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启(1/2)
温特森太太不是好客的人。有人敲门,她会沿门厅跑过去,拿拨火棍探出信箱口乱晃。
我提醒她,天使常常伪装而来,她说此言不虚,但他们不会穿克林普纶衣服伪装。
问题之一在于我们屋里没有卫生间,她为此感到羞愧。其实没有多少人家里有卫生间,但我不被准许带学校的朋友回家,以防他们想上厕所——这样他们就得走到屋外——然后发现我们没有室内卫生间。
实际上,这还是最小的事。对于不信教者而言,比起邂逅透风的室外厕所,更大的挑战还在厕所里等着他们。
我们家不准看书,我们却活在一个铅字的世界里。温特森太太写下许多劝诫文字,贴得满屋都是。
我的大衣挂钩底下钉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想想神(god),而非狗(dog)。”
煤气灶上方,一张面包包装纸上写着:“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 [1] ”
而在室外厕所,一进门正对着你的就是一张标语牌。若站着,你会看到:“勿流连主的事。”
若坐下,则会看到:“他将你里面如蜡熔化。 [2] ”
这是一厢情愿,母亲肠道不好。这与我们不可靠它活着的白面包片有关系。
我去上学,母亲会把圣经的摘句放进我的曲棍球鞋。我们进餐时,每个盘子旁边都摆着一个从应许盒里取出的小纸卷。应许盒是一种将圣经经文纸条卷起装于其中的盒子,有点像装着笑话纸条的圣诞彩包爆竹,不过更严肃些。小纸卷竖直插着,你闭上眼睛抽出一支。纸卷中的话可能是安慰人心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 [3] ”也可能是令人生畏的:“父亲的罪孽报应在他后世子孙。 [4] ”
令人欣喜或引人消沉,全都是阅读,阅读就是我想做的事。以文字喂养,把文字当作走路的鞋,文字成了线索。一字一句,我知道它们会带我去往他方。
温特森太太唯一愿意应门的时候,是知道了摩门教徒会来访。那时她会等在门厅,在他们叩响门环之前猛地打开门,挥舞手里的圣经,警告说,他们将永堕地狱。这令摩门教徒困惑,因为在他们看来,由他们掌管着永堕地狱的人选。不过温特森太太是更适合担任这份工作的人。
偶尔,如果她心情友善,听到敲门声时,她不会去劳动拨火棍,而是派我从后门跑进巷子,在街角窥视是谁在门口。等我跑回来传信,她再决定是否放来者进门——这通常表示我去开门时,她得颇费些工夫喷灭蝇空气清新剂。到了此时,访客见无人应声便作罢,已经回头往街上走到半路,所以我得跑上前去带他们回来,而后母亲会装作又惊又喜。
我不介意,这样做使我有机会上楼读禁书。
我觉得温特森太太曾经博览群书。我约莫七岁时,她曾读《简·爱》给我听。这本书得到认可是因为书里有个牧师(圣约翰·里弗斯)一心只想传教。
温特森太太翻着书页大声朗读。桑菲尔德庄园一场大火,罗切斯特先生双目失明,然而在温特森太太朗读的版本中,简毫不关心她失明的情人;她嫁给圣约翰·里弗斯,他们共同投身传教事业。后来我终于自己读到《简·爱》,才发现母亲对故事做了什么手脚。
她做得如此高明,翻动着书页,以夏洛蒂·勃朗特的风格即兴创作。
我年纪稍大后,这本书就消失了——也许她不想让我自己读。
我想她应该是把书都藏起来了,就像她藏起所有东西那样,包括她的心。可我们的房子很小,我到处搜寻。我们在屋子里翻找不休,我们两人,是否在寻找彼此的证据?我想是的——她这么做,是因为我对她而言是致命的未知,她害怕我。而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全然不知自己缺少了什么,却感觉到了因缺失的存在而引起的缺失感。
我们绕着彼此打转,小心警惕,互相离弃,满心渴望。我们走近对方,却不够靠近,然后将对方永远地推开。
我确实找到了一本书,但我真希望不曾找到它;它被藏在高脚柜里一堆法兰绒布下面,是一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房中术手册,名为“如何取悦丈夫”。
这部骇人的巨著或许解释了为何温特森太太没有孩子。书中有黑白图解、清单、诀窍,大部分姿势看上去都像一个叫“扭扭乐 [5] ”的折磨肉体的儿童游戏广告。
在我琢磨异性恋的恐怖时,我意识到自己无须为父亲或母亲感到遗憾;母亲没有读过那本书——或许翻开过一次,发现任务艰巨,就摆到一边。那本书平整崭新、完好无损。因此无论父亲的生活不得不缺失了什么,我也真的认为他们从未有过性生活,至少他不必与一手握住他阴茎、另一手举着手册的温太太共度夜晚。
我记得她告诉过我,他们婚后不久,父亲醉酒回家,她把他锁在卧室门外。他破门而入,她把婚戒从窗口扔进阴沟。他跑去捡。她搭夜班汽车去了布莱克本。这个例证说明了耶稣如何改善婚姻。
母亲给予我唯一的性教育是一道禁令:“绝对不要让男孩碰你下面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似乎指的是我的膝盖。
