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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英国文学A至Z(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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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灵顿公共图书馆里各种书几乎都有一本。藏书中有一本格特鲁德·斯泰因一九三二年的《艾丽斯·b托克拉斯自传》。

十六岁那年我按字母顺序才读到“”字头的姓氏——莎士比亚不算,他不在字母表内,正如黑色不算一种颜色。黑色融合了所有颜色,而莎士比亚涵盖了所有字母。我读他的剧作和十四行诗,就像一个人每天早晨穿衣服一样。你不会问自己:“我今天要穿衣服吗?”(在那种没有好好换衣服的日子,你一定是心理或生理上不舒服,也就无力问这问题了——这稍后再谈。)

“”字头有十七世纪诗人安德鲁·马维尔。自我在图书馆台阶上认识了ts艾略特之后,我决心将诗歌加入书单。诗比散文更容易学。一旦学会了,就可以把它当作一缕光线,一束激光。诗显现出你的真实境况,并帮你穿透它。

马维尔写下了最美妙的英文诗之一——《致羞怯的情人》。那首诗这样开篇:“如果我们的世界够大,时间够多……”

世界够大,时间够多:我年轻,所以时间够多,但我知道我必须探寻世界——我连一间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给予我莫大希望的,是这首诗的末尾几行。它是一首引诱的诗,这是其魅力所在,它也是一首生命的诗,鼓动并歌颂着爱与欲望,宣称欲望是对有限生命的挑战。

马维尔说,我们无法放缓时间,但我们可以追逐它。我们可以使时间奔跑。想想沙漏,时间之沙慢慢消逝的老生常谈,想想所有渴求不朽的浮士德式的愿望——但愿时间能静止,但愿我们能永生。

马维尔说,不,别管那些,掉转过来,尽你可能纵情而活。他就是这么说的,比我说的好得多:

让我们把所有力气,所有

甜蜜,滚成一个圆球,

粗鲁狂猛地夺取我们的快感

冲破一扇扇人生的铁门:

这样,我们虽无法叫太阳

驻足,却可使他奔跑向前。

把它大声读出来。看看马维尔在“太阳”之后断句有何效果。在那里断句促成一处细微的停顿,于是太阳确实驻足了——随后诗句向前飞驰。

我想:“如果我不能也无法停驻在原地,那我将倾尽全力前行。”

我开始意识到我有人做伴。作家常常是流亡者、局外人、逃离者与漂流者。这些作家就是我的朋友。每一本书都是一封瓶中信。打开它。

“”字头,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唯一一位让弗吉尼亚·伍尔夫嫉妒的作家……不过我当时尚未读过弗吉尼亚·伍尔夫。

无论如何,我当时没有从性别或女性主义角度思考过问题,因为我除了知道自己是工人阶级以外,就没有更多的政治意识了。但我发现书架上的女性作家较少,相隔很远才有一位,当我想要阅读“关于”文学的书籍(这永远是个错误)时,没法不注意到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都是关于写作的男人。

我没有为此伤脑筋;我处于溺水的危险中,在海上迷路的人绝不会伤脑筋去想抓住的桅杆是榆木还是橡木做的。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与劳伦斯和济慈一样罹患肺结核的作家,他们都让我对自己的慢性咳嗽感觉好过了些。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其短篇小说的内容距离我十六岁的全部生活经验都很遥远。

而这正是关键所在。阅读贴近生活现实的题材,价值有限。毕竟,现实只是现实,因心之所向而生的满腔热血在那里得不到满足。这就是为什么阅读我们自身,仿佛一切既是现实也是虚构,会令人如此自在。读得越广博,我们就越自由。艾米莉·狄金森一生鲜少踏出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的家门,然而当我们读到“我的生命站立——一杆上膛的枪”,我们便知道自己与一种想象相遇了,它点燃生命,而非点缀生命。

所以我继续读。我继续读着,路过我自己的地理与历史,路过弃婴故事与诺里砖墙,路过魔鬼与错误的婴儿床。那些伟大的作家不在远方,他们就在阿克灵顿。

阿克灵顿公共图书馆采用杜威十进制分类法,这表示图书经过细致分类,除了人人鄙夷的低俗小说。爱情小说每本贴有一张粉红色书标,不照字母顺序,统统丢在爱情小说书架上。海洋小说是相同的待遇,不过贴的是绿色书标。恐怖小说是黑色书标。文风蹩脚的推理小说贴白色书标,不过图书管理员绝不会将钱德勒或海史密斯归进推理小说——他们的作品是文学,正如《白鲸》不是海洋小说,《简·爱》也不是爱情小说。

幽默小说也有一个分区……贴着好笑的橙色波浪形书标。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在幽默小说书架上,为何或如何会出现格特鲁德·斯泰因,想必是因为她写了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文字……

