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言情女生 > 千金笑 > 大结局1

大结局1(2/2)

目录

下朝之后,自有密卫进行进一步查探,来确定哪些人确实是公忠体国,哪些人却是推波助澜,还有哪些人别有心思。

一个朝会几乎开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大家都饥肠辘辘之后才散朝,纳兰君让刚刚下殿,就看见自己的定和殿大太监等在玉阶之下,急得挤眉弄眼团团乱转,却不敢进殿一步。

大燕严禁后宫及太监干政,品秩再高的太监,也不能进入议事大殿。

看见纳兰君让终于散朝,那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急急施了一个礼,附在纳兰君让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纳兰君让眉毛骤然一挑。

“皇后出宫了!”

“是……”那太监苦着脸俯伏在纳兰君让脚下,“太皇太后亲自出面,宫中上下,不敢抗旨,皇后,已经被太皇太后接出宫了!”

“祖父!孙儿此言千真万确,皇后……皇后确实断臂,仓皇出宫,孙儿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此刻也必然还在宫中,不得自由!”韦应跪在定国公膝下,扯着他的袍角,哭得眼泪连连。

定国公端坐在椅上,脸上气色青白交错,十分难看。

韦应说的怎么可能是真的

韦家从龙重臣,勋爵代表,公侯世家,在朝在野都拥有绝大的影响力,且世代忠良,从不涉入党争,任何一位帝皇,只要他不是痴傻儿,都不会不尊重这样的庞大世家,合则两益,分则两害,当今英华内敛,怎么会戕害皇后,软禁韦家子弟,无缘无故触怒韦家

一想到宠爱的孙女断臂,定国公便觉得心痛如绞,再想到这件事如果是真的,之后韦家该怎么办皇后未曾听闻有任何失德之处,如有失德之处,宫中也早已传韦家人申斥,如果毫无动静,冒出这事来,叫人怎么想

千想万想都觉得不可能,可便给韦应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编造这样的事,定国公韦一思心念电转,已经在思考,是先下手为强,纠合交好勋爵向陛下直接询问,还是早做打算,为韦家避祸

半晌他推开韦应,声音沉沉,“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祖父!”

“休得多言!”定国公拂袖而起,“此中定有隐情,陛下绝非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你不要中了别人的彀!”

“祖父,这都是我亲身经历,昭兄弟也当值,他也在场!”

“闭嘴!”韦应声色俱厉,随即转头对呆若木鸡的几个儿子道,“随我进宫,咱们求见皇后娘娘去。”

韦国公在朝中无职,但几个儿子,一个在吏部任侍郎,一个在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还有一个外放巡抚,最年轻的小儿子,现在也是兵部给事中,可以说一门煊赫,文武兼备。

几人穿戴齐整,正商量如何递牌子进宫,蓦然步声杂沓,府内的大管事奔了进来,神色仓皇,眼下犹带泪痕。

韦国公心中一跳,这是跟随他久了的老人,当年战阵都见过,最是沉稳妥当,何曾见过他如此府内狂奔,仓皇失态

心中一凉,眼前便有些发黑,韦国公赶紧扶住桌子,定定神。

“国公,国公……”那管事抖着嗓子,“皇后……皇后娘娘回来啦……”

若在平时,这一声不知该有多欢喜,此刻最后几字竟然破音,带着哭腔,堂中的韦家头面人物,都是官场久混的人精,此刻听得这语气,便知道大事不好,人人僵在当地,面色惨白。

还是韦国公老当益壮,稳得住自己,跨前一步,道:“娘娘呢!快快迎进来!”一边低声道,“振儿,你立即去前院,现在开始,韦府不接待任何外客,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择儿,你召集全部护卫,护在定心堂附近,谁也不许靠近!”

两个儿子领命而去,留下来的是韦芷的亲生父亲,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韦扬,立在当地,脸色发青。

两乘小轿一直抬到韦府内堂,韦国公父子三代抢上一步,原以为两乘轿子,其中一辆必然是凤藻宫女官,不想前头那轿子帘子一掀,出来的中年女子,微微苍白,凤目含煞,赫然是沈太皇太后。

韦国公惊得险些忘记跪拜——太皇太后不是该在外城离翠别宫居住么怎么会陪着皇后,出现在这里

沈榕却没让他大礼参拜,自己行到堂中,迎着韦家人愕然而又不安的目光,微微含泪,道:“芷儿那可怜孩子,本宫冒险给接出来了,你们……去看看她吧……”

韦国公心一抖,顾不得礼仪,快步抢到第二辆轿子前,轿帘一掀,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

蓦然一声惨呼,一个匆匆赶来的贵妇,挣扎着挣脱丫鬟嬷嬷的搀扶,向轿子扑了过来,忘记礼仪,从韦老爷子胳膊下钻了进去,看了皇后一眼,大叫一声:“我的儿呀——”便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晕去的正是韦芷母亲,韦扬的夫人,韦扬此时也扑了上来扶住妻子,看见爱女断臂,老泪,一时众人惊慌悲恸,搀扶的哭叫的撒着手不知道干什么的,又一阵鸡飞狗跳,韦国公霍然回身,大喝,“统统下去!”

他一喝,哭的叫的都吓了一跳,齐齐闭嘴转头看他,眼看老爷子面如重枣,白髯无风自动,已经到了爆发边缘,都不敢再发出声音,韦扬叹息着挥挥手,令人将夫人送入内宅,嘱咐,“不得对内宅女眷多提一个字。”

这种世家大族久经风浪,最初的惊慌过后都很快调整过来,等韦家父子回到堂上,四面已经恢复安静,只是那安静里,含着几分肃杀的味道。

韦皇后被直接送入后堂疗治,她神智晕迷,含糊呓语,不住惊叫,“……你骗我……你骗我……啊……是你……是你要杀我……爹爹救我……祖父救我……救我!”

