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2(1/2)
群臣呼啦一下跪下一大片,话越说越紧,越说越难听,仿佛皇帝如果不按他们的要求做,那就是祸国殃民昏君,卖国无耻败类,也有一些向来紧跟皇帝的,立即予以驳斥反唇相讥。刚刚恢复安静的朝堂,转眼又成了菜市场。
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纳兰君让霍然立起,素来平静的脸色,已经涨出一片勃然的红。
“放肆!”
底下静了一静。
“当殿咆哮,诟辱君皇,你们口口声声忠君爱国,有你们这样做臣子的”纳兰君让眉间带煞,怒视群臣,“都下去,在金水桥外玉带广场跪着,背《道德心经》十遍,好好反思己过!”
韦国公仰头望定他,怒哼一声,重重磕头,“老臣领旨!”掀袍站起,掉头就走。
其余官员紧随其后,并无惧色——言官风闻奏事,可以根据听说的事情随意上奏,也可以随时纠正百官乃至天子的不当言行,向来有冲撞免罪的说法,也正因为如此,难免各种得罪人,罚跪什么的家常便饭,他们习惯了,跪得越久还越觉得光荣——犯颜直谏,不惧天威,忠臣所为!跪得越多,越名垂青史!
一大批人在韦国公带领下出殿跪广场去了,纳兰君让重重吸一口气,有点疲惫地坐下。闹了这么一场,他也累了。
韦国公出去时的脚步却大步生风,他今日上殿,得了最沮丧最愤怒的结果,此刻心乱如麻,万般猜度,时而发狠要和太皇太后合作,先下手为强;时而又觉得信一个已经被迫离开宫禁数年的女子,和她携手干那杀头抄家的事,实在太冒险,一时犹豫,依旧在举棋不定。
匆匆走出几步,眼看自家的长子,五军都督佥事韦扬正在仪门外盘桓,眼睛觑着自己,韦国公不禁心中一跳。
韦扬是韦芷的亲生父亲,正牌国丈,对于皇后致残的事情最愤慨,对于太皇太后昨晚提出的计划也最赞成,此刻他悄悄梭巡仪门之外,就是在等着父亲的准信。
看见父亲和一群臣子被金吾卫士从大殿里押送出来,在广场边依次跪下,韦扬眉毛一挑,心知里头谈得定然极其不愉快,眼神里涌出怒火。
他举起手,想向父亲打个手势询问一下,手刚举起,忽听“咻”一声疾响,一道乌光从头顶掠过,风雷掣电,直奔广场人群而去!
对面韦国公本准备跪下,看见儿子手势,下意识扭头,头一扭,便见乌黑一道箭光,劈面带风,汹汹而来!
“咻!”
短暂有力的箭啸,伴随一声大叫,一溜血迹在韦国公咽喉前炸开,韦国公霍然向后便倒!
广场上跪成一排的官员们静了一刻,随即轰然一声炸开。
“有刺客!”
“杀人啦!”
“韦国公被刺!救命啊!”
“来人啊!”
百官一部分吓得满地乱滚,没头苍蝇一般向大殿疯跑;一部分涌向韦国公,一大堆人头挤挤挨挨挡住了其余人的视线。广场上的侍卫奔过来,一批人奔向百官保卫,一部分立即散开,追向仪门之外飞箭来处,开始搜寻刺客。
仪门外韦扬大惊,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他心系老父死活,下意识抬腿就向里面奔,脚步刚抬便见一大批侍卫奔来,心中顿时一惊。
按照大燕惯例,非入朝臣子不得进入仪门内广场一步,他是武官,无需上朝,今日也不轮值,也不该出现在这仪门之外。要在平日,以韦家的声势,他不合规矩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是此时,眼看韦家失宠,皇帝要对韦家下手,他在不该出现的此刻出现,岂不是授人以柄
韦扬的脚停在门楼边缘,僵住了。
一边是老父生死,一边是家族兴衰。于情于理,他该进入冲入广场,探看老父;然而这一步冲入,也许面临的就是枷锁重镣,韦家最具地位的两人一旦被羁縻,剩下的人岂不是任人宰割
煌煌百年家族,当真要倾覆此刻
韦扬眼睛发红,盯着乱糟糟的广场——陛下辣手如此,竟然当着百官的面,对着老父公然下毒手!
忽然想起昨夜太皇太后离开时,他相送出二门,太皇太后临走时对他说的话,“因不满燕京贵族奢靡脂粉风气,陛下即位来一直谋思变法,取消贵族禄米及授官特权,届时,你韦家作为公卿代表,必是此政最大阻力。莫以为韦家百年世家,恩宠不替,今日之荣华煊赫,明日之火上薪柴,卿当慎之!”
眼前忽然掠过女儿血淋淋的断臂,掠过广场上生死不知的老父。
韦扬眼底一片血丝,蓦然跺了跺脚,在侍卫赶来盘问之前,一转身冲回马上,马鞭一扬,泼风般已经冲出仪门,冲出皇城。
他吩咐小厮立即赶回韦府,将国公在广场被刺的消息告知府中人,通知全府上下,妇女老幼立即出京,通知任九蒙旗营副统领的弟弟韦振,立即按照昨晚密议,做好准备。
随即他一阵风般卷到自己的中军都督府,他是都督佥事,兼管都督府五千精兵,这是保卫京城的机动力量,中军都督府都督年纪老大,府中精兵一直由他掌管,这些精兵跟随他多年,是他的亲信队伍。
韦扬只召集了一个五百人队,指着城外道,“上头有令,外头那些流民,其实不是流民,而是红门教趁机进京,打算造反作乱的教徒,现你等立即出动,将所有可疑人士,迅速抓回送交燕京府!”
“是!”
五百铁甲佩刀的士兵出城,五军都督府的精兵,现在是京城一大重要战力,配备精良。自从当年燕京事变,事后追查,骁骑营遭受斥责,朝中也认为骁骑跋扈骄纵太过,应该压压气焰,于是裁剪骁骑,控制供给,另建中层子弟都督府兵。
这些人本就有管制京中内外治安之职,出城毫无障碍,此刻京城大户正在城外设粥棚施粥,上万流民破衣烂衫,端着破碗,在深秋寒风中瑟瑟等候施粥,这五百精兵狂驰而来,烟尘蔽日,刹时间百姓们稀薄的粥碗就蒙了一层灰土。
等流民们愕然抬头,五百兵已经冲入人群,由于上头交代含糊,这些人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该是“红门教徒”,直觉地认为穿红的都是邪教教徒,于是看见红衣服的人就抓,红袜子,红鞋子,红头绳也不能幸免,有个倒霉汉子,唯一的一件棉袄让给了一个待产的孕妇,自己难以蔽体,偷了人家一件红色的招牌布裹在身上,也给一把揪住,拖在了马后。
一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流民本就凄惶,逃奔京城不过想博个活命,被关在城外多日,眼看着天渐渐冷了,衣食无着,家园已失,本就心中凄凉愤懑,便如被烈日烘烤多日早已裂口将崩的干柴,哪里还经得起一点火星撩拨那披着红招牌布的大汉,为人仗义,通几分武艺,本就是这批人的主心骨,眼见这个绝不可能是邪教教徒的人,都被官兵拖在了马后,立即便有人发一声喊,大叫,“直娘贼的!李虎是咱家门口早晚见得着的乡亲,他从开裆裤玩泥巴咱就认识,一辈子也没出过村口,哪来的红门教红裤教咱们奔到天子脚下,求个活路荫庇,还要践踏我们去你娘的!”
一声大骂便是一点火星,炸在了愤怒的薪柴中,当下那个叫李虎的大汉,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一发力,胳膊上肌肉青筋虬起,崩地一声就挣断了身上的绳索,随即回身一拳,将那个愣愣看着他的五军都督府官兵,砰一下揍了个大马趴,顺手抢了他的马,翻身跃上鞭子一挥,大叫,“不给咱活,咱就抢他娘的!”
“抢他娘的!”
一声出众人应,上万流民轰然一声,砸棚夺锅抢人夺马,跳过人头踹倒凳子随便捡起砖头石块见官兵就砸,人头攒动大汗滚滚,随着越闹越凶越闹人越多,渐渐也有些面目模糊的人加入,本来只是两三千的汉子,忽然人数就多了许多,并且后加入的人还在不断煽动,言语挑拨火上浇油,渐渐便有人喊出来,“燕京里头好吃好穿,将咱们赶在外头挨饿受冻,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人家可以来践踏咱,咱连活命都不能打进燕京去!”
“打进燕京去!”一声大喊万人景从,这群人本就距离城门很近,因为朝廷工部前阵子上书,修葺学宫文庙,请求允许部分流民录籍后进城做工,好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皇帝也允可了。这些壮实汉子近期都在城门附近,此刻顺势一拥而入。
人来得突然,一哄而入,等到守城士兵想要关门,早已被涌入的人潮冲散,守城官大急,急忙要派人传讯求援,一直在城门前冷眼旁观的韦扬一按他的肩头,笑道:“莫急,这不是来人清剿了”
守城官一看,便是一呆,前方再次烟尘滚滚,却甲胄鲜明,当前旗帜上斗大的“九蒙”二字跃入眼帘,竟然是驻扎在京郊的九蒙旗营来人了。
守城官心中迷惑——这流民闹事不过是刚刚的事,九蒙旗营怎么来得这么快再说九蒙大营必须皇帝旨意方可调动入京,没见有传旨太监出城啊。
眼看一员将领飞马长飙,驰到城门之下,银甲铮亮,红缨飞扬,赫然是韦扬的弟弟,任职九蒙旗营副统领的韦振。
“奉旨清剿入京乱民,速速让我等通行!”底下韦振一声长喝,和韦扬目光相碰,后者心中一阵惊喜。
韦振神色沉肃,他今早以拉练之名,带领自己的两万兵出营,行到半路,正接到流民作乱消息,当即直奔燕京。
城门本就没来得及关上,韦振也不理会守门官,带兵长驱直入,“追赶”乱民去了。韦扬匆匆下了城门,召回自己那丢盔弃甲的五百兵,厉声道:“京城将有大乱,迅速关闭九城,回京保卫各王公大臣官署府邸!”