好吧,也许她真的这么写,也常常这么写,不过基于某些原因这种风格意义不凡,总之《艾丽斯·b托克拉斯自传》是一本令人愉悦的书,也是英语文学中真正具有开创性的时刻之一——如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九二八年的《奥兰多》一样具有开创性。

伍尔夫将她的小说称作传记,而斯泰因书写他人的自传。这两位女性都瓦解了现实与虚构的间隔——《奥兰多》把现实生活中的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当作主人公,斯泰因写的则是她的伴侣艾丽斯·b托克拉斯。

当然,笛福称《鲁滨孙漂流记》是自传(斯泰因在书中提及此事),夏洛蒂·勃朗特则不得不说《简·爱》是传记,因为女性不应该老是编故事——尤其是那些道德观念大胆甚至不良的故事。

不过伍尔夫和斯泰因很激进,她们在虚构作品中使用真人,并混淆事实——《奥兰多》附有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的真实照片,而艾丽斯·托克拉斯这个所谓的自传者,却是斯泰因的伴侣,并非作者……

我着迷于身份认同与自我定义,对我而言,这些书至关重要。阅读自己,仿佛自己既是现实也是虚构,是保持开放叙事的唯一方法——唯此一途可阻止故事照它自己的走向逃跑,通常那会引向没人想要的结局。

我离家那天晚上,感觉自己是受骗或者说被设计离开的——甚至不是被温特森太太所骗,而是被我们共同生活的黑暗叙事所骗。

她的宿命论如此强力。她是她自己的黑洞,吸进了所有的光。她由暗物质组成,她的力量隐匿无形,只能通过它的效应感知其存在。

快乐本该意味着什么?假如我们之间的一切是光明、清澈、美好的,快乐会意味着什么?

这从来都不是生物学问题,也不是先天禀性和后天培育的问题。我现在知道,我们能通过被爱与爱人得到治愈。我们无法通过建立自己的秘密结社——执着于唯一愿接纳的另一个人,注定失望——得到治愈。温特森太太是她自己的秘密结社,她渴望我加入。这是一条强制的教条,我生命中有很长一段时间背负着它前行。这当然是浪漫爱情的基础——你和我,对抗全世界。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世界。一个若我们不在其中便不存在的世界。然而当其中一人辜负另一人的时候……

而其中一人必将辜负另一人。

那夜出走,我渴望着爱与忠诚。我天性中广阔的向往必须钻过细细的瓶颈——进入“另一半”的概念,那个俨然孪生的人,与我如此相近却又不是我。柏拉图式的完整个体的分裂。我们终有一天会找到彼此——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必须得相信这件事,不然我该如何自处?然而我也在走向“尽得或尽失”的爱所招致的危险失败。

但不得不提,十六岁时,你真的没有多少选择。你带着你所有的一切离开。

但是……

总有一张万能牌。我的这张牌就是书。我拥有的,最主要的,是书给予的语言。一种讨论复杂性的方式。一种“让心弦得以保持对‘爱’和‘美’的灵锐感应 [1] ”(柯尔律治)的方式。

离家当晚,我走了大半夜。那一夜是慢动作度过的,黑夜比白昼缓慢得多。时间不是恒量,某一分钟与另一分钟的长度并不同。

我所在的这个黑夜长得延伸进我的生命。我出走,试图远离她抑郁的黑暗轨道。我试图走出她投下的阴影。我并非真的走向哪里。我只是走开,走向自由,至少看上去如此,但永远都带着黑影。离开心理的某处比起离开物理的某处,耗费的时间要长得多。

大约清晨四点至六点,我睡在滚木球草场上的亭子里,在十月穿破云层的阳光下醒来,已经冻得浑身僵直。我走去市场买了煎蛋和浓茶,然后带着我的几样东西上学校。

接下来的几天很艰难。珍妮的父亲已经认定他真的不喜欢我——我总是给朋友的父母这种印象——所以我没法睡在房车里。于是我只得睡进那辆学驾驶用的破旧迷你车里。

那是一辆很不错的迷你车,是教会一个怪男孩的车子,他父母上了年纪,不信教,溺爱孩子。他让我用这辆车,是因为他父母希望他自己有车开,而他不敢开车。我们俩约定把车开到珍妮家,停在街角。

要睡在车上,得有个计划。我的计划是坐在前座看书、吃东西,躺在后座睡觉。这样让我感觉自己还能保持平静。我把我的东西放在后备厢。几天后,我决定开车去镇上转转,虽然我还没有驾照。

我在市场帮人包装针织套衫,每周工作三个晚上,周六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六点。我还在一个蔬果摊打工,赚钱买吃的、加油、去自助洗衣店。

