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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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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找她找了多久。应该是挺久的,因为那时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我总是当心行动不能太匆忙。而且,到了外面,我突然发现走在河边十分惬意。河岸上有块地方草长得很高。那天晚上我一定是穿着木屐,因为我清楚地记得草在我脚边的感觉。我走着,身边一直萦绕着昆虫的叫声。

最后我终于听出来其中有个沙沙的声音,像有条蛇在我身后的草地里爬行。我停下来细听,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一条旧绳子缠在我的脚踝上,我在草地里一直拖着它。我小心地把它从脚上解下来。我把它拿到月光底下,它在我手指里湿漉漉的,满是泥。

“喂,万里子,”我喊道,她就坐在我前面不远的草丛里,蜷起腿,下巴靠在膝盖上。一棵柳树——河岸上有几株柳树——垂到她坐的地方。我往前走了几步,把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那是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走路时,它缠住我的脚了。”

“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条旧绳子。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你要一只小猫吗?”

“一只小猫?”

“妈妈说我们不能带着小猫。你要一只吗?”

“我不想要。”

“可是我们得赶快帮它们找到一个家。不然妈妈说我们就得把它们淹死。”

“那太遗憾了。”

“你可以要小胖。”

“这得看看。”

“你干吗拿着那个?”

“我说了,没什么。它缠住我的脚了。”我往前一步。“你这是做什么,万里子?”

“做什么?”

“你刚刚的表情很奇怪。”

“我没有。你干吗拿着绳子?”

“你刚刚的表情很奇怪。非常奇怪。”

“你干吗拿着绳子?”

我注视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露出害怕的样子。

“那么,你不想要小猫吗?”她问。

“不,我不想要。你是怎么了?”

万里子站了起来。我走到柳树底下,看见小屋在不远处,屋顶的颜色比天空深。我听见万里子跑进黑暗里的脚步声。

我回到小屋的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佐知子生气的声音。我进屋时,母女俩都转过来看我。佐知子站在屋子中央,她女儿在她面前。她精心打扮的脸在灯笼的照射下像一张面具。

“恐怕万里子给你添麻烦了,”她对我说。

“啊,她跑到外面去了……”

“跟悦子道歉。”她狠狠地抓着万里子的胳膊。

“我还要出去。”

“你不许动。马上道歉。”

“我要出去。”

佐知子举起一只手重重地打孩子的大腿背。“马上跟悦子道歉。”

万里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小小的泪珠。她很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向她妈妈。“你为什么老是出去?”

佐知子再次举起手来警告她。

“你为什么老是和弗兰克出去?”

“你要不要道歉?”

“弗兰克像猪一样撒尿。他是臭水沟里的猪。”

佐知子吃惊地看着她的孩子,手停在半空中。

“他喝自己的尿。”

“住嘴。”

“他喝自己的尿,还在床上大便。”

佐知子还是生气地盯着她,人却呆住了。

“他喝自己的尿。”万里子挣开佐知子的手臂,若无其事地走过客厅。走到玄关,她转过身来,回瞪着她妈妈。“他像猪一样撒尿,”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跑了出去。

佐知子还是盯着玄关,显然忘了我的存在。

“不去追她吗?”过了一会儿,我说。

佐知子看着我,好像稍微缓过来了。“不用,”她边说边坐下来。“别管她。”

“可是已经很晚了。”

“别管她。她高兴了就会回来了。”

水壶已经在炉子上滚了好一会儿了。佐知子把它从火上拿开,开始泡茶。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静静地问:

“找到你的朋友了吗?”

