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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哥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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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什么?让他们把全部真实情况记下来好了。”斯梅尔佳科夫坚决地说。

“我和你在大门口的谈话也一字不漏地讲了吗?”

“没有,并没有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当时你对我吹嘘说你会假装癫痫发作,这事你也讲了吗?”

“没有,这件事也没有讲。”

“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你那时要我去契尔马什尼亚?”

“我怕你去莫斯科,契尔马什尼亚总要近一些。”

“你胡说,当时是你自己要我离开的。你说,您走吧,离罪恶远远的!”

“我当时那样说完全是出于对您的一片好意,出于一片忠心,我预感到家里会出事,我可怜您才那样说,但是我可怜自己胜于可怜您。所以我才说:您避开罪恶吧,目的是想让您明白,家里会出事的,您最好留下来保护父亲。”

“那你就该说得更明确些,傻瓜!”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发火了。

“我当时怎么能说得更明确呢?我只是因为害怕才说的,说多了您可能生气。当然,我也许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捅娄子,怕他拿走那笔钱,因为他总是认为那些钱是他的,谁能料到会闹出人命呢?我原以为他只会偷走那三千卢布,就是老爷藏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装好的那三千卢布,可他却杀了人。您怎么能料到呢,先生?”

“既然你自己说无法料到,那我怎么能料到并且留下来呢?你不是前后矛盾了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沉思着说。

“您能猜想到,因为我要您去契尔马什尼亚,而不去莫斯科。”

“这怎么能猜到啊!”

斯梅尔佳科夫显得非常疲劳,又沉默了约一分钟。

“您是能够猜到的,因为我劝您到契尔马什尼亚去,而不让你去莫斯科,那就是说,我希望您待在附近的地方,因为莫斯科太远了,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知道您就在附近,就不会那样放肆了。即使发生什么情况,您也可以迅速赶回来保护我,因为我当时就向您指出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有病,也担心我自己犯癫痫。我还对您说了那些暗号,根据那些暗号可以进入死者房间,而德米特里已经从我这儿知道了这些暗号。我原来以为您当时已经猜到他肯定会有所行动的,因此您不会到什么契尔马什尼亚去,而会打定主意留下来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想道,“虽然有些支吾其词;赫尔岑斯图勃怎么说他智力受到损害呢?”

“你跟我在耍花招,你这鬼东西!”他生气地大声说道。

“说实话,我当时还以为您完全猜到了。”斯梅尔佳科夫带着十分天真的表情争辩说。

“要是我猜到了,我就留下来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着又发火了。

“可是我还以为您都猜到了呢,所以要尽快远离罪恶,躲到什么地方去,因为害怕而只顾保护自己了。”

“你以为大家都是像你一样的胆小鬼吗?”

“对不起,我还以为您和我都是一样的。”

“当然,应该猜到的,”伊凡很激动,“而且我也想过你会做出什么卑鄙的勾当……不过你这是在胡说,你又在胡说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道,“你记得吗,你当时走到马车跟前对我说:‘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趣的。’既然你夸奖我,那就是说,你对我离开这儿是高兴的,对吗?”

斯梅尔佳科夫一再叹气。他脸上似乎出现了红晕。

“如果我高兴的话,”他有点气喘吁吁地说,“那只是因为您不愿去莫斯科,而是同意去契尔马什尼亚,因为终究近一些;不过当时我说那些话并非是称赞您,而是责备您。您没有领会。”

“责备什么?”

“就是您预感到了要发生不幸,可是却抛开生身父亲,不愿保护我们,因为人家可以为了那三千卢布把我也牵扯进去,说是我偷的。”

“见你的鬼去吧!”伊凡又骂人了,“你等等:你对侦查员和检察官说了这些暗号,这些敲门的暗号吗?”

“我都如实讲了。”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暗暗感到奇怪。

“如果我当时想过什么的话,”他又开始说,“那就是只有你才会干出卑鄙的勾当。德米特里可能杀人,至于他会偷钱——当时我是不相信的……我料想你会干出种种卑鄙勾当。你自己对我说你会假装癫痫发作,你干吗要这样说呢?”

“就是因为我脑子简单。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故意假装发癫痫病,我这样说仅仅是为了在您面前夸耀自己。我干了一件蠢事。我当时非常喜欢您,因此对您十分坦率。”

“我哥哥直接指控你,说是你杀了人并抢走了钱。”

“他还能说什么呢?”斯梅尔佳科夫咧着嘴苦笑,“有了这些证据,有谁会相信他呢?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看到门是开着的,那还有什么好说呢?随他去,让上帝保佑他吧!他急着拯救自己……”

他安静地沉默了片刻,突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

“现在再拿这件事来说吧,他想把罪责推在我身上,说是我干的,这我已经听说过了。就算我会假装癫痫,装得很像,那么如果我当时真想谋杀您父亲,难道我会预先对您说我会假装的吗?如果我真的蓄意谋杀,总不至于愚蠢到事先透露作案的证据,而且还是对他的亲生儿子说的,能有这样的事吗?!这难道是可能的吗?相反,这样的事是从来都没有的。现在我和您的谈话,除了幽灵之外,谁也听不到,如果您去告诉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这样您就最终保护了我:如果我一向是那样老实,那怎么会行凶杀人呢?他们肯定会这样想的。”

“你听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被斯梅尔佳科夫最后的论据镇住了,因此想中断这番谈话,“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甚至认为指控你是可笑的……相反,我倒要感谢你,因为你使我放心了。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再来的。再见,愿你早日康复。你需要什么吗?”

“非常感谢!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没有忘记我,我如有需要,她会尽力帮助我的,她还像原先一样善良。天天都有好人来探望我。”

“再见。顺便提一下,关于你会假装癫痫的话,我不会说的……我劝你也别供认。”伊凡不知为什么突然说。

“我很明白。如果这件事您不说出来,那么我和您在大门口的那次谈话我也不会说出来……”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走了出去,沿着走廊刚走出十来步,才突然感到斯梅尔佳科夫最后一句话含有某种侮辱的意思。他几乎想折回去,但这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念头,他说了声:“荒唐!”就赶紧离开了医院。主要是他感到确实放心了,而放心的原因就在于有罪的不是斯梅尔佳科夫,而是他的哥哥米佳,虽然似乎应该得出相反的结论。为什么会这样——他当时不愿意详细分析,甚至对深挖自己的感情感到厌恶。他似乎想尽快忘记一些东西。在后来的几天里,当他深入全面了解了使米佳困惑苦恼的全部证据之后,他已经完全确信他有罪了。有些证词是微不足道的人提供的,但却几乎是触目惊心的,例如费妮娅和她祖母的证词。至于佩尔霍金,小酒店,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莫克罗耶村的证人更不用说了。主要是那些细节令人震惊。侦查员和检察官听说了敲门的那些暗号之后,惊讶的程度并不亚于格里戈里关于门是开着的证词。格里戈里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在回答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询问时直截了当地说,斯梅尔佳科夫整夜都躺在他们房间的隔板后面,“离我们的床还不到三步远”,虽然她睡得很死,但她醒过来好多次,一直听到他在呻吟,“他一直在呻吟,不断地呻吟”。他还跟赫尔岑斯图勃谈过话,对他说了他自己的怀疑,他觉得斯梅尔佳科夫没有疯,只不过是身体虚弱罢了。他这些话只是引起了老人的一丝微笑。“您知道他现在一门心思在干什么吗?”他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他在那里背法文单词;他枕头底下放着一个本子,不知是谁在法文词下面标上了俄文字母,哈—哈—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终于打消了一切怀疑。他现在一想到米佳就不能不感到厌恶。不过有一件事总感到奇怪:阿廖沙固执地坚持认为杀人凶手不是米佳,“很可能”是斯梅尔佳科夫。伊凡一直认为阿廖沙的意见对于他来说是宝贵的,因而他现在觉得阿廖沙简直无法理解。同样感到奇怪的是,阿廖沙一直不跟他谈米佳的事,他从来不主动提起,只是回答伊凡的问题。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明显地觉察到了。不过,当时他正被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吸引住了:他从莫斯科回来以后的最初几天,完全沉湎于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强烈而又疯狂的爱情之中。这爱情对他以后的一生很有影响,现在来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次新的爱情还不是时候,这一切可以成为另一篇小说,另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要线索,我现在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去写它。尽管如此我现在不能不指出:当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晚上和阿廖沙一起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像我已经描述过的那样,他对阿廖沙说:“我对她没有兴趣。”此刻他完全是在撒谎:他疯狂地爱着她,虽然有时候他也真的恨她,恨不得杀死她。这里有多种因素汇合起来了:米佳的事情使她受到很大的震动,她像扑向救星一样扑向重新回到她身边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委屈、侮辱和伤害。现在这个以前本来就深深地爱着她的人——啊,她太了解了——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直认为他的智慧和心灵远远胜过自己。但这位严肃的姑娘并没有为他作出全部牺牲,尽管爱她的这个人具有那种卡拉马佐夫式的不顾一切的狂热,对她具有巨大的魅力。同时她因为背叛了米佳而悔恨不已,在跟伊凡争吵的可怕时刻(这类争吵很多),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了。他在和阿廖沙谈话中说的“虚伪加虚伪”就是指这件事,这里确实有许多虚伪的成分,也最使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感到恼火……不过所有这一切以后再说吧。总之,他暂时几乎把斯梅尔佳科夫忘记了。但是,在第一次探望他以后过了两个星期,原来那些奇怪的想法又像以前一样开始折磨他了。单单指出以下事实就足以说明他是多么痛苦。他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在当时,在临走的前夕,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他像小偷一样悄悄地走到楼梯口仔细倾听父亲在楼下的动静?为什么后来回想起来就感到恶心?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在路上突然感到那么烦恼?而快到莫斯科的时候又对自己说:“我是下流坯!”前不久他还想过,所有这些令人痛苦的想法也许会使他打算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忘掉,这些想法简直搅得他日夜心神不安。他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在街上遇见了阿廖沙。他马上拦住他,突然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吗,那天午饭以后德米特里冲进屋把父亲打了一顿,我后来在院子里对你说,我给自己保留‘希望的权利’,现在你说,你当时想过没有,我是盼望父亲死去,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阿廖沙轻轻回答。“确实是这样,连猜也用不着猜的。但你当时有没有还想过,我恰恰希望‘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就是让德米特里杀死父亲,而且越快越好……而我自己甚至不惜促成其事?”伊凡接着问。

阿廖沙脸色微微发白,默默地看着哥哥的眼睛。

“说呀!”伊凡大声说。“我很想知道你当时是怎样想的。我需要知道,你要说真话,说真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已经预先怀着某种恶意看着阿廖沙。

“对不起,当时连这一点我也想到了。”阿廖沙喃喃地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不语了,连一句“缓和的话”都没有。

“谢谢!”伊凡生硬地说完便扔下阿廖沙扬长而去了。从此以后阿廖沙就发现,伊凡哥哥似乎一下子开始疏远他,甚至好像恨他,因此后来他再也不去找他了。但在此刻,刚和阿廖沙相遇之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并没有回家,突然又去找斯梅尔佳科夫了。

七、第二次走访斯梅尔佳科夫

那时斯梅尔佳科夫已经出院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知道他的新住所:就是那幢摇摇欲坠的木头搭建的小房子,那里共有两间小屋,中间隔着一条过道。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和她的母亲住一间,斯梅尔佳科夫单独住另一间。天知道他凭什么住进了她们家:他是白住呢还是付房租?后来有人以为,他是作为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的未婚夫住进去的,暂时还不付房租。母女俩都非常敬重他,把他看作高出她们一头的人物。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使劲敲开门后进入过道,根据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的指点,直接走进左边斯梅尔佳科夫住的“最好房间”。这间小屋有一个瓷砖砌的炉子,烧得很暖和。四面墙壁上贴着天蓝色的糊墙纸,但都已破碎,裂缝下面蠕动着大量的小蟑螂,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家具很简陋:两张长凳靠在两边的墙上,桌子旁边放着两张凳子。桌子虽然是木制的,但铺上了玫瑰花图案的桌布。两个小窗台上各放着一盆天竺葵。屋角里有一个神像龛。桌上摆着一个瘪痕累累的小铜茶炊和一只托盘,盘里放着两只茶碗。斯梅尔佳科夫已经喝过了茶,茶炊也已熄火……他坐在桌子后面的长凳上,一面看着一本簿子,一面用笔在勾画。他身边放着一瓶墨水,还有一个插着洋蜡烛的生铁矮烛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根据斯梅尔佳科夫的脸色马上断定,他已经完全康复了。他的气色很好,胖了一些,额上的头发高高耸起,鬓角梳得光光的。他穿着一件条纹棉长袍,但已经很破旧了。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以前从来没有见他戴过。这件区区小事却使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格外恼火:“这个畜生,居然还戴起了眼镜!”斯梅尔佳科夫慢慢抬起头,透过眼镜盯着走进来的人;然后轻轻地摘下了眼镜,在长凳上欠起身子,但并不那么毕恭毕敬,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仅仅是为了表示一种必不可少的起码的礼貌。所有这一切在伊凡眼前闪过,他也立刻都看清楚并注意到了,尤其是斯梅尔佳科夫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冷淡,甚至傲慢,好像在说:“你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都已经谈妥了吗,你又来干什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勉强克制着自己。

“你这里很热。”他站着说,解开了大衣的扣子。

“您把大衣脱了吧。”斯梅尔佳科夫表示允许。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脱下了大衣,把它扔在长凳上,用两只发抖的手端起一只凳子,迅速把它挪到桌子跟前,然后坐了下来。斯梅尔佳科夫在他之前已经坐到了长凳上。

“首先,是不是只有我们俩?”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厉声急忙问道。“那边会不会听到我们说话?”