这是太皇太后的计策,在流民入京,九蒙旗营韦振部属以平定流民叛乱之名也闯入京城,控制所有京中官署和王公大臣,韦扬即以自己的五千精兵,封锁皇城,包围宫城,务必要让大燕京城最高决策中心陷入瘫痪,无法反应。
乱民在前,铁骑于后,后者看似将前者追逐得狼狈逃窜,实际却将燕京当成战场,驱逐乱民闯入燕京各处官署民居,流民们内有内贼挑拨,外有京军压迫,后有旗营追杀,渐渐都被激起血气失却方寸,群体性的冲动向来最难控制也最易引起祸乱,眼看着他们一开始还试图有组织地请愿交涉,渐渐便濒临疯狂,见屋就闯,见官就打,推翻摊贩,冲撞店铺,满地滚着凌乱的货物,泼着热腾腾的菜汤,黑色的攒动的人头如毒水注入天下大城的脉络,所经之处惊起无数尖叫嚎哭……
各处官署被控制,京中小道消息却开始迅速流传,称皇帝无道,为美色所趁,罔顾江山大业,残杀皇后,屠杀忠臣,并纵兵马欺压流民,引起民变为祸燕京。受到流民袭扰的京中富户士子们,听说之后,难抑愤慨,当即士子请愿,冲击学宫文庙翰林院,可今日恰逢大朝会,满朝文武几乎都在宫中,各处衙门都没有主官来做决定,一些司务庶理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封闭官衙。这头还在请愿,那头四处乱窜的流民又开始来放火了……
继七年前燕京绝灭夜后,燕京再次迎来了一波动乱,这次的动乱虽然不及燕京绝灭夜肃杀血腥,却范围更广,波及更远,祸及人群更多……
此刻大殿之上,风波犹自未休。
广场上一箭之惊,乱成一团,等到侍卫们挤过吓得到处乱跑的官员赶到仪门之外,到哪里再去寻刺客
而消息报上去,纳兰君让也惊得霍然站起,竟然有人在皇城之内,箭杀当朝重臣,此事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急急召太医救治韦国公,随即才发现,韦国公运气好,他那一霎扭头,正好将飞箭避开,箭险而又险地从他咽喉掠过,刺破咽喉肌肤,流了几滴血,却根本没伤到喉管,只是当时情境太过可怕危险,韦国公受惊倒下,而官员一拥而上,阻碍了他呼吸,他晕过去了而已。
纳兰君让舒了口气,赶紧让太医将他抬入内殿疗伤,一边庆幸好歹没出事,一边勒令侍卫立即封锁宫门搜寻凶手,一边命广场上官员不必再跪,都免罪回殿,准备好好安抚。
“各位大人回殿——”站殿太监一句高呼还没说完,就直了眼睛,广场上的百官,也纷纷愕然转身回头。
一骑快马自仪门入,直奔广场,来人在金水桥前滚下马,不待四面侍卫叱喝,便扬声大叫。
“陛下!流民作乱!城门被破!流民窜入燕京烧杀抢掠,九蒙旗营不得圣命,以清剿流民为名擅自出营,另中军都督府亲兵作乱,直奔宫城,现已经封锁宫城九门!”
“……”
一瞬间所有人如泥塑木雕,吊着眉毛张着嘴,听见四面砰砰的声音,恍惚里还以为是枪炮,随即醒过神来才发觉,那砰砰巨响,原来是自己的心跳。
一些要命的字眼,在喉咙口滚来滚去,像火炭般灼得嗓子发紧,却一个字也迸不出来,也不敢迸。
流民作乱!
城门被破!
拱卫京畿的九蒙旗营作乱!
中军都督府亲兵包围宫城!
每个消息都是惊天消息,每个消息都是两个谁都明白但谁也不敢说的霹雳般的字眼。
造反!
百官们昏眩了,在这天下第三大城,大燕政治权利中心,在藩王已削,政权归一,虽有战事也在千里之外的此刻,竟然内部生乱,风起于国都之中!
众人一时都还想不明白,到底是何人造反九蒙旗营作乱有何好处能拥立何人为帝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纳兰君让,消息传来他心中一惊,随即眼角一扫,忽然发觉出去传令的石沛竟然到现在还没回来,连带几个亲信太监侍卫都不在殿中。
心知不好,纳兰君让神态动作反而更稳重了几分,欠起的半个身子缓缓落坐,眉头一敛,沉声道:“京中九城兵马司、五军都督府、燕京府士卒五万,何惧区区数千流民九蒙旗营有拱卫京畿之职,受命追剿流民追入京城,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诸卿何必如此惊慌失措”
他语气含糊,众人听来仿佛九蒙旗营是得圣命进城,都稍稍放了心,眼见皇帝镇定逾恒,毫无失措之态,心也渐渐安了下来。
就在人群将定还未定,纳兰君让正准备传警宫中的时刻,忽然有轻笑声传来。
“诸卿是不必惊慌失措,说到底这皇朝更替,与诸位大人无关。不过陛下依旧如此镇定,倒让哀家刮目相看。”
声音雍容平和,语气不急不慢,笑得却讥诮冷傲,充满淡淡睥睨。
众臣回首,便见当朝太皇太后,正装华服,珠翠金累丝嵌猫睛青红黄宝石十二龙凤冠,博鬓如意钩俱全,深青直领大襟右衽饰金织云龙翟衣,彩绶玉佩,描金青云袜。衣袂款款,华贵雍容,捧着一方白玉托盘,托盘上用明黄盖袱罩着一个小小的东西,缓缓上殿来。
群臣急忙礼拜,连纳兰君让也不得不站起,无论如何,沈榕是他祖母,当朝以孝治天下,祖母当面,为人孙者立避阶下。
纳兰君让迎下御座,微微躬身,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榕已经和他错身而过,直奔御座,群臣愕然,纳兰君让半直起腰,眼底怒色一闪而过。
沈榕却旁若无人,一直行到御座之前,将手中托盘往御座上一放,自己立到一边。
她这举动令众人都有些愕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纳兰君让直起腰,冷冷道:“皇祖母不在别宫休养,擅闯金殿,直上御座,扰乱朝会,意欲何为”
他态度直接,沈榕也不以为杵,格格一笑道:“本宫忝为国母,守土护民亦有责,今值燕京之乱,宫闱飘摇,本宫怎能坐视不理今日上殿,正为拨乱反正,力挽狂澜而来。”
“区区流民,弹指便灭,何须皇祖母如此担忧”纳兰君让不再立于一边,也缓步上阶,自如地往御座上走,一边道,“皇祖母早该颐养天年,如今还要操心国事,那是孙儿侍候不周,还请皇祖母早些回宫。”说完沉声道,“来人,敦请太皇太后回宫。”
声音沉沉发了出去,四面却没有动静,砰一声大殿之门忽然重重关上,群臣被那一声惊得愕然回望,却看见雕花槅门之上,倒映着刀枪剑戟尖锐的黑影。
外头有兵,却不听皇帝号令
纳兰君让脸色一变,霍然回身,沈榕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冷笑,忽然道:“君让,你觉得你如今,还配做大燕之主还配号令这簪缨群臣,披甲士兵,天下百姓”
“太皇太后……”纳兰君让神情渐渐冷了下来,冰霜眉宇,不怒而威,“你到底要说什么”
沈榕触及他森然的目光,心头一震,不由自主便避开了目光,眼光一扫底下直着脖子,满脸惊诧惶恐的群臣,微微一笑,道:“好,我说,今日本宫来……废帝!”
话音刚落,她霍然一掀那托盘上的明黄盖布,现出一方淡青色小小印玺。
蓝玉、螭纽、六面、鱼鸟篆。下压着一卷明黄缎布。
沈榕看见那印玺,神情立即变得庄重,抢上一步,大礼参拜。
群臣开始出现骚动,年纪轻的还不怎么,一些皇族勋爵,多少都知道点传国之玺的传说,也听说过这方玉玺的形状,此时眼看宝座上的玉玺,和传说中的玉玺一样,不禁神情震动。
纳兰君让面沉如水,传国玺的事他当然知道,他知道的还比一般臣子多一些,臣子们只知传国玺的形状,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玺因为材料所限,不像寻常玉玺足有数寸,这玺十分小巧精致,据说当初就是被夹在剑柄之中带出宫的。
别人还不能确定,他却是一眼就知道,这是真的。
至于这东西的来处,略想一想也明白了,曾经进入皇陵的,只有自己和君珂,那自然是君珂拿出来的。
这么一想的时候,心忽然一痛,他闭上眼睛,将这一瞬的疼痛压了下去。
终究越不过国土和仇恨的藩篱,当他犹自徘徊犹豫,她已决然横斩,刀光雪亮,照见彼此不再容情的眼神。
“传国玉玺,自开国皇帝琢蓝山之玉,以天命之归,求万事其昌,便是我九蒙纳兰皇族,世代凛遵之宝。”沈榕捧起玉玺,将底部“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文印展示,声音清晰,“世人都说传国玉玺久已失踪,以至于将其遗忘,其实玉玺在庄宗皇帝手中,早已寻回,庄宗皇帝大行前,将密旨及玉玺,暗中托付本宫。”
群臣又是一阵骚动,庄宗皇帝,就是纳兰君让祖父纳兰弘庆,掌握大燕朝政三十五年的鼎朔帝。
先庄宗皇帝曾经留下密旨托付皇后
“先帝曾言,”沈榕语气沉重,“吾孙君让,英睿聪慧,可堪承继大统,然其与尧国君珂交往过密,恐将来有女色误国之事。”她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纳兰君让一眼,“先帝为此留下玉玺密旨,托付本宫,言说若真有此日,务必将之宣于朝堂,废黜当今,着内阁大学士与定国公,重新议立明君。”
说完展开那明黄密旨,递给一边的太监,有人认出那太监是原先先帝在位时的司殿太监,已经因罪黜落司音局当个管事很久了。
此刻那太监跟随旧日主子,重登金殿,抑制不住浑身都在发抖,尖声将圣旨读了,末了沈榕道:“传石沛!”