每周六我和珍妮都上电影院,吃炸鱼薯条,在迷你车的后座做爱。然后她回家,我打着手电筒读着纳博科夫 [2] 渐渐入睡。读“n”字头作家的书令我不太愉悦。

我无法理解为何一个男人会如此厌恶成熟女性的身体。对我而言,去公共澡堂洗澡最棒的就是能够观看女人。我觉得她们很美,每个都很美。我这么做本身也是对我母亲的批评,她认为身体是罪恶与丑陋的。

我算不上带着欲望观看女人。我爱珍妮,她是性感的,但看女人是一种看自己的方式,我想,也是一种爱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假如我的欲望对象是男孩,事情会变得怎样,但我不想。我喜欢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但我不想要其中的任何一个。当时没有。如今仍未有。

有一天,我去预科学院上学,我们为准备考试正在读威尔弗雷德·欧文和《米德尔马契》 [3] ,我对纳博科夫心有不满。我觉得《洛丽塔》读来难受。这是头一次,文学感觉像是一种背叛。我问过图书管理员——他们通常可靠——她说她也不喜欢纳博科夫,许多女性都有这种感觉,但最好不要在有男有女的场合这么讲。

男人会说你偏狭,她说。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解释说就是从小地方来的人。我问她阿克灵顿是不是小地方,她说,不是,它比小地方更小。

于是我决定问问老师。

我有两位英文老师。主讲的那位是个性感的激进分子,他在我们一个同学终于年满十八岁时娶了她。他说纳博科夫实在伟大,有朝一日我会懂的。“他恨女人。”我说,并未意识到这是我女性主义意识的开端。

“他恨女人转变后的样子,”这个偏激的人说,“这是不同的。在她们变成后来的样子之前,他都爱女人。”

接着我们为《米德尔马契》中的多萝西娅·布鲁克和令人反感的罗莎蒙德争论了一番,男人全都偏爱后者,想来是因为她尚未变成女人后来的样子……

争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我便和两个女生一起去跳蹦床,她们不操心多萝西娅·布鲁克或洛丽塔。她们只喜欢跳蹦床。

我们在蹦床上太吵闹,打扰到了英文系主任拉特洛太太。

拉特洛太太是一位中年女士,体形浑圆得像只毛茸茸的猫。她头发蓬松,涂紫色眼影。她穿红色涤纶套装和绿色褶边衬衫。她自负、令人生畏,同时又荒唐可笑。我们不是嘲笑她就是躲着她。不过她热爱文学。每当说到“莎士比亚”,她总要低下头来,她在一九七〇年还真的坐长途汽车去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观看彼得·布鲁克的“白盒子”传奇剧作《仲夏夜之梦》 [4] 。我猜,她是布罗迪小姐 [5] 那种人,不过我当时没这么想,因为我还没读到“s”字头的作家,而等我读到时,书目里也没有缪丽尔·斯帕克。她的书对英国文学a至z散文部而言太过现代。

说回拉特洛太太,她寡居,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已经远高过她的儿子,她开车驶进停车场,把两个壮硕笨重的男孩硬推出她小小的莱利小精灵汽车,用连串的高声威胁将他们送进学校。她整天都在大喊大叫。她上课时会吃安定片。她把书掷向我们的脑袋,还威胁说要杀了我们。所有这些做法在当时还是允许的。

拉特洛太太从英语教室飞奔过来,那间教室愚蠢地设在蹦床室隔壁。她朝我们大吼,等她停下时,我说,这都是纳博科夫引起的,我得读完“n”啊。

“可你已经在读威尔弗雷德·欧文 [6] 了。”

“我知道,可他是诗歌部的。英国文学a到z散文部才是我正在读的。有个作家叫奥利芬特夫人 [7] ……”

拉特洛太太像只鸽子似的骄傲地挺起胸膛。“奥利芬特夫人不是文学——你不可以读!”

“我没得选,她在书架上。”

“你好好说清楚,姑娘。”拉特洛太太说。她开始感兴趣了,虽然仍想回去批改那二十篇关于《傲慢与偏见》的论文。

于是所有事情滔滔而出——母亲、迷你车、图书馆、书籍。拉特洛太太默不作声,这很不寻常。然后她说:“你住在一辆迷你车里,只要不在车里,你就在市场打工挣钱,在这里上学,要不然就在阿克灵顿公共图书馆里从a到z读英国文学散文。”

是的,这准确概述了除性以外我全部的生活。

“我现在也读诗。”我说,解释了有关ts艾略特的事。

她看着我,如同《火星人地球大袭击》 [8] 中的一幕,一个先前可知的物体在她眼前变身。接着她说:“我家有个空房间。你自己买吃的,晚上十点以后不准喧哗。你可以拿一把钥匙。”

“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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