“谁也不会听到的。您自己不是看到了吗?中间隔着过道。”

“我问你,老兄,那次我到医院里看你,临走时你说假如我对你会假装癫痫的事情保持沉默,那么你也不向侦查员说出我和你在大门口的全部谈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全部?你当时指什么?你是威胁我吗?我跟你是一伙的,是不是?我怕你,是不是?”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气势汹汹地说了这番话,显然是故意要让对方明白,他蔑视任何旁敲侧击、转弯抹角的做法,他要打的是明牌。斯梅尔佳科夫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恶意的寒光,左眼不停地眨巴着,仿佛马上作出了自己的回答,虽然还像平时那样显得从容不迫:“你要打明牌,那就让你看这张牌吧。”

“当时我说那些话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您:您明明事先就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将被谋杀,却听之任之,让他成了牺牲品。我答应您不把这件事情供出来,目的是不让人们怀疑您有什么坏心眼,甚至别有用心。”

斯梅尔佳科夫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不慌不忙,而且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但他的话音里仍然可以听出某种坚定而固执、恶毒而傲慢的挑衅意味。他放肆地盯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以致后者在最初的一刻气得眼冒金星。

“怎么?什么?你的脑子正常不正常?”

“完全正常。”

“难道我当时知道谋杀的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终于大叫起来,用拳头狠砸桌子。“什么叫‘别有用心’?你说呀,你这混蛋!”

斯梅尔佳科夫沉默不语,仍然用放肆的目光看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你说呀,你这条癞皮狗,‘别有用心’是指什么?”伊凡咆哮起来。

“我刚才说的‘别有用心’是指您自己当时也许就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跃身而起,使尽全力对着他的肩膀打了一拳,竟使斯梅尔佳科夫往后一仰倒在墙上。他顿时泪流满面,说道:“先生,打弱者是可耻的!”接着又突然用一块脏兮兮的蓝格子布手帕捂住眼睛,轻轻啜泣。他哭了大约一分钟。

“够了!别哭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终于命令似的说,又坐到椅子上,“你不要使我失去最后的忍耐!”

斯梅尔佳科夫把那块破手帕从眼睛上挪开了。他那皱巴巴的脸上每根线条都在表示他刚才受到的屈辱。

“你这混蛋当时就认为我要伙同德米特里一起杀死父亲?”

“我并不知道您当时的想法,”斯梅尔佳科夫委屈地说,“因此您在进入大门的时候我才拦住了您,想在这个问题上试探您一下。”

“试探什么?什么?”

“就是试探您是不是盼望令尊早点被杀死。”

最使伊凡愤怒的是斯梅尔佳科夫坚决不肯放弃的那种固执、放肆的语气。

“就是你杀死他的!”他突然大声叫道。

斯梅尔佳科夫鄙夷地冷笑一声。

“他不是我杀死的,这您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想,对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您当时对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就像您已经知道的那样,唯一的原因是害怕。因为我当时的处境使我害怕得要命,所以对什么人都怀疑了。我也决定试探您,我想,如果连您也和令兄想到一块儿了,那这件事就算已经完了,我自己也会像苍蝇那样完蛋的。”

“你听着,两星期以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在医院里和您谈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以为,不用多说您也会明白,您这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不希望说得太露骨。”

“你真行啊!但是你回答我,一定要回答我: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我会在你卑鄙的心里引起了对我如此下流的怀疑?”

“杀人——这种事您自己是绝对不会去干的,也不愿意干,但您想让别人去干,那是您愿意的。”

“瞧你说得多轻巧,多轻巧啊!为什么我愿意,凭什么我一定要那样想呢?”

“凭什么?那遗产呢?”斯梅尔佳科夫恶毒地,甚至报复似的反问道。“要是您父亲死了,你们三兄弟每人至少可以分得四万卢布,可能还要多些,要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娶了那位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小姐,那么结婚以后她会把全部财产立刻转到自己的名下,她才绝对不会犯傻呢!这样一来,你们三兄弟在父亲死后连两个卢布都拿不到了,那时离结婚还远吗?那真是迫在眉睫的事: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头向他做个手势,他马上就会乖乖地跟着她跑进教堂。”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痛苦地忍耐着。

“好,”他终于说,“你瞧,我没有跳起来,没有揍你,没有打死你。你继续说下去:在你看来,我是预先就让德米特里哥哥干这件事,我是指望他动手?”

“您怎么能不指望他呢?如果他杀了人,他就会失去贵族的一切权利,包括身份和继承权,还要去流放。这样的话他应得的那份遗产就留给您和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两人平分了,就是说,你们每人得到的不是四万,而是六万。您当时肯定巴不得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马上去动手!”

“我让你胡说八道!你听着,混蛋,假如我当时真的指望过什么人的话,那就是你,而不是德米特里,而且我可以发誓,当时我甚至预感到你会干出什么坏事的……当时……我现在还记得我的印象!”

“我当时也这样想过,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认为您也指望我,”斯梅尔佳科夫咧开了嘴嘲笑说,“因此这就使您在我面前更加暴露无遗,因为既然您预感到我会干坏事,同时自己又要离开,这无疑是明确地告诉我:你可以杀死父亲,我不加阻拦。”

“混蛋!你居然这样理解!”

“这都是从去不去契尔马什尼亚这件事看出来的。对不起!您打算去莫斯科,拒绝了令尊要您去契尔马什尼亚的请求!后来由于我的一句蠢话您突然同意去了!您当时为什么要同意去契尔马什尼亚呢?既然您想去莫斯科,但只是凭我一句话,却又无缘无故地要去契尔马什尼亚,可见您肯定对我有所期待。”

“不,我发誓,没有那回事!”伊凡咬牙切齿地大声咆哮。

“怎么没有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您这当儿子的应该首先将我送到警察局痛打一顿……至少当场扇我几记耳光,可是对不起,恰恰相反,您不但一点也没有发火,反而完全按照我一句十分愚蠢的话去做了,马上就离开了。您那样做是非常荒唐的。因为您本来应该留下来保护父亲的生命……我怎么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伊凡阴沉着脸坐在那儿,双手握成拳头痉挛似的抵着膝盖。

“是的,可惜当时没有刮你耳光。”他苦笑了一下,“当时我不可能拉你上警察局:谁会相信我的话呢,我又能提供什么证据呢,但是刮耳光倒是可以的……唉,真可惜我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刮耳光也是禁止的,但我一定会把你的狗脸打得稀烂。”

斯梅尔佳科夫几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在一般情况下,”他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学究口吻说,过去他伺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用餐的时候就是以这种口吻跟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争论宗教问题并且惹他生气的,“在一般情况下,打耳光是法律明文禁止的,大家也都不打了,可是在特殊情况下,那么不仅在我们这里,而且在全世界,哪怕是最讲究法律的法兰西共和国,照样还在打耳光,就像在亚当和夏娃的时代一样,而且将来也永远不会停止。而在当时的特殊情况下您也没有这种胆量。”

“你为什么要学法文?”伊凡朝着放在桌子上的本子摆了摆脑袋。

“为什么我不能学呢,学法文可以提高我的修养,我想有朝一日也许我也会到欧洲那些幸福的地方去的。”

“你听着,恶棍,”伊凡双目圆睁,浑身发抖,“我不怕你控告,随你怎样指控我都可以,如果我现在没有把你打死,只是因为我怀疑这个罪行是你犯的,我要送你上法庭。我还要让你露出真面目!”

“依我看嘛,您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吧。我是完全清白无辜的,您能控告我什么?谁会相信您?不过如果您要说的话,那么我就统统抖搂出来,我干吗不为自己辩护呢?”

“你以为我现在怕你吗?”

“即使我现在对您说的话法官们不相信,但听众会相信的,那时您会没脸见人的。”

“你这又是想说:‘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趣的’——是吗?”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真是一针见血,您就放聪明些吧。”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站了起来,气得全身发抖,穿上了大衣,再也不搭理斯梅尔佳科夫,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匆匆走出了小屋。夜晚的新鲜空气使他精神为之一振。皓月当空,清晖四射。可他的心里却翻腾着各种噩梦般的想法。“马上就去告发斯梅尔佳科夫?可告发什么呢?他终究是无辜的。相反,他会控告我。说真的,我当时干吗要去契尔马什尼亚?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问自己。“是的,我当然有所期待,他的话是对的……”于是他又第一百次地回想起最后一个晚上他在父亲家里站在楼梯口偷听他动静的情景,但这一次心情竟如此痛苦,以致他不禁站住了,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是的,我当时所期待的正是这件事,这是事实!我盼望,我确实盼望谋杀!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盼望谋杀呢?应该把斯梅尔佳科夫干掉!……如果我现在不敢干掉斯梅尔佳科夫,那活着也没意思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他的出现委实使她吓了一跳:他似乎丧失了理智。他把自己和斯梅尔佳科夫的谈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连一个细节也不漏过。无论她怎样劝他,他都无法冷静下来,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断断续续地说些很奇怪的话。最后他坐了下来,双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支着脑袋,说出了几句奇怪的警句来。

“如果杀人凶手不是德米特里,而是斯梅尔佳科夫,那么,我当然与他是一伙的,因为是我唆使过他。我是否唆使过他,我还不知道。但假如是他杀了人,而不是德米特里,那么,我当然也是杀人凶手。”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了这些话以后,便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书桌跟前,打开放在书桌上的一只小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放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面前。这张纸就是后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对阿廖沙讲的那份足以证明德米特里哥哥杀死了父亲的“像数学般精确的证据”。这是米佳在酒醉后写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一封信,写信的时间是米佳在田野里遇到回寺院去的阿廖沙的那个晚上,是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发生了格鲁申卡侮辱她的场面之后。那天米佳与阿廖沙分手后便立即去找格鲁申卡,也不知道有没有见到她,但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京都”酒店,在那里喝了很多酒。他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稀里糊涂地写下了一份对自己极为不利的证据。这是一封疯狂的、废话连篇却又毫无逻辑的信,完全是“酒后狂言”。就像一个醉汉回家以后对自己的老婆或家里的什么人大谈他刚才如何受了侮辱,侮辱他的人又是如何卑鄙,而他又是多么的好,他又如何狠狠教训了那个卑鄙的人,他讲得很久很久,前言不搭后语,却又慷慨激昂,一边说还一边用拳头不停地敲打桌子,流着酒醉后的眼泪。酒店里拿给他的那张纸是一小片脏兮兮的普通信笺,质地很差,反面已经记了什么账。这张纸片显然容纳不下一个醉汉的连篇废话,米佳不仅写满了所有空白的地方,最后几行都已经与写过的句子交叉重叠了。信的内容如下:

使人倒霉的卡佳!明天我一定搞到钱,把你的三千卢布还给你,从此以后便再见了,生性暴烈的女人!再见了,我的爱!我们从此了结吧!明天我将向所有的人要钱,如果从他们手里搞不到钱,那我向你保证,我去找父亲,敲碎他的脑袋,把他枕头底下的钱取出来,但愿伊凡离开,我才好下手!我宁愿去服苦役,但三千卢布一定会还给你。你原谅我吧。我要跪下来向你磕头,因为我在你面前是个下流坯!你原谅我吧。不,最好还是别原谅,这样你我都好受些!我宁愿服苦役也不想接受你的爱,因为我爱着另一个女人,今天你对她有了深入的了解,你怎么会原谅呢?我要杀死偷我钱的贼!我要离开你们所有的人到东方去,不想知道你们的事。对她同样如此,因此折磨我的不仅你一个人,还有她。别了!

又及:我写的是粗言恶语,但我崇拜你!我听得到我心中的声音。那儿还留着一根弦在发出铮铮的声音。最好把一颗心撕成两半!我要杀死自己,但先要杀死那条狗。从他那里夺回三千卢布再扔给你。虽然我在你面前是个下流坯,但绝不是贼!你等着那三千卢布吧。就在那条狗的褥子下面,用粉红色带子捆着。我不是贼,我要把偷我钱的贼杀死。卡佳,你不要鄙夷地看我,德米特里不是贼,而是杀人凶手。我杀死父亲,也毁灭自己,目的是为了能站稳脚跟,不再忍受你的傲慢。为了不再爱你。

又又及:我吻你的脚,别了!

又又又及:卡佳,请你祈求上帝让人们给我钱吧。那样我的手就不会沾上鲜血,如果人们不给,那我就会杀人!你杀了我吧!