殿门开启,几个铁甲卫士将看起来有点僵硬的石沛带了进来,有人注意到这些卫士面孔有点陌生。
石沛是皇帝亲信,连同手下十六总管,掌管整个皇宫的防务,一向最得纳兰君让信任,此刻看他被押上殿,一些忠于纳兰君让,不愿皇权再起风波的大臣都心中一凉。
纳兰君让脸色铁青,盯着沈榕,沈榕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石统领,你如今如实说来,陛下是否擒下尧国皇后之后将她如何处置,又如何嘱咐于你”
石沛慢慢抬起头,眼神迷茫,扶着他的一个侍卫,手按在他后心的神阙穴上。
“陛下……昨日在凤藻宫……擒获尧国皇后……”石沛语音含糊,但还是能听出原句,“之后安置在……寝殿密室……嘱咐微臣……不可对外人言……”
群臣哄然一声,既惊且怒,都看住了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始终没有回头,依旧腰板笔直,气息不乱,连鬓边发丝,都如铁铸。
“陛下刚才与百官对峙,否认擒下君珂,更曾因此令诸臣跪于仪门之前思过,言犹在耳,不用本宫复述。”沈榕居高临下,眼眸威棱四射,“当此战危之时,前方将士浴血用命,尸横遍野,擒获敌国皇后意义如何,诸位大人都比本宫一介女子清楚,谁料陛下竟尔丧心病狂如此,欺瞒群臣,罔顾百姓,倒行逆施,以致流民作乱,为祸燕京,视百姓民生、大燕江山于无物,此君,何堪为君!”
群臣默然,无人反驳,此时任是谁,也无法为纳兰君让辩驳,于群臣的立场,也实在无法接受纳兰君让如此不顾大局,将女色置于百姓江山将士生命之上,几乎人人,都痛心而失望地叹息一声。
“传国之玺,历代帝皇正统之宝;先帝遗旨,更是明诏留书,诸位大人,请接旨吧!”
“太皇太后。”一阵静寂之后,内阁首辅上前一步,沉声道,“传国玉玺及先庄宗皇帝遗旨在上,老臣等不敢抗旨。但皇权更替非同小可,如今陛下不过一子,犹在襁褓之中,且体弱未出天花,不宜承继皇位。诸藩削尽,纳兰皇族子弟凋零,此时废黜当今,何人可承继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旦皇位虚悬,引起诸方动荡,边军不稳,大将观望乃至作乱,当此战乱凶危之时,只怕立即便有倾国之祸……”
几位老成持重的臣子都点头,随即心想,沈太皇太后怕想的是以襁褓之中的皇子为帝,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几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如此将酿外戚之祸,万万不可同意。
谁知沈榕不过一笑,坦然道:“皇子年幼,主少则臣疑,哀家也觉得不妥。”
“那……”
“自然该年富力强之纳兰氏嫡系皇族后裔才可。”
“这……”
众臣心里都开始打鼓,现在纳兰氏哪里还有嫡系皇族后裔难道要让尧国的皇帝来做咱大燕的新主吗
纳兰君让忽然冷笑一声,道:“太皇太后,果真步步筹谋,孙儿佩服,只是提醒您一下,小心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是我的亲孙儿,哀家不会杀你。”沈榕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警告和讽刺,一脸慈祥庄重地道,“你只须下罪己诏,随即退位,之后哀家也会像你对哀家一样,为你寻个合适清静的别宫,好好颐养天年的。”
两人对话不过一句,随即各自冷然扭头,沈榕看向底下群臣,又换了一副脸色,道:“其实此事,先庄宗皇帝也是知道的,这原本是我皇家秘辛,不足为他人道,不过如今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了……”
她絮絮叨叨地卖关子,群臣听得发急,末了她才话风一转,笑道:“这可是正宗皇室子弟,帝后亲生!”
“敢问太皇太后,您所指何人……”
“是我。”
殿门被推开,骤然安静的大殿内,一人施施然接口,施施然,上殿来。
“燕京生乱,流民肆虐,九蒙倒戈,皇城封闭。”静室内,枯瘦的老僧,慢慢饮尽杯中茶水,似乎不胜那般的苦涩,微微皱起眉,“圣僧,当年论法,你说十年之上,必有国劫,可是应在此刻”
他对面,梵因笑而不语,眼神越过院子中那些被挟制的沙弥和走动的黑衣人,淡淡道:“应劫生,应劫灭,这一日,终究是到了。”
昧觉露出敬重羡慕又微微哀伤的神色,低头合十。
“昨日大师问梵因,为何滞留尘世许久,梵因当时不答,此刻可告知大师,因有大心愿未了。”
“何等大心愿”
“一愿人间无战事,百姓乐居。”
昧觉微微苦笑,“难矣,三国之乱刚刚开端,以尧国纳兰血海深仇,此战必不可避,我大燕百姓,十年之内,怕是难有安居之日。”
梵因一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赞成。“二愿生我养我者,得享顺遂。”
昧觉又是一怔,随即道,“说到此事,老衲倒觉得,圣僧对韦府牵挂太过,出家人四大皆空,红尘俗事如此挂怀,只怕于修行有损。”
“父母子弟尚且不护佑,何谈护佑天下万民”梵因微笑,“修佛者修心,而非修空。”
昧觉闭目,沉思半晌,悚然动容,“老衲受教!敢问圣僧第三愿。”
梵因却不说话了,微微笑,指尖上阳光一朵,和面容一般剔透晶莹。
“传讯吧。”梵因声音低低。
昧觉恭敬地弯下身去,端端正正三次俯拜,随即立起,僧袍一撒,一大束印了法印的黄色丝带,从他掌中顺风飞去。
那些看守的人一惊,跳起想要阻拦,但是已经迟了,此刻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那些轻盈的丝带卷起,忽忽悠悠,飘过树梢,越过围墙,掠上天际,游荡一圈后,落入燕京各处。
那些散发着檀香的丝带,被各色人等捞起,所有的声音,都喃喃读着丝带上的字。
“梵因,元弘元年九月二十七酉时末,将于西市雅集院坐化。”
当日,九月二十七午后。
示期坐化。
大德高僧法驾归莲华才有的盛会。历来示期坐化者,高僧也百中无一,历来示期坐化,则多半降祥瑞,济众生,佛光同浴。
在大燕百姓心目中,曾经于浙西洪灾、鲁南蝗灾、辽东雪灾之前解救无数百姓性命的大燕圣僧,必然会有示期坐化,回归莲华法会的那一天。但是没想到,那么早,那么早。
乱世流民,深受流离之苦,内心对安定生活最为渴望。修不了今生也望能修来世,望来世命运改换,脱前生之苦,由来最信神佛。
刹时这讯息如滚滚洪流传开,喧嚣的燕京为之一静。
刹时无数人的眼睛,望向城西雅集院,那座传说中大燕圣僧的闭关之所。
刹时神智陷入疯狂、在京城流窜抢掠的流民,也怔在当地,迷茫的目光渐渐抬起,向着城西方向。
刹时以追剿流民为名趁乱进入燕京的九蒙旗营士兵,眼看着前方的散乱忽然一静,也茫然地勒马,望向城西。
那人施施然上殿来。
殿门推开,午后日光明媚,扫开一片淡金色的扇面,那人落足的步子轻轻,也像悠然作扇上舞,紫金色长袍下摆微长,曳出水纹一般的弧度。
日光灿烂,流到他身上,便如流水般缓缓,化作无数浸透皎月的碎梨花。
众人都有些恍惚,眼前这个人,谁都认识,就在前不久,还在这大殿上见过,但此时再见,又是一番光景,让人心那么悠悠一晃,几疑身在梦中。
“庆帝……”有人喃喃道,“他来干什么……”
沈榕远远看见沈梦沉终于入殿,微微一笑,那笑意里,几分自得,几分凄伤。
眼前之人,世间绝慧。善于从不可能中博出可能。以一己之身,先夺冀北,建大庆之国,再以帝王之身亲涉险地,连大燕皇权,也敢染指。
或者,他的最终目的,从来都是这个,隔空摄物,空手套狼,一个巨大的弯子绕出去,绕回来的时候,居然逼近了大燕皇位。
沈榕从传国玺下,抽出了第二份“遗旨”。
“先庄宗皇帝遗脉,帝后嫡子,”她一指沈梦沉,“在这里。”
百官哗然,这下连纳兰君让都惊得后退了一步。
沈梦沉竟然是纳兰弘庆和沈皇后的儿子
“我大燕多年旧例。多胎者不祥。”沈榕有点哀伤地抚住了腹部,仿佛那里还有一个生命,却在沈梦沉的目光逼视下,立即放开了手,“当初,哀家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降生的原是……双生子……”
“天啊……”朝臣再也忍不住惊呼,大燕皇族的规矩谁都知道,双生子不祥,这还是九蒙高原时传下来的传说,双生子中,必有一人鬼魅所附,生之不祥。所以一般都在发现双生胎后,由高原神师用一种特殊的办法,致死一个。不想沈皇后当年,竟然生的是双胎
“大燕皇族的规矩,诸卿也知道。”沈榕凄然一笑,“双生不祥,哀家怎敢让这样的情形搅乱宫廷,无奈之下,将幼子托付沈家寄养,便是梦沉。”
她说得含糊堂皇,众人心知肚明,当初沈皇后和姚德妃斗得正厉害,庄宗皇帝宠爱德妃,一直想将她扶为皇贵妃乃至取代皇后,正在此时皇后怀孕,生下皇子,才巩固了后位。如果当时传出是双生子,姚家必得趁机进谗,触怒皇帝,沈皇后丢了后位也是可能的,因此她才舍了这个多出来的孩子。
一些大臣原本一直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突然要推翻自己唯一的亲孙儿,此刻终于明白缘由——和孙子比起来,儿子才是血缘更近的亲人。何况这个孙儿,一直对她不亲。
得了提醒,再去看沈梦沉的风神气质,眉眼神情,才发觉果真和沈皇后十分相似,甚至隐隐能找到几分庄宗皇帝的影子。回头再一想,当初怎么都想不通沈梦沉为什么不顾沈家公然反出大燕,如今也得了解释——人家原本就不姓沈嘛。
沈皇后拍拍手掌,进来几个婆子太医,说是当年沈皇后宫中老人,给皇后接生的人,翻出一列旧证,证明沈梦沉确实是皇帝骨血。众臣都无可不可地听着。说实话,过了这么多年,能提出什么有力证据谁相信当初沈皇后送走幼子,还会留着证人给自己留下把柄现在沈皇后要“找出”这些证人,实在容易得很,随便弄几个人,上下嘴皮子一翻便是了。
“我儿梦沉。”沈榕见百官沉默,也并不多说,挥手示意证人下去,“先庄宗皇帝嫡系骨血,先帝同胎所生的亲兄弟,论起血缘之近,身份之尊,当今之世,再无人比他更配承继大位。何况,”她一指燕京之北,“梦沉已经和哀家商量过,一旦登基,他便是大燕之主,再无割地自立的道理,将立即取消大庆国号,冀北青阳重归大燕,大燕疆域,再得一统!”
