡觉前都要对着镜子修胡髭,修很久,一边修一边笑,却不出声,像镜子里的人才是真人。

村里没有旅店,大队长和他带来的人只好住在学校教室里,睡在课桌上。大队长带来一女三男,都是他同学,县城来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名字,只叫他们“四大金刚”——大队长的四大金刚。因有女同学的原因,他们睡觉时不关门,不关灯,结果遭蚊虫叮得要死,第二天大家看他们身上都是红点点,像出了疹子。后来他们改变作息时间,上午睡觉,下午和晚上开展工作。工作内容主要是肃清红暴分子余毒,宣扬造反有理,破除封建迷信,批斗四类分子。他们在学校大门口挂出“富春县革命造反联合总司令部第七分部”名头的木牌,原来我们校长办公室成了大队长的办公室,门口插着一面绣有“联总”黄色丝字的红旗,所有人进出都要对红旗敬礼,对大队长喊报告。后来我们知道大队长是联总胡司令的堂兄弟,当然也姓胡。有人为讨好他也叫他胡司令,他从不反对,后来大家索性都叫他胡司令,真正的胡司令成了总司令。

胡司令进驻我们村后,天天有忙不完的事,白天有时组织人写标语贴标语,有时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凡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一经发现,一律缴走,烧的烧,砸的砸,决不姑息——谢天谢地,小爷爷的耶稣像没被发现,我家一尊梓木关公像、两幅钟馗年画和一串奶奶留下的佛珠,不得幸免。到晚上更忙碌,先是召集全体红卫兵在学校操场上开大会,批斗四类分子,发动群众揭发他们的罪行,然后对个别表现不好或罪行特别严重的反动分子,胡司令会押他们去办公室单独审问,搞各个击破,常忙得通宵达旦。

胡司令多次在会上强调,我们村子大,历史深,恶势力强,山上有寺,村口有庙,还有老祠堂、老军屯、老牌坊,解放前国民党军队驻扎过,阶级斗争形势尤为严峻复杂,要求全体红卫兵做好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甘于吃苦,敢于斗争,充分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积极性,把全村所有阶级敌人从犄角旮旯里揪起来,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

二三

每次胡司令在办公室单独审问人,总有一堆人躲在窗洞外偷听偷看,其中必有我。这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像看戏文一样,很好看。我们是看客,也是渴望加入红卫兵预备队的积极分子,有场外声援的意思。开始程序都一样,胡司令走进办公室,解下皮腰带,很威风地拍在桌子上,随即举起毛主席语录,字正腔圆地宣布: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你是革命的对象,人民群众的敌人,知道吗?”

我对胡司令这种威风凛凛、头头是道的样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四类分子在他面前都变得老老实实,含着胸,低着头,有问必答,有令必从。这天晚上我看见父亲被胡司令带进办公室时,吓坏了,我知道父亲在背后讲过胡司令坏话,骂他是小杂种,难道是表哥出卖了父亲?

不是的。

原来胡司令一直在找上校,全村所有四类分子都被批斗,受教育,只有他一人漏网。而且,胡司令了解到此人罪行特别严重,早先当过国民党军官,后来被解放军开除,现在又不好好接受改造,不参加劳动,好吃懒做,过资产阶级生活,母亲还搞迷信活动,传播愚昧落后的封建思想,一家人都是革命的绊脚石。胡司令认为这是个大问题,命令小瞎子——分队长——必须找到他,狠狠批斗。小瞎子于是带领三个红卫兵,对上校家进行二十四小时严防死守。父亲不了解情况,按时去上校家给猫喂食,被小瞎子逮个正着。由此胡司令怀疑父亲知道上校去向,便叫他来问情况。

胡司令一反常态,对父亲不凶,甚至客气,让他座又递烟,友好得像亲眷,看得我心头很温暖又如梦似幻,怀疑是幻觉。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家是贫农,是红卫兵的坚强后盾,胡司令必须要待好的。他抛出问题——上校在哪里——的同时,特别申明,这不是审问,是询问。

我听到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又带点儿气恼地讲:“我可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怀疑是知道的,“我要知道早去找他啦。”父亲讲得确凿,“他对我讲出去一天就回来,交给我两条带鱼鲞喂那两只畜生,现在东西早吃个精光,我得去水库摸鱼给它们填饱肚皮,烦死人啦。”

这时我确信父亲一定知道上校在哪里,因为他讲的是瞎话,他抓什么鱼啊,狗屁!家里还有好几条带鱼鲞呢。父亲在胡司令面前脸不变色、神不慌张、撒谎不心慌的表现让我震惊又内疚。胡司令对他这么好,父亲却不厚道,满嘴谎话,让我很失望难过。这也让我认识到在上校和胡司令之间,我的感情是倾向胡司令的。大人很怪的,平时总教育我们要诚实,讲真话,不能撒谎,自己却经常鬼话连篇。