你的奴隶和仇人

德·卡拉马佐夫

伊凡读完这份“文件”之后变得确信不疑。这就是说,杀人的是哥哥,而不是斯梅尔佳科夫。既然不是斯梅尔佳科夫,那也就不能是他伊凡。这封信在他的心目中突然具有了数学般精确的意义。对于他来说,米佳有罪已是无可怀疑的了。顺便提一下,伊凡从来也没有怀疑米佳可能与斯梅尔佳科夫合谋杀人,而且那也与事实不符。伊凡完全放心了。第二天早上他想起斯梅尔佳科夫对他的嘲笑时,心里只感到一种轻蔑。几天之后,他甚至感到惊讶,自己怎么会被他的怀疑弄得烦恼不堪呢。他下决心不去理会他。这样过了一个月。他再也不向别人打听有关斯梅尔佳科夫的情况,但有一两次偶尔听说他病得很厉害,神志不清。“他迟早会发疯的。”年轻的瓦尔温斯基医生有一次这样谈到他。伊凡记住了这句话。这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伊凡自己也开始感到很不舒服。他已经请教过那位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所邀请、在开庭前不久从莫斯科赶来的医生。就在这个时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他们好像是两个互相爱恋着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对米佳的恋旧情绪,虽然是短暂的,但却非常强烈,已经使伊凡怒不可遏了。奇怪的是,直到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阿廖沙受米佳委托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看见的那场冲突之前,在整整的一个月中,伊凡从来也没有听到她对米佳的罪行有过什么怀疑,尽管她多次对米佳表现出令他痛恨的“恋旧情绪”。还有一个情况值得注意:他虽然感到自己对米佳的憎恨与日俱增,但他心里明白,他恨米佳并不是因为卡佳对他产生了“恋旧情绪”,而恰恰是因为他杀死了父亲!他完全感觉到并且意识到这一点。然而,在开庭前十天,他又去探望米佳并向他提出了越狱逃跑的计划——显然,这计划是他早就想好的。在这件事情上,除了促使采取这一步骤的主要原因之外,他心里那个尚未愈合的伤疤也起了作用,那就是斯梅尔佳科夫的一句话:指控米佳行凶似乎对他伊凡有利,那样一来他和阿廖沙从父亲那儿得到的遗产将从四万增加到六万卢布。他决定自己拿出三万卢布来安排米佳越狱逃跑。那一次他从米佳那里回来,心里感到非常忧伤和惭愧:他突然觉得,他希望米佳逃跑并不仅仅是为了牺牲三万卢布和弥合伤痕,而是另有原因:“莫非我内心也是这样的杀人凶手?”他问自己。一种隐隐约约的但又灼人的东西刺痛了他的心灵。最主要的是在这整整一个月里,他的高傲受到了极大的挫折,但这话到以后再说……伊凡在与阿廖沙谈话之后,回到家里刚想要拉自己住所的门铃,突然又决定去找斯梅尔佳科夫。这时候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完全被一种特别的、在他胸中突然翻腾起来的愤懑所控制。他突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刚才当着阿廖沙的面对他大声叫喊:“可是你,只有你一个人要我相信他(指米佳)是杀人凶手!”想到这里,伊凡甚至呆住了:他从来都没有要她相信米佳是杀人凶手,恰恰相反,他刚从斯梅尔佳科夫那儿回来的时候,他在她面前还怀疑过自己呢。相反,正是她,是她给他看了那份“文件”,证明米佳是有罪的!可现在她又突然说:“我亲自找过斯梅尔佳科夫!”什么时候去的?伊凡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说,她并不完全相信米佳有罪!斯梅尔佳科夫会对她说什么呢?他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心里燃起了可怕的怒火。他不明白,半小时以前他怎么会把这些话放过了呢,当时为什么没有厉声呵斥呢。他不再拉门铃,立即动身去找斯梅尔佳科夫。“这一次我也许会杀死他。”他在路上想。

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访斯梅尔佳科夫

伊凡走到半路上,就刮起了跟那天清晨一样刺骨而又干涩的风,接着下起了又细又密的干雪。雪落在地上没有粘住,被风卷得满天飞旋,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场真正的暴风雪。在斯梅尔佳科夫住的那个城区几乎没有路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黑暗中走着,也不顾风雪,凭直觉辨认着道路。他感到头疼,太阳穴怦怦直跳。他觉得他的手腕在痉挛。离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那座房子不远的地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遇到一个醉醺醺的农民,他孤身一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无领上衣,踉踉跄跄地走来,嘴里骂骂咧咧的。突然他停止了谩骂,用嘶哑的醉汉的声音唱起歌来了:

唉,万卡去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老是唱到第二句就打住了,重新开始骂人,接着又忽然唱起这首歌。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十分注意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对他恨得要命,现在突然明白了恨他的原因,立刻急切地想要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恰好这时候他们相遇了,那农民剧烈摇晃了一下,一头撞在伊凡身上。伊凡使劲一推。那人飞了出去,像一段粗木头似的啪哒一声倒在冻结的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哎哟!”便没有声音了。伊凡走到他跟前。只见他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失去了知觉。“会冻僵的!”伊凡想了想,便又朝着斯梅尔佳科夫的住地走去。

还在过道里,手里拿着蜡烛跑出来开门的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就悄悄对他说,巴维尔·费奥多罗维奇(即斯梅尔佳科夫)病得很厉害,不但卧床不起,差不多快要疯了,甚至吩咐把茶拿走,连茶也不想喝。

“怎么,他大吵大闹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粗暴地问。

“哪儿的话,正相反,他很平静,不过您别跟他谈得太久……”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请求说。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推开门,走进了那间小屋。

房间烤得和上次一样暖和,但里面明显地有了某些变化:靠壁炉的那条长凳搬走了,在它的位置上摆了一张很大的仿红木旧皮沙发,沙发上铺着床褥,放了几个十分干净的白色枕头。斯梅尔佳科夫坐在沙发上,还是穿着那件长袍。桌子移到了沙发前面,因此房间里显得很拥挤。桌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黄封面的书,但斯梅尔佳科夫没有在看书,他似乎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他长久地、默默地看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走进来,对他的到来显然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的脸色有了很大变化,又黄又瘦,眼睛深陷,下眼皮泛青。

“你真的病了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站住了。“我只呆一会儿,甚至连大衣也不用脱。我坐哪儿呀?”

他从桌子的另一端绕过来,搬了一张椅子放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干吗看着我一声不响?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向你发誓,你不回答我就不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小姐到你这儿来过没有?”

斯梅尔佳科夫沉默了好久,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但突然他挥了挥手,转过脸背对着他。

“你这是干什么?”伊凡大声说。

“没有什么。”

“什么叫没有什么?”

“她来过,这跟您没有关系。您别再问了。”

“不,我非问不可!你说,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把她忘了。”斯梅尔佳科夫轻蔑地冷笑一声,突然又转过脸对着伊凡,重新用一种疯狂而仇恨的目光盯着他,一个月以前的那次会面他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的。

“您自己也好像有病,您的脸都瘪了下去,脸色难看极了。”他对伊凡说。

“别管我的健康,要回答问你的话。”

“您怎么眼睛都发黄了,眼白全黄了。您很痛苦,是吗?”

他轻蔑地撇了撇嘴,随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听着,我已经说了,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决不会走的!”伊凡十分恼怒地说。

“您为什么缠着我不放?为什么要折磨我?”斯梅尔佳科夫痛苦地说。

“唉,见鬼!你关我什么事。只要你回答了问题,我立刻就走。”

“我没有什么可回答您的!”斯梅尔佳科夫又低下了头。

“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叫你回答!”

“您担什么心呀?”他突然盯着他看,那眼神不仅充满了轻蔑,而且已经近乎厌恶了。“是因为明天要开庭吗?您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您彻底放心吧!您尽可回家,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什么也不用担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有什么好怕的?”伊凡惊讶地说,突然感到真的有一种恐惧像冷森森的冰块似的压在心头。斯梅尔佳科夫打量了他一眼。

“您——不——明——白——吗?”他拖长声调责备说,“一个聪明人何必要演这种闹剧呢?!”

伊凡默默地瞅着他。这个原来的仆人用那种出人意外的口气,用那种前所未有的傲慢态度来对待他是非同寻常的。这样的口气甚至在上次谈话时也未曾有过。

“我可以告诉您,您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决不会告发您的,没有证据。瞧您的手在发抖。你的手指干吗抖得那么厉害?您回家吧,不是您杀的。”

伊凡打了个哆嗦,他不禁想起了阿廖沙。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说。

“您——知——道吗?”斯梅尔佳科夫接话说。

伊凡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肩膀。

“你全都说出来,毒蛇,全说出来!”

斯梅尔佳科夫一点都不害怕。他只是怀着无比的憎恨死死盯着他。

“既然这样,那就是您杀的。”他恶狠狠地悄声对他说。

伊凡在椅子上坐下来,似乎作出了什么决定。他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

“你说的还是那件事?还是上次谈到的那件事?”

“上次您听我说了以后,全都明白了,现在您也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明白你是一个疯子。”

“您真使人讨厌!我们干吗要面对面地互相欺骗,演什么闹剧呢?

难道您想当着我的面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是您杀了人,您是主犯,我不过是您的帮凶,忠实的奴仆理查德,我是听了您的话才干这件事的。”

“您干了什么事?难道是你杀的?”伊凡浑身发冷。

他的脑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他浑身微微打战。这时斯梅尔佳科夫惊讶地看着他:伊凡发自内心的恐惧终于使他大吃一惊。

“难道您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他不信任地喃喃地说,当面嘲笑他。

伊凡一直瞪着他,他的舌头好像被割掉了。

啊,万卡去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他的脑际突然响起了这句歌词。

“你知道吗:我担心你是一个梦,你在我面前是一个幽灵。”他喃喃说。

“这里没有什么幽灵,只有咱们俩,还有个第三者,毫无疑问,他现在就在这里,这个第三者就在我们两人之间。”

“他是谁?谁在这儿?谁是第三者?”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惊恐地说,四下张望,用眼睛急急忙忙地在屋子的所有角落里搜索着什么人。

“这个第三者就是上帝。就是天神,他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不过您别找了,您是找不到的。”

“你说你杀了人,那是撒谎!”他疯狂地咆哮,“你不是发了疯,就是像上次那样在戏弄我!”

斯梅尔佳科夫和刚才一样毫无惧色,一直探究地注视着他。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克服自己的不信任感,他总觉得伊凡“全都知道”,只是在装腔作势,想“当着他的面把一切都推在他一个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突然从桌子下面抽出左腿,卷起裤腿。他脚上穿着白色长统袜和便鞋。斯梅尔佳科夫不慌不忙地解开袜带,将手指深深伸进袜子。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看着他,突然感到非常恐惧,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

“疯子!”他咆哮着迅速从坐椅上跳起来,往后一仰,背撞到了墙上,整个身子挺得笔直,好像紧紧粘住了似的。他万分恐惧地看着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对他的恐惧毫不在意,一直在袜子里摸索,似乎竭力想在里面抓住什么并把它拉出来。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开始往外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看到,那是几张纸或者是一叠纸。斯梅尔佳科夫取出后放在桌子上。

“都在这里!”他轻轻说。

“什么?”伊凡哆嗦着问。

“请您看一看。”斯梅尔佳科夫还是轻轻地说。

伊凡走到桌子跟前,刚拿起那叠纸,准备解开来,突然又把手缩了回去,好像摸到了一条令人憎恶、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在发抖,抽筋似的。”斯梅尔佳科夫说着便不慌不忙地打开纸包。原来纸包里有三叠面额一百卢布的花钞票。

“全在这里,总共三千,也不必数了,您收下吧。”他朝钞票摆了摆脑袋,请伊凡收下。伊凡跌坐在椅子上,脸色像纸一样煞白。

“你把我吓坏了……这只袜子……”伊凡说,古怪地笑着。

“难道,难道您一直都不知道吗?”斯梅尔佳科夫再次问。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德米特里。哥哥啊,哥哥!唉!”他突然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我问你:是你一人杀的吗?哥哥没有插手还是和他一起干的?”

“我都是跟您一起干的,跟您一起杀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确实是无辜的。”

“好的,好的……我的事情以后再说。我怎么一直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您当时多勇敢,您常常说:‘什么都可以干’,现在却吓成这样!”斯梅尔佳科夫惊奇地喃喃说道。“要不要喝点柠檬茶,这东西提神,我这就叫人去拿。不过先得把这遮盖一下。”

他又朝几叠钞票摆了摆头。他想站起来叫门外的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冲好柠檬茶端上来,但为了不让她见到钱,便开始寻找能盖住钱的东西,他先拿出一块手帕,但它实在太脏,于是从桌子上拿起唯一的那本伊凡进来时看到的厚厚的黄皮书,把它压在钞票上面。那本书的书名是《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已经无意识地看到了这本书的书名。

“我不想喝柠檬茶。”他说,“我的事以后谈。你坐下来告诉我:你是怎样干的?全都说出来。”

“您最好把大衣脱了,不然会出汗的。”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似乎直到现在才想起要脱大衣,他也不站起来,就坐在椅子上脱下大衣,把它扔到长凳上。

“你说呀,请说吧!”

他似乎平静下来了。他充满信心地等着斯梅尔佳科夫马上把全部情况都说出来。

“说这件事是怎样干的吗?”斯梅尔佳科夫叹了口气,“用的是最最自然的办法,完全是根据您的那些话……”

“关于我的话——以——后——再——说,”伊凡又打断了他,但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大喊大叫了,他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说,似乎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你只要详细说一说你是怎样干的。把前前后后的情况都说出来,一点也不要遗漏。要讲细节,主要是讲细节。请说吧。”

“您离开以后,我就掉到了地窖里。”

“是癫痫发作还是假装的?”

“当然是假装的。一切都是假装的。我从扶梯上平平安安下去,一直走到底下,又平平安安躺下,躺下以后就立刻开始喊叫,不断地抽搐挣扎,这样一直到把我抬出去为止。”

“您等等!从头至尾,包括后来,在医院里你都是假装的吗?”

“绝对不是。第二天一大早,还没送医院之前,突然真的发病了,发得很厉害,这样厉害的癫痫已经好多年没有发过了。整整两天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好,继续讲下去吧。”

“他们把我抬到了隔板后面的小床上,这是我早料到的,因为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每逢我生病时都是让我睡在他们房间里的隔板后面。他们自从我生下来以后一直待我很好。夜里我不断地呻吟,当然声音很轻。我一直在等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你怎么会等他呢?等他到你这儿来?”