群臣眼睛一亮——不费吹灰之力,重得冀北青阳,大燕重归一统!
历来开土辟疆是帝王将相最大功勋,同样,失地割让也是帝王将相最大耻辱,大庆被沈梦沉空手套白狼,生生从大燕脱离,导致燕土不全,是群臣心中最痛,也是他们对沈梦沉耿耿于怀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要报仇的纳兰述在那里,依群臣的意思,更想先武力夺取摧毁的,是大庆才对。
此刻忽然这个难题,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解决,眼看大燕便可以回归一统,冀北回归后,也就不存在要分兵提防对付大庆,时刻担心被大庆咬上一口的问题。对付尧国就更有把握,群臣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乐,再对比先前纳兰君让令他们惊愕失望的所作所为,一些坚守皇家正统,不愿皇权再起波澜,对沈梦沉身份半信半疑的大臣,也开始心动了。
“诸卿。”一直没说话的纳兰君让回转身,注视群臣,“仅凭一枚不知真假的玉玺,一个不知真伪的遗旨,一个自己跑出来认做庄宗皇帝之子的敌国皇帝几句话,你们就打算公然反叛,背弃君父,认贼为主吗”
他目光森凉,如名剑光寒,群臣多年来为他所统御,积威之下,人人心中不安惶愧,微微低头。
一些忠于他的臣子立即上前,驳斥那群动摇的官员,指出临朝换君的荒谬和危害,刚刚还肃杀安静的朝堂,瞬间又吵了起来。
吵得最欢的时候,却有一人大步而上,看也不看纳兰君让一眼,对捧着圣旨的沈榕翻身拜倒,“老臣韦一思接旨!”
擦破油皮的韦国公清醒过来,首先表态!
他一出口,争吵立止,韦派官员都蠢蠢欲动,但更多人还在犹豫,毕竟皇帝就站在面前,要众臣当着他的面另投新主,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沈梦沉一直笑吟吟看着,好像上头争论的不是事关他一生的大事,此时拢着袖子,忽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铿然连响,窗纸啪啪啪连破,无数乌黑的弩箭从破口里探了出来,直直对准殿中诸臣,头顶上响起走瓦之声,内殿里冲出抱剑之徒,这座朝会大殿,上下里外,瞬间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群臣相顾失色,有人怒道:“太皇太后意欲何为”
“只不过保护诸位大人慢慢想罢了。”沈榕亲切地道,“什么时候想清楚,咱们这朝会什么时候结束。不过哀家建议不要耽搁太久,九蒙旗营正在宫城外等待为新皇庆祝,流民还在袭扰京城,诸位大人府上只怕都已经被惊扰,还是早些做决断的好。”
群臣脸色微微发白,此刻自己居于利箭环伺之下,稍有反对只怕便是万箭穿身,何况宫外还有九蒙旗营,流民还在攻击府邸,万一在宫里耽搁久了,家中被流民劫掠怎么办
这么一想,人们便慌了,原本忠于纳兰君让,想要据理力争的臣子们,大多闭上了嘴,却也有几名性情刚正的言官,踏前一步,大声道:“皇权废立事关社稷,万不可如此轻率!先前陛下处事虽似有不妥之处,但也不应成为废立之由,何况沈氏现为大庆皇帝,敌国之主,身份不明,焉知其中不是有诈……”
“唰!”
一柄投枪乌光一闪,穿过这名臣子的肩骨,截断了他的肩膀,也截断了他的话。
鲜血飞溅,遍洒金砖红毡。
百官噤声,木立如同僵偶。
几条人影从梁上扑下,迅速将受伤官员拖走,鲜血迤逦一地,那些人看也不看,百官心中发寒。
杀手既已当面,也就再无顾忌,一群红衣人自屋顶落下,手持弩弓,团团包围了纳兰君让。
“治乱世当以重典,为政平不畏杀人。”沈榕声音清冷,高高传来,“燕京生乱,国势飘摇,当此危机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哀家便纵日后被千夫所指,也不能不为我大燕江山承续万年打算。诸卿请不要考验哀家的耐心。”
她语气轻,杀气却浓,字字都在暗示,今日若不能遂了她的意,她便不惜血流成河。
形势比人强,韦派官员最先跪倒,“臣等接旨!”
随即一些原本态度暧昧不明的大员也先后跪倒,“臣等接旨!”
今日大朝会,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得参加,大殿里挤挤挨挨数百人,人头攒动,渐渐都俯伏下去。
御史台的一批官儿们还在犹豫,一名御史低声道:“这一接事关重大,咱们是不是……”正想和身边人商量,眼睛一觑不由一怔,咦,身边这年轻官员,咋不太认得转头又看看右边,咦,这位也不识得。
百官上朝很早,大殿又暗,先前进来的时候,按列排班,谁也看不清谁,此刻才模模糊糊看到脸,忽觉陌生。
“兄弟是从翰林院调过来的,昨天刚进御史台。”左边那年轻官员悄悄道,“大朝会第一次参加,竟然就遇上这事,老兄,兄弟现在两股战战六神无主,你说该怎么办呢”
这问题一问,那御史顿时愁眉苦脸,想着这当朝大变,如何才能独善其身,也就忘记去想一想,最近翰林院,根本没有人调来御史台。
“唉,形势比人强,此刻你我安危,家人老小,可都握在别人手里呢,而且看韦国公,似乎和太皇太后早已有默契,韦家也掌部分京畿治安,各王公府邸护卫加起来也是不小力量……我看,咱们还是顺应形势吧。”
“喔。”那年轻官员应了一声,随着这老大哥也跪了下去,袍子长长地垂了下来,细看来有点像蹲着。
他蹲下去的时候,动作有点艰难,手按在腹部,他身边的人想要搀他,被他不动声色推开。
人群渐渐都俯伏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内阁三大学士,也是最重要的三位首辅,他们手中掌握着内阁诰敕,除了玉玺之外,经过他们用印的朝廷文书,才有刊行天下,成为令规的可能。
他们也是除王室公卿之外,有权参与并决定皇帝废立的重臣。
一大群俯伏的人群中,还站立着的人便特别显眼,像三座靶子,矗立在四面的敌意里,矗立在沈榕的逼视下,矗立在沈梦沉笑吟吟,却毫无感情的目光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宫门外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三位首辅浑身一震,终于长叹一声,对视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臣等,接旨。”
纳兰君让闭上了眼睛。
他自始至终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试图动手,他似乎想在最后的时刻,依旧保持住自己帝皇的骄傲,不愿被那些杀手以弩箭逼伏于尘埃。
这让沈榕有些失望也有些放心,失望的是他没有反抗,这让她失去动手杀人的理由;放心的是他没有当面反抗,她不至于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孙儿。
“陛下,请吧。”她微笑,对那群杀手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务必严密看守纳兰君让,不得让他与任何人接触。
沈梦沉此刻才从容上殿而来,沈榕立在御座之前,看他步履轻轻,神态看似微笑实则淡漠,似乎十数年苦心经营,千兜万转终于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值得欢喜的。
或许这一生,本就没什么欢喜。
“护送”纳兰君让的人出了殿,走不了几步,便听砰然一声,随即叱喝争斗之声响起,百官都听得一惊——陛下出手了忍不住扭回身对殿外望去,窗纸上倒映着飞舞的箭矢,兔起鹘落的身形,头顶脚步移动,四面弓弦暗器鸣响,人们瞪大眼看着那些眼花缭乱而又不能清楚辨识的影子,只觉得心砰砰乱跳,比亲眼看见一场恶斗更加紧张,忽听一声炸响,声音之响震耳欲聋,竟然是火枪,随即一声长长惨呼,一抹鲜血如惊虹艳射,唰一声射上殿门!
