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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天(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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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那天关了手机。和阿正说,手机坏了,先送到维修部看是不是修得好。如果价钱不贵,就简单修一修,再支撑一阵子。太贵的话,不如直接换新的好了。阿正说好吧,你自己看,那过节这两天就只有先不联系了。

阿正回江西老家。小雅从超市买了薯片,饼干,手撕面包,罐头装随身带的杏仁巧克力,四条毛巾,一黄一绿两件一次性雨衣。放假第一天,七点起床,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装进登山包。原来只打算穿皮鞋的,现在下雨,皮鞋就穿不了了。翻鞋柜,找出一双大学时经常穿的运动鞋。上班以后每天正装,以前的鞋子扔在柜子里好几年没动过。套上,还能穿,只是看起来比皮鞋肥一圈。

出门时天上微微下雨。

八点半到汽车站。说好在领票柜台等。票是几天前在网上预订好的,到了柜台,报密码,机器刷刷刷吐出两张纸。小雅把票对折,装进口袋。离发车还有半小时。

从入口过来一个墨绿的人。上身是墨绿的灯芯绒衬衫,下身是墨绿的裤子。包和鞋子都是黄的,像树在泥里滚过一圈。小雅望着他笑。

“等很久了吧?”

“嗯,没有。”

“背这么大一个包?”

“对啊。”

“里面都装了什么?”

“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找到要坐的那班。车还没来,检票口锁着门。显示屏上流动着几个血红的大字。他在长椅上坐下,小雅把包放在他旁边,隔了一个座位也坐下来。

“怎么样,还顺利吗?”他问。

“顺利。”

“那就好。就是天气太不好了,没想到会有台风。”

“是啊。”

确定了车和旅馆以后,天气预报才说台风就要来了。他们准备去山里住三天两夜,台风不多不少,也来三天两夜。他问她是不是延迟几天,她想了想,说,还是按照原计划吧。一切都安排好了,机会难得。阿正不是每一次过节都回老家,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不是常常出去旅行。今天说手机坏了,过两天还坏着,听起来就有点奇怪了吧。

车快来了,检票口的人越聚越多。小雅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一半的人已经上车。他们也跟着上车找到座位。他记得小雅喜欢坐在窗口,把她让进去,自己站在走道里,托着两只包塞进车厢上面的行李架。

小雅说等一等,从包里取出巧克力。铁罐子咔嗒一声就打开了,咔嗒一声又关上,像男人抽烟。她自己吃一粒,给他也吃一粒,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椅垫上。右前方有一双眼睛老是回头看他们,小雅不抬头,让头发遮住自己。等眼睛灭了,再轻轻看过去,是一个扎马尾的农村女人,穿灰蒙蒙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旁边的座位空着。

一路上小声聊天,聊累了就把椅背放下,半躺着,闭一会儿眼睛。车近浙江,一幢幢独立的小房子越来越多,三四层楼,插在田野与田野之间。雨还在下,天色比早晨更暗,他好像睡着了。小雅一直望着窗外,有一会儿也想睡,但旅馆老板告诉他们,别等到终点才下。快到终点的地方有一个加油站,叫司机停一停,去对面的路口等开到山脚下的中巴。

他可能觉得冷,动了一动,把上车时脱下的外套盖到身上。有一半遮住了小雅的膝盖。像黑夜笼罩大地,天上没有月亮,一只手爬到了她的腿上。小雅对着窗外笑起来。外面的风景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房子连着房子。

后来还是睡过去了。

半途被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吵醒,骂司机糊涂,竟然错过了他们要去朝拜的寺庙,对佛祖大不敬。司机火冒三丈,说根本没人跟他打过招呼,说要在这里下车。更多的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出来,变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用更高的音调把理由重复一遍,让司机开回去。司机不肯,车子就在原地相持不下,车轮泡在越来越深的积水里。

“为什么这些中年阿姨说起话来都一个样子?”他问。

“不知道。”小雅说。

“你老了不会也变成她们这样吧?”

“你觉得我变了?”

僵持终于有了结果。那队人说他们上了年纪,很难把行李扛过马路,去等返程的巴士。司机同意掉个头,把他们送到马路对面。就是一转身半分钟的距离。一群人带着行李走了,打头的那个穿过雨雾,高高举起一把鲜艳的花束。

中巴久等不来,雨把他的背打湿了。

他没带伞。从没看见下雨的时候他会撑伞。小雅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喜欢在雨里走,感觉很自由。好像违抗某种东西的意志,小小的,但胜利了。

“那下大雨呢?”