“怎么是到我这儿呢。我是等他到你们家里来,因为我毫不怀疑那天夜里他准会来的,因为没有我他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他肯定要亲自翻墙进来的,爬墙他很在行,而且一定会闹出点事儿来。”

“如果他不来呢?”

“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不来我就下不了这个决心。”

“好,好……说得更明白些,不用急,主要是——什么也别漏掉!”

“我等着他杀死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是肯定的。因为那几天……我已经替他作好了准备……主要是那些暗号他都知道了。他那么多疑,那几天他又憋了一肚子气,他一定会利用暗号进入屋子的。这是肯定的。我就盼望他这样干。”

“你等等,”伊凡打断他说,“假如他杀了人,那就会把钱拿走的;你肯定是这样想的吗?他把钱拿去了,你还能拿到什么呢?我不明白。”

“他决不会找到钱的。是我告诉他钱放在褥子底下。其实我这话是骗他的。钱原先放在小匣子里,确实是这样。后来我又让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把装钱的信封转移到圣像后面的角落里,因为谁也想不到钱会放在那里,如果来得匆忙的话,那就更想不到了。在这世界上他只相信我一个人,因此他照办了。钱就一直放在他房间里圣像后面的角落里。把钱藏在褥子下面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子里起码还可以上锁。而现在这里的人都相信似乎钱是放在褥子下面的。真是愚蠢的想法。因此假如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真的杀了人,那么由于什么也找不到,他不是害怕发出声响而仓促逃走,像杀人凶手通常所做的那样,就是被抓住。因此到时候我总可以在第二天,甚至当夜就到圣像后面把钱取走,一切都推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身上。这是我始终所指望的。”

“但是如果他不杀人,只是揍一顿呢?”

“如果他不杀人,那么我当然是不敢把钱取走的,一切都白操心了。但我曾还这样设想过,如果把他打昏了,那时候我就及时把钱取走,然后我就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报告说,这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把他打昏以后才偷走了钱。”

“等等……我搞糊涂了。说不定是德米特里杀了人,而你只是拿了钱?”

“不,不是他杀的。我现在都可以对您说他不是杀人凶手……但我现在不想对您撒谎,因为……因为如果您确实始终都不明白,也并没有为了把自己明显的罪责推到我身上而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么这一切还得由您负责,因为您知道会发生凶杀,您派我去杀人,您明明知道这一切,自己却又离开了。因此今天晚上我要当面向您证明,您在这件事上您是唯一的主要凶手,而我只是个小小的从犯,虽然人是我杀的。您才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杀人凶手?啊,我的天哪!”伊凡终于忍不住了,忘记了要把自己的事放到最后再谈。“还是因为去契尔马什尼亚的事吗?你等一等,你说说,既然你已经把我去契尔马什尼亚看作我同意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我表示同意?你现在又怎样解释呢?”

“因为我确信您是同意的,所以我知道,即使由于某种原因当局不去怀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而怀疑到我头上,或者怀疑我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同谋,那么您回来以后也就不会为丢失了三千卢布而大叫大闹的;相反,您会在别人面前替我辩护……等到您获得遗产以后,肯定会奖励我的,今后一辈子都要奖励我,因为毕竟由于我你才得了这笔遗产,要是他娶了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您就什么也不会得到。”

“啊!你居然打算以后折磨我一辈子!”伊凡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当时不走,反而去告发你,那会怎样呢?”

“当时您又能告发我什么呢?说我怂恿您去契尔马什尼亚?这不是太荒谬了吗?何况我们那次谈话之后您或者是离开,或者是留下。如果您留下,那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也会知道您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我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如果您离开,那就等于您告诉我,您不敢上法庭去告发我,也会原谅我拿了三千卢布。而且您以后也不能追究我,因为到时候我会在法庭上全都抖出来,不是讲我偷了钱或者我杀了人,这些我是不会讲的,我要说是您亲自唆使我去偷钱,去杀人,可是我没有同意。因此当时我才需要您的同意,使您没有办法来逼我,因为您没有证据,而我却随时可以逼您,因为我发现您是多么盼望父亲死去,我还要告诉您——大家都会相信的,那样您就一辈子没脸见人。”

“我真的有这种想法吗?真的有吗?有吗?”伊凡又咬牙切齿地说。

“您肯定有的,而且当时您默许了这件事。”斯梅尔佳科夫坚定地看着伊凡。他很虚弱,说话声音很轻,显得很疲劳的样子,但是某种内在的、隐秘的东西在支撑着他,他显然有什么打算。伊凡已经预感到这一点。

“说下去,”他对他说,“继续说那天晚上的事。”

“后来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我躺在那儿听见老爷好像叫了一声。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在这之前突然从床上起来走了出去,突然他大声叫了起来,接着一切都静了下来,一片漆黑。我躺在那儿等待着,心怦怦直跳,我再也忍不住了。最后我终于起来走到外面,看见老爷房间左面对着花园的一扇窗户开着,我又朝左边走了几步,想仔细听听他是不是还活着,结果我听到老爷在房里团团乱转,唉声叹气。显然他还活着。唉,我想走近窗户,向老爷喊了一声:‘这是我呀!’而他对我说:‘他来过了,来了又跑了!’就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来过了。‘格里戈里被他杀死了!’‘在哪里?’我轻轻问他。‘在那边角落里。’他指了指,也轻轻地回答。‘您等着,’我说。我到角落里去寻找,就在围墙底下突然看到格里戈里躺在那儿。他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这么说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确实来过了,我脑子里马上冒出了这个想法,于是立刻决定干脆一下子了结这件事,因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如果还活着,那也肯定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会发现的。只有一个危险,那就是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可能会突然醒过来。当时我就感到了这一点,但那个强烈的欲望牢牢地控制了我,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又走到老爷的窗下说:‘她在这里。她来了,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了。她要求进来。’他像小孩那样浑身哆嗦了一下。‘她在哪儿?在哪儿?’他连连喘气,但还不相信。我说:‘就在那儿,您开门!’他从窗里看着我,将信将疑,不敢开门,我想他连我都不放心了。说来可笑:当时我突然想到有暗号敲窗框,就当着他的面敲了那些表示格鲁申卡已经来了的信号,我的话他似乎不信,但我敲了暗号以后,他马上跑去开门了。他打开了门。我刚要进去,他却站在那儿用身体挡住了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他看着我浑身直哆嗦。我想,如果他这样不放心我,那就糟了!这时候我吓得两条腿都软了,就怕他不放我进去,或者大声叫喊起来,或者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跑过来,或者发生别的什么情况。当时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站在他面前,自己的脸色肯定煞白。我悄声说:‘就在那儿,就在那儿窗下,您怎么没看见呢?’‘你把她带来,你把她带来!’我说:‘她害怕,刚才的叫喊声把她吓坏了,她躲进树丛里去了,您亲自从书房里叫她一声。’他转身就跑到窗前,把一支蜡烛放在窗台上。他喊道:‘格鲁申卡,格鲁申卡,你在这儿吗?’尽管他亲自叫了,但还不愿从窗里探出身子,他由于害怕而不想离开我,因为他对我也不放心,所以才不敢离开我。我走到窗前,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说道:‘那不就是她吗,她在树丛里朝您笑呢,看见了吗?’他突然相信了,竟浑身哆嗦起来,他太爱她了。他把整个身子都探出窗外。这时候我马上抓起铁镇纸,您记得吗,就在他书桌上,约有三磅重,我从他身后用棱角对准他的太阳穴使劲砸了下去。他都来不及叫喊一声,就突然坐了下去,我又给了他第二下、第三下。第三次砸下去的时候我感到他的脑袋已经砸碎了。他突然仰面倒了下去,脸上全是血。我仔细看了一下:我身上没有血,没有溅上,我把镇纸擦干净,放回原处,走到圣像那儿,从信封里掏出了钱,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粉红色的带子也扔在旁边。我走进花园,浑身打战。一直走到那棵有窟窿的苹果树下,您是知道那窟窿的,我早就物色好了,里面已经放好了旧布和纸,是我早就准备好的。我把那笔钱用纸包好,再裹上旧布,深深地塞到里面。这笔钱在那里放了两个多星期,就是这包东西,我是在出院以后才掏出来的。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忐忑不安地想:‘要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真的被杀死了,那么事情就很糟糕,如果他没有死,一会儿苏醒过来,那就太好了,因为他可以证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来过,肯定是他杀了人抢走了钱。’当时我由于怀疑和着急而开始呻吟,想让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尽快醒过来。最后她终于起来了,刚要跑过来看我,突然发现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不在,便奔了出去,接着我听到她在花园里大喊大叫。大家为这件事折腾了整整一夜,我感到完全放心了。”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伊凡从头至尾在静静地听他说,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斯梅尔佳科夫讲的时候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大部分时间眼睛看着一旁。讲完以后,他自己显然很激动,深深地喘着气。他脸上沁出了汗珠。但是猜不透他是不是感到后悔。

“你等等。”伊凡边想边接话说。“那扇门呢?如果他只给你开了门,那么格里戈里怎么能在你之前看到它是开着的呢?难道格里戈里不是在你之前看见的吗?”

需要指出的是:伊凡问他的口气十分平静,甚至好像完全换了一种口气,毫无恶意,因此如果现在有人开门进来看一看他们,那么肯定以为他们俩坐在那儿正在心平气和地谈论一件虽然有趣但很平常的事情。

“关于这扇门,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似乎看到它开着,那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斯梅尔佳科夫撇着嘴笑了笑,“我对您说,他不是人,简直就是头犟驴:他没有看到,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了。他臆想出了这个情况,真是你我的大幸,因为这样一来全都归咎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了。”

“你听我说,”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似乎又开始有点沉不住气,在竭力考虑着什么,“听我说……我还有许多东西要问你,但我忘记了……我老是忘记,老是搞不清楚……噢,对了!你对我说说这件事吧:为什么你撕开了信封,立刻就把它扔在地板上?为什么不直接连信封一起拿走……你刚才说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讲到这只信封的,好像应该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

“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如果是了解情况,熟悉内情的人,就是像我这样的,事先亲眼见到过这些钱,也许亲自把钱放进信封,亲眼看着把它封好,题上字,那么这个人如果杀了人,在杀了人以后又是那样匆忙,而且本来就知道钱一定藏在信封里,那他为什么还要打开信封呢?相反,如果这个偷钱的人,是像我这样的,那么这个人绝对不会去拆开信封,一定会直接把信封塞进口袋,然后赶紧溜之大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便完全不同了:关于信封的事他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见到过实物,现在就算他从褥子底下找到了信封,那么马上会尽快拆开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这些钱,而信封随手就扔了,因为他来不及去考虑他走后会留下罪证。他不是偷东西的老手,过去显然从来没有偷过,他是世袭贵族嘛,即使现在决定去偷,那也似乎不是偷,而是来取回自己的财产,这件事他向全城的人预先都说过,甚至预先在大家面前公开夸口说他要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手中夺回自己的财产。在审问我的时候,我向检察官谈了这个想法,但说得不明确,相反,是用暗示的方式加以诱导,装作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像是他自己想到的,而不是我向他暗示的,因此检察官先生听了我的这个暗示后,兴奋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难道说,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你当场想出来的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惊讶得不禁大声问道。他又惊恐不安地盯着他。

“得了吧,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想得那么周全呢?都是预先周密考虑好的。”

“那么……那么,这是魔鬼亲自在帮助你!”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又大声说道。“不,你不笨,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他站了起来,显然想在房间里走动走动。他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但由于桌子挡了道,在桌子和墙之间几乎只能勉强挤过去,他只好在原地转了一圈,又坐了下去。他也许因为无法走动而突然生气了,因此他又像原来那样疯狂地咆哮起来:

“你听着,你这混蛋,卑鄙小人!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杀死你,那只是想留你到明天去向法庭招供。上帝圣明,”伊凡举起一只手,“也许我有罪,也许我确实暗中盼望……父亲死去,但我向你起誓,我的罪孽并非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严重,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唆使你。不,不,我没有唆使你!但不管怎样,我会自首的,就在明天,当庭自首,我已决定了!我把一切都讲出来,一切!但我要拉你一起去自首!无论你在法庭上说我什么,无论你怎样作证,我都承认,我不怕你;我自己会供认一切!但你必须在法庭面前认罪!你必须,必须认罪,我们一起去!就这么办!”

伊凡这番话说得庄重而有力,只要看他那闪闪发亮的目光就可以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厉害。您的眼珠全黄了。”斯梅尔佳科夫说,完全没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很同情。

“我们一起去!”伊凡重复说,“要是你不去,我一个人照样会供认出来的。”

斯梅尔佳科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沉思。

“决不会的,您也不会去的。”他终于断然说。

“你不了解我!”伊凡用责备的口吻大声说。

“如果您自首,那您就根本没有脸见人了。更何况不会有什么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有对您讲过这类话,您不是有病(确实很像有病),就是由于可怜哥哥而牺牲自己,把我当替罪羊,因为您一向把我看作一只小虫子,而不看作人。可是有谁会相信您呢?您拿得出一个证据吗?”

