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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天(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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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点了炒野菜,土鸡汤,竹笋石蛙。

坐回饭桌的时候,另一桌已经喝开了。几个男人互相开玩笑,说其中一个煞有介事,背了个六十多升的登山包,没什么可带的,里面就空空如也。被调侃的一脸泛滥的红,看起来喝高了,鼻子中间瘪瘪的,窝在椅子里笑。“带睡袋了吗?”他们逗他。

小雅把筷子排在盘子边沿。用纸巾来回擦,擦亮了,再放回原处。

菜很快上齐。他一边吃一边说好,农家乐的食材新鲜,即使做得一般,鲜味还是留着。

小雅在盘子里找石蛙。听名字,应该是石头缝里长大的青蛙。吃小虫子和溪水里的小鱼小虾,肉不多,但紧实滑嫩。挑出来码在盘子一端,都给他吃。

“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

“青蛙,鸽子,甲鱼,蚕蛹,兔头。你不记得了?”

“是吗。”

“我只吃鸡鸭鱼肉。”

他就把石蛙都吃了,还不过瘾,说晚上得再点一盘。

“好吃,这里的厨师不错。今晚是最后一顿吗,我们明天住哪里?”

“住山上。”

“订好了?”

“早就订好了。本来打算明天一早爬山,中午到山上,晚上住一夜再下来的。”

“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雨还是不停的话,只能包车上去了。”

说话间已经把三盘菜吃得干干净净。土鸡汤也好喝,从锅心里盛出来,泛着金属感的凉,其实是烫到了舌头难以辨别的程度。要等一等,让它醒过来,热和鲜才慢慢扩散开来。

“真好喝。”

“是啊,要是我们公司附近能吃到这样的午饭就好了。”

“你平时吃什么?”

“外卖。你呢?”

“我自己带。”

“谁烧?”

“我啊。”

“很能干啊现在。”

鸡翅、鸡腿、鸡爪都被啃干净,剩下几块嚼不动的留在锅里。找老板娘结账,才一百多。

回到房间,他心满意足地躺在阳台上的竹椅里。一张桌子两只椅子,相对放着,外面是清澈的,时刻不停的雨帘。远处是山,长满竹子,在风里一片片朝一个方向起伏。

小雅再进浴室,关上门,上厕所,起身时纸上还是有血。没想到这次会提前。出去看到他的背影,两只手向上伸,交握着抵在后脑勺上,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小雅走到他身边。他拉拉小雅,坐到他的膝盖上,用手指梳她的头发。

“剪短发了。”

“大学毕业就剪了,省洗发水。”

“瞎说。”

“环保啊,穷的。”

他亲小雅的嘴,她就不能说话了。

“进去吧。”

小雅拉住他,“跟你说件事。”

“什么?”

小雅贴在他耳朵边上。

“不是吧!”

小雅环住他的脖子。

他捂住脸,放下手的时候,露出那种苦笑的表情。

“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

“这下真的只能喝喝茶看看山了。”

小雅也不高兴,从他的膝盖上翻下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两个人对着山,安静了几分钟。

他站起来,往门外走,说是去问老板讨茶杯。过了一会儿,小雅听见阳台下方有人说话,不止两个,还有陌生的声音笑笑嚷嚷,像刚才那桌食客。

他回来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桌上,用气声说,“轻点,好几个人在楼下坐着,我们刚刚说的话估计都被他们听见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

泡的是小雅带的毛峰。山里水清,水龙头放出来的自来水也好像比城市里的甘甜一点,热水壶底部没有白渣。他像喝工夫茶那样,洗茶暖杯,再细细把两只杯子倒满。

小雅盯着杯子上的图案,一男一女握一卷书,是宝玉黛玉读《西厢》。深蓝色的线条,把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只不过画到眼睛的时候,往别处偏了一点,让这个宝玉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他问小雅。

“没什么。”

“唉。看看风景吧。”

小雅握着茶杯,把他们的脸盖起来。

又一阵沉默。和以前一样,这种时候,常常是他找话说。

“你看,对面的山,起风了,树从那一头慢慢晃起来,看,一点点过来了。”

“嗯。”

“你说像什么?”

