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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博尔赫斯在一起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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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埃克托·比安西奥蒂(1)

无比慷慨的见证者

我跟随着记忆回到六十年前的某个午后,回到我父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图书馆。我正望着我父亲;我看到煤气灯,甚至能够触碰到那些书架。尽管如今图书馆已不复存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伯顿的《一千零一夜》和普雷斯科特的《秘鲁征服史》所在的位置。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诗艺》

我穿过佛罗里达大街的人群,走进刚修建好的“东边画廊”(galeria del este)商场,再从另一侧走出来,穿过麦伊普大街,来到一幢红色的大理石建筑前。这里是麦伊普大街994号。我按下写着6°b的门铃,穿过凉爽的楼道爬楼梯来到6层。我按下门铃,女管家为我开门。就在她准备邀我进门之际,博尔赫斯从一幕厚重的幔帘后探出身,努力保持着身体的挺拔。他穿着一身系扣灰色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打着一条黄色条纹领带,平整得几乎没有任何褶皱。他向我走过来,略微拖动着双腿。博尔赫斯在年近六旬时就已失明,即使是在这样熟悉的空间里,他也会在移动时迟疑犹豫。他和我打招呼,漫不经心地伸出右手和我握了一下,再无更多客套。他没有太理会我,我便跟着他来到客厅,之后他笔直地坐在长沙发上,脸朝向门。我坐在他右手边的扶手椅上。他问我(他的问题总是充满诗意):“那么,今晚我们来读吉卜林(2)如何?”

1964年到1968年间,我有幸成为众多为博尔赫斯阅读的人之一。那几年,下午下了课我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名为“皮格马利翁”(3)的英文—德文书店打工。博尔赫斯经常光顾这家书店,这里也成为文学爱好者汇聚的场所。书店的女主人是德国人,名叫莉莉·莱巴赫,为逃离纳粹的恐怖迫害来到这里。她总是会颇为自豪地向书店往来的读者介绍欧美最新出版的作品;而她自己则是文学增刊的狂热读者,不仅喜欢阅读出版社的出版书目,更拥有洞悉顾客阅读喜好的天赋。是她教会我作为书商应该了解自己所出售的书籍;也是她坚持让我阅读刚刚面市的许多新作品。我很容易被她说服。

当时的博尔赫斯是国家图书馆馆长。日落时分,工作结束后,他会在回家的路上到皮格马利翁书店逛一逛。有一天,他在书店里挑选了三四本书,然后问我如果晚上我没有其他安排,是否可以为他读书,因为他的母亲已九十高龄,很容易觉得疲惫,力不从心。博尔赫斯会请任何人为他读书:学生,来采访他的记者或是其他作家。曾有很多人为博尔赫斯朗读,这些人就像包斯威尔(4)一样,记录并见证了博尔赫斯的生活。尽管他们彼此并不相识,却作为一个整体共同保存着这位世界上最精准的读者之一的记忆。当时的我只有十六岁,并不知道博尔赫斯其人。我接受了他的邀请,每周会去他的寓所三次,最多四次。他和母亲以及管家范妮一起住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

当时的我显然还未意识到这是怎样一种殊荣。我的阿姨非常仰慕博尔赫斯,因此她对我冷静沉着的反应非常恼怒,并且要求我每次去拜访博尔赫斯时都带上日记本做好笔记。但对我而言,那些与博尔赫斯共同度过的午后并无特别(青春时期的我年少轻狂)。那些午后时光构建出的就是书籍的世界,我也时常觉得那就是我生活的世界。更确切地说,和其他人的交谈让我觉得很奇怪或者多少有些无趣,比如和老师讨论化学或是南大西洋的地理环境,和同学聊足球,再或者和亲戚们说我的考试成绩或健康状况,跟邻居们拉家常、议论其他人。然而在我看来,和博尔赫斯的交谈却是非常纯粹的对话:关于书籍以及书籍之间的联系,关于当时我尚未阅读过的作家,我从未有过的想法,或是一直凭着直觉却始终没有理清楚、想明白的问题……在博尔赫斯的口中,所有这些对谈的内容都变得丰富起来,鲜活生动,闪耀着智慧的光辉,展现着它蕴藏的无穷宝藏。我没有做笔记,因为在与博尔赫斯相处的时间里,我吸收了太多内容。

从最初的几次拜访开始,我就觉得博尔赫斯的寓所仿佛存在于时间之外,或者说,存在于博尔赫斯通过文学体验而构建的时间里——这时间涵盖了充满韵律和节奏感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和爱德华时期,囊括了北欧中世纪早期;既有二三十年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也有博尔赫斯热爱的日内瓦;是德国表现主义的时期,是被唾弃的庇隆时代;是马德里和马略卡岛的夏日,也是他第一次受到美国人民的热情欢迎、在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度过的数月美好时光。正是这些经历和体验,构成了博尔赫斯世界里的时间节点、它的历史和它的概貌:一切是过去,“当下”很少出现。博尔赫斯很喜欢旅行,却无法看见游历过的地方(大学和基金会是从六十年代开始才频繁邀请博尔赫斯的),因而对于这个需要感知的世界,他带有一种特别的轻视,唯独阅读的体验除外。撒哈拉的沙或尼罗河的水,冰岛的海岸,抑或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废墟,所有这些给人带来愉悦或惊恐感受的万事万物,只不过证实了《一千零一夜》某一页中描绘的场景,证实了《圣经》中的记述或《尼亚尔传说》(5)中的记载,以及荷马或维吉尔的吟诵。而博尔赫斯则将所有这些“印证”珍藏在自己简陋的寓所中。

在我的记忆里,博尔赫斯的家避风又温暖,充满香气,因为管家范妮总是坚持要把暖气的温度调得很高。她也会在博尔赫斯的手帕上喷洒古龙水,再把它放到他外套胸口的口袋里,让折好的手帕露出一角。寓所很幽暗,可能是为了让失明的博尔赫斯更容易适应,也能营造出一种让人觉得舒服的疏离感。

博尔赫斯的眼疾很特殊,从他三十岁起就不断扩大、加重,一直到五十多岁时彻底失明。从出生那天起,博尔赫斯就知道自己注定会失明,因为他知道自己遗传了祖母和曾外祖父的弱视。他们都是英国人,在离世时也都已失明。这种遗传也来自博尔赫斯的父亲,他几乎是在和博尔赫斯相同年纪时开始失明。但老博尔赫斯在去世的前几年接受了手术,术后便恢复了视力。博尔赫斯经常会谈起自己的失明,大多数时候也都忆及文学:他会隐喻地说这是上帝“绝妙的讽刺”,因为上帝同时赐予了他“书籍和黑夜”;也会以弥尔顿和荷马这两位杰出的盲诗人来追溯历史;或是从迷信的角度说自己是继何塞·马莫尔(6)和保罗·格鲁萨克(7)之后第三任患有失明的图书馆馆长;又或是以科学作比,感叹自己无法在周围浅灰色的雾气中分辨出黑色,但也会因为能感知眼睛唯一可以辨识出的黄色而高兴。那是他钟爱的老虎的黄色,是他偏爱的玫瑰的黄色。博尔赫斯的朋友们知道他喜爱黄色,因此每年他生日时都会为他买上色彩鲜艳的领带;而博尔赫斯则会引用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来表达感受——只有“聋子才能戴像这样的领带”,或是用悲叹的语气感慨失明和老年迟暮是独处的不同方式。失明让他封闭在孤零零的房间中创作着姗姗来迟的作品。他会在脑海中建构要写下的句子,待语言组织好就用口述的方式讲给身边最先遇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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