“你听着,你刚才给我看的这些钱当然是为了使我相信喽。”

斯梅尔佳科夫把《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从钞票上拿开,放在一边。

“这些钱您收下拿走吧。”斯梅尔佳科夫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带走!如果你是为了钱杀人,为什么又把钱交给我呢?”伊凡看了看,感到非常惊讶。

“我根本不需要钱,”斯梅尔佳科夫声音颤抖地说,挥了一下手,“原来有过这样的想法,想带了这笔钱到莫斯科去谋生,甚至到国外去,这样的幻想的确有过,但是更主要是因为‘什么都可以做’。这的确是您教我的,因为您当时对我讲了许多这样的话,既然没有永恒的上帝,那就无所谓什么道德,根本不需要道德了。您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伊凡撇着嘴冷笑了一声。

“在您的指导之下。”

“现在,你把钱交了出来,一定是信仰上帝了吧?”

“不,我不信。”斯梅尔佳科夫轻声说。

“那么你何必交出来呢?”

“算了吧……没有什么好说的!”斯梅尔佳科夫又挥了挥手,“您那时不是一直说‘什么都可以做’嘛,可现在您自己又为什么这样紧张不安呢?甚至都想去自首……但是这等事是绝不会有的!您决不会去自首!”斯梅尔佳科夫又坚决而肯定地说。

“你会看到的!”伊凡说。

“绝不可能!您太聪明了。您爱钱,这我知道,您也爱名,因为您非常骄傲。您喜爱美色,贪图安逸,又不求任何人,这是最主要的。您决不愿意彻底毁掉自己的一生,在法庭上接受这等耻辱。您最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在所有的子女中您最像他,你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你不笨,”伊凡说,似乎感到十分惊讶,浑身的血骤然涌到了脸上,“我原先还以为你很笨。你现在很深刻!”他说,似乎突然对斯梅尔佳科夫刮目相看了。

“您由于骄傲才以为我笨。您把钱收下吧。”

伊凡拿起了三叠钞票,也不用什么包一下,就塞进了口袋。

“明天我拿到法庭上去。”他说。

“谁也不会相信您的,您现在钱也不少,您拿到法庭上的钱可能是从自己的钱箱里取出来的。”

伊凡站了起来。

“我对你再说一遍,如果我没有杀死你,那么唯一的原因是我明天需要你,你记住这一点,别忘了!”

“好吧,您就杀死我吧。现在就杀。”斯梅尔佳科夫突然古怪地说,用古怪的神色看着伊凡。“您不敢杀的,”他补充了一句,苦笑一声,“您原来胆子挺大,可现在什么也不敢做!”

“明天见!”伊凡大声说道,然后动身离开。

“您等一下……您把钱再给我看一下。”

伊凡把钞票掏出来给他看。斯梅尔佳科夫看了十来秒钟。

“好了,您走吧。”他说,挥了挥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他突然又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你怎么啦?”伊凡一面走,一面回头说。

“别了!”

“明天见!”伊凡又说了一声,走出了小屋。

暴风雪还在肆虐。他开始几步走得很有精神,但突然变得踉跄起来。“这大概是体力不支的缘故。”他心里想,笑了笑。他现在心里似乎洋溢着某种欢乐。他感到自己无比坚定:近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种种犹豫结束了。决心已下:“再也不会改变了”,他幸福地想道。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绊到了什么,差一点摔倒。他停下了脚步,发现脚下就是那个被他撞倒的农民,他还躺在原地,失去了知觉,一动也不动。他的整个脸几乎都被雪盖住了。伊凡突然抓住他,把他背了起来。他看到右边的小屋里亮着灯光,便走过去敲百叶窗。那房主是个小市民,他听到声音走了过来,伊凡请他帮忙把农民抬到警察局,答应给他三个卢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就出来了。这里我就不再详细描述当时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是如何到达目的地并把农民安顿在区警察局,请医生马上对他进行检查,以及他在“花销”上出手又是多么大方等情况。我只讲一点,那就是处理这件事几乎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感到非常满意。他的思绪飘忽不定,迅速转动。“假如我对明天的事还没有拿定主意,”他突然愉快地想道,“那我就不会为了照顾他而花去整整一小时,我肯定从他身边走过,我才不去管他会不会冻死呢……不过我还是能够把握自己的呀!”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更加高兴了。“可是他们竟认为我发疯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问题:“要不要现在马上就去找检察官说明一切?明天一起解决吧!”他自言自语地说。问题已经解决,于是他又继续向自己家里走去。说来真是奇怪,几乎全部的欢乐,所有那种洋洋自得的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以后,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好像使他回忆起,说得更确切些,是提醒他这个房间里有一种令人苦恼和厌恶的东西,不仅现在有,以前也存在。他疲惫不堪地倒在自己沙发上。老妇人替他端来茶炊,他煮好了茶,但没有去碰它;他把老妇人打发走了,让她明天再来。他坐在沙发上只感到头昏脑涨。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四肢乏力。他刚要入睡,但又心神不定地站起来,为了驱散睡意而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但他最关心的不是生病;他再一次坐下来,不时朝四下张望,好像在窥探什么似的。这样张望了好几次。最后他的目光集中到一点上。伊凡笑了笑,可是他气得满脸通红。他久久地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双手紧紧地捧住脑袋,而眼睛却依然凝视着原来的那一点,就是靠在对面墙上的那张沙发。那边显然有什么东西正惹他生气,使他不安,令他痛苦。

九、魔鬼。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噩梦

我不是医生,但我觉得现在已经到了我非常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病情的时候了。我只想预先说明一点:今天晚上他恰好处于脑炎发作的前夜。其实他早就有病,但他的机体对疾病作了顽强的抵抗,最后终于被脑炎完全控制了。我对医学一窍不通,只能冒昧提出假设,也许他以惊人的毅力确实暂时延缓了病情,当然他也幻想能彻底根除它。他知道自己不舒服,但是在这个时候,在即将来临的决定他一生的关键时刻,在他应该出场,勇敢和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并且亲自“向自己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他特别讨厌自己生病。不过话还要说回来,有一次他还是去找了那位刚从莫斯科来的医生,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为了实现自己的幻想而特地请来的那位医生,这在前面我已经提到过。医生听了他的自述对他进行了检查,断定他的脑子有点失常,而且对他怀着厌恶的心情所作的自述丝毫不感到奇怪。“您在目前情况下产生幻觉是非常可能的,”医生肯定地说,“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总之,必须开始认真治疗,刻不容缓,不然后果是严重的。”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他那里出来以后,没有听从他的明智的劝告,根本没有把要他躺下治疗的话当做一回事:“我现在能走动,暂时还有力气,要是我倒下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时候谁愿意给我治就让谁来治吧。”他手一挥就这样决定了。因此,他现在坐在那儿,几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梦魇状态,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靠墙的沙发上的那个东西。突然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天知道他是怎样走进来的,因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斯梅尔佳科夫那儿回来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还不在。那是一位老爷,或者不如说是某种类型的俄国绅士,年纪已经不轻,“年近半百”,正如法国人说的那样,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和那把山羊胡子中间夹杂着缕缕银丝。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上衣,显然出自高级裁缝之手,但已经穿旧了,大概还是三年前做的,式样早就不时兴了,这种衣服在富裕的上流人物中间已经有两年没人穿了。至于衬衫、围巾式的长领带,全都跟衣着入时的绅士一模一样,可是近看的话,那就会发现衬衫有点儿脏,宽阔的围巾式领带也是十分破旧。客人那条方格子长裤非常合身,但颜色显得太浅,也太狭小,所以现今也没有人穿了,就像客人戴的那顶白色绒帽一样太不合时令了。总而言之,这是囊中羞涩的情况下维持的那种体面外表。这位绅士很像那种在农奴制时代盛极一时的游手好闲的地主。他虽然见过世面,与上流社会有过交往,交游甚广,可能至今还有联系,但是度过了青年时代优裕欢乐的生活之后,加上不久前农奴制又被废除,渐渐家道中落,变成了一名到处打秋风的上等食客,人家之所以接待他,是因为他性格随和,易于相处,也还因为他怎么说也还是一个体面的人,无论招待什么来客都可以让他作陪入席,当然只能作为一个小小的陪客。这类性格随和、不失绅士风度的食客善于言谈,可以入局玩牌,但决不喜欢强加给他们的任何委托。他们通常是孤身一人,或者是终身未娶的光棍,或者是鳏夫,也可能有子女,但他们的子女总是寄养在远处的姑妈或姨母的家里,他们在上流社会中几乎从不提起自己的子女,似乎为这种亲缘关系而感到害臊。他们和子女们逐渐完全疏远了,只是偶尔在生日和圣诞节收到他们的贺信,有时甚至也会给他们回上一两封信。不速之客的容貌不但敦厚随和,而且可以适时作出种种和蔼可亲的表情。他身上没有表,但始终备着一副系在黑丝带上的玳瑁夹鼻眼镜。右手中指上醒目地戴着一枚又粗又重、镶有普通猫眼石的金戒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气呼呼地沉默着,他不想先开口说话,客人坐在那儿等着,完全像一个刚从楼上专门为他安排的房间里下来陪主人喝茶的食客,但因为主人皱着眉头在想心事,他只好静默着,但只要主人一开口,他准备随时开始亲切友好的谈话。突然他脸上流露出类似一种关切的表情。

“你听我说,”他开口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对不起,我无非是提醒你:你去找斯梅尔佳科夫原是为了打听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情况,结果却一无所获回来了,你一定是忘记了……”

“啊,是的!”伊凡突然脱口而出,脸上蒙上了忧虑的阴影。“是的,我忘记了……不过现在反正都一样,一切都到明天再说吧。”他自言自语地说。“至于你嘛,”他恼怒地对着客人说,“这是我自己应该马上想起来的,因为我正在为此而苦恼!现在你突然闯了进来,难道我就会相信,这是你提醒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吗?”

“那你就别信好了。”绅士亲切地笑笑,“强制性的信仰算什么?而且在信仰方面任何证据都不起作用,特别是物质上的证据。多马获得信仰并非因为他见到了复活的基督,而是他本来就渴望有信仰。举例来说吧,那些相信招魂术的人……我就非常喜欢他们……你想想,他们自以为对树立信仰是有益的,因为他们看到魔鬼从另一个世界向他们露出了犄角。他们说:‘这就是证据,所谓物质的证据,足以证明另一个世界是存在的。’你瞧,不仅有另一个世界,而且还有物质的证据,真太棒啦!不过最后还有个问题,如果证明了魔鬼的存在,但是还不知道是否已经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我想报名加入唯心主义协会,与他们对着干:‘我是现实主义者,但不是唯物主义者,哈——哈!’”

“你听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我现在好像是在说梦话……肯定是在说梦话……你尽管胡说八道吧,我却无所谓!你无法像上次那样使我发狂。我只是感到有点害臊……我想在房间里走动走动……我有时看不见你,甚至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就像上次那样,但我总能猜到你在胡诌些什么,因为这是我,我自己在说,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睡觉,还是醒着。现在我就要用毛巾浸了冷水敷在头上,也许你会立刻化为乌有。”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走到墙角里,拿了块毛巾,就像他说的那样浸到冷水里,然后敷在额头上,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很高兴,我们之间已经直接用‘你’来称呼了。”

“笨蛋,”伊凡笑了起来,“难道我还会客气地用‘您’来称呼你吗?我现在很快活,只是太阳穴很痛……后脑勺也痛……我请你别再像上次那样大谈哲理。如果你不肯马上滚蛋,那就聊点开心的吧。你可以瞎编一通,你不就是个食客吗,那就编吧。你总能编出种种可怕的故事!不过我不怕你。我能制服你。总不至于把我送进疯人院的!”

“食客,这太妙了。这正是我的本来面目。我在这世界上不是食客又是什么呢?顺便说一下,我听你这样说感到有点儿奇怪:你似乎渐渐地把我当做某种实体,而不再像上次那样硬把我当做你的幻想……”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真实的存在。”伊凡几乎怒吼道,“你是谎言,你是我的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消灭你,而且看样子暂时还得要忍受一段时间。你是我的幻觉。你是我的化身,但是只体现了我的一个方面……体现了我部分的思想感情,而且是最卑鄙愚蠢的思想感情。从这方面来说,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可以跟你周旋一番……”

“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来揭穿你吧:刚才在路灯下你冲着阿廖沙大叫:‘你是从他那儿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到我这儿来过?’你这是想起了我吧。所以,你在一瞬间确实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真实的存在。”绅士温和地笑了起来。

“是的,这是天生的弱点……但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上一次我是在睡梦中还是醒着。也许那时我只是梦见你,根本不是真的见到你……”

“那你刚才为什么对阿廖沙那么严厉?他很可爱,在佐西马长老的事情上我对不起他。”

“你别提阿廖沙!你好大胆,食客!”伊凡又笑了起来。

“你一面骂一面笑——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你今天比上次对我客气多了,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是那个重大的决定……”

“你别提那个决定!”伊凡愤怒地大叫。

“我理解,我理解,这很高尚,这很好,你明天要去为令兄辩护,牺牲自己……这是骑士风度。”

“住口,不然我踹你几脚!”

“那样的话我还有点高兴,因为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踹我几脚,那就意味着你承认我的存在,因为总不能踹幻影吧。别再开玩笑了:你想骂就骂,我反正无所谓,不过对我也还是客气一些为好。不然又是笨蛋又是食客的,像什么话呀!”

“我骂你也就是骂自己!”伊凡又笑了起来,“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只不过面孔不同罢了。你所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你根本讲不出什么新的内容!”

