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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走出国门,新的疆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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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作品被正式介绍到美国去,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接近尾声的时候,由“讲谈社国际”(ki)翻译出版了英文版《寻羊冒险记》的精装本,被《纽约客》杂志选登了几篇短篇小说,这便是开端。当时,讲谈社在曼哈顿的中心地段拥有一处事务所,录用当地的编辑,十分积极地开展活动,意在正式开拓美国的出版事业。这家公司后来成了“讲谈社美国”(ka)。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我猜测是讲谈社的子公司,属于当地法人。

一位叫埃尔默·卢克的华裔成为主力编辑,此外还有几位能干的当地员工,他们都是公关和营销方面的行家里手。社长是一位姓白井的先生,不太说日式的啰唆话,是那种放手让美国员工自由行动的人,因此公司气氛也相当自由奔放。美国员工非常热心地支持我的作品出版。我也在稍后搬到新泽西去住了,有事去纽约时,就顺便到位于百老汇的ka事务所去看看,跟他们亲昵地谈天说地。那氛围不太像日本的公司,倒更接近美国公司。全体员工都是地道的纽约人,一看就知道既活泼又能干,一起共事非常有趣。那时候的种种往事,对我来说是愉快的回忆。而我也刚刚步入四十岁,经历过种种趣谈逸事。至今还和他们当中的几位有亲密的交情。

也是托了阿尔弗雷德·伯恩鲍姆新鲜译文的福,《寻羊冒险记》评价之高超出了预期,《纽约时报》也大加报道,约翰·厄普代克还善意地为我在《纽约客》上写了长篇评论,不过我记得在营销上还远远没有取得成功。“讲谈社国际”这家出版社在美国算是新手,我自己也还寂寂无名,这样的书,书店是不会摆在好位置的。如果像现在这样有电子书和网购的话,说不定情况会好些,可那种东西的登场还遥遥无期。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时的话题,却未能乘势而上与销售挂钩。这本《寻羊冒险记》后来由兰登书屋旗下的vta子公司推出了平装本,这一版倒是稳扎稳打,成了长销书。

继而推出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和《舞!舞!舞!》,这两部作品同样受到好评,也算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不过从整体来说,还停留在“小众”的状态,仍然没有很好地与销售挂上钩。当时日本经济形势大好,甚至还出现了一本叫作《日本世界第一》的书,正处于所谓“勇往直前”的时代,然而却没有波及文化领域。同美国人交谈时,聊得最多的也是经济问题,文化很少作为话题引发热议。虽然坂本龙一和吉本芭娜娜当时已经名满天下了,但(姑且不论欧洲)至少在美国市场上还没有形成潮流,不足以让人们把目光积极投向日本文化。用个极端的说法,日本当时被看作一个“非常有钱却莫名其妙的国度”。当然也有人阅读川端、谷崎和三岛,高度评价日本文学,然而归根结底只是一小撮知识分子,大多是都市里“高雅的”读书人。

因此当我的几篇短篇小说卖给《纽约客》时,我非常高兴——对于长期爱读这本杂志的我来说,这简直是如同梦幻一般的事。遗憾的是没能顺势向前,更上一层楼。用火箭来比喻,就是初步推进的速度虽然很好,第二级推进器却失灵了。不过自那以来,虽然主编和责编几经更迭,我与《纽约客》杂志的友好关系却始终如一,这家杂志也成了我在美国有恃无恐的主场。他们好像格外喜欢我的作品风格(也许是符合他们的“公司风格”),和我签订了“专属作家合同”。后来我得知jd塞林格也签订了同样的合同,心里感到非常光荣。

《纽约客》最先刊登的是我的短篇小说《电视人》(1999/9/10),自此以来的二十五年间,共有二十七部作品得到采用和刊登。《纽约客》编辑部对作品采用与否有严格的判断标准,不管对方是多么有名的作家,与编辑部的关系多么密切,只要(被断定)是不符合杂志社的基准和口味的作品,就会毫不客气地予以退稿。连塞林格的《祖伊》也曾因全体一致的判断一度被退稿,后来在主编威廉·肖恩的多方努力下才得以刊登。当然我的作品也多次遭受退稿。这种地方与日本的杂志大相径庭。然而一旦突破这道严格的难关,作品连续在《纽约客》上刊登,就能在美国开拓读者,我的名字也逐渐被大家知晓。我觉得这居功至伟。