最后一声凄厉嘶哑,颤颤如落花,半截手臂在半空茫然地挥舞,舞一段绝望而凄伤的轨迹,韦国公老泪滚滚而下,凝视孙女良久,一捂脸,挥了挥手。

皇后被送入内宅,韦国公再回首时,除了眼睛发红,已经毫无异状。他凝视着堂上太皇太后,一步步走了回去,每走一步,眼底泪痕渐渐干涸,神情却越发冷峭。

这锋隐多年的老臣,此刻,好像被孙女的血,再次洗了长刀锈迹,寒光乍现。

堂上,沈榕静静端坐,凝视着看似安静,其实已经处于暴怒状态的韦国公。

她今日来,也是行险,昨夜沈梦沉被擒下狱,她当即命宫中亲信前去探看。她掌握宫禁垂二十年,母仪天下,稳控后宫,以她沈家人天生的智慧手腕,早已将势力渗透得无孔不入,便是后来因为沈梦沉牵累被迫迁宫,不再居住在宫内,她的势力,依旧不是那么好拔除的,要见谁,要救谁,自有一些被她抓住把柄的人,为她服务。

忠心于她的老内侍,连夜传给她从沈梦沉那里得到的答案,换得她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她整衣,梳妆,出宫,直奔皇宫,先以太皇太后身份强行带走韦皇后,随即便改装小轿,直奔韦府。

“韦一思拜见太皇太后,并斗胆请问……”韦国公俯伏在阶下,肩头微微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榕端起茶,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胭脂落在茶盏边,自从迁去别宫,她的供给大不如前,以前的胭脂都是南方贡品,从来不落色,现在稍不注意,便口脂斑驳,露出狼狈相来,这在她是不可容忍的。

顿了顿,留心到洁白的茶盏边没有红痕,她才放心地搁下茶盏,轻轻立起,快走两步,搀起了韦国公,头一低,已经现出一副哀哀之容。

“国公休得多礼,哀家如今也不过一个畸零之人……”她神情雍容而微带唏嘘,“如今说不得,还得托庇于你呢……”

韦国公霍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太皇太后身份贵重,母仪天下,何出此言”

沈榕取出雪白的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未及流出的泪水,苦笑道:“国公何必明知故问哀家不惜违背旨意,将皇后送回,已是自身难保了!”

韦家人神情紧张起来。

沈榕垂下眼睛。

日光淡淡,光影摇曳,摇曳的光影里,“慈祥温善,因记着当年韦老国公护持皇家有功,不惜抗旨将皇后救走,以免她受皇帝暗害”的太皇太后,娓娓向韦家说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秘密里,原本是皇帝自己钦点的皇后,变成了太后点中的皇后,而皇帝不满皇后出身公侯世家,怕出现尾大不掉的外戚,再加上韦家子弟多在朝中任要职,韦国公在军中又有声望,以致圣心不安,寻思着要削减韦家权柄。

皇帝要动韦家,想从皇后入手,想要给她罗织善妒罪名,以此责难韦家教女无方,下旨申斥,趁机削权。

皇后年轻,不甘被罗织罪名,和陛下争吵,触怒陛下。恰逢此时,尧国皇后君珂悄然来到大燕,这位皇后原本就是大燕臣子,当年就和时为皇太孙的陛下有私情,如今两人偷偷幽会,恰被皇后撞破,陛下恼怒之下,杀人灭口。

皇后拼死逃得一命,向韦家子弟求援,又被陛下堵了回去,太皇太后闻讯赶来,见皇后奄奄一息,念着当年韦沈两家同气连枝,沈家家主曾得韦国公救命之恩,所以不惜开罪陛下,将皇后秘密送回,并亲自入府,提醒韦公府早做准备。

一番说辞,周密合理,天衣无缝,韦国公父子听得脸色变幻,从一开始惊诧、不信到后来的疑惑、不安到最后的震惊惶恐,呼吸发紧。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看见自己死灰的脸色。

陛下竟然真的要拿韦家开刀,偏偏又事涉陛下私情,此事发展至此,陛下怎能容忍

“此事事关重大,怨不得你等不信。”沈榕幽幽叹口气,“不过要说验证真假也容易,只要探问一下,那君皇后是否在宫中便是。”

两人一想也是,尧国皇后绝无可能突然出现在大燕,时值三国交战,她也没有理由以尊贵之身亲涉险地,如果她在宫中,此事便千真万确。

“只是,就算她在,想必也身处深宫,如何得知呢”韦国公沉吟。

“何须鬼祟”沈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国公忘记了你如今也领着侍卫亲军统领大臣的职务,虽是虚衔,但身为掌管宫禁的侍卫大臣,风闻敌国皇后潜入大燕不利我皇,难道不该直接上殿禀报,要求查办吗”

韦国公眼睛一亮,随即又犹豫,“可如果陛下不认……”

“陛下不认,则韦家危矣,大燕危矣!”沈榕重重一搁茶盏,眼线凌厉挑起如刀锋,“陛下对尧国皇后情意,举国皆知;尧国帝后情义深重,天下皆知;尧国皇后潜入大燕,必有所谋,而且必然不利于我大燕,如果陛下擒获尧国皇后,却因为私情不顾家国不顾大义,不肯将她交出,这样的人,怎堪为人主,领袖群臣,带领大燕渡过当前难关,破尧灭庆”

她语气铮铮,听得韦家父子心神摇动,然而想起此事事关重大,牵连自家百年士族身家性命,又有些不安犹豫。

“国公。”沈榕忽然起身,肃然裣衽,“于公,您是公侯之首,第一世家家主,大燕勋臣功卿生死荣辱,都寄望于您;于私,您是外戚,是陛下国丈,本无野心,忠心扶助当今,却遭猜忌,百年世家即将没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事到如今,您若再犹豫不前,那你韦家远近支近千子弟,乃至这朝局天下,只怕便将身临深渊,求退而不可得!”