“如果我跟你在思想上完全一致,那只能使我感到荣幸。”绅士彬彬有礼而庄重地说。

“你专门挑我的坏思想,尤其是那些愚蠢的想法。你既愚蠢又庸俗。你太愚蠢了。不行,我简直受不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我的朋友,我还是想当一名绅士,也希望别这样看待我。”客人开始说,突然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纯粹食客式的自尊,虽然这种自尊是温和而事先留有余地的。“我很穷,但……我不想说我很诚实,但是……社会上普遍公认我是一个堕落的天使,其实我无法想象自己原先怎么会是个天使。如果说我曾经是个天使,那也是陈年往事了,不妨把它忘了吧。现在我珍惜的只是一个正派人的名声,我随遇而安,尽量做个讨人喜欢的人。我真诚地热爱人们,可是他们大肆诽谤我。当我偶尔在这儿栖身的时候,我的生活似乎变得实在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我自己像你一样,也苦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喜欢你们尘世的现实主义。你们这里的一切都是明白的,有定理,有几何学,而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不定方程式!我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幻想。我喜欢幻想,而且我在尘世间变得迷信了——请你别见笑;我变得迷信了,而这恰好是我所喜欢的。我在这里接受了你们的一切习惯:我喜欢上公共浴室,你想得到吗?我喜欢跟商人和神甫们一起洗蒸汽浴。我的理想就是彻底地一劳永逸地化为一个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我的理想是走进教室,诚心诚意献上一支蜡烛,这是我的真心话。那样我的痛苦也就结束了。我也喜欢在你们这儿治病:春天流行天花,我就到育婴堂去给自己种了牛痘。你不知道那天我是多么满意:我捐了十个卢布给我们的斯拉夫兄弟!……啊,你不在听我说话。你知道吗,你今天情绪好像不太好。”绅士略作停顿后说,“我知道,你昨天去找过那位医生……你身体怎么样?医生对你说了什么?”

“笨蛋!”伊凡粗鲁地说。

“你真聪明。你又骂人了?我并不是出于同情,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可以不回答。现在又流行起风湿病来了……”

“笨蛋!”伊凡又骂了一句。

“你总是老一套。我去年得了风湿病,至今还记忆犹新。”

“鬼也会生风湿病?”

“为什么不呢,既然我有时化身为人。我化身为人,就要承担其后果。魔鬼说我是撒旦,对人间的一切并不陌生。”

“怎么,怎么?魔鬼对人间的一切……鬼能说出这种话倒还算聪明!”

“我很高兴,我终于使你满意了。”

“你这话可不是从我这里搬去的,”伊凡似乎大吃一惊,突然停住了,“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真奇怪……”

“这很新鲜,不是吗?这一次我不耍滑头,让我给你解释一下。你听着:在梦中,特别是噩梦里的时候,由于肠胃不舒服或别的什么原因,有时会梦见种种美妙动人的场面,栩栩如生的情景,跌宕起伏的事件,甚至一连串离奇曲折的事情,中间巧妙地穿插了种种出乎意料的细节,从你最高尚的表现直到胸衣上最后一颗纽扣,无所不有,我可以向你赌咒,就连列夫·托尔斯泰都编不出来,而且做这种梦的有时根本不是什么作家,而是最普通的人,小公务员、小品文作者、神甫……这简直是个难解的谜:一位大臣甚至亲口对我说,他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在睡梦中想出来的。这不,现在就是这样,我虽然是你的幻觉,但是就像在噩梦中一样,我说的全是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新鲜想法,因此我完全不是在重复人的思想,但我只是你的噩梦,仅此而已。”

“你胡说。你的目的恰恰是要使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而不是我的噩梦,所以你现在硬要说自己是梦。”

“我的朋友,我今天采取了一个特别的方法,我以后再来告诉你。你等等,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我说我当时着了凉,不过不在你们这儿,还在那边……”

“那边是什么地方?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在我这儿呆很久,你不愿离开吗?”伊凡几乎绝望地叫了起来。他停止了踱步,坐在沙发上,又用两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着头。他从头上扯下湿毛巾,懊丧地把它扔在一边:它显然不起作用。

“你的神经不正常,”绅士漫不经心地说,但态度完全是友好的,“你甚至因为我也会着凉而生气,其实那是很自然的事。我当时急于去参加一个外交晚会,要见一位觊觎大臣位置的彼得堡贵夫人。不用说,要穿上燕尾服,系白领带,戴手套,可当时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为了到你们人间来,我还要飞越广阔的空间……当然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要知道太阳光照到这里还要整整八分钟呢,但是你不妨想象一下穿着燕尾服和敞口背心的滋味。精灵是不会着凉的,可当时我已经化为人形,所以……总之,我心血来潮就匆匆上路了,可是在茫茫空间,在以太里,在空气上面的水里——要知道那儿很冷很冷……其实那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冷了,你想想,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乡下姑娘的恶作剧吧:在零下三十度的大冷天让一个不明情况的人舔一下斧头;舌头一下子粘在斧头上,那个傻瓜被血淋淋地粘去一层皮;但这只不过是零下三十度,而现在是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手指碰一下斧头,那手指就没有了,如果……那里也有斧头的话……”

“那里有斧头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漫不经心而又厌恶地打断他说。他拼命挣扎,尽量不让自己相信自己的梦呓并陷入完全的疯狂。

“斧头?”客人惊讶地反问道。

“是呀,斧头在那里会怎样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以一种蛮不讲理和紧追不放的执拗口气大声问道。

“斧头在太空里会怎样?多妙的想法!如果掉下来,我想,它会莫名其妙地像一颗卫星那样绕着地球转。天文学家会计算出斧头在地平线上的起落时间,格特楚克会载入历书,就是这样。”

“你真蠢,你实在太蠢了!”伊凡固执地说,“你吹牛也该吹得巧妙些,不然我就不愿听了。你想用现实主义压服我,让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我不愿相信你的存在。我决不相信!”

“我可没有胡说,说的全是实话;不过很遗憾,真话几乎永远不会是花哨动听的。我看你一定希望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或者美妙动听的话。那我只能表示遗憾,因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别说空话,蠢驴!”

“这怎么是空话呀,当时我整个右半身都已经瘫痪,在那里抱怨和痛苦地呻吟。我找遍了所有的医生:他们只善于诊断,对你讲起病来如数家珍,但就是治不了病。还遇到过一位热心的大学生;他说,即使您死了,但您会知道自己死于什么病!他们都是老一套,把病人送到专家那里。他们说我们只会诊断,现在您去找某某专家,他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我可以告诉你,原先那些能治百病的医生完全绝迹了,现在只有那种专家,他们在报纸上大登广告。要是你的鼻子出了毛病,他们就打发你去巴黎:说那里有位欧洲的鼻科专家能治。你到了巴黎,他检查了你的鼻子;他说我只能治好您的右鼻孔,左鼻孔我是不治的,那不是我的专业范围,我给您治好右鼻孔后您再去维也纳,那里有专家可以治好您的左鼻孔。你怎么办呢?我只好去找民间偏方,一位德国医生建议我在澡堂洗蒸汽浴,用蜂蜜和盐擦身。我想这无非是再多去一次澡堂,我便去了,浑身上下都擦遍了盐和蜂蜜,却毫无效果。绝望之余我向米兰的马捷伊伯爵写了一封信:他寄来了一本书和药水,愿上帝保佑他,你想得到吗,最后还是霍夫的麦芽糖浸膏治好了我的病!我是偶然买到的,喝了一瓶半病就完全好了,简直跳舞都可以,真是药到病除。我决定要登报向他‘致谢’,感激之情要求我这样做,可是你想得到吗,又搞出新的麻烦来了;居然没有一家报纸肯登!他们说:‘这太反动了,谁也不会相信的,现在已经没有魔鬼了。’他们劝我说:‘您就别署名了吧。’如果不署名字,那又算什么感谢呀。我笑着对办事员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相信上帝是反动的,而我是个魔鬼,相信我总可以吧。’他们说:‘这我们理解,谁不相信魔鬼呢,但还是不能登,那样会损害报纸的倾向性。是否可以用笑话的形式刊登?’我想,作为笑话刊登就没有意思了。结果就没有登。你信不信,对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那些最美好的感情,如感激之情被禁止流露仅仅是由于我的社会地位。”

“你又要讲那套大道理了!”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怎么会呢,不过有时难免要发发牢骚。我这个人受到的诽谤也够多的了。你就不停地说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人。我的朋友,关键不仅在于聪明不聪明!我天性善良而乐观,‘我还编过各式各样的通俗喜剧哩’。看来,你完全把我当做白了头的赫列斯达科夫了,但是我的遭遇要艰难得多。自从混沌初开就硬给我加了一项永远无法理解的使命,那就是‘否定’,但我的心地十分善良,并不擅长否定。可是他们说不行,你一定要去否定,没有否定也就没有批评,如果没有‘批评栏’,那还算什么杂志?没有批评便只剩下一片‘赞美’声,但对于生活来说仅有一片‘赞美’声是不够的,应该使这种‘赞美’经过怀疑熔炉的考验,如此等等。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有插手,不是我创造的,我也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们选了我这头替罪羊,硬要我为批评栏写文章,结果就有了生活。我们懂得这出喜剧:譬如说我吧,我就直截了当地要求消灭自己,但他们说不行,你应该活下去,因为如果没有你,那就一无所有了。假如世界上一切都合理,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没有你也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但是这世界上理应发生一些事件的。于是我只好违心地为制造事件而效劳,奉命干些荒唐事。尽管人们具有不容置疑的智慧,却把这出喜剧当做一件严肃的事情。他们的悲剧也就在这里。他们当然也感到痛苦,但……他们仍然活着,实实在在地,而不是虚幻地活着,因为痛苦就是生活。如果没有痛苦,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一切都变成了没完没了的感恩祈祷,这固然很神圣,但未免有点儿枯燥。至于我呢,我也感到痛苦,但我毕竟没有生活。我是不定方程式中的x。我是生活的一种幻影,无始无终,最后连怎样称呼自己都忘记了。你在笑?……不,你没有笑,你又生气了。你总是在生气,你念念不忘的只有智慧,我要向你再说一遍,只要我能化为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灵魂并向上帝献上一支蜡烛,我甘愿放弃整个天上的生活,放弃一切职位和荣誉。”

“难道连你也不信上帝了吗?”伊凡恶狠狠地冷笑一声。

“怎么对你说呢,假如你是认真的……”

“有没有上帝?”伊凡又用那种蛮不讲理和紧追不放的固执态度大声说。

“啊,那你是认真说的了?我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瞧我可说了一句了不起的话。”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怎么能见到上帝呢?不,你不是独立的存在。你就是我,你就是我,别的什么也不是!你是下贱的东西,你是我的幻想!”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说我和你信仰的是同一种哲学,这是句公道话。‘我思故我在’,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至于我周围的其他一切,包括这世界,上帝,甚至魔鬼本身——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尚未得到证实,它们究竟是否独立存在,或者只是我的衍生物,是混沌之初就独立存在的我的逻辑发展……一句话,我马上就结束,因为看样子你马上要跳起来跟我打架了。”

“你还是讲个笑话吧!”伊凡痛苦地说。

“笑话倒是有的,而且恰好切合我们的话题,其实也不是笑话,而是神话。你责备我没有信仰:‘你见到了,但又不相信。’但是,我的朋友,其实并非我一个人这样,我们那儿现在大家都给搞糊涂了,而且全是你们的科学造成的。以前还只知道原子、五种感觉、四种元素,那一切都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原子在古代就已经有了。可是我们听说你们发现了‘化学分子’和‘原生质’以及鬼知道什么东西,我们大家就夹紧了尾巴。简直是一片混乱,主要是迷信,谣言。我们那儿的谣言和你们这儿一样多,甚至还要多些,最后还有告密,我们那儿也有这样一个机构,专门收集某种‘情报’,这个荒唐的神话还是我们中世纪——不是你们的中世纪,而是我们的中世纪,即使我们那儿也没有人相信这神话,除了那里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这里说的还是我们的、而不是你们的商人太太。你们这儿有的一切,我们那儿都有,这是我出于友情才向你透露我们的这个秘密,虽然这是禁止的。这神话说的是天堂里的事。据说,你们人间有这样一位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否定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最主要是来世的生活。他死了,他以为,他将直接进入黑暗和死亡,结果在他面前出现了来世的生活。他感到既惊奇又愤怒,他说:‘这一切跟我的信念是矛盾的。’他因此而受到了处罚……就是说,你瞧,请原谅,我只是转述了我所听到的一切,这只是神话而已……你瞧,他们罚他在黑暗中走完一千万兆公里(现在我们那儿也改用公里了),他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之后,天堂之门便向他打开,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你们那个世界上,除了走一千万兆公里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惩罚吗?”伊凡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神情打断说。

“什么样的惩罚?唉,你就别问了:以前还有种种惩罚,现在越来越主张道德上的惩罚了,什么‘良心的谴责啦’,全是这类胡说八道。这也是从你们这儿搬来的,因为‘你们的风尚变得敦厚了’。可是谁沾了光呢,沾光的只是那些无耻之徒,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良心,良心的谴责又何从谈起,倒霉的却是那些良心尚未泯灭,还保留着荣誉感的正派人,所以基础尚未打好的改革,而且还是从别人的制度中抄袭过来的改革,有百弊而无一利!还不如古时候的火刑更好些。再说那个被罚要走完一千万兆公里的人,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便在路中央躺下了:‘我不愿走了,根据原则我不走了!’你把有教养的俄国无神论者的灵魂和在鲸鱼肚子里生了三天三夜闷气的先知约拿的灵魂揉在一起——就成了那个躺在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那他躺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那儿总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躺的。你不是在嘲笑吗?”

