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博尔赫斯在一起02(1/1)
“请问,您可以帮我记录一下吗?”那是博尔赫斯刚刚创作好并背诵下来的诗句。他用自己最喜欢的节奏韵律一个词一个词地吟诵出来,说明标点符号的使用。他吟诵着新创作的诗歌,一句接着一句,没有分行,每每在最后一个词才稍做停顿。之后,他会请记录的人再为他朗读一遍,两遍,五遍。他对此感到很抱歉,但很快又会请他们再次朗读,仔细听每一个词,推敲掂量。不一会儿他就会加上一行诗,反复推敲后又会再加上一行。这些跃然纸上的诗句或段落(有时他也会重写散文)是博尔赫斯凭着想象构建的,作为读者却很难想象,这刚完成的作品竟不是由作家本人第一次执笔写就的。诗作完成后(散文的创作需要许多天),博尔赫斯会拿起那张纸对折好,然后放进自己的钱夹或是夹进某本书里。有意思的是,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放钱。他拿出一张纸钞,对折成一条,然后夹在他的某本藏书中。日后需要买东西时,他就会取出一本书,拿出他之前放在里面的钱(但不是每次都能找到)。
在家中(以及国家图书馆常年工作的办公室里),博尔赫斯很注重生活和工作的舒适性,只要是他待过的地方,都没有太大变化。每当夜幕降临,我穿过他家门口的帘幔,一眼就能看到他寓所的布局。右侧是餐厅,摆放着一张铺着花边桌布的深色桌子和四把直背椅子;左侧的窗户下面摆放着一张破旧的长沙发和两三把扶手椅。博尔赫斯常坐在长沙发上,我就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即便是在开怀大笑的时候,他已失明的双眼也永远透出哀伤的神情。他说话时眼睛会盯着空间中的某一点,我也会趁机环视房间,再次熟悉着他日常生活中的物件: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银质的大花瓶和他祖父使用过的马黛茶壶;一个从他母亲小时候就在使用的小写字台;两个已经加固过的白色书架,用来摆放百科全书;还有两个深色的木制矮书架。墙上挂着一幅博尔赫斯的妹妹诺拉画的描绘“圣母升天”场景的画,以及皮拉内西(8)的版画,画中展现了神秘的环形废墟。在左侧是一条通向卧室的短走廊:一间卧室是博尔赫斯母亲的,房间里摆满了旧照片;另一间卧室是他自己的,像是一位隐士的房间。有时,当我们晚上准备出门去散步或去对面街角的朵拉酒店用晚餐时,耳边就会传来莱昂诺尔女士的声音:“乔治,不要忘了大衣,你会着凉的。”莱昂诺尔女士和大白猫贝波是寓所中两个如幽灵般的存在。
我不常见到莱昂诺尔女士。通常我到寓所的时候,她会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只有在不时发号施令或者提出建议的时候她才会发声。博尔赫斯会称莱昂诺尔“母亲”,而她始终以“乔治”来称呼儿子,这是博尔赫斯来自诺森比亚的祖母为他起的小名。自幼年起,博尔赫斯就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作家,作家这份职业也成为其家族传奇中的一部分。1909年,博尔赫斯一家的朋友、街头行吟诗人埃瓦里斯托·卡列戈——也是博尔赫斯早期一部随笔集的主题,为莱昂诺尔女士之子、十岁的博尔赫斯创作了几行诗,而当时的小博尔赫斯已非常迷恋阅读:
愿你的儿子,
令你骄傲的孩子,
已在心里
渴盼着赞颂的孩子,
随着梦想
虔诚的翅膀,
传来新的捷报
继续采摘
结出酿造雅歌美酒的
丰硕葡萄。
可以料想,莱昂诺尔女士很强势,也非常宠溺自己如此出名的儿子。有一次,莱昂诺尔在接受法国电视台的一档纪录片采访时犯了口误,一不小心就演化成弗洛伊德所说的恋子情结。当时,有人问及莱昂诺尔作为博尔赫斯秘书的角色和工作,她表示自己曾照料失明的丈夫,如今也同样地照料自己失明的儿子。她本想说:“j&039;ai été a de on ari;atenant,je suis a de on fils ”(“过去我就像我丈夫的手,如今我就是我儿子的手”),但受西语发音的影响,在发“a”这个词时,她打开了二重元音的发音,于是这句话听上去就变成了“j&039;ai été l&039;aant de on ari;atenant,je suis l&039;aant de on fils”(“过去我曾是我丈夫的情人,如今我是我儿子的情人”)。而了解她的人对此却并不感到惊讶。
军事历史学家们可能会把博尔赫斯的卧室(有时候他会叫我去卧室找书)比作 “斯巴达人”房间的样子。一张铁床上面铺着一席白色床单,贝波有时会蜷缩在上面;还有一把椅子、一个小写字台和两个矮书架,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家具。墙上挂着带有瑞士不同军队兵器盾徽的木盘和丢勒(9)的版画《骑士、死亡和恶魔》,并配上了两行韵律工整的十四行诗。在博尔赫斯的一生中,每天临睡前他都会做同一件事:换上白色睡衣,闭上眼睛,然后用英文高声诵读《天主经》。
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是由语言构建的,很少涉及音乐、色彩或是形状。他曾多次表示,自己对绘画一无所知,永远像失明一般;还表示自己很喜欢阿根廷画家,也是他的朋友苏尔·索拉(10)和妹妹诺拉·博尔赫斯的画作,还有丢勒、皮拉内西、布莱克(11)、伦勃朗(12)和透纳(13)的绘画,但比起这些艺术家的画作,博尔赫斯更钟爱他们的文学创作。博尔赫斯批判埃尔·格列科(14)画中的天堂都是公爵和大主教(“一个类似罗马教廷的天堂在我看来和地狱一样……”),而对于其他画家,他几乎闭口不谈。博尔赫斯对音乐似乎也并不敏感。他说他喜欢勃拉姆斯(15)(博尔赫斯最佳短篇小说之一的标题就叫作《德意志安魂曲》),却很少听他的音乐。有时在听莫扎特时,他又称自己现在完全沉迷于莫扎特的音乐,不知人们在莫扎特诞生之前的年代是如何挨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但之后他就会全然忘记此事,直到再次听到莫扎特。他常会哼唱探戈(尤其是老曲子)或米隆加(16)的曲子,却厌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17)。在博尔赫斯看来,探戈从1910年起便走向衰落。1965年,他曾为几首米隆加舞曲填词,但表示自己从未能填出一首探戈的词。“探戈是属于夜晚的,但在我听来太过感伤,太像催人泪下的戏剧了,比方《当一切已终结》(lorse tout est fi)……”博尔赫斯说他喜欢爵士乐,还能记起一些电影中的配乐,尽管音乐本身或者对故事情节发展的推动更让他着迷,就像伯纳德·赫尔曼(18)为电影《惊魂记》创作的配乐一样。博尔赫斯对这部电影赞誉有加,认为它体现了另一种“doppelg&228;nr”(19)。在电影中,具有双重人格的杀人犯化身为已被他自己杀掉的母亲。在博尔赫斯看来,这种想法本身就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