殿门一抹虹桥刺眼,日光透进来也成了血色,百官瞪着那血红的一弯,脸色惨白,最靠近殿门的人都不敢挪动一步看看究竟。有人竖起耳朵,听见外头有人低低道:“哎呀,杀了。”
“杀了就杀了,反正也没打算让他活。”
槅门之外,一朝帝王被杀!
很多人无声无息瘫了下去,半晌,殿内飘起一股难闻的气息,似乎像有人惊得失禁。
沈梦沉快步下阶,推开殿门,看了看廊下横陈的尸首,手指一弹,弹出一抹淡黄的药末,随即回身道:“真是不幸,陛下刚才滑脚,跌落阶下,驾崩了。”
殿内窒息般的静默,连接话的人也没有,中枢一失,帝王一死,群龙无首,天下大局便定,只能俯首称臣。
沈梦沉笑微微地回到殿上,这回他从人群中穿过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俯身。
“好了。”沈榕微微有些发怔,随即镇定下来,拍拍手,“各位大人,是不是有件事忘记做了”迎着百官的目光,她微笑,手款款搭在御座九龙扶手上。
韦国公立即道:“老臣愿意为百官代表,上表求立庄宗皇帝幼子为帝。”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应是,沈梦沉此时终于开口,瞟韦国公一眼,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便在此地分发笔墨,各自上表吧。”
群臣又是一愣,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猴急的,连放他们回去写奏折都不允许,非得现在交作业似地交齐
随即便明白了这位新帝的意思,求立新帝奏章一上,便等于立了终身的投名状,彻底背叛纳兰君让,将自己和新帝绑在了一条船上,从此后只能誓死拥戴新帝。
沈榕和沈梦沉目光一碰,各自冷光一闪,两人都明白眼下根基未稳,宫内还有忠于纳兰君让的一万御林军,城外还有九蒙旗营主力,当下沈榕以太皇太后之身,携开国皇帝玉玺和所谓庄宗皇帝遗旨,强势换帝,在掌握宫禁之后,首先就要掌握群臣,形成即成事实,在九蒙旗营和附近京军没来得及进京救驾之前,稳定朝局,颁下政令,换防九蒙,弹压士兵,安定京内外,才能真正大功告成。
笔墨分发了下去,在四面弩箭的看守下,众臣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请立沈梦沉为帝的奏章还是一份份交了上去,沈梦沉顺手还帮纳兰君让写了一份罪己退位诏,命人撬开御书房的抽屉,取出皇帝大宝,啪地一盖。
他这么一盖的时候,人群里似乎有人微微抬头,沈梦沉立即敏锐地回首,看了一圈,没有异常。
百官还是老老实实俯伏在那里,不敢有丝毫异动。沈梦沉凝眉瞧了半晌,挥挥手,一队红门护卫快步行到殿下,隔开了他和群臣之间的距离。
他一直袖手立在宝座之侧,此刻看着堆积如山的奏表,眼神深深,忽然道:“今日朕登临大宝,岂可无贺客相庆去,请君皇后前来。”
“陛……陛下!”内阁首辅一声惊呼,“尧国皇后君珂请她相贺您是要……您是要……”
“今日她贺我,明日你贺她。”沈梦沉悠悠笑道,“首辅可以另准备一篇贺表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几位老臣愕然问。
沈梦沉笑而不语,也不理会他们,挥挥手,不多时殿外脚步声响,有人在门边报,“尧国君皇后到。”
群臣都齐刷刷转头,想看看当年就名动大燕,如今更是一国之后,妒忌专横新闻天天翻新的这位神眼女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殿门外人影一闪,门砰一声被撞开,开门的人似乎很有火气,步子很快,群臣只觉得似有明光雪色一亮,一缕淡淡幽香从鼻端掠过,转眼人已经到了殿那头,等群臣再抬头的时候,看见的已经只是一抹纤秀笔直的背影。
她快步上殿站定,回身第一眼,竟然是在扫视群臣,每个人接触到那金光内敛的眸子,都觉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向下俯了俯身子,猜测着她在看什么。
人群里有人身子微微一直,随即又俯伏下去,嘴里咕哝一句,声音太低,听不出是什么。
君珂快步疾行,很有火气,她交出玉玺,沈榕也确实开了门,但是密室门开了,可殿门没开啊,她刚刚走上大殿,就迎上了一排近在咫尺的弓弩。
中毒的沈太皇太后已经跑掉了,似乎根本没把毒药当回事。君珂被押解进殿,头一抬,看见御座之前沈榕身边站着的沈梦沉,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难怪太皇太后敢于和我提那样的交换条件。”她唇角一撇,一抹讥嘲的笑,“原来身边有个用毒的祖宗。”
沈梦沉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讥讽,笑意微微,“小珂,朕登临大宝,终于拿回原本属于我的大燕江山,如此盛事,你怎可不亲身观礼”
“拿回”君珂回首,看看俯伏的群臣,“皇城三千殿,天下亿万民。就凭你包围一座大殿,困住一群官儿,自说自话往御座一坐,你就是大燕皇帝了笑话。”
“你会知道的。”沈梦沉并不和她辩驳,回身搀住了沈榕,沈榕惊喜地抬头看他。
“母后……”沈梦沉的称呼让沈榕一颤,刹那泪盈于睫。
“母后,”沈梦沉似乎也有些心神激动,眼睛微微发亮,在她耳边轻轻道,“儿今日能夺这大燕帝位,实在仰赖母后相助,这御座今后是儿臣的,也是您的。来……”他温柔地搀扶着沈榕,“累了吧,您坐下歇歇。”
沈榕似乎被巨大的惊喜击中,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栗,她仰起脸,仿佛不认识一般望着沈梦沉,眼角精致的银红眼线,渐渐被一抹湿润浸染开来,望去盈盈如红泪。
“我儿……”她颤声道,“你终于……你终于……”
那些字眼梗在咽喉,被激越的心情所勒缰。一生历遍风云诡谲,于后宫倾轧之中早已磨练成石的天下之母,此刻轰然崩毁,化为温柔齑粉。
往事历历从心头过,翻覆闪回如梦境……怀孕时得知双生的惊恐……试图弄死一胎却没能成功,导致后来纳兰远的多病……生子时的百般遮掩……亲信宫女将孩子抱出时,自己在他娇嫩脸颊上的最后一抚……后位的巩固和内心的寂寥不安……回到沈家的梦沉,忽然得知真相前来询问时她的震惊……惶恐之下丧失理智给他那残忍的一刀……重伤他后犹自不放心,命沈家将他放逐至冀北的绝情……三年后他再次出现,从此保持距离,恭谨敬重,口口声声唤她姑姑,再也没提过一字身世,而她年岁越长,内心越空,荣华后位如一梦,到头来用尽心思,只不过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那梦做到今日,忽然被一声母后唤醒,她几乎要热泪奔涌,此刻才知何为心痛。
看着她的眼泪,沈梦沉的手,忽然颤了颤,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一丝愧然。
这丝愧然没有被低头拭泪的沈榕发现,却被一旁的君珂看见,她怔了怔——沈梦沉会惭愧他在惭愧什么
一转眼看见沈梦沉扶着沈榕款款坐下,沈榕身下,赫然竟是御座!
君珂恍然大悟。
狐性多疑,沈梦沉今日再次空手套白狼夺取大燕皇位,但依旧不放心这四周安危,作为新帝,这御座等下他是必须要坐的,因此能够对他造成伤害的,也只有这御座,他看见纳兰君让先前安坐御座依旧不放心,此刻便让沈榕也先坐上一坐。
如果前面纳兰君让都是计,御座必有机关,沈榕这一坐,便会送命!