《纽约客》这家杂志拥有的威望和影响力之大,日本的杂志是很难想象的。在美国,即便某本小说在日本卖了一百万部、获得了“某某奖”,人家也只是“哦”上一声,便再无下文了。但仅仅说是在《纽约客》上刊登过几篇作品,人们的态度就会截然不同。有这么一种地标式的杂志存在的文化,真让人艳羡啊。我时常这么想。

“想在美国作为作家获得成功,就必须跟美国的代理签订合约、由美国的大出版社出书,否则非常困难。”在工作上结识的好几位美国人都这么忠告我。其实无须忠告,我自己也感到的确如此。至少当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尽管觉得很对不起ka的诸位,我还是决定自己动“脚”去寻找代理和新的出版社。于是在纽约和几个人面谈之后,便决定由大代理公司i(ternational creative ent)的阿曼达(通称宾奇)·厄本担任代理,出版社则委托兰登书屋旗下的克诺夫(主管是萨尼·梅塔),克诺夫的责任编辑是盖瑞·菲斯克琼。这三位在美国文艺界都是顶尖人物。如今想来颇有些诧异:这些人物居然会对我感兴趣!不过当时我也很拼命,根本没有余裕思考对方是何等了不起的大人物。总之就是托熟人找门路,与各种人面谈,然后挑选了我觉得可以信赖的人。

想起来,他们三人对我感兴趣好像有三个理由。第一个是我是雷蒙德·卡佛的译者,是将他的作品介绍到日本的人。他们三人分别是雷蒙德·卡佛的代理人、出版社代表、责任编辑。我想这绝非偶然,或许是已故的雷蒙德·卡佛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当时他去世才不过四五年。

第二个是我的《挪威的森林》在日本卖了近两百万部(套),在美国也成了话题。即便在美国,两百万册对于文艺作品来说也是相当庞大的数字。拜其所赐,我的名字也多少为业界知晓。《挪威的森林》说来就成了寒暄时的名片代用品一般。

第三个是我已经开始在美国慢慢发表作品,作为一个新来者,“潜力”得到了青睐。尤其是《纽约客》杂志对我高度评价一事,我觉得影响巨大。继威廉·肖恩之后担任主编的“传奇编辑人”罗伯特·哥特列波不知何故似乎也对我颇为中意,亲自领着我参观公司的角角落落,这对我来说也是美好的回忆。直接负责我作品的责任编辑琳达·亚瑟也是一位极具魅力的女子,和我莫名地意气相投。虽然很久以前她就辞去了《纽约客》的工作,但我们至今仍交往甚密。回想起来,我在美国市场的发展或许就是由《纽约客》培养出来的。

从结果来看,我与这三位出版人(宾奇、梅塔、菲斯克琼)的合作,是事情得以顺利运作的重要因素。他们都是精明强干、热情洋溢的人,拥有广泛的人脉,在业界有确凿无疑的影响力。还有克诺夫的知名设计师奇普·基德,也从《象的消失》直到最新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为我所有的书担任装帧设计,获得了很高的评价。甚至还有人就是为了欣赏他的书籍装帧,等待着我的新作问世。受惠于这样的人才,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还有一个原因,恐怕是我从一开始就刻意将自己是“日本作家”的事束之高阁,与美国作家站在同一个擂台上。我自己寻觅译者,委托他们翻译,再亲自核对译文,然后将译成英文的稿件拿给代理,请她卖给出版社。如此一来,无论是代理还是出版社,都能按照对待美国作家的态度来对待我。也就是说,我不再是一个用外语写小说的外国作家,而是与美国作家站在同一个竞技场上,按照和他们相同的规则去竞技。我首先稳稳当当地设定了这样一个体系。