“太皇太后!”韦国公眉毛一掀,微垂的眼神瞬间精光四射,“老臣忽然想知道,太皇太后深居宫禁,何以对此事着意如此”

“你在疑哀家别有心思么”沈榕惨然一笑,“哀家为的也不过是这大燕江山!陛下对尧国那皇后,当真是痴心一片,原本哀家还以为他分得清轻重,然而此事出来,连哀家都怕了。由来女色误国,那君珂文武双全,手握重兵,当初在燕京就搅得八方风雨至今遗患不休,如今陛下为她如此,这要中了她的计,我大燕危矣!而此刻临危受命,足以力挽狂澜,除了国公您,还有谁”

韦国公叹息一声,默默不语。

“哀家一介女子,深居别宫,能有什么心思”沈榕凄然道,“我九蒙皇族人丁不旺,一代较一代子嗣少,如今哀家只有这一个孙儿在世,虽然他待哀家凉薄,但哀家日思夜想,依旧是我纳兰氏皇族承续,这大燕江山万年……”

韦国公想想也是,先皇体弱,子嗣不旺,纳兰君让两个兄弟都早夭,最后竟然只剩了他一个,而随着三代皇帝削藩,皇族近支子弟竟然大多灭绝,如今这皇帝,不是纳兰君让做还能是谁太皇太后虽然辞气锋利,不过是忧心国事,总不至于要对皇位唯一继承人,自己的亲孙儿下手。

想着孙女的状态,韦家即将面临的危难,韦国公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而韦家几位嫡系二代子弟,神情愤慨不满,额间跳出怒动的青筋。

“请太皇太后指教。”韦国公终于垂下头,微微向太皇太后凑近了一些。

沈榕轻轻端起茶盏,露一抹淡而冷的笑意,烛光灯影里,看起来恍惚绰约,几分熟悉。

在太皇太后驾临韦家,亲自做说客,将犹豫不决的韦家的决心一锤敲定那一刻,梵因大袖飘飘,正行走在燕京的街道上。

出家人不事奢华,他出门极少骑马坐轿,此刻步履虽然匆匆,但不改从容之态,轻轻一步,便是丈许。

再拐过三条街,便是韦国公府,梵因正向那方向而去,却忽然停步,侧头看青苔斑驳的墙上。

一枝探出墙头的桂花,忽然被风吹散,嫩黄色细碎的花瓣,散在他的肩头。

梵因侧头,洁白的淄衣上黄花零落,被午后深巷斑驳的日色映亮,他唇角从不消逝的淡淡笑意却已敛去。

半晌他轻轻道:“何必……”

叹息悠长,随着悠长的叹息,巷子两端,都出现了劲装蒙面的男子,面对他的那一头的男子们,手中的刀剑,横架在几个小沙弥的脖子上。

那是梵因别院里,随他修行并侍奉他的僧侣,跟随他已有多年。

“大师行色匆匆,这是要往哪里去”来者刀架在人质的脖子上,语气却好像在谈家常,“家主人正欲拜见您,我等特地等在此地促请。”

梵因定定凝视他们半晌,目光在那几个被点了穴的沙弥脸上掠过,又抬头看看天色和韦国公府方向,忽然长吁,“天意……”

随即他转身。

这一日清晨,阳光细碎朦胧,似一层淡淡薄纱,压在皇宫重檐斗拱之上,刺不破天气混沌雾气,令人心头压抑。

金水桥前,百官雁行,众人望着立在文臣第一的韦国公,心中都有些惴惴。

韦国公是勋爵,可以不上朝,今日朝服整齐出现在金銮殿,可不是个好兆头。

一些韦派的官员昨夜已经得了消息,只要韦国公派系的人上奏,就必须支持附和,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韦国公要抛出怎样的惊天炸弹,都心下不安。

百官进殿,纳兰君让也看见了底下的韦国公,不禁一怔。

今日朝事还是照旧,户部报说今秋北方大旱,大量流民流入京城,现在都在外城露天居住,请求朝廷予以救赈,并妥为安置,否则那许多无业游民游荡京城之外,只怕酿成民患。兵部立即说今年夏天南方水灾,粮税不足往年八成,北线大营已经拖了两个月军饷,眼看冬季将到,还要运一批粮草制作一批棉衣下发,应以战事为先,户部立即反驳流民集聚京城之侧,衣食无着,滋生无数流氓扒手,稍有不慎便为祸燕京,不可不慎,兵部立即反唇相讥户部去年频频调动各地税监,导致收税不力,遗祸至今;户部当即反问兵部,御林骁骑士兵的装备军饷为何用度比六七年前还高,当年云雷军两万人在的时候都不至于如此窘迫,何至于现在反而捉襟见肘……当下吵得不可开交。

这事儿每年都要吵的,纳兰君让原本听得昏昏欲睡,心中还在盘算着别的事,忽然听见“云雷”两字,顿时一惊。

“云雷当初自给自足,未曾占用兵部拨款。”兵部尚书正在反驳。

“胡吹大气,”户部尚书嗤之以鼻,“哪有不需军饷的军队”

“老夫从不胡言乱语!”兵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云雷军最初三月,确实就不曾拨过一文军饷!”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云雷叛军当年到底如何,谁还能替杨老大人您证明啊”户部尚书语气悠悠,就差没跷起二郎腿。

纳兰君让听到此处心中一跳,直觉不对,正要说话,忽然一人笑道:“谁说没人证明昔年云雷军统领,如今不就被陛下所擒,正在大燕!”

这话一出,整座乱哄哄的朝堂瞬间一静。

群臣们傻了有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昔年云雷统领可不就是如今尧国皇后

敌国那位手掌大权,名动诸国的皇后,现在已经被陛下所擒

群臣又惊又喜,顿时炸开了锅。

“此事当真”两位尚书吵架时,韦国公原本打瞌睡来着,听见这一句,两眼一睁,望向那位都督府都督。

那位都督本就是韦家门下,得韦家面授机宜,连忙含笑点头,“石沛石统领昨日向五军都督府借兵,本官才得知此事,想来定然是不假的。”

群臣一听是陛下近臣石沛,再无怀疑,座上纳兰君让脸色铁青望向殿侧侍卫的石沛。

石沛脸色发白。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五军都督府调兵看守君珂是有的,但他事先严令属下不得泄露一句,难道是哪个不知轻重却又特别灵活的小兵,猜到了君珂的身份,泄露了出去

他心中没有把握,也不敢否认,韦国公浓眉一挑,立即抢上前来拜倒,“尧国皇后手掌大军,深居尧宫,不想却被我皇擒来,既有尧国皇后在手,边疆战事定可一举而定,我皇万岁!”