君珂心底一阵发寒,看着沈榕激动欲泪神情更觉凉到心底,她霍然低头,不想自己脸色被沈榕察觉不对。
真相太过残忍,还是让她沉浸在儿子终于原谅她的美好幻想里吧。
沈榕坐下,身子还向后靠了靠,沈梦沉目光在御座上扫过,安然无事,才仿佛忽然想起般笑道:“哎呀,刚才没有注意,这竟是御座,母后……”
“哀家也忘了,真是不该……”沈榕慌忙站起,一拉沈梦沉,道,“梦沉,夜长梦多,宜尽早登基。等下便和内阁公卿诸臣商议,为你择定吉日登基,如今百官俱都上表,你便是大燕的皇帝,正该在此接受朝贺才是。”
“母后说的是,不过母后劳苦功高,也该于这大殿之上,一并接受百官朝贺。”沈梦沉笑意晏晏,“来人,另取一座,设于御座左侧。”
沈榕满面欢喜,忙要推辞,沈梦沉早已命人搬了座椅来,搁在御座之侧,内殿就有酸枝梨木嵌云母石的短榻,铺上十二龙凤明黄软褥,赫然又是一方宝座。
底下众臣看着,也没什么异议,新帝此举,不过市恩怀柔,向太皇太后所代表的公卿势力示好而已。
谁知这座椅搬上去以后,沈梦沉又道:“再设一椅,给我的皇后,两宫母仪天下,自该一视同仁。”说完对君珂笑盈盈招手。
群臣惊得呼一下站起来,内阁三大学士急急上前一步,“陛下,君珂乃敌国皇后!我大燕阶下囚,如何能够以皇后之位相待,受我大燕百官朝拜……”
沈梦沉手一招,殿下那一排护卫,齐齐跨前一步,正逼到站在最前面的三大学士面前,手中漆黑的长刀,几乎已经戳到了三人的胸膛。
“尧国当然是敌国。”沈梦沉笑吟吟伸出三根指头,“制胜他国者,不仅有以力制之,以兵胜之,也有以势压之。朕把纳兰述的皇后都抢来做了皇后,他纳兰述颜面扫地,自此永远输大燕一头,未战先败,气势已弱。一个连妻子都无法保护的人,如何能驾驭一国,镇服百官,将使万兵他连君珂都输给了朕,又如何对尧国皇后麾下的鹄骑云雷交代君珂一旦成为朕的皇后,尧国必乱,如此有何不好”
他这番歪理说出来,群臣都愣了愣,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不起眼角落里,那年轻的御史,摸了摸脸,嘿嘿笑了笑。
他一笑,他身边的人就抖了抖……
“来人,设座。”
同样的座位抬了上来,这回放在右侧。
“我有答应你坐”君珂拢着袖子,看着那明黄软褥的宝座,笑得淡淡。
沈梦沉笑着拍拍手,两个打扇的宫女上殿来,都有点形态僵硬,目光呆滞,君珂看见左边那个,眼睛一直,“红砚”
红砚眼神呆滞,目不斜视,步态僵直地上殿,立在君珂座位背后。
“想救她吗”沈梦沉一指,“乖乖上来吧。”
君珂垂下眼,半晌笑笑,“最近境遇真离奇,阶下囚忽成座上客,还能被大燕群臣参拜,有何不好”
她不急不忙上殿,身后一队红门教徒扮成的侍卫,持刀拿剑,对准她的后心,看起来很有几分滑稽。
“坐,坐啊。”君珂上殿,瞟一眼红砚,并没有立即出手,反而反客为主,招呼那两个,“沈梦沉,你想这位置想了很久了吧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拿下不属于你的冀北,建立根基浮薄的大庆。到今儿我才知道,原来你绕了一个大弯子,最终的目的居然还是大燕,佩服,佩服。”
沈梦沉笑笑,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御座上,九龙盘旋,鳞甲狰狞,黄金吞口碧玉珠熠熠生辉,大燕至尊之位,天下万方之主——他等待了很久的位置。
从知道身世那一刻起,便等候、筹谋、盘算着的位置。
那些年,从内阁小吏做起,一步步升书记、主事、侍郎、尚书、乃至右相,朝堂上的位置越站越前,越往前越觉得遥远,那人间至尊之位,越靠近才知道其间深邃鬼魅,不狠了心、弃了情、忘却这红尘骨肉欢喜,再不能接近。
只因为出生时没有哭泣,他便被母亲视为不祥,双生子命运从此决定,一个位居宫廷,注定将承帝业的皇太子;一个养在世家,做到极致不过朝廷一介臣子,永远俯伏于兄弟脚下,山呼万岁,按班礼拜,头仰得再高,不过看他明黄的靴尖。
他原也认了,可当那年,那幼童怀满腔兴奋欣喜,入宫去问他的姑姑,我是不是你的孩子
那一日桃花纷落是给他的回答,红艳如胸膛溅出的鲜血。
养伤三月,等到伤快好时,忽然就被家主给送到了冀北,说让他掌管冀北的庄田,冀北庄田大管家和冀北成王府关系很好,多年来呼风唤雨,忽然空降了一个小主子,偏偏小主子人又精明,来了不过几天,便查出了许多亏空的账目,那管家惊恐之下,向冀北王府举报小主子私蓄江湖高手,欲待不利于王府。
当夜,冀北王府的精兵便踏破了他的庄园,王府原本忌惮他的身份,只打算请过府询问,那管家却唯恐斩草不除根,暗中派人趁机要杀他,几位跟随他来到冀北的忠心家人,背着他逃跑,路过涡山,失足掉入一个深洞。
之后的事,便也不必说了,翻开旧往的记忆,不过倒映血色横斜,涡山山洞黑暗的山缝,从此挤不过这人生狭窄的时光。
等到再从山洞出来,人世风景不变,变的是一个人的沧海桑田。
之后回京,入仕,步步高升,金銮殿下跪着最优秀的年轻臣子,锋芒暗藏,雪里白狐。一掠尾漫天雪花飞散,难辨真身。
这天下人人欺他弃他诈他毒他,为什么不能换他来欺这天下
然而外戚世家不掌军也无封地,他再优秀,不过一介贵介子弟,无百人之兵,无十里之封,凭什么来夺取这天下龙座,将偌大疆土,亿万百姓,掌握在手心
凭这无双心计,心思如海。
到得今日,这座位终于就在脚尖,这些年他一眼也不曾多看这位置,却已将它在心中描摹万遍,知道第九条龙的第三根獠牙上有一道裂缝,知道戏珠的碧玉珠中间有一点淡黄的瑕疵。
一步跨出,这些年苦心筹谋,翻覆生死,至此终结。
他微笑。
上前。
轻轻、稳稳、坐下。
底下似乎人人呼吸一紧,像干燥的肌肤落了一滴水,扯出点紧张的细纹。
沈梦沉安坐,宝座龙头,在他肩上幽然生光。
他浑身戒备地坐下来,一坐定便已经确定,这座椅上下浑然一体,自己已经施加了几分力道,整个龙椅都没有任何内部细微运动,说明没有机关。
君珂似乎有点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
沈梦沉也微微吁了口气,似乎也有点失望——失望这胜利来得太容易,失望这步步为营的小心终究没派上用场,失望这最该设陷的宝座,竟然真的毫无动静。
这让他有点恍惚,有点好笑,觉得自己这许多年风浪经过,竟变得越发胆小。
抬起头来,身边右侧是君珂,左侧是沈榕,天下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竟然都在身边,恍惚间便突然想到“团圆”。
何等奢侈的字眼,这一生从未敢想象,哪怕如今这一霎团圆看来虚幻,好歹总算有机会想上这么一想。
他的心忽然抽了抽,有点痛,痛过之后有点软。
“母后。”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有点软,绷紧十数年的精神,在抵达对岸的此刻,终于自动松弛了些,他含笑望向沈榕,“请坐。”
沈榕眼眶湿润,报以一笑,看了看身下椅子,终于微微抬起下巴,款款坐下。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
君珂忽然站起!
她站起,沈梦沉立即转头看她,沈榕视线被沈梦沉挡住,犹自未觉,正好坐下。
臀部刚刚接触椅子,全身的重量一压上去,隐约便是极低极低的“嘎”一声。
“嚓!”
这一声低到极致,也快到极致,刹那间金光耀眼,九龙把手弹开,两道弧形的光芒,如虹桥于天际乍现,瞬间交错,在沈梦沉喉间交剪!
此时君珂正好站起,一把抓向红砚。
此时沈梦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抬手就抓她腕脉,指尖刚刚搁上去,他脸上神情忽然一变,这千钧一发时刻竟然一呆,随即君珂的手腕,便从他手中滑了出去。
此时宝座之侧护卫,齐齐奔向君珂。
惊虹一现,刁钻角度,最佳时机,完美的叉形死角,近在咫尺无可躲避的杀机!
雪光一亮,寒气迫喉,那暗刀机关刁钻,只要人此刻回首,必然将咽喉迎上,也正正挡住了正面的去路。
沈梦沉那一霎依旧反应完美,他竟然没有如常人一般,在遇险的那一刻回首,而是立即跃起。
然而他终究犯了一个错误,他身侧是君珂,身后还有红砚。
君珂站起那一刻,一手抓红砚,一脚就踢了出去。
这一脚封住了沈梦沉去路,沈梦沉身子忽然游鱼般一滑,仿佛缩了一半,眼看要从交剪的刀光下滑出。
一个侍卫攻向君珂手中红砚,君珂百忙之中手一松,红砚直直落了下来,落下时正好撞到了沈梦沉。
砰地一声,沈梦沉缩骨本就无力他顾,又身在半空,给她这一撞,竟然向后一仰。
交剪刀光,正到喉间!
避无可避!
“啊——”
一声惨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颤抖,鲜血腾空,跃上半丈,洒龙座黄金龙首一色鲜红。
君珂一把抓了红砚向后便退,仍被喷了热辣辣一脸深红,她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只觉得胃里翻腾直欲呕吐,但此时也顾不得身体,犹自暗暗庆幸,幸亏刚才沈梦沉忽然莫名其妙,放脱了她的腕脉。
头一抬,君珂神色微惊。
前方,鲜血喷起处,沈梦沉也在退后,退到龙座之后,抱着沈榕。
他先看了君珂一眼,眼神古怪,似憎恨似无奈,随即转向怀中的沈榕。
沈榕依在他的胸前,身子软瘫如泥,背后两柄交剪的刀,深可见骨,鲜血汩汩而出,染红凤袍。
生死相关那一霎,她扑了上来,代沈梦沉挡住了杀手。
“母后……”一生悠游微笑,从来神色不动的沈梦沉,此刻笑意终去,半跪于地,揽紧沈榕,一句话想问,却咽在半途。
“沉儿……”沈榕在此刻,反而笑了,她真正笑起来,居然也是懒懒淡淡,一抹烟云,几分冷漠几分讥嘲,几分对世事的无奈和洞穿。
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阵响动,四面八方步声急促,仿佛有一大队人突然从几个方向出现,有人长声喝道:“奉圣命剿除叛党,违抗者杀!擅动者杀!逃逸者杀!”
