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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译序 那时,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脑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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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 松(1)

若按希伯来原初宗教里的说法——上帝以语言创世,那像博尔赫斯这样的人,在其内心深处就很可能藏着一个渴望成为“上帝”的人,企图用文字创造并主宰另一个无限的世界。或许也正是基于类似的理解,翁贝托·埃科才会在其重要的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里借用博尔赫斯的形象,塑造出那个暗中掌控修道院并狂热地守护着图书馆的盲修士豪尔赫,后来他甚至声称:“图书馆加上盲人,只能产生博尔赫斯。”而在那部小说杰作中,最后豪尔赫是吞吃了那本被他自己涂了毒的珍贵古籍,在自己意外引发的图书馆大火中死去的。这种处理方式似乎也证明翁贝托·埃科对博尔赫斯有着极深的了解,因为后者曾表示过,有时候,他其实也想象过一个完全没有书的世界。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阿根廷的独裁者庇隆下台后,博尔赫斯已是享誉欧美的代表性拉美作家,并众望所归地成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家族遗传性眼疾却已令他近于双目失明。为此他自嘲道:“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而这黑暗,这漫无边际的囚室,就好像是上帝专门用来惩戒这位胆敢声称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人的。这个兴趣极其广博的不可知论者,这个沉湎于神秘主义的异教徒,这个本质意义上的渎神者……无论是他写的书还是读过的书,都是他构建通天塔的砖石,最后也将会是其坟墓的理想材料。当然,死亡还不会很快就降临,失明之后他还要等很久,在慢慢变深的昏暗中,在逐渐降临的黑暗里,在日复一日的倾听中……等到他拥有了足够的耐心,他将领悟:黑暗即光明。

当然,在领悟的时刻,博尔赫斯可能还会意识到,在奥林匹斯诸神和古希腊英雄的早已不复存在的世界里,自己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兼擅散文与短诗的荷马,以文字之舟去做无尽的言说与漫游,却又不会令人厌恶。

有谁能为博尔赫斯写本理想的传记呢?在看过常见的几种博尔赫斯传记后,我觉得,博尔赫斯其实并不需要传记;或者,还可以换个说法,博尔赫斯不可能有真正的传记。因为没人能让自己的文字越过博尔赫斯的作品来重构其存在,任何要在博尔赫斯的生活、阅读与写作之间构建起某种因果关系的企图都注定是徒劳的。

博尔赫斯的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他的阅读与写作所瓦解甚至吞噬。或者说,他的日常生活不过是写作与阅读行动留下的遗迹,任何关于博尔赫斯日常生活的叙事与分析都注定会显得微不足道且相当乏味……而当传记作者为了消除或缓解这种尴尬状态时,又必然会试图通过引用博尔赫斯的作品内容来谋求某种平衡,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说到底,这些来自作品的文字不会成为他个人生活的任何意义上的证明,相反,它们会让那些与他的生活相关的文字黯然失色,会让读者忽然意识到——博尔赫斯的世界不会在其传记里,只能在其作品里。他的传记,只能是他所有作品的集成。

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这本薄薄的《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既没有为博尔赫斯做传的野心,甚至也没有写成文学评传的意图。这位从前辈博尔赫斯那里习得了淡定、从容与克制的作者,深知记忆与回忆的可贵与不可靠,因此他才会说:“这些文字不是回忆;是对回忆的回忆的一种回忆。而能证明这些回忆存在过的事实都已日渐模糊,只依稀留下一些图像,一些我也不能确定准确记得的只言片语。”当他如是说时,意味着这个试图穿越岁月的迷雾,重新发现光芒闪烁的时刻与耐人寻味的场景的文本,有其天然的文学属性。他为它选择了双线结构:一是简练描述那些令他印象颇深的场景;二是反思评述与博尔赫斯的阅读、写作及思想密切相关的人与事。在前者中,他仿佛只是默默地看着博尔赫斯,写下他看到的一切;而在后者中,他则试图让人意识到,当他追忆博尔赫斯时,已不只是作为曾经的在场者,更多还是作为能与博尔赫斯进行平等对话的作者来发声的。

“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是由语言构建的,很少涉及音乐、色彩或是形状。”曼古埃尔写道,“他的事,就是文学。”在几乎立即就认同了这种精辟的说法时,我其实想说的是,博尔赫斯的这种特质,恰恰是很多貌似迷恋其作品的人和那些莫名讨厌他的人所无法意识到的基本事实。很多人喜欢跟传媒一起把博尔赫斯塑造成一个文学传奇,去反复谈论他的智慧与神秘、他的镜子与迷宫,还有他对独裁的反抗与他的失明,却从来都无法真正靠近他的语言世界——不管他们以何种方式打开他的书,或是以何种夸张的姿态与腔调来谈论他。就通常最多见的关于博尔赫斯的说法来看,人们所执意迷恋的,其实都不过是些姿态与腔调,对于他们来说,博尔赫斯就像他们在化装舞会上碰到的一位戴着奇特面具而又低调的贵客,他们热情地谈论着他的一切,却从未倾听过他的声音,也从未凝视过他的文字。

他们也不可能会明白,为什么曼古埃尔会说:“博尔赫斯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梦想家,他很喜欢讲述自己的梦境。在梦境中,在梦的‘无限疆界&039;里,他觉得自己可以超越思想和恐惧的极限,并且能够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故事情节。他特别喜欢睡着之前的那几分钟,介乎清醒和进入睡眠状态之间,正如他所说,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识&039;。‘我会自言自语些无意义的话,看到新的地方,让自己顺着梦境的斜坡下滑。&039;”因为他们从来不在博尔赫斯所预设的读者范畴:

“我并非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作的,这种人对我毫无意义。我也并非是为了那个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它被称为群众。我并不相信这两种抽象的东西,它们只被煽动家们所喜欢。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我的一位朋友曾有些抑郁地告诉我,这个阿根廷老头子,他的文字,能让某些人暴露自己那疯狂的本质。或许,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表达其对博尔赫斯又爱又怕并难以割舍的情绪。这个偶尔也会在梦境里对镜子和迷宫感到恐惧的博尔赫斯,之所以能让某些人暴露出疯狂的本质,是因为他总能以最为简约的方式构建并传达自己的那些沉湎于幻想、文字、书籍,以及神秘事物的趣味,并总能让人的想象在不经意间慢慢地失控。正像翁贝托·埃科所暗示的那样,博尔赫斯无论是在失明前还是在失明后,在其内心深处总归都隐藏着某种与书籍世界密切相关的疯狂,这种情绪或者说激情就像某种毒液与烈火,会让他即使在平静中也会处于某种莫名的危险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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