“我皇万岁!”众臣立即跟随,欢呼雀跃,“尧国皇后在手,还愁大事不定陛下,敢问尧国皇后如何被擒,现在何处”

“想必严刑重押,关在天牢。”

“既有尧国皇后在手,也无需再和尧国谈判,干脆就押她北上,让纳兰述退兵!”

“这女人原本就是我大燕叛臣,叛逃他国后又残杀我国子民,罪不可逭,依微臣之见,还应先施以严惩,让尧国皇帝军民,明白我大燕天朝上国,威严不可摧!”

“可施以黥刑,这女子当初以美色媚侍纳兰述,独霸后宫,不遵礼教,如今毁掉她那张脸,看她还能仗恃何物,蔑视大礼”

大燕群臣,近些年听说尧国各种女权伸张,都嗤之以鼻,君珂椒房独宠,不允许皇帝纳妃更让他们觉得罪大恶极,以往人家在敌国动不着,那就嘴皮子动动罢了,眼下听说她竟然被擒,顿时兴奋忘形,一群人说着说着,已经自作主张给君珂加了无数刑罚,讨论着到底是黥刑还是刖刑哪样合适,怎样才能让尧国既被侮辱又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纳兰君让在座上,岿然不动,神色阴沉。

他此刻已经明白这是韦家对他的发难,昨日知道韦皇后被接走,不用问也是进了韦家,但出面的是太皇太后,为人君者孝为天下先,这个祖母平日再怎么冷遇防备,一旦她下了懿旨,他还是不能公然违背,否则必然要被言官御史天下士子群谏非议,他也没去问沈榕皇后下落,心知皇后也必然被送进韦家,然而此刻强硬将皇后接回,绝非良策。因为昨日太皇太后抢先一步,等他得知消息时宫门已经下钥,他原本打算着,今日朝会后,召见韦国公,将此中真相和他说明,请求谅解。谁知道素来老成持重的韦国公,今天动作竟然这么快!

此刻骑虎难下,他要么就是顺应群臣之意,交出君珂,任她沦为罪囚,受尽侮辱押往边关;要么矢口否认,保住君珂。可他身为天子,金口玉言,今日当着朝臣面撒谎,日后如何驾驭臣下

更重要的是,对方既然敢当面提出,必然有证据证明君珂在他手中,他一撒谎,便要面临被动局面。

“敢问陛下,罪囚君珂现在何处三军将士正在前方用命,每一日都是尸山血海,百姓流离,如能早一日押敌酋之首前往边关,前方士兵便可多活几人,百姓便可早一日安居,此事重大,万万不可延误!”韦国公俯伏在地,“老臣愿为陛下先锋,亲自押解敌酋君珂奔赴边关!”

“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立即着人押送敌酋君珂!”

“请押君珂!”

群臣嚣嚣,纳兰君让端坐,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眼神远远地向石沛和自己的司殿太监递过去。

两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一个眼神便知道什么意思,当下不动声色,绕过九龙雕的巨大抱柱,退往殿外。

石沛匆匆前行,心急如焚,准备立即召集所有御林侍卫,先包围大殿,随即转移君珂。

他刚刚走下汉白玉阶梯,还没来得及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招呼,几名太监快步走近,手中捧着折子,石沛下意识一让,对方却没有让,身子一闪折子掉落,左右一横,双臂一夹,已经夹住了石沛的双臂!

石沛惊而不乱,抬脚便要一个倒踢紫金冠,踢开那两人的钳制,脚刚抬便觉得脚尖一痛,低头一看,一只赤红的蛇正死死咬在他的靴尖,雪白的毒牙在日光下青气一闪。

一旁的司殿太监早已被蛇咬倒,四面散落的折子里,犹自游出毒蛇来。

石沛惊骇欲绝,再想不到在这正殿之外,群臣朝议之地,竟然有人敢设陷暗杀,他想喊,想大叫,想向皇帝示警,只要叫出一声,附近的侍卫都是他的人,只要惊动任何一个侍卫,就可以保证将皇城内外侍卫都掌握在手,陛下就安然无恙!

然而从脚尖到嘴角,一线麻木如火箭般攀升,他半边脸迅速僵硬,连嘴都张不开。

几个人是在大殿槅门之外动手,前方正好是巨柱,之后是汉白玉雕栏,挡住了台阶下侍卫的视线,那蛇又极具麻痹功能,几乎瞬间,纳兰君让上朝必带的两大亲信便被制住。

一点腥血洒落在地,被人小心翼翼用下摆擦去,这里是大燕权力政治中心,帝王驻驾朝议之地,大燕最尊贵最辉煌最不可亵渎的所在,建国以来只掠过龙袍,踏过官靴,然而今日,终究染血。

几个太监打扮的人,往两人嘴里塞了一颗药,随即脚不沾地地将两人扶走,两人性命都无恙,吃了一半解药甚至可以走路,但上身僵硬,神智不清,任人摆布。

他们被那几个太监拱卫在当中,公然从侍卫中走过,四面侍卫都没察觉有什么异常。

几人走过了三大殿,在内阁大臣办公的长春阁外,一个武官按刀走近,远远看见这几个太监做了个手势,武官浓眉一轩,随即返身便走。

几个太监挟着石沛远远跟着那武官,那是御林军副统领,不过没人知道,这人曾经是沈家门下。

几个太监一边夹着石沛走路,一边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石沛眼神渐渐迷离,时不时呆板地回答几句,一行人进入内廷,直入皇帝寝殿紫宸宫。