随即衣袂带风声、弓弩连发声、脚步游走声、围剿声逃窜声惨呼声求救声,连带几声亲卫队才有的火枪清脆的炸响,不断有人体扑落在殿门之上,带着一溜深红的血迹慢慢迤逦而下,头顶上不断有人落下,躯体砸在地上重重一声,血腥气从各处缝隙里钻进来,像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嗅觉里,每个人心深处都泛起了惊恐的湿腻。
不能眼见的杀戮,因为想象而比亲身面对更为惊心动魄,满殿无声,都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惊变而失色颤抖,却有几个人,缓缓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来,随意地左右看了看,抬脚迈过人群,竟然直上殿来。
那几个人刚刚出现,围住殿上的沈梦沉属下便迎上去,当先一人哈哈一笑,摇摇摆摆抢上一步,一脚踏在了御座之下铜鹤的脚上,铮铮连响,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正对着那群人没有防备的下盘,刹时便血葫芦一般滚成一团,被君珂一脚一个踢下殿去,她在殿上回头,刹时眼神爆出喜色。
不待她说话,轰然一声殿门洞开,一大队侍卫冲了进来,这回不再是红门教徒假扮的侍卫,有一部分是正规的皇帝亲卫,属于石沛带领的那一群,这些人迅速将殿内官员都带出殿外;另一部分却是劲装打扮的男子,有人黑衣有人白衣,前者神情肃穆,后者眼神灵动,那些人一出现不管殿内的红门教徒,直奔殿上而来。
眼看着局势颠倒,宝座之侧的沈梦沉抬起头来,目光一掠,也不过微微一笑。
他并无临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狱的惨然,也没有险死还生的惊恐,只是抱着沈榕,将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随即一个手势,红门教徒放弃对战来者,都围拢到了他和沈榕身侧。
他拥紧沈榕,用一生从未有过的真正柔和的态度,问她,“你怎么样”
沈榕半阖着眼睛,神情有点疲倦,唇角笑意不散,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轻轻道:“……你生下来的时候,可真是瘦弱,还不哭,怎么拍都不哭……”
“我哭了。”沈梦沉将她揽紧一些,“王伯说,我被抱出皇宫之后,忽然大哭,险些被发现。可惜,你没听见。”
“是吗……”沈榕若有憾意,轻轻叹了口气,“都是命……王伯怎样了”
“那年他陪我去冀北,后来掉进涡山山洞。”沈梦沉顿了顿,“被吃了。”
沈榕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那五年……”
“过去了。”
“但望……真能过去……”
沈梦沉不语。
母子两人,在这生死翻覆,群敌环伺,奄奄一息的此刻,竟然叨起了旧事家常。
四面却很安静,无人打扰,有人轻轻步上阶来,在君珂身边站下,他似乎想上前,君珂一拦。
沈榕的气息却渐渐弱了,春风细柳,秋霜薄苇,冬日里第一片雪花,刚刚贴上冰冷的窗纸,便要散去。
“我不该坐这座位的……”沈榕喘一口气,唇边一抹苦笑,眼神下移,落在了宝座之侧。
沈梦沉的眼神也跟着落过去,那里,地面有点极其细微的下陷,被锦毯盖住,很难发觉。
御座还是有机关的,这机关却妙到毫巅——必须达到一定的重量,才能触发。
御座周围三尺,都建在一整块铁板之上,连着扶手的机关,如果御座之上始终只坐着一个人,那么就算在上面坐一辈子甚至打滚,也不会引发机关,这也是沈梦沉坐下后,感觉到御座内部浑然的原因,那时候机关不可能被触动,一点内部动弹都不会有。
但沈梦沉加了位置,沈榕坐下的那一刻,重量加大,机关终于启动。
这绝妙的机关杀手,自然出于有心人的设计。当然,不能寄希望于沈梦沉一定会加座,所以这殿上,铜鹤香炉,金鼎龙案,都已经做过手脚,沈梦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否则只要他想做皇帝,迟早都会中上一两样机关。
沈氏母子苦心筹谋,到得此时,皇位一定会坐。这一局,竟然又是一出阳谋。
沈梦沉目光一掠便过,随即轻声安慰,“无妨。终究是值得的。”
“值得吗……”沈榕眼神渐渐有点茫然,不知道是在问这句话,还是在问自己。
值得吗
兰麝齐芳,钟鼓遏云,一色红毡迤逦自宫门尽头,明黄翠幄大轿抬来世家贵女,豆蔻年华二月娇,从此她母仪天下。
宫阙深深,争斗激烈,后宫的女人们身系家族荣辱,锦袍凤履,都恨不得将别人踏下,踏入尘埃。
德妃娇媚,陛下爱重,她的后位岌岌可危,恰逢此时她怀孕,然而数月欣喜之后便是无限惊恐……
求了偏方,费了心思,十月分娩,终究还是两个孩儿,都瘦弱特异,发青的小脸,有一个甚至不会哭,她原本还抱着希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般模样的两个孩子,陛下便是见了,只怕也难免认为妖异,从此她的后位,她的家族,沈家世代不替的荣华,都将落入深渊……
杀了太医,灭了稳婆,那一夜她哭哑了嗓子,累极晕去,从此沉疴难愈,多年之后才隐约知道,当年腹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她惊惧之下,拒绝就医,那胎渐渐化为石胎,从此折磨了她一生……
那个不会哭的孩子匆匆抱出,先寄养在青阳郡的普通家庭,长到十岁,养父母双亡,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便将他带回京,假充那个五岁的幼子,那孩子多病,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偏偏又因为生活困苦,生得瘦小,十岁冒充五岁孩子,居然也就这么死死瞒了下来……
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总在无人处对她眼神孺慕,她暗暗心惊,那一日桃花树下,他终于问出那句可怕的话,她的心沉入深水……罪在欺君,如何解脱忽然便被疯狂的念头驱动,一刀刺出,血落桃花……
那一刀便是错,便是错。
那一刀时常午夜蹑足而来,在她光影缭乱的梦中翻飞作舞,横刺、竖切、斜割,侧劈……每一刀寒光耀目,每一刀化血长虹,每一刀都惊得她嘶声狂吼,却惊不破那般沉滞梦境,她挣扎欲死方可醒来,冷汗浸透梦端。
多年后,那一刀终于还了回来。
无求乃乐,有求皆苦。
今日方知。
“梦沉……”她喃喃,一句话到了口边,终究没有问,没有说。
羞于问,羞于说,多年后她和他携手,说到底依旧有私心在,她从来不是纯粹的母亲,无颜求得原谅。
沈梦沉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细细摩挲。
“娘。”他道,“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沈榕霍然睁大眼睛,最后一霎,似一生的光华都凝练于此刻,在眸中汹涌爆发,光彩熠熠,灿若虹霓。
那一瞬极光般的光彩,那一瞬最后的解脱,仿佛星子印在深蓝的天幕之上,便纵月色生辉,也不能摄去那一刻予人瞳孔的惊艳之光。
沈梦沉俯下脸,将额头轻轻贴在她渐渐冷去的额上。
这是一生至此,他与她唯一一次肌肤相触,在失却温度之后。
娘。
我原谅你。
我还要感谢你。
我感谢你。
我失去的,我想要的。
在最后那一刻。
终于得到。
大殿沉静。
等待这一场告别。
沈梦沉终于将沈榕放了下来,他将她一直紧紧贴着自己胸膛的身子,慢慢拉离,两人渐渐分开的身体,随着这个动作,渐渐发出隐约的刀锋摩擦肌骨的声音。
君珂眉毛忽然一挑,又觉得胸中烦闷欲呕,她身边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沈梦沉的动作缓慢,始终没有停顿,沈榕身子渐渐拉开,一截染血刀锋在两人之间显现,慢慢拔出。
从他胸前。
沈榕最后扑过来的时候,因为红砚那一阻,并没有完全阻住那隼利的杀手,刀锋从她后背劈入,刺入了沈梦沉的胸膛。
两人的血,流在一起。
刀锋拔出,沈梦沉将沈榕放在御座上,手捂胸口,站起身来,微微偏脸,一笑。
“纳兰述,真是想不到,你竟然真敢亲身来此。”
君珂身边那人也一笑。
芝兰玉树,春光流水,多年光阴留给他的不是风霜沧桑,而是这人间,美玉再琢之后的明媚光华。
“你沈梦沉敢来,我纳兰述为什么不敢”纳兰述仰头打量四周,微带怅然地一笑,“朕会记得给你的墓志铭写上:生于此,谋于此,死于此。此非庆帝,不过一弃子耳!”