“好样的!”伊凡大声说,依然带有那种古怪的兴奋心情。现在他已经怀着一种出乎意外的好奇心在听对方说话了。“怎么,现在他还躺着吗?”

“问题就在于他没有坚持下去。他躺了将近一千年,后来他就站起来走了。”

“真是头蠢驴!”伊凡大声叫了起来,一面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似乎拼命在想什么。“永远躺着,或者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不是一回事吗?那不是要走十亿年吗?”

“甚至还要多得多,可惜现在没有笔和纸,不然可以算出来。不过他早已走到了,所以才有了这个笑话。”

“他怎么会走到呢!他哪儿来的这十亿年?”

“你只想到我们现在的这个地球!现在的这个地球可能已经重复出现过十亿次了:衰亡,冷却,爆裂,粉碎,化为各种元素,空气上面似乎又是水,然后又出现彗星,又出现太阳,又从太阳中生出地球——这样的循环往复也许已经轮回过无数次了,而且总是一个样子,丝毫不差。实在是太乏味了……”

“得了吧,他走到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刚给他打开了天堂之门,他便走了进去,还没有呆上两秒钟——这是按表上的时间算的(虽然依我看来,他口袋里的表一路上早就化为元素了)——他呆了还不到两秒钟,便感叹地说,为了这两秒钟他不仅可以走完一千万兆公里,而且可以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乘上一千万兆的距离,甚至再乘上千万兆次方!总之,他不但唱了‘赞美诗文’,而且还添油加醋,因此有些思想方式比较纯正的人一开始甚至都不愿意和他握手:因为他跃身一变成了保守派,这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俄国人的天性嘛。我要再说一遍:这是神话。贩来什么,就卖什么。这就是我们那儿对这些问题的见解。”

“我可把你逮住了!”伊凡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欢乐叫了起来,似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这则关于一千万兆年的笑话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当时十七岁,我在念中学……当时我编了这则笑话并讲给了一个同学听,他的名字叫科罗夫金,那还是在莫斯科的时候……这则笑话可以说别出心裁,不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抄袭的。我快把它忘了……但现在我又不知不觉地想起来了——是我自己想起来了,而不是你讲的!许多事情往往会在无意之间想起来,甚至在被押往刑场的时候也会回想起来……在梦中想起来。你现在就是这样的梦。你是梦,实际上并不存在!”

“从你否定我的这种激情看来,”绅士笑了起来,“我确信,你还是相信我的。”

“一点也不!连百分之一都不相信!”

“那么总有千分之一你是相信的。所占的比例极小极小,但也许很起作用,你得承认你是相信的,哪怕只有三分之一……”

“永远不会相信!”伊凡怒不可遏地吼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的!”突然他又奇怪地补充一句。

“咳!这下你承认了!但我心肠好,这件事情上我也可以帮助你。你听着:这是我逮住了你,而不是你逮住了我!我是故意对你讲了你自己编的但早已被你忘记了的笑话,目的是要让你彻底不相信我。”

“你扯谎!你来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正是这样。但是犹豫、不安、信仰和无信仰之间的斗争,对于像你那样有良心的人来说,有时实在太痛苦,还不如去上吊自杀的好。我正是因为知道你有点儿相信我,我才讲了这则笑话,让你彻底不相信。我让你在信仰和无信仰之间游移不定,我这样做有我的目的。这是一种新方法:等到你彻底不相信我的时候,你立刻就会当着我的面要我相信我不是梦,我是真实的存在,我已经看透你了;这样我便会达到目的了。而我的目的是高尚的。我只是把一粒小小的信仰的种子撒在你身上,这粒种子就会长成一棵橡树——而且还是参天大树,你坐在上面就会希望成为‘苦行修士和圣女’;因为你内心深处非常非常希望这样,你将以蝗虫和野蜂蜜充饥,到沙漠中去拯救自己的灵魂。”

“这么说来,你这混蛋一心想拯救我的灵魂?”

“有时候总要做点好事嘛!你又生气了,我看出你又生气了!”

“小丑!你有没有诱惑过那些靠蝗虫充饥,一连十七年在荒漠中祈祷,全身长满苔藓的人?”

“我亲爱的,我就是专干这一行的。你可以忘记整个地球和花花世界,但你一定会迷上这样的人,因为这是一块非常贵重的宝石;这样的一颗灵魂有时抵得过整个星座——我们有自己的计算办法。这样的胜利是太珍贵了!他们中间有些人论修养真的不比你差,尽管你不会相信:他们能在一瞬间洞察信仰和无信仰的深度,有时候会使你感觉到只差一点点就会‘摔个倒栽葱’,就像演员戈尔布诺夫所说的那样。”

“结果怎样,碰了一鼻子灰吧?”

“我的朋友,”客人以一种教谕的口气说,“碰了一鼻子灰有时总比完全没有鼻子好,不久前有一位生病的侯爵(肯定是由专家治疗过的)在向耶稣会神甫作忏悔时就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在场,简直妙极了。他说:‘请您把我的鼻子还给我吧。’一边说还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膛。‘我的孩子,’神甫搪塞说,一切都会按照不可预测的天命得到补偿,有形的不幸有时会带来无形的好处。如果严峻的命运使您失去了鼻子,那么您的好处就在于您这一生再也没有谁敢对您说:‘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甫,这可不是安慰呀!’这个绝望的人叫了起来,‘相反,只要我的鼻子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宁愿天天碰一鼻子灰!’‘我的孩子,’神甫叹了口气说,‘不能一下子要求得到全部好处,这已经是在埋怨上帝了,即使这样上帝也没有忘记您;因为如果您像刚才那样大喊大叫,说什么您乐意一辈子碰一鼻子灰,那么您的愿望已经间接地达到了:因为您失去鼻子就好像等于碰了一鼻子灰……’”

“呸,一派胡言!”伊凡叫了一声。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让你乐一乐,但我发誓,这是真正的耶稣会式的诡辩,而且我敢发誓,这件事跟我对你讲的完全一模一样。这件事发生在不久前,还给我添了很多麻烦。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回到家里,当夜就开枪自杀了;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至于那些耶稣会的忏悔室,那是我在生活中碰到忧伤的时刻消愁解闷的最好去处。我再给你讲一件事,就在最近发生的。一位二十岁的诺尔曼金发女郎去找老神甫。她的美貌,身段,性格——简直使你口水直流。她弯下身子,对着一个小孔向神甫悄悄地说出自己的罪孽。‘您怎么啦,我的孩子,难道您又堕落了?’神甫惊叹说。‘哦,圣母玛丽亚,我听到了什么?又换了个男人了。这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呀,您怎么不害臊呢!’‘哎哟,我的神甫,’有罪的女人流着忏悔的泪水回答说,‘这样能使他非常快活,而我又不花什么力气!’你看她竟然这样回答!这时候我也让步了:这就是本能的呼声,这可以说比贞节更好。我立即饶恕了她的罪过,我刚要起身离开,但又不得不马上回来:我听到神甫对着小孔在约她今晚幽会,而这老头原是个坐怀不乱的人,如今一下子便堕落了!本能,自然的本能占了上风!怎么,你又扭过脸去了?又生气了?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你喜欢……”

“你给我走开,你就像讨厌的噩梦那样把我的脑子搅得一片混乱,”伊凡痛苦地呻吟说,在自己的幻象面前完全束手无策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无聊而痛苦,简直难以忍受!如果我能把你撵走,我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重申,你得降低要求,别要求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和美丽动听的话’,那样你就会看到,我和你能和睦相处的。”绅士强调说,“你的确在恨我,因为我出现在你面前时头上没有美丽的光环,没有‘雷鸣和闪电’,没有烧焦的翅膀,而是一副寒酸相。你觉得受了侮辱,首先是不符合你的美感,其次是伤了你的自尊,你会说,这样一个庸俗的鬼怎么能来见我这个大人物呢?不,你身上有一种浪漫主义气息,别林斯基早就对它狠狠地嘲笑过了。有什么办法呢,年轻人嘛。我在不久前动身到你这儿来时还想开个玩笑,化身为一个曾在高加索任职的退休四等文官,礼服上佩戴‘狮子和太阳’金星勋章,但我确实担心你会揍我一顿,因为我在礼服上竟敢只佩戴‘狮子和太阳’勋章,没有戴上‘北极星’或者‘天狼星’勋章。你总说我愚蠢。可是我的天哪,我并不奢望在智力上和你平起平坐。靡非斯特去见浮士德的时候,曾说明自己想干坏事,但实际上做的都是好事。但是随他去吧,我可完全相反。我也许是整个宇宙间唯一热爱真理和真诚地希望行善的人。当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怀中揣着钉死在右边的强盗的灵魂升天的时候,我恰好在场。我听到了小天使们的欢呼声,他们一边唱歌,一边大喊:‘和散那!’也听到了六翼天使雷鸣般的欢呼声,那欢呼声震撼了天庭和整个宇宙。现在我可以用一切圣物起誓,我当时想参加合唱,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我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已经冲出了胸膛……你知道我很容易动感情,富于艺术感受力。但健全的理性——啊,我天性中最不幸的特征——立即阻止了我逾越应有的界限,于是我错过了时机!我当时心里想,我喊了‘和散那’之后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那么世界立即归于寂灭,什么事件也不会发生了。仅仅因为忠于职守和我所处的社会地位,我才不得不压制自己身上善的因素,继续干伤天害理的事。有人把善的美名全归了自己,留给我的全是坏事。但我并不羡慕欺世盗名的勾当,我不爱虚荣。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生灵中只有我一个注定要受到正派人的诅咒,甚至还要被他们践踏呢?莫非我化身为人以后有时候就理应承受这样的后果吗?我知道其中自有秘密,但这个秘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的,因为我一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也许就会高喊‘和散那’,那么必不可少的阴暗面便马上消失,理智将主宰整个世界,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一切都完蛋,包括报刊杂志,因为那时还会有谁来订阅呢?我知道,最后我总会妥协的,我将走完那一千万兆公里的路程,并解开这个秘密。但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前我将做出乖戾行为,违心地完成我的使命:为使一人得救而毁掉成千上万的人,譬如说,需要毁掉多少人和使多少正直的人声誉扫地才能造就一个正义的约伯来,为了他当时大家都狠狠地嘲弄我!不,在秘密还没有揭开之前,对我来说存在着两种真理:一种是那边的,他的,是我暂时还完全不了解的;另一种就是我的。究竟哪一种更纯洁现在还不清楚……你睡着了吗?”

“那还用说,”伊凡愤愤地呻吟说,“你把我天性中一切愚蠢的东西当做什么新鲜货又塞给了我,其实,它们早已被我反复体验和琢磨过了,并像腐尸一样被抛弃了!”

“我又没有投你所好!可是我还想用富于艺术性的描述来讨好你呢:天上的这一声‘和散那’的欢呼场面也许我描述得还精彩吧?现在又何必用海涅式的辛辣讽刺口吻,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我从来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奴才!为什么我的灵魂能产生出像你这样的奴才来呢?”

“我的朋友,我认识一位非常可爱迷人的俄国少爷:年轻的思想家,文学和高雅艺术的爱好者,一部很有希望的史诗的作者,那史诗的名字叫《宗教大法官》……我指的就是他!”

“我禁止你议论《宗教大法官》。”伊凡叫了起来,惭愧得满脸通红。

“那么《地质学上的激变》呢?你记得吗?那也是一篇史诗呀!”“住口,不然我要杀了你!”

“你要杀死我吗?不行,对不起,我还要说。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享受这种乐趣。啊,我喜欢我那些朋友的幻想,他们热情、年轻、渴望生活!‘有些新人,’去年春天你准备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断定说,‘他们打算毁灭一切,先从吃人做起,这些笨蛋,他们也不来问问我!依我看,什么都不需要毁灭,只要毁掉人类关于上帝的观念就行,应该从这一点着手做起!应该从这一点,从这一点开始做起——啊,这些一窍不通的睁眼瞎!只要人类全都抛弃上帝(我相信,这个与地质学上的时代相同的时代是会来临的),那么也不用吃人,旧的世界观,尤其是一切旧道德将自然而然地彻底垮掉,而各种新事物必然出现。人们将联合起来,攫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这样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得到人世间的幸福和快乐。人由于具备了神一般的、泰坦式的傲气而显得伟大,成为人神。人凭着自己的意志和科学每时每刻都在无节制地战胜自然,因此他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取代他原来到天国享乐的希望。任何人都知道,人皆有死,不能复活,因而他会像上帝那样高傲而安详地迎接死神。由于骄傲他会理解,没有必要去抱怨生命的短暂,他会热爱自己的兄弟而不要任何补偿。爱无非是满足生命的瞬间,但唯有对生命短暂的认识才能使生命之火燃得更旺,可是以前它却消耗在对于来世的永恒之爱的向往中了’……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话。真是妙极了!”