顺着石沛的指引,一路寻到了紫宸宫内的密室,在御榻之后,连启三处精巧机关,现出一方门户。

“还真是金屋藏娇。”一个太监咕哝着,一口大燕边疆人士才有的口音。

另两个人默不作声,推着石沛下行,走过三道转转折折的阶梯,在一方平台上停住,从平台的位置,可以看见底下静室,有人靠在软榻上假寐,肌肤细柔,如娇花堆雪,听见声音坐起身来,正是君珂。

几个太监停住,将石沛往前一推,石沛靠在平台角落,君珂可以看见他的侧脸。

“石将军……”君珂很早以前就认识石沛,习惯性和他打招呼,石沛抬头,在阴影里对她一笑。

这一笑有点僵硬,君珂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怎么应答,心想现今早已不是当年,这尴尬身份立场,难怪人家为难。

“陛下让给皇后送些燕窝羹。”石沛立在暗影里并不下来,似乎对身后挥了挥手,一个太监捧着托盘,托盘上一个冒着热气的银碗,旁边还有一个银调羹。“秋冬干燥宜温补,皇后请用。”

君珂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这个阶下囚做得实在滑稽,那太监将食物捧了下来,银碗在烛光下熠熠闪光。

从昨晚她到这里,所有食物都是用银质器具装的,纳兰君让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的坦荡,君珂也当没看见,给什么吃什么。

“如此,多谢了。”君珂奇怪地看一眼石沛,这人怎么总藏在暗影里

碗里的燕窝羹香气浓郁,丝滑柔嫩,君珂却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腥气。

奇怪,以前挺喜欢燕窝羹的,怎么最近口味变了,闻了气味就觉得恶心。

她用调羹慢慢搅汤,那太监并不停留,回到石沛身后垂手侍立。

石沛注视着君珂喝完汤,太监收回碗筷,才笑道:“请皇后安寝。”随即退出暗影里。

几个蹲在墙角的太监没有动,他们刚才用口技模拟了石沛的声音,等下还要继续扮演角色。

君珂喝完燕窝羹,又四处转了转,似乎在研究出去的办法,没多久就懒洋洋躺了下来,“咦”了一声道,“今儿是不是睡多了,怎么这么累”

随即她便身子一歪,向榻上一靠,没多久气息匀停,似乎睡着了。

上头静了静,又等了一阵,随即假太监们将人形道具石沛又拖了出来,放在平台上,一个太监模仿着他的声音,语气换得森冷阴沉,沉声道:“倒了”

“倒了。”另一个太监恭恭敬敬细声道,“石大人马上就可以将囚犯运出去。”

“小心些,陛下说君皇后几近百毒不侵,你们确定这药确实有用”

“请陛下和石统领放心,这药是毒非毒,否则也不能用银碗装了,据说是从西洋传来的奇药,控制人的体脉神经,中者一刻钟之后,便浑身瘫软,宛如废人,任人宰割。”

“很好。”石沛的声音听来很满意,“陛下说君皇后诡计多端,如此束手就擒怕她有诈。如今两国交战,未来定局都在这君皇后身上。陛下已经准了众臣所请,将此敌酋先废掉武功,施以黥面之刑,再穿琵琶骨,押上囚车运送到边关,向纳兰述交换,逼他退兵。”说完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女人是我大燕叛臣,窃据我大燕藩国,如此对待,依老奴看还是轻了。”一个太监凑趣地笑。

“无妨,就算现在没人折腾她,等她的囚车运送到边关,边关百姓饱受战火,流离失所,对这敌国皇后如何不恨之入骨到时候,尊贵的君皇后身在囚车,武功全失,镣铐加身,百姓要去辱她责她伤她,谁又管得着”

“到时候尧国皇帝看到他那心头肉一样的皇后,罪奴一般押送万里,被千万人践踏诟辱,不知道该是何种心情会不会一口血喷出来,就此御驾宾天哪”

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快意,随即“石沛”道,“再等一会,你们不是说这药越久才越有药效不必着急。”

脚步声响,几人似乎暂时退去。软榻上静静的,没有声息。

半晌,君珂缓缓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那银碗,良久,张开双臂,抱住了双膝。

她将头埋在了膝盖上,满头乌发流水般泻下,遮住脸容,只隐约双肩颤动,似乎不胜这夜的寒气凛冽。

四面静寂,蜡烛照不到的地方,折射出一处处迷离的荧光,似一双双窥视的眼睛,躲在暗处,冷眼窥这人世冷暖失望。

又过了一会儿,君珂慢慢展开身子,原样躺了下去,和先前的姿势一模一样。

上头有了响动,是预料中的脚步声,却比想象中混乱杂沓,隐约还有石沛的惊呼,大叫“你们是谁,竟敢擅闯陛下寝殿……”话未说完就是一声惨呼,随即砰地一响,似乎什么门被撞开,人影闪动,卷起一阵凛冽的风,壁上蜡烛闪了几闪,灭了一半。

急速的脚步流水般泻下,占据这底下密室,一人在台阶上恭声道:“太皇太后万安。”

似乎静了一静,随即脚步声响起,不急不慢,频率一致,仅听声音,便让人觉得,来者姿容庄肃,仪态万方。

黑暗里不知道谁眨了眨眼睛。

来人走到栅栏前,停住,似乎在静静注视君珂背影,又似乎在和她比拼耐性,气息匀净,不言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叹息,随即君珂缓缓坐起身来。

她在榻前挽发,偏首向沈榕一笑。

沈榕一直在等这一刻,但也似乎被这笑给笑得怔了怔,那一霎幽黯静室,烛光暗隐里,那女子宛然一笑,似一朵水莲花,自碧波明月尽头冉冉开放。

一别经年,当年记忆中略显青涩冲动的十七岁女孩儿,如今已经喷薄绽放,如玉琢成,从眼神到指尖,都写满成熟女子的风致。

沈榕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似想起当年歌舞韶秀,玉筵流芳,十六岁豆蔻少女,自岁月深处亭亭走来。