不过我也很怪的,虽然一边喜欢上校,同时却并不情愿他逍遥在外,我希望他出现在胡司令面前接受审问,这样兴许我能听到他更多故事,比如他同老保长,凭什么结怨不结仇;又如他裤裆里,到底藏着什么稀奇古怪;还有他动不动从身上摸出十块钱,哪儿来的钱?我相信这是村里所有孩子的好奇,包括表哥、小瞎子、肉钳子、野路子他们,后来事实证明他们比我还想知道。

我的愿望没有落空,上校回来了,是小瞎子用一个鬼主意骗回来的——绝对鬼得很!村里人都知道,小瞎子当然也知道,猫是上校命根子、亲儿子、心肝宝贝、手心手背,反正比什么都要紧要死。他向胡司令设计——锦囊妙计——把上校两只猫抓起来,然后在广播里广播,他一定会自投罗网。

果然,上午小瞎子把两只猫抓到学校关起来,下午上校就乖乖地回到村里,手上拎着一只黑色猪皮包,直接去学校寻猫。后来胡司令检查他皮包,发现里面有一双凉拖鞋、一块手巾、半条香烟和两只铝盒子。打开盒子,一只是一堆手术器具,大大小小,金光闪闪的,像只百宝箱;一只是一堆鱼骨头,乌糟糟、臭烘烘的,像只泔水桶。

把他抓起来!

胡司令一声令下,几十个细胳膊嫩腿的红卫兵在四大金刚带头下,奋不顾身朝上校围上来、扑上去。起初上校边挡边退,像只大猫似的,手脚灵巧,借力发力,红卫兵根本近不了他身,多人吃了苦头,有的倒地,有的啊哟啊哟叫,好像吃了痛。后来上校看这些人个个像吃了炸药,视死如归,一轮轮扑上来,不知是认了输还是怕伤着他们,索性放弃抵抗。红卫兵趁机一哄而上,把他抓住,按倒在地。

把他捆起来!

胡司令又发令。

可没有绳子,以前的四类分子都很老实,不要捆的。小瞎子就是聪明,眼睛骨碌碌转两下,直奔学校厨房,找来一根捆猪用的大麻绳。胡司令亲自动手,他通过半年大革命,已经捆过很多人,有经验,有技术,在四大金刚协助下,三下五除二,把上校捆了个结实,然后押去村里游斗。

二四

这是一次特别的游斗,以前搞游斗不敲锣打鼓,只喊口号。这次前面有人敲锣,后面有人打鼓,一会儿锣声盖过鼓声,一会儿鼓声压过锣声,中间穿着口号声,一浪滚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惊得鸟儿不敢在村子上空飞,都逃进山里,钻入树林,像天空着了火。这么隆重,是庆祝的意思,把唯一在逃的首犯要犯抓住了,坏人从此一网打尽,无一漏网。以前搞游斗,是一群人,大家都老老实实,低着头,不作声,像无声电影,不好看。这次是一个人,独角戏,人虽少,戏却多,上校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挣扎,一会儿被人骂,一会儿被人打,好戏连场,有看头。

关键是上校这个人,以前在村子里走,一向是腰板笔挺,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尤其到大冬天,他总是穿着那双高帮大靴子,靴子底下掌满铁钉,在鹅卵石上走过,即使是在冰雪上走,照样喀!喀!喀!像一匹战马在行军。而现在,他变得像一只癞皮狗,要人拖着走,架着走,威风扫地,狼狈不堪。

这天爷爷已从二姑家回来,看到上校被游斗的样子,连连摇着头讲:“完了,完了,这下子太监罪过了,打我看他出生从没见他被人这么奚落过,这帮子小东西……”后半句话熬着回到家才讲出来,“简直是畜生!”

父亲讲:“畜生都不如,居然连寺庙都要糟蹋。”

爷爷讲:“是啊,观德寺活了两百岁了,凡是坏人都见过,都没这帮子小畜生坏。只有畜生才这么伤天害理,把一个两百岁的老寺庙一下糟蹋了。小畜生!小畜生!”爷爷一口接一口骂红卫兵,好像只有这样反复骂才能解他心头之恨,才能突出红卫兵超乎寻常的坏,把他们作法骂死。

爷爷平时最讨厌上校,但较比胡司令和红卫兵,他感情似乎明显偏朝上校,和我正好相反。大人就是这么奇怪,总跟小辈子对着干,好像养我们就是要养一个对手。爷爷,你是老糊涂了吗?一个破庙糟蹋了有什么好心疼的,值得你这么去骂革命小将红卫兵吗?爷爷,你要知道这么骂他们说明你是反革命,要被押上台去批斗的,我可不想有个反革命爷爷,我还想尽早加入红卫兵呢。总之,在对待红卫兵的态度上,我同爷爷和父亲是有矛盾的,我觉得他们很自私,目光短浅。

就在爷爷谩骂红卫兵的同时,上校像被制服的疯子一样,被威风的红卫兵拖回学校。照以前,搞游斗,全村子走一圈只要个把钟头,但由于上校不配合,抗拒,挣扎,斗争,时间被活活拖长,结束时天已经落黑。照以前,斗归斗,生活归生活,斗完人要放人,该回家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但胡司令认为这家伙不老实,认罪态度差,决定要特别对待,把他关起来,不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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