“你以为是你胜了我吗”沈梦沉笑得讥诮,“纳兰述,我很有多机会置你于死地,只不过君珂一直横亘在那里,我或许输了,但是是输给君珂,而不是你。”
“你确实输给她。”纳兰述若无其事,“从你遇见她第一眼,对她横加欺辱那一刻,你就注定输了。”
“那可未必。”沈梦沉笑起来,“纳兰述,你不过运气好,遇上重恩重义的君珂,她因为你的恩情嫁给你,可她心里,到底属意谁,你以为一定是你吗”
“不是我难道是你吗”纳兰述笑得更欢快,“沈梦沉,到了此刻你还想攻心你不觉得白费力气君珂爱谁不爱谁,说到底我真的没必要和你解释,她嫁的是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讨论她你了解过她你懂得过她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尼玛其实就是太阳你连她说什么都不懂,你还一直和我抢她你拿什么和我抢拿你的勃勃野心还是百万雄军抱歉这些我也有,但我觉得拿这些去抢女人真是太没意思了。”他随意地揽住脸色有点发白的君珂的腰,扬眉瞟着沈梦沉的胸口,“陛下啊,你东拉西扯的,是想拖延时辰呢还是想转移注意力呢哦你在流血,你竟然在流血!伤口好大,需要包扎吗别用医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药白布,我送你一个,干净、透气、妥帖、三百六十度运动不侧漏,特大号三十九公分苏菲绵柔夜用创口贴……”他好整以暇从怀里取出一个金色的锦囊,打开金色的锦囊,里面是一个银色的盒子,打开银色的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方方的柔软的东西,纳兰述一边手指灵巧地要翻开,一边笑吟吟道,“哦不用谢我,她给的……”
君珂忽然跳起来,一把按住他的手,“别!”
沈梦沉原本脸色冷淡地听着,君珂反应这么大他倒怔了怔,一眼看见君珂尴尬的脸色,眼光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瞟去。
纳兰述似乎心情很好地笑着,要把那东西翻开,忽然手指一弹,掌心里金盒子激射而出,直射那一直立在御座屏风之前,拿着宫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宫女!
沈梦沉脸色一变,那宫女霍然抬手,手刚伸出便有一道粉红青紫的雾气射出,那金盒在半空中迎风一展,展开成一片薄薄的金箔,挡住了那道雾气,几乎刹那之间,那片金箔就变成了紫黑之色。
借着金箔那一挡,纳兰述已经揽着君珂,君珂拖着红砚,退往殿下。黑白衣裳的护卫奔了过来,穿白的由张半半带领,穿黑的则是姜辉亲自领队,将几人护在中间。
此时沈梦沉手一招,那宫女身上宽大的裙子掉落,现出里面柔软而斑斓的袍子,沈梦沉在她肩上一拍,那宫女浑身一震,周身忽然漾出一层粉红色的毒雾。
君珂眼角瞄见,心中一惊,知道沈梦沉终究是把他的毒人也带进来了,连忙拉住纳兰述,急急问,“怎么样身体可好你……你怎么亲自来了”
纳兰述含笑拍拍她的脸,“我不亲自来,怕你中别人挑拨计啊。”
“怎么会,纳兰君让不会杀我,只要他押我出宫去边关交换谈判,我有的是办法逃脱。”君珂跺脚,叹气,“你呀,就是不信我。”
她确实没上沈榕的当。沈榕以为她不知道沈梦沉身世,然而去过大燕皇陵和涡山,还曾因为和沈梦沉解毒传功,神奇意识互通过的君珂,早已隐约猜出了真相。所以君珂原本是打算在牢中想法子逃走的,沈榕一出现,她立刻猜到沈梦沉又要出幺蛾子了,干脆将计就计,交出玉玺,让沈梦沉和纳兰君让两个去争个两败俱伤,她便有机会逃出来。
谁知道纳兰述竟然也跟了来,还混进了朝臣队伍里,听外头的声音,他的护卫也来了不少了他怎么可能混进来的难道……
纳兰述却在令部属收束,“保护好皇后,离那毒人远些!”转头对君珂微笑,“可不是不信你,而是趁此机会,我也想会会老朋友。”
“怎么回事”君珂低声问,“你们怎么可能进大燕皇宫”
“我们是先混进大庆,再从冀北过鲁南再进燕京。这条路线,尧羽卫足可以找出七条以上的秘密小道,抄近路直奔燕京。”纳兰述脸色有点白,微微侧偏了脸,“咱们在大燕和大庆的暗桩,从来没放弃过对这两位的查探。沈梦沉和沈榕有联系,沈榕和韦家的勾结,咱们都知道。韦家的韦应被纳兰君让困在宫中不得回去报信,也是咱们的人给放了的。沈梦沉一出大庆我就知道他要去燕京,他一到燕京我就派人直接联系纳兰君让,和他达成小小协议,我助他杀沈梦沉,他让我进宫。”
“直接联系”君珂瞠目结舌,“你们这血海深仇的,他怎么肯应……”
“利益之前没有绝对的敌友。”纳兰述淡淡道,“他想要趁机打掉沈梦沉在燕京的所有潜伏势力,也想要趁机将敢于亲身来大燕的我给留下,他为什么不同意”
“而我,”纳兰述淡淡道,“我要顺利带人进宫,我要在沈梦沉最松懈的时候给他最狠的一击,我要亲眼看着他失去唯一亲人,我为什么不能先搁下仇恨,去和纳兰君让合作”
君珂沉默了一会,轻轻摸了摸他微有些瘦削的脸颊,“纳兰,我只望你多想着自己。”
“只要你在,我便想福寿万年。”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笑意柔和。
“纳兰君让呢怎么没出现”君珂转头四顾,拉起他的手,“现在大燕只怕要出大军围困我们,趁他还没来得及,我们赶紧走。”
“急什么呢,小珂儿。”纳兰述却不急不忙,摆摆手,示意张半半发出一声长啸,才笑吟吟道,“纳兰君让打得好算盘,那也要我同意呀。他现在有空对付我么刚才殿外那出‘弑帝’大戏,可是真刀真枪哪!”
君珂吃惊地瞪着他——三国之主,齐聚大燕,敌友混淆,立场难辨,互相利用,阴谋阳谋,一场纠缠难解的博弈,难道算到最后他才是真正赢家
“那么沈梦沉……”君珂四面看,地上一摊血迹,沈榕的尸体还在御座之上无人管,沈梦沉却已经趁着她和纳兰述交谈,带了毒人出去了。
“何必现在杀他留他一命和纳兰君让相斗,咱们岂不是更轻松些”纳兰述招呼窜到一边查看机关的钟情,钟情两眼通红,头发凌乱地跑下来,一脸悻悻,“唉,还是估计错误,没想到多了一把椅子,不然的话,暗器出来得会更向上一些,沈梦沉就一定没命了。”
此时外头干戈已休,宫中御林侍卫原本就忠于纳兰君让,只是首领被控制,群龙无首,不敢擅自包围大殿,此刻石沛恢复自由,捂着发麻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下着命令,一部分赶往宫门抵抗反叛的九蒙旗营,一部分包围大殿清除沈梦沉余孽,纳兰君让白纱裹着肩头,着人扶着坐在御辇上,亲自指挥追剿乱党。
沈梦沉出来时,身后不过三四护卫,纳兰君让正要下令放箭,沈梦沉一行人已经冲着那群挤在廊下的官员而去。
其中那宽袍面具女子,身上粉雾隐隐,一个被侍卫驱赶在廊下躲避的官儿离得近了些,立即一跤栽倒。
“退下,全部退下!”纳兰君让皱眉看着行动迟缓的群臣,就是这批废物,惊慌失措,惊吓乱跑,见他未死,忙着请罪求恕,反而阻挡了侍卫的合围,让沈梦沉钻了空子。
必须迅速将沈梦沉解决,才能抽身对付京城的动乱,现在宫门被堵,谁也不知道九蒙旗营进来了多少人,京中到底乱成怎样。国都不能动荡,一旦处理不好,引发内战,依旧是倾国之祸!
官员被侍卫护着奔向大殿西侧的上谕处躲避,韦国公奔在最后,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眼看侍卫不注意,转过一个拐角,背靠在墙壁上喘了口气。
一口气尚未喘定,一人在他耳侧斯斯文文地道:“国公此时还想独善其身么”
一只手将他拎了起来,衣袍一闪,已经掠过宫道,韦国公长叹一声道:“沈梦沉,你害得我惨。”
“国公何必泄气。”沈梦沉轻咳一声,微笑,“就算宫中此刻略有不利,但京中乱象未休。你我立刻出宫,召集你部所属人马,前往浙南,浙南郡边军主将是你韦家旧部,曾得你救命之恩,向来对你忠心耿耿。你携部属,带着传国玉玺和庄宗皇帝遗旨投奔他,以皇帝无道之名,请他和你另扶新主,共谋天下,许他事成之后王侯之封,他定然心动。浙南富裕,为天下粮仓,水路枢纽,掌此一地,便可扼住朝廷咽喉,天下必乱。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我再以大庆之兵呼应,天下,最终还是我们的!”
韦国公听得眼睛一亮,他原无反意,却因为皇后遭遇而疑心皇帝要对韦家下手,不得已铤而走险,如今韦家子弟已经在京城作乱,宫中风云突变却又是陛下早已谋划的一出局,眼看拥立新主的大功成泡影,转眼就有抄家灭族之祸,正想着趁乱逃命,不想此刻沈梦沉依旧能为他指出一条看似美好的前路,原本绝望的心,顿时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沈梦沉看他意动,微微一笑,“国公,你我已在一条船上,事到如今唯有拼死一搏,向前或许还有锦绣前程,无边天下;向后可实实在在一条死路,你斟酌吧。”
韦国公垂下头,半晌一声叹息,“老夫愿随陛下骥尾,但望陛下不要临难抛弃老夫。”
“那是自然。”
沈梦沉一笑,又轻咳一声,闭了闭眼睛,随即对毒人手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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