再一醒,不过这地室幽冷,寂寥空风,锦被之下森黑的锁链,丝幔之后重重的机关。

还有这人生里不可追及挽回的过去,和前路里弃之不绝的阴谋与倾轧。

两个母仪天下,隔着栅栏对望,各自满满审视。

“君皇后别来无恙”半晌沈榕叹口气,“当年见你,真是再也想不到今天。”

“世间翻覆人心,不变容颜。”君珂微笑,“皇后成了太皇太后,不想风采依旧如昔,可喜可贺。”

“你果然没中毒,我没看错你,不过你刚才好像哭过。”沈榕的话却是跳跃性的,认真注视君珂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睛,“为什么”

君珂眨眨眼睛,“啊我有吗”

沈榕微笑,轻轻道:“失望了伤心了君珂,如果到今日你还伤心失望,那你就让我失望了。”

君珂有点好奇的看她——太皇太后,我和你交情很好吗我失望不失望,伤心不伤心,关你啥事呢

这么认真一凝视,君珂的眼神又开始摇曳,眼前的这位端严华贵的太皇太后,风神态度,笑起来嘴角的弧度,真是叫人心惊啊……

“太皇太后是来救我的吗”君珂开玩笑地问,随意地在榻边坐下。

沈榕摇头,“本宫若说来救你,你信吗本宫是来和你谈一笔交易的。”

“哦”

“把开国皇帝秘玺给我。”沈榕向她伸出手,“我就放你自由。使你免于被辱被掳之苦。”

“开国皇帝秘玺”君珂这下真的惊讶了,“你们开国皇帝的秘玺,怎么会在我这里”

“你去过大燕皇陵,并曾带出一个白色的长盒子。”沈榕语气肯定,“那里面就是我大燕开国皇帝秘玺。”

“怎么可能,那里面明明是一柄短剑……”君珂说到一半,醒觉自己说漏嘴,“啊”一声急忙捂住了嘴。

沈榕笑容微微得意,“短剑剑柄之内,就是秘玺,是大燕最高传国宝玺。蓝玉,螭纽,六面,鱼鸟篆。当初开国皇帝即位后,遍寻天下美玉,最后在晋西长府山得到一块绝世蓝玉,琢为玉玺,上书‘昊天之命皇帝寿昌’,并下诏喻示要将之世代传承,象征帝业万年。然而这枚代表大燕皇族正统的玉玺,却在开国皇帝驾崩之后便失踪,皇帝玉玺失却正统,后继者琢再多皇帝大宝,都无法和开国玉玺相比。大燕皇族传言,当初玉玺是被开国皇帝宠妃盗走,那宠妃一身好武艺,因误会决裂出宫廷。玉玺因此便没了下落。”

“那太皇太后又何以认定玉玺在皇陵内,又落于我手”

“有心人总会知道真相。”沈榕淡淡道,“玉玺丢失后,早些年确实毫无消息,但经过很多代,有位王公子弟,年幼时常幽居独处,喜好购买阅读一些古书,无意中在集市淘到一册旧书,其中有段记载引起了他的兴趣,后来多方寻找线索,终于推测出,当年那位宠妃回归山野,却在开国皇帝驾崩后曾回到皇陵,并放回了一样东西——这东西,不用说,自然是传国玉玺。”

“这来龙去脉,倒从来没听纳兰君让讲过。”君珂喃喃道。

“玉玺失踪的事,是大燕皇族秘事,只有皇位继承者,在继承大宝的时候才会得知。他如何会对你说”沈榕道,“至于后面这段故事,他更是不知,否则他既然也去过皇陵,怎么会不去寻找玉玺其实第七代皇帝或许也曾猜出这秘密,他曾留下遗旨让继位者前往皇陵,可惜他是暴毙,话没说完就驾崩了,后来大燕皇室代代有人去皇陵,都以为是遵循先祖意旨或寻找皇陵秘密,谁也没想到,玉玺就在开国皇帝棺中。”

君珂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数年前皇陵之行,可是去了好些不该去的人,那位发现秘密的王公子弟,可在其中

至于对方如何知道她持有大燕皇族之宝,君珂知道沈榕不会告诉她,不过八成是费亚吧她在沼泽边居住三年,和费亚相处极好,他见过她那白色盒子一两次,费亚口齿漏风,好酒贪杯,给有心人套出话来,也是正常。

“不管你知不知道那短剑里的秘密。”沈榕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既然敢来大燕,必然有所仗恃,这就是你的依仗。”

君珂沉默一会,笑了笑,“好吧,就算我依仗这个来到大燕,那我凭什么把我的依仗交给你呢”

“因为你刚才也听见了,纳兰君让要对你下手了。”沈榕微笑,“我想你是相信的,我也相信。我们都了解君让,江山美人他必取江山,诸般情重也不抵这皇族万年。如果你不想被他废了武功押往边关,令尧国无奈退兵,令纳兰述颜面扫地,你就得和我合作。”

君珂默然,沈榕看她一眼,笑道:“皇后不会幼稚到以为玉玺在你手,你可以用它来保命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玉玺在你手那是雷弹,随时会给你带来杀机;可如果给了我,我能用它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当我拥有那些之后,自有权力,来决定你的自由。”

“我怎么知道你会遵守承诺”君珂沉吟半晌,似乎有些心动。

“皇后能不信我么”沈榕傲然一笑,“你不交出玉玺,你的下场就注定凄惨;你交出来,还有一线希望。孰轻孰重,你没有选择。”

她指指上头,一线清凉的风掠了进来,表示门已经开了,“此处守卫,哀家已经帮皇后您处理了。你交出玉玺,哀家立即开启牢门,皇后如果需人护送,哀家派人送你安然出京,皇后不放心哀家,想必自己在燕京也有人接应,尽管去便是。”

“我怎么知道我交出玉玺之后,你们不会反悔,还要留下我的命”君珂反问。

“听说君皇后和柳神医交好,想必身边定有常人难解的毒药。”沈榕神色从容,“你若不放心,可以给我一颗毒药,看我吃下去,我的生死掌握在你手里,怎么敢不放你离开”