“像什么?”

“你说。”

小雅抬起头。顶端的竹叶从他们右手边一波波漾开,地震一样,微微地但是确凿地,传到左手边。虽然下着雨,天上还是有云,移动的速度比竹浪还快,飘在它们永远追赶不到的地方。

“绿浪逐白云。”

他琢磨了一下,“太直白了吧。”

“但就是这样嘛。风吹绿浪逐白云。”

“还是直白啊。”

“台风至,暴雨下,风吹绿浪逐白云。”

他不理她了,自己说,“我觉得像一只手掌逆过来抚摸小动物的毛。你看,一层层的。”

“嗯,”小雅说,“也像一个女人正在受孕。那是胸,那是头,肚子怎么有点凸呢,已经有一个了。”

一下午如此消磨。

老板娘在楼下喊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在阳台上坐着不耐烦,回房间看电视。小雅一直看着外面的雨,如果不下雨,早就可以去山里转转。下了一整天,山已经被浸透了,泥土由浅褐变成深褐,积水的地方泛着亮光。云还是在,灰暗暗的,茶叶泡过五六遍,在茶壶里变凉。

“下去吃饭吧。”

他打个哈欠。手里还捏着遥控器,不舍得关。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来这里看电视。”

“我也不想的啊。”他抱住小雅的腰。

小雅亲他,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黏滞一会儿,还是下楼去。

仍然是中午那桌客人,每次都到得比他们早,坐在同样的座位,用同一副泛红的笑脸,继续聊天。

他熟门熟路跑去厨房点菜。这次点了鱼头汤,香菇菜心,焖牛肉,还有中午说过要再吃一遍的竹笋石蛙。

晚上天暗,大灯都打开了。他看见放碗筷茶具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粗壮的玻璃瓶。瓶里装着浅红的液体,应该是酒,走近了看,酒里有一颗颗浑圆的果子,毛茸茸的,是杨梅。

“阿姨,这酒是你酿的吗?”

老板娘走过来,说是。

“给我来一点。”

他来了兴致,稳稳坐下,捏一只小酒盅,翻向瓶口。阿姨把瓶子托起来,往酒盅里倒一点,问小雅要不要,小雅摇摇头。她就把瓶子拿开,收起来。

“别收,我一会儿还要。”

“好的,慢慢喝。”

有酒喝饭就吃得特别慢。他一小口一小口就着下酒菜,脸上微微笑,好像心底有愉悦的事,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小雅盛一碗米饭,挖出一个山谷,把菜拨到山谷里,再挑一点菜就一点饭,哗啦哗啦吃。以前不知道他爱喝酒,上大学的时候偶尔也陪他喝过几罐啤酒,但不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一天一天的,无非就是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从开始到那个断裂的截点之间,是平静而完好的。

隔壁桌忽然笑起来。一个圆脸男人,回忆十几年前的旧事。小雅听着,声音忽高忽低,房间大,有时候听不清晰。但越说越玄,大家都安静下来,厨房的炒菜声仿佛也变小了,都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从眼睛里刮下一条虫来。”

“眼睛里怎么有虫?”

“是啊,眼睛里怎么有虫?他们也问,人人去看,人人的眼睛里都有虫。然后他就说了,哎呀不妙,你们这里有传染病,眼睛才长了虫子,时间长了就会长蛆,最后就是不治之症。山里人当然没见过这些,都吓坏了,问他怎么办。他说别着急,我有解药,就从兜里掏出解药。”

“哈哈。”

“卖得贵啊,确切的数字现在想不起来了,但是你想想,那时是八十年代啊,我出国前,工资才多少。就这么把乡下人的钱都骗了,闻所未闻。”

小雅想笑,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抬头看他,应该没在听,脸上已经有一点迷蒙的神色。

“再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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