“是的,悦子,”她说。“我找到他了。”她继续泡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然后她说:“太谢谢你今天晚上到这里来了。我为万里子的事道歉。”

我还是看着她。最后,我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佐知子添满茶壶,把剩下的水倒到火里。“悦子,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女儿的幸福。这是我优先考虑的。毕竟我是个母亲。我不是什么不懂得自重的年轻酒吧女郎。我是个母亲,我女儿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当然。”

“我打算给我的伯父写信。我要告诉他我的行踪,他有权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会都告诉他。然后他同意的话,我要跟他商量我们有没有可能回那里去。”佐知子双手拿起茶壶,轻轻地摇晃起来。“事实上,悦子,我很高兴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想象一下我女儿会多么的不习惯,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都是老外的地方,一个都是老美的地方。突然有一个老美做爸爸,想象一下她会多么不知所措。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悦子?她这辈子已经有太多的动荡不安了,她应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也好。”

我嘟囔了一声表示同意。

“孩子,悦子,”她接着说,“就意味着责任。你很快就会明白这点了。这就是他害怕的,谁都看得出来。他怕万里子。这个,我不能接受,悦子。我必须先考虑我的女儿。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也好。”她的手还在摇晃着茶壶。

“你一定很失望吧,”最后,我说道。

“失望?”——佐知子笑了——“悦子,你以为这种小事会让我失望吗?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许会。可是现在不会了。过去这几年,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不管怎样,我料到会这样。哦没错,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料到了。上次,在东京,也差不多是这样。他不见了,把我们的钱都花光了,三天内全都喝光了。其中很多是我的钱。你知道吗?悦子,我甚至在旅馆里当女佣。没错,当女佣。可是我不抱怨,我们钱凑得差不多了,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坐船去美国了。可是他把钱全喝光了。那么多个星期,我跪在地上擦地板,可是他三天内就全都喝光了。这次他又来了,和一文不值的酒吧女郎泡在酒吧里。我怎么能把我女儿的未来交到他这种人的手上?我是个母亲,我必须先考虑我的女儿。”

我们又都不说话了。佐知子把茶壶放下,盯着它。

“我希望你伯父能理解你,”我说。

她耸了耸肩。“至于我伯父,悦子,我会和他商量的。我愿意为了万里子而这么做。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再想别的办法。反正我不打算陪着一个洋酒鬼去美国。我很高兴他找了个酒吧女郎陪他喝酒,我肯定他们真是般配。可是至于我,我要做对万里子最好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决定。”

佐知子又盯着茶壶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向窗户,往外看。

“我们现在不去找她吗?”我说。

“不用,”佐知子边看着窗外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她想待在外面就让她待在外面吧。”如今的我无限追悔以前对景子的态度。毕竟在这个国家,像她那个年纪的年轻女孩想离开家不是想不到的。我做成的事似乎就是让她在最后真的离开家时——事情已经过去快六年了——切断了和我的所有关系。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所能预见的是待在家里不开心的女儿会发现承受不了外面的世界。我是为了她好才一直强烈反对她的。

那天早上——妮基来的第五天——我很早就醒过来,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没有听到这几个晚上和清晨都能听到的雨声。然后我想起了是什么让我醒过来。

我躺在被窝里,来来回回地看在微光中依稀可见的东西。几分钟后,我感觉平静了一些,就又闭上眼睛。可是我并没有睡。我想着那个房东——景子的房东——想着她是怎样终于打开曼彻斯特的房门的。

我睁开眼睛,又看着房间里的东西。最后我爬起来,穿上晨衣,去盥洗室。我小心不吵醒睡在我隔壁客房里的妮基。当我走出盥洗室时,我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楼梯的那边,走廊的尽头,可以看见景子的房门。门和平时一样关着。我直盯着门,然后往前迈开步子。最后我来到了房门前。我站在那里,好像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是里面传来的动静。我又听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伸出手去,打开门。

灰暗的光线里,景子的房间显得凄凉;床上只有一条床单,旁边是她的白色梳妆台,地上有几个纸板箱,装着她没有带到曼彻斯特去的东西。我走进房间。窗帘开着,我能看见下面的果园。天空露出鱼肚白;似乎没有在下雨。窗户下、草地上,两只鸟在啄着掉下来的苹果。这时,我开始觉得冷,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一个朋友在写一首关于你的诗,”妮基说。我们正在厨房里吃早饭。

“关于我?为什么呢?”

“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就决定要写一首诗。她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一首关于我的诗?太荒唐了。有什么可写的?她都不认识我。”

“我说了,妈妈,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理解人的能力真是惊人。你瞧,她自己也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明白了。你这个朋友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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