君珂沉默了一会,微微吸了一口流动的新鲜空气,闭着眼睛似在盘算。

沈榕不急也不催,静静看着她,她有信心,刚经过“纳兰君让狠心下毒”的君珂,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半晌君珂伸手入怀,轻轻道:“好。”

沈榕携一份尘埃落定的欣喜,微微笑开,神采流动,若有艳光。

殿堂上朝臣议论已经到了最高峰,群臣已经开始讨论尧国投降之后是应该屠城还是安抚了。纳兰君让静静听着,面无表情,耳听着外头步声渐响,应该是石沛带御林军将大殿包围了,顿时神色一喜。

随即心中微微一松。

他居于这殿堂之上,听群臣描绘擒获敌国皇后之后的美妙蓝图,那一张张嘴口沫四溅,红嘴白牙,每个字听来都遥远而刺痛,不似这人间话语。

交出君珂万里押送黥刑废了武功

每一件都天经地义,每一件都是对待叛臣和敌国首脑应有之举,他的理智知道并无错处,然而内心里那般决然地,一遍遍地,回答:不。

当初三年相伴,似近实远,那些遥遥于岗头,看月色剪影的夜里,他曾无数次对月祷祝,愿生生世世不再相遇,愿此生相遇不致生死为敌。

心知不可能,却依旧固守着这样一个愿望,这一生他不畏惧对任何人下手,重来一遍他依旧会削藩,为大燕,为九蒙纳兰皇族,他不惜一切。

却放不下她。

可以为敌,可以国土遥峙,可以各逞雄兵血火相接,然而一旦面对面,心忽然就软了下去,似那些夜里的月亮,远,清亮,来来去去,都照见她的倒影。

他会挟制君珂,他会以君珂性命和纳兰述谈条件,为这大燕天下,为这万千臣民,他越不过责任的藩篱,但那事只能他自己去做,而不是将她交给别人,就算逼到山穷水尽,他也宁可君珂死在他手中,而不是被群臣践踏,被万民垢辱。

那是他和她的骄傲。

那便此刻调雄兵,控朝堂,先压下这股别有用心的风潮罢。

底下群臣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对陛下一直一言不发心下不安,他们也早听闻尧国那位皇后和自己皇帝之间另有情谊,据说皇太孙“闭关养病”那三年,其实就是和她在一起。

孤男寡女,相伴三年,这便是两个陌生人,也早已水到渠成成就好事,要说这两人之间没有问题,鬼才相信。

也正因此,群臣一边兴奋,一边不安,嚷嚷着要处置皇后的时候,也觑着纳兰君让动静——陛下不会被女色迷昏了头,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吧

此刻见他一喜,众人都一慌,眼角一瞥,半开的大殿门角,那些明晃晃的反光,地上投射的尖锐的角的暗影,是什么

这么一吓,有人开始安静了,而韦国公派系,今日却仿佛毫无眼色,犹自捋袖大谈日后处置,兴奋欢喜。

“微臣以为,应将敌酋君珂立即交由刑部和三司共同关押……”韦国公第三次提起这个话头的时候,纳兰君让忽然轻咳一声。

这一声,仿佛一刀切下,朝堂一静。

静寂里,皇帝不急不慢,语声沉稳还带着几分纳闷,淡淡道:“诸卿昨夜都没睡好”

“嗄”群臣一傻。

“朕刚才闪了一会神。”纳兰君让笑容微微讥嘲,“等到醒神,发现诸卿竟然还没醒。”

“陛下何出此言。”半晌沉默后,兵部尚书小心翼翼地问。

“朕听你们在讨论如何处置君珂,将其押到边关,胁迫尧国退兵,说实话,朕也很想。”纳兰君让向龙座上一靠,唇角一弯,“但谁告诉朕,如何越过鹄骑,穿过云雷尧羽双军,进入尧国皇宫,掳获尧国皇后呢”

“嗄”众臣又是一傻。

陛下什么意思不承认

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向那个都督投过去,毕竟是他先说出君珂在燕的。

那都督似也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当场赖账,张大嘴愣在那里,一线口水险些拖出来。

纳兰君让脸皮也有些发热,但此刻骑虎难下,已经不容回头。

他一脸坦然,端然高坐,俯瞰群臣。

声息渐低,群臣惶然。

“陛下竟忍心欺诸臣如此!”蓦然有人高叫,越众而出,俯伏阶下,声震屋瓦,“君珂明明身在皇宫,皇后为阻陛下对其宽纵,被陛下斩去一臂,终身致残,事到如今,陛下还要欺瞒群臣吗”

一言出而众臣惊!

再一看出面的,竟然就是当今国丈韦老公爷,更是瞠目结舌。

韦国公此刻心中深深失望,原本太皇太后给他出的计策太为大胆,他不敢将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掷,今天上朝,原本就是来看皇帝态度的。

谁知道皇帝果真丧心病狂,为了一个女人欺瞒群臣,轻掷天下。此刻他连最后一丝怀疑都没有了——皇帝既然能在朝会上,睁眼说瞎话欺瞒群臣,那么对自家孙女下狠手,那也没什么不可能!

“陛下,皇后如今现在韦府,”韦国公昂起头,眼神悲愤,“君珂是她亲眼所见,陛下竟是想当殿抵赖吗”

纳兰君让并无惊慌之色,在九龙御座之上深深下望,年轻帝王沉冷的目光和当朝公卿老辣愤怒的目光相撞,一霎间似有火花。

“皇后如何会在韦府”再开口时,纳兰君让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韦国公一怔,气势一弱,随即道:“太皇太后亲送皇后回韦府!”