伊凡坐在那儿,双手捂住了耳朵,眼睛望着地下,但开始浑身打战。只听得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下去:

“我这位年轻的思想家以为:现在的问题在于这样的时代究竟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出现?有无可能?如果能出现的话,那一切都会解决,人类也会彻底走上正轨。但由于人类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许再过一千年也无法走上正轨,所以凡是现在已经认识到真理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根据新的原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一切都可以做’。不仅如此,如果这样的时代永远不会出现,而且也不存在上帝和灵魂不朽,那么新人是可以成为人神的,哪怕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但他凭着自己新的地位,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轻松地越过原来那道奴隶所必须遵循的道德界限。对上帝来说法律是不存在的!上帝站到哪里,哪里就是圣地!我站到哪里,哪里就立刻成为最重要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做’,这就完了!所有这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想骗人,何必还要真理的批准呢?但我们现代的俄国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经批准就不敢去干骗人的勾当,爱真理居然爱到了这等地步……”

客人滔滔不绝,显然,被自己的口才陶醉了,嗓门越来越高,不时用嘲弄的目光看看主人;但他未能讲完:伊凡从桌子上抓起一只杯子,使劲向演说家身上砸去。

“唉,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他大声喊道,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用手指掸掉身上的茶渍,“我想起了路德的墨水瓶!你自己把我当做梦,却又向梦掷杯子!这是娘儿们的做法!我本来就怀疑你把耳朵捂起来只是装装样子,其实你在听……”

突然从外面传来有人用力敲打窗框的声音。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既然你听见了,最好去开门吧。”客人大声说,“这是你的弟弟阿廖沙要来告诉你一个最最意想不到的和有趣的消息,我可以向你保证!”

“闭嘴,你这骗子,我比你早知道这是阿廖沙,我预感到是他,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当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大叫。

“去开门呀,给他开门。外面风雪交加,他可是你的弟弟。先生,你知道天气有多糟吗?这样的天气人们连狗都不让出门的……”

敲窗的声音在继续响着。伊凡想跑到窗口看一看。但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捆住了他的手脚。他拼命挣扎,似乎想要摆脱束缚,但毫无效果。敲窗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绳索终于突然断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古怪地环视四周。两支蜡烛差不多快点完了,他刚才砸客人的杯子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对面的沙发上什么人也没有。敲打窗框的声音虽然持续不断,但完全不像他刚才在梦中听到的那么响,反倒是非常谨慎。

“这不是梦!不,我敢发誓,这不是梦,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大声叫喊,冲向窗口,打开了气窗。

“阿廖沙,我不是吩咐过你不要来了!”他怒气冲冲地对弟弟说。“说简单些,你要干什么?说简单些,你听到了吗?”

“一小时以前斯梅尔佳科夫上吊死了。”阿廖沙在院子里说。

“你到门口去,我马上给你开门。”伊凡说着就去给阿廖沙开门。

十、“这是他说的”

阿廖沙一进门便告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一个多小时前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跑到他住地说,斯梅尔佳科夫已经自杀身亡了。“我到他房里收拾茶炊,见他已吊死在墙上的铁环上了。”阿廖沙问她:“你有没有去报案?”她回答说,还没有向任何人报过案,她“首先跑来找您,一路跑来的”。据阿廖沙说,她简直像个疯子,浑身哆嗦,像风中一片颤动的树叶。阿廖沙和她一起跑到她们的小屋,只见斯梅尔佳科夫还吊在那里。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我毁灭自己的生命是自觉自愿的,与他人无关。”阿廖沙仍然把字条留在桌子上,自己径直去找警察局长,向他报告了全部情况,“从那儿便直接上你这儿来了。”阿廖沙最后说,仔细地打量着伊凡的脸。阿廖沙在讲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紧盯着他,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感到非常奇怪。

“哥哥,”他突然叫了起来,“你肯定病得很厉害!你眼睛看着我,可是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来了,这很好,”伊凡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阿廖沙的叫声,“我已经知道他上吊死了。”

“你听谁说的?”

“我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过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吗?对了,是他跟我说的。他刚才还跟我说话呢……”

伊凡站在房间中央,眼睛看着地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是谁?”阿廖沙问,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他怕你,怕你这鸽子。你是‘纯洁的小天使’。德米特里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雷鸣般的欢呼声!六翼天使是什么?也许是整个星座。也许这星座整个儿只是化学分子……有狮子和太阳星座,你不知道吗?”

“哥哥,你坐下!”阿廖沙惊恐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坐到沙发上!你在说胡话,你还是靠到枕头上吧。好,就这样。要不要给你头上敷一块湿毛巾?也许会舒服些?”

“把毛巾给我,就在椅子上,我刚扔在那里。”

“这里没有毛巾。你别着急,我知道毛巾在哪里,瞧,就在这儿。”阿廖沙说,他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在伊凡那张梳洗台旁找到了一块折叠着没有用过的干净毛巾。伊凡奇怪地对毛巾看了一眼;他的记忆似乎一下子恢复了。

“你等等,”他从沙发上欠起身子,“刚才一小时以前,我拿的就是这块毛巾,还用水浸湿了呢。我把它敷在头上,后来就扔在这里……怎么会是干的呢?我没有第二块毛巾呀。”

“你曾经把这块毛巾敷在头上吗?”阿廖沙问。

“是的。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一小时以前……为什么蜡烛已经烧完了?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

“不,不,不!”伊凡突然叫了起来。“这不是梦!他来过,刚才他就坐在这里,就坐在对面沙发上。你敲窗的时候,我向他掷了一只杯子……就是这一只……你等等,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这个梦并不是梦。以前也有类似情况,阿廖沙,我现在经常做梦,但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我能走动,我说话而且还看见……可人却是睡着的。他就坐在这儿,他来过了,就坐在这只沙发上……他蠢得要命,阿廖沙,蠢得要命。”伊凡突然笑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谁愚蠢?你讲的是谁呀,哥哥?”阿廖沙又忧愁地问。

“鬼!他老是来找我。来过两次,甚至差不多是三次了。他逗弄我,说我生气是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小鬼,不是烧焦了翅膀、在雷声和闪电中出现的撒旦。但他不是撒旦,这是他在扯谎。他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家伙。他只是个普通的鬼,一个恶劣透顶的小鬼。他常去澡堂。如果把他脱个精光,肯定可以找到一条尾巴,长长的、光光的,像丹麦狗的尾巴一样,有一俄尺长,棕色的……阿廖沙,你冻僵了,你刚才在雪地里,要喝茶吗?什么?冷的吗?要不要吩咐去煮?这样的天气,人们连狗也不让出门的……”

阿廖沙赶紧跑到洗脸盆旁边,浸湿了毛巾,劝说伊凡重新坐下,把湿毛巾敷到他头上。他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

“你前不久跟我谈起丽莎,说了什么?”伊凡又开始说(他变得非常饶舌)。“我喜欢丽莎。可我对你讲了她几句坏话。我说的不是真话,我喜欢她……我担心卡佳明天不知会怎样,这是我最担心的。为未来担心。她明天会抛弃我,用脚踩我。她以为我出于对她的嫉妒才陷害米佳!是的,她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明天是十字架,但还不是绞刑架。不,我不会上吊的。你知道吗,我永远也不会自杀,阿廖沙!是不是因为我卑鄙?我不是胆小鬼。这是因为我渴望生活!我怎么会知道斯梅尔佳科夫上吊死了?是的,这是他对我说的……”

“你确实相信刚才有人坐在这里吗?”阿廖沙问道。

“就在对面沙发上,在墙角里。换了你会把他撵走的。事实上也是你把他撵走的:你一来,他就消失了。我喜欢你的脸,阿廖沙。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的脸?可是他就是我,阿廖沙,是我自己。他集中了我身上的全部下流、卑鄙和可恶的东西!是的,我是‘浪漫主义者’,他看出来了……虽然这是诽谤。他蠢得要命,但他以此取胜。他很狡猾,狡猾得像野兽,他知道怎样激怒我。他一直逗我,说我相信他,用这种手法迫使我听他说话。他像哄孩子那样哄我。不过他说我的那些话倒是给他说对了,我对自己是永远不会说的。你知道吗,阿廖沙,知道吗,”伊凡非常认真地,似乎是推心置腹地说,“我真希望他确实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廖沙说,满怀同情地看着哥哥。

“他逗我。你知道吗,他说得巧妙极了,非常巧妙:‘良心!良心算什么?良心是我自己做的。为什么我要受它折磨?那是因为习惯的缘故。七千年来全世界人类的习惯就是如此。只要抛弃了这个习惯,我们就可以成为上帝,’这是他说的,这是他说的!”

“不是你吗,不是你说的吗?”阿廖沙坦然地看着兄长,忍不住叫了起来。“那就随他去吧,别管他,忘掉他吧!让他把你现在所诅咒的一切统统带走,永远不再回来!”

“是的,他很刻毒。他嘲笑我。他很放肆,阿廖沙。”伊凡气得发抖地说,“他诽谤我,大肆诽谤我。他当着我的面造我的谣:‘啊,你要去完成一件舍身忘我的高尚行为,你要宣布是你杀死了父亲,仆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才杀了你父亲……’”

“哥哥,”阿廖沙打断说,“别胡说了:不是你杀的。这不是真的!”“这是他说的,是他说的,他知道这件事。‘你要去完成一件舍身忘我的高尚行为,可是你又不相信善——这就是你烦恼和痛苦的原因,也是你报复心重的根子。’这是他当面说我的话。他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这是你说的,而不是他说的!”阿廖沙伤心地感叹说,“而且你是在病中说的,在睡梦中说的,你是在折磨自己!”

“不,他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说,你是因为高傲才要去自首,你会站出来说:‘这是我杀的。为什么你们吓成这样,你们都在瞎说!我才不在乎你们的看法,也不在乎你们的恐惧。’这是他在说我。他还突然说:‘你知道吗,你希望人家夸奖你:一名罪犯,一名杀人凶手,但是他的心是多么善良啊,他想救自己的哥哥,所以才供认了!’真是胡说八道,阿廖沙!”伊凡突然大声叫了起来,眼睛里冒着怒火。“我不愿让那些坏蛋夸奖我!这是他在造谣,阿廖沙,我可以向你起誓,他在造谣。就为这些话我刚才用杯子砸他的狗脸,杯子也砸碎了。”

“哥哥,你安静点,别说了!”阿廖沙恳求他。

“不,他很会折磨人,他很残忍,”伊凡没有听从他的劝告,继续往下说,“我每次都能预感到他来的目的。他说,‘即使你由于高傲而去自首,但还是希望法庭能揭露斯梅尔佳科夫的罪行,判处他去流放,宣告米佳无罪,而你只受到道德上的谴责(请注意,说到这里他笑了!),别人会对你大加称赞。但现在斯梅尔佳科夫死了,上吊自杀了——现在法庭上有谁会相信你一个人的话呢?可是你还是会去的,会去的,你一定会去的,你打定主意要去的。到了现在你去又是为了什么呢?’这真可怕,阿廖沙,我无法忍受这样的问题。谁敢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哥哥,”阿廖沙打断说,吓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好像还希望伊凡能恢复理智,“在我来到之前,谁也不知道斯梅尔佳科夫已经死了,而且谁也没有来得及知道这件事,他怎么会说他已经死了呢?”

“他说了,”伊凡坚决而不容置疑地说,“也可以说他来就是要讲这件事,他说:‘假如你相信道德就好了。即使人家不相信你,那你也会为了原则而去自首的。可你是头小猪,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完全一样,对你来说道德算得了什么?如果你的牺牲毫无意义,你干吗还要到那儿去?因为你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啊,为了弄清楚为什么要去,你真愿意付出很大代价!你以为你已经决定了吗?你还没有决定。你将整夜坐在那儿考虑:去,还是不去?但你终究是要去的,而且你知道会去的,你自己知道不管做出什么决定,但这决定已经不取决于你了。你会去的,因为你不敢不去。至于为什么你不敢不去——这就要你自己去猜了,这是给你猜的一个谜!’说完他站起来就走了。你一来,他就走了。他叫我胆小鬼,阿廖沙!谜底——我是胆小鬼!‘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的绝不是这类鹰!’这句话是他补充说的,这是他补充说的!斯梅尔佳科夫也说过这样的话。应该杀死他!卡佳瞧不起我,这我发现已经有一个月了,连丽莎也开始瞧不起我了!‘你去自首是为了让人家夸奖你’——这是卑鄙的谣言!现在你也瞧不起我,阿廖沙。现在我又恨你了。我也恨那个恶棍,我也恨那个恶棍!我不想去救那恶棍,就让他在苦役中受罪吧!他唱起颂歌来了!啊,明天我一定要去,我要站在他们面前,当面啐他们!”

他疯狂地跳起来,扯下头上的毛巾,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阿廖沙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我好像在做白日梦……我能走动,能说话,眼睛还看得见,可的确是在睡觉。”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突然想跑出去请医生来,但他不放心让哥哥一人留下:没法托人照顾他。伊凡终于渐渐地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一直在说话,不停地在说,但已经语无伦次了,甚至连吐字都不清楚了。突然,他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阿廖沙赶紧把他扶住。伊凡听任阿廖沙把他扶到床上,胡乱给他脱了衣服,让他躺下。阿廖沙陪了他两个小时。病人睡得很熟,一动也不动,呼吸缓慢而平稳。阿廖沙拿了个枕头,和衣躺在沙发上。入睡前,他为米佳和伊凡祈祷。他渐渐明白了伊凡的病因:“高傲的决定所引起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谴责!”他所不相信的上帝和上帝的真理正在战胜那颗仍然不愿屈服的心。“是的,”已经躺下的阿廖沙在想,“是的,如果斯梅尔佳科夫已经死了,那么谁也不会相信伊凡的证词;但他会去自首的!”阿廖沙静静地微笑了一下:“上帝会胜利的!”他想,“他不是在真理之光照耀下站起来,就是……在仇恨中毁灭,因为,他曾效力于他所不相信的东西,为此他要向自己和大家报复。”阿廖沙痛苦地继续想道,然后再次为伊凡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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