“下大雨就别出门了。”

他们撑的伞是超市送的,买两桶油,瓶身上用透明胶带粘一把伞。当时阿正说,蓝色好看。现在雨太大了,水滴穿透雨布,顺着伞骨往袖子里流。

他去路边的小卖部抽一支烟。

“那个卖烟的说,车很少,有时候一小时也等不到一辆,我们可以坐他的车走。”

“多少钱?”

“八十。”

中巴的车票是每人四元。小雅不说话,握着伞,看雨在远处造出的烟。

十分钟之后,车来了。过道上也流着几条小河。第一排坐着一个扛玻璃的人,淡绿的玻璃,挡住了最后几个座位。“你看,”售票员喊,“我就说了不让你上车,你这样堵着让人家怎么坐嘛。”“下雨天喂,”扛玻璃的人动了动手指,“我也是没有办法。”

只好倒坐在发动机的机盖上,玻璃里映出两个淡绿的影子。

到了旅馆,他先往大门里冲,小雅在屋檐下收起雨伞。三层小楼,和村子里别的农家乐一样,外面一个院子,一层是餐厅,二三层住宿。下雨天暗,屋子里没有开灯,三个女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就着天光择菜。听见有人进来,都仰起脸,仔细看,是两辈人。

年轻的那个过来招呼他们。

“雨下得大吧?”

“是啊。”

“订房了没有?”

“订了。”

她擦擦手,从柜台里面翻登记簿。

“一个大床房。”

小雅没回答,她又喊一遍。

这一次小雅说,“对。”

他踱到门口,靠在门框上看院子里的雨。

老板娘把钥匙递给小雅。

“二楼,外面的楼梯上去,走到底最后一个房间。”

没有问他们要身份证。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台电视。开门的时候一片黄光,窗帘的颜色。

他去开窗,忽然叫道,“有阳台。”

窗帘后面藏着一个阳台。

“是啊,”小雅说,“订房的时候看了照片,有阳台的比没有的贵五十。”

他走过来搂住小雅。

小雅在他脖子里嗅嗅,像小狗。

“一会儿如果还下雨,我们就坐在阳台上喝茶看山。”

“好,我带了茶叶。”

把背包打开,最上层放着面包,底下是两只小铁罐装的茶叶,一红一绿。然后是毛巾,雨衣,旅行时用的沐浴套装,三只小瓶子,每只一百毫升。

“你真是什么都带了。”

小雅笑笑。郑重其事抖开四条毛巾,两条铺在枕头上,两条挂到浴室里。

掩上门上厕所。

他看着枕巾。粉红色的,整整齐齐盖住旅馆黄白的枕套。右下角绣两朵梅花,朝着同一个方向,像父母那一辈结婚时的嫁妆。

洗手间传出冲水的声音。他走过去。

“小雅。”

没有回答。

“小雅?”

小雅拉开门。他候在门口,上去抱着她。

“你干什么。”

他不放手,往窗边挪,伸手把窗帘拉起来。

“等等。”小雅喊。

“怎么了?”

“先下去吃饭吧。”

“为什么?”

“我饿了。”

“等一会儿不行吗?”

“等不及啦。”

于是下楼吃饭。

餐厅比来时多了一桌人。七八个男女,有老有少,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

他们挑了个靠墙的位置。

坐下才发现,墙壁中央挂着一幅木头雕刻的字,像窗花,四个角上点缀着花鸟鱼虫。只不过有点突兀的是,那个字是发财的发。

小雅用眼睛指给他看。

老板娘走过来,问他们吃点什么。

“有什么?”他问。

“进厨房看看。”

他和小雅一起进去。地面是深灰色的,放着几只塑料脸盆。盆里装着水,游着鱼虾。不多,透明的暗血色的小虾几把,鱼也有两三条。桌上搁着案板,小山一样堆着切好的蔬菜。一只瓷盘,里面是橘粉色的虾仁,还在冒烟。

“这是烧好的吗?”他问。

“对啊,刚烧好的。”

“谁点的?”

“没有谁,你要你拿去,不要的话我端给外面。”

“要。”他托起盘子就往门外走,被老板娘拉住,撒一把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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