“如何不立即礼送皇后回宫”纳兰君让神情漠然。

韦国公又是一窒,心里有点混乱,纳兰君让两个问题,顿时打乱他的步调,掌握了话题的主动权,但皇帝问话不可不答,只得道:“皇后伤重,正延医调治……”

“朕昨日命休假的太医正火速入宫。”纳兰君让转顾荣华殿大学士李卓,对方轻轻点头,示意知道此事,“就是为皇后延医救治,难道韦国公自认为府中郎中,还胜过当今国手吗”

韦国公顿了顿,咬牙道:“自然不如,老臣却不敢送皇后回宫!”

“何以不敢”纳兰君让紧跟而上,竟是一步不让。

韦国公怔住,朝堂应对,从来点到即止,奏对圣上,更不能将话说白说透说尽,此时叫他怎么说因为我不放心你因为我怕你杀了皇后

能说吗

“国公不敢说那朕替国公说。”纳兰君让淡淡一笑,几分嘲讽,“你怕朕杀了韦芷,你怕朕无端废后!”

群臣嗡地一声,随即如风过草甸,无声俯伏。刚才还乱糟糟的金殿,转眼鸦雀无声,只有纳兰君让如金石交击的声音,在高旷的大殿之巅回响。

“皇后昨日确实重伤,但自然并非朕所为,皇后并无失德之处,便有失德,也当诏令百官,交由宗府,议定废立之事,岂有私刑擅伤国母的道理”纳兰君让冷冷道,“昨日宫中有刺客,皇后为救朕,被刺客所伤,朕正准备予以嘉奖。至于所谓君皇后……昨日刺客,是昔年君珂手下,一直潜伏在宫中,骤然出手欲待刺朕,被朕命人擒下。刺客出手时曾高呼,‘吾为君皇后复仇!’随即重伤皇后,想必当时皇后伤重昏迷,只听见了前半句,产生误会,因此以讹传讹,令诸卿今日,空欢喜一场。”

群臣都一愣,这话听起来,倒也没有破绽,一些昨晚得到消息的韦派官员,都将目光投向韦公爷。

韦国公哪里肯信,他一直观察着纳兰君让的神色,消息抛出来那一刻纳兰君让眼神一变,其间犹豫担忧,再无虚假。

他在犹豫什么担忧什么

犹豫是否要交出那女人担忧交出她会伤及她性命

韦国公气往上冲,上前一步,铿然道:“既如此,老臣请求,将那刺客交于老臣,老臣定要这敢于杀伤皇后的敌国奸细,吐露实情!”

纳兰君让冷然下望,“国公可是依旧不信朕”

韦国公咬牙不语。

两人目光再次隔着铜鹤金鼎,香炉玉阶,重重撞在一起,都没有一分退让之意。

殿中气氛肃杀。百官噤声,恨不得将自己的脖子缩进衣领里。

半晌纳兰君让却淡淡一笑。

几分冷淡几分凉的笑意,看得韦国公心中一紧。

“来人。”纳兰君让道,“带那女犯上来。”

镣铐拖地声随即响起,两个护卫拖着一个女子从后殿转了出来,那女子一身单衣,血迹斑斑,长发微垂,形容枯槁。

“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一张饱受刑讯有些浮肿的脸,有些人是记得君珂相貌的,赶紧仔细端详,看来看去,都不是那回事。

但众臣心中却疑惑更甚,入宫行刺的重犯,最起码也该关到刑部,怎么会押在这正殿后堂,倒像早已准备好的。

纳兰君让挥手让人下去,一句话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这个女子,据说是当年君珂率领云雷军离开燕京前就留下的暗桩,多年来在京中经营酒楼生意,朕今日特意带她上殿,就是想让各位卿家辨认一下,是否熟悉她,是否知道此人平日交往,朕要顺藤摸瓜,将尧国留在大燕的余孽,都一气给拔了!”

群臣想了想,都一一摇头。

纳兰君让面无表情,他向来修得铁面,暗笑也不会露出端倪。自从昨天皇后被太皇太后接走,他便预料到可能韦家会发难,安排了一个假囚犯以防万一,这女人是石沛手下秘密训练的女暗探,特意化了凄惨的妆,来此处扮演囚徒。

韦国公却气得浑身发抖,他对纳兰君让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一个暗桩何须皇帝亲审还要带上殿给众臣辨认如果真相真如陛下所说,芷儿何至于仓皇逃奔,求助兄弟,痛不欲生

想着孙女回府时的惨状,想着她悲愤绝望的神情,想着金尊玉贵的韦家娇女,欢欢喜喜送进宫,一年不到竟然致残而回,韦国公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心底的怒火一拱一拱,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大声道:“陛下,为何老臣听皇后所言,并非如此是否其中还有蹊跷陛下可否让皇后上殿……”

“国公,你昏聩了!”纳兰君让截住他的话,厉声道,“后宫不可干政,向无上殿之说!”

“皇后天下国母,此事她亲身经历,上殿有何不可”

“国公是在暗示朕信口胡言,欺瞒群臣”

“不敢,陛下英睿聪慧,定知老臣苦心,老臣却不明白陛下,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朕已经将事情说清,何来讳莫如深”

“夫审案断狱尚取不同证词,如今皇后另有说法,此事关乎我大燕国运,陛下为何不肯还百官一个明白”

“韦一思,你放肆!”

“老臣知罪,但求陛下广开善纳之门!”

两人一番对话说得飞快,雷霆闪电不容喘息,朝堂之上,君臣之间,竟然话赶话地针锋相对,各自抵在了那里。

韦国公今日豁了出去,也不指望纳兰君让能够容忍,反正他韦家根深叶茂,在朝中势力雄厚,谅皇帝在这多事之秋,当着满殿朝臣,也做不出鸟尽弓藏迫害忠良的事儿来。干脆噗通一跪,大叫:“求陛下广开善纳之门,允皇后上殿剖白!”

他这一跪,韦系所属的一批言官御史,也觉得今日陛下草率,态度暧昧,纷纷跟上,“求陛下再查此事,并允皇后娘娘上殿!”

“敌国首脑是否在燕京,关乎我大燕国运民生,求陛下慎重!”

“求陛下慎重,允皇后入殿,细查皇后重伤之事!”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