假如我爱上的是男孩而非女孩,事情会不会好一些?也许不会。我进入了她的恐惧之地——对身体的惧怕,对婚姻的彷徨,她的母亲因丈夫的粗鲁和风流所受的屈辱。性令她厌恶。而今,当她看到我,就看到了性。
我做了保证。反正海伦也已经走了。不过我成了一个希望能与某人裸裎以对的人。我成了喜爱肌肤、汗水、亲吻与高潮感觉的人。我想要性,我想要亲密。
无可避免地会出现另一个爱人。她知道。她监视着我。无可避免地,她迫使此事发生。
我考完o-level [6] 考试,结果很不理想。我四科未过,五科通过,我就读的学校关门了,更确切地说,改成了一所没有六年级的综合中学。这是工党政府教育政策的一部分。我可以继续去一所技术学院修读a-level课程,温特森太太牢骚了几句,还是同意了,条件是我得在平日晚上及周六去市场打工,拿些钱回家。
我很高兴能逃离中学,有全新的开始。没有人觉得我会有什么出息。我内心燃烧的地方,在他们看来像是愤怒与麻烦。他们不知道我读过多少本书,也不知道漫漫长日我独自在山上写了些什么。我在山顶俯瞰小镇,希望能比任何人都看得更远。这并非傲慢。这是欲望。我满怀欲望,对生命的欲望。
我很孤独。
温特森太太成功了;她自己的孤独无法打破,开始把我们全都围在其中。
那是夏天,每年去布莱克浦度假的时节。
度假的行程是坐长途汽车去这座著名的海滨小镇,然后在小巷的寄宿公寓里住一星期——我们负担不起海景房。母亲白天多半时间坐在折叠躺椅上,读关于地狱的煽情文学,父亲则四处散步。他喜欢散步。
晚上我们一起去老虎机前赌博。这不能算真正的赌博。如果我们赢了钱,就买炸鱼薯条吃。
小时候这一切都令我快乐,我认为在那短暂无忧、一年一度、为期一周的假期里他们也很快乐。但我们的生活已经变得更加黯淡。自前一年的驱魔仪式后,我们都病了。
母亲开始连续数日整天躺在床上,要求爸爸睡在楼下,因为她说自己正在呕吐。
后来她一阵阵地发狂,日夜不睡,编织,烤糕点,听收音机。爸爸去工作——他别无选择——但他不再制作小玩意了。他以前常用黏土做小动物,上班时把它们放在窑里烧。现在他沉默寡言。没人讲话。然后到了度假的日子。
我的月经停了一阵子。我得了腺热,感到疲惫不堪。我喜欢去技术学院,喜欢在市场打工,但我每晚要睡十个钟头,我第一次出现幻听,但不是唯一一次,我能清楚地听到声音,并非我脑中的。也就是说,那些声音出现在我脑袋外面。
我请求留在家中。
母亲一言不发。
出发的那天早晨,母亲打点了两个行李箱,一个爸爸的,一个她自己的,接着他们就动身了。我陪父母一路走到长途车站。我问他们要房门钥匙。
她说我一个人在家,她无法信任我。我可以待在牧师那里。已经安排好了。
“你没跟我说过。”
“我现在正在跟你说。”
长途汽车进站了。人们陆续开始上车。
“给我钥匙。我住在那里。”
“我们下周六回来。”
“爸爸……”
“你听到康妮说的了……”
他们上了长途汽车。
我当时正和一个还在念中学的女孩约会。我的生日在八月末,因此一直是同年级里最年幼的。这个名叫珍妮的女孩十月生日,所以是同级同学里较年长的。我们上学隔了一年,但年龄仅差两个月。她秋季就要到技术学院读书了。我很喜欢她,但不敢吻她。她深受男孩欢迎,还有个男友。但她想约会的人是我。
我跑去她家,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她母亲人很和气,让我在他们停在屋外的房车里过夜。
我满腔怒火。我们出去散步,我把农场的一扇门从铰链处拉扯下来,扔进河里。珍妮伸出手臂搂住我。“我们闯进去。那是你家。”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翻过后墙,跳进院子。爸爸在一个小棚子里放了些工具,我找到一根撬棍和一把羊角锤,撬开了厨房的门。
我们进去了。
我们像孩子一样。我们就是 孩子。我们加热了一个弗赖·本托斯牌的牛肉馅饼——那时的包装是碟形扁罐——还打开了几个豌豆罐头。我们镇上有一家装罐厂,因此罐头食品很便宜。
我们喝了一些人人都爱的瓶装饮料,名叫沙士。它是一种黑色汽水,味道像甘草掺糖浆,装在没有商标的瓶子里,市场摊位上有卖。我一有钱就会买,也买给温特森太太。
屋子看起来挺漂亮。温特森太太常常在装潢。她精通测量和糊墙纸。爸爸的任务是搅拌糨糊,照她的指令裁剪墙纸,递给梯子上的她,好让她由上往下贴墙纸,再用大刷子抹平气泡。
自然,这项工作也有她标志性的风格。对她这个强迫症患者而言,做事情非得做完为止。
我回到家。她在梯子上唱着《抛碇于灵磐》。
爸爸想喝杯茶,他得去上班,不过不要紧,因为茶已经沏好,摆在灶上。
“你下来吗,康妮?”
“做完再下去。”
爸爸和我坐在起居室,默默地吃土豆肉糜。我们头顶上是壁纸刷飕飕 拂过的声音。
“你不吃点儿什么吗,康妮?”
“别管我。我待会儿在梯子上吃个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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