决定这么做,是因为与宾奇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无法受理不能用英语阅读的作品。”她要自己阅读作品,判断其价值,然后再开始工作。自己阅读不了的作品就算拿到手里,也无法开启工作。作为一个代理,这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决定先准备好足以令人信服的英文译本。

日本和欧洲的出版界人士常常说这样的话:“美国的出版社奉行商业主义,只关注销售业绩,不愿勤勤恳恳地培养作家。”虽然还说不上是反美情绪,却让人屡屡感受到对美式商业模式的反感(或缺乏好感)。的确,如果声称美国出版业根本没有这种情况,那当然是说谎。我就遇到过好几位美国作家,他们都抱怨说:“无论是代理还是出版社,书卖得好的时候把你捧上天,一旦卖不动了就冷若冰霜。”确实有这一面,但也并非只有这一面。我曾多次亲眼目睹过代理和出版社不计眼前得失,对称心的作品和看好的作家倾注全力。在这种情况下,编辑个人的好恶和激情将发挥重要的作用。依我看,这种情形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大致相同吧。

依我所见,不论在什么国家,愿意从事出版工作、想当编辑的人原本都是爱书人。就算在美国,一心只想大把赚钱大把花钱的人,大概也不会来出版业就职。那些人不是去华尔街(金融业),就是去麦迪逊大街(广告业)了。特殊例子另当别论,出版社的薪水一般都算不上高薪,因此在那里工作的人多少都有一种自负、一种气概:“我就是因为爱书,才从事这份工作的。”一旦有作品正合心意,就会不计得失,全心投入拼命工作。

我曾经在美国东部(新泽西和波士顿)住过一段时间,与宾奇、盖瑞和萨尼有些私交,关系亲密起来。大家分住异地,相隔遥远,但长年累月地一起共事,还是会时不时见面闲聊,一起吃饭。这种情况在哪个国家都一样。把一切托付给代理,几乎从不和责编见面,抛下一句“这个嘛,你们看着办好了”,这种全部推给人家的态度,会导致原本应该顺利运转的东西都转不动了。当然,假如作品有绝对的实力,那倒也无所谓。不过平心而论,我没有那般自信,再加上天生的秉性,不论什么事,“只要自己能做到,就尽量自己去做”,所以尽可能亲力亲为。在日本出道时曾经做过的事情,再到美国重新来一遍。四十几岁的人,竟又一次重新回归到“新人状态”。

我如此积极地开拓美国市场,很大原因就是此前在日本遇到过种种不太开心的事儿,让我切身感受到“就这样在日本拖拖沓沓地混日子,也不是办法”。当时正值所谓“泡沫经济时代”,要在日本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人生活下去,也并非什么艰难的事。日本人口超过一亿,几乎全都能阅读日语,也就是说基础阅读人口相当多。再加上日本经济势头雄劲,令世人瞠目结舌,出版界也呈现出一片盛况。股票只升不降,房地产价格高涨,世间钱多得要溢出来,新杂志接连不断地创刊,杂志想要多少广告就有多少广告送上门来。作为写作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稿约。当时还有许许多多“美味诱人的工作”。甚至曾经有过这样的约稿:“这地球上不管什么地方,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经费您想花多少就花多少,游记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向我发出奢华的邀请:“上次我在法国买了一座城堡,您在那儿住个一年半载,优哉游哉地写小说怎么样?”(这两个提案我都礼貌地拒绝了。)如今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个难以置信的时代。即使堪称小说家主食的小说销路欠佳,单凭这种美味诱人的“小菜”就足以生活下去了。

然而,对于眼看将年届四十(也就是处于作家至关重要的时期)的我来说,这却不是值得欢欣的环境。有个词儿叫“人心浮动”,就是这样,整个社会闹哄哄的,浮躁不安,开口三句离不开钱,根本不是能安心静坐、精打细磨地写长篇小说的氛围。待在这种地方,也许不知不觉就被宠坏了——这样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强烈。我想把自己放进更紧张一点的环境中,开拓新的疆域,尝试新的可能性。我开始萌生出这样的念头,所以在八十年代后半期离开了日本,生活的中心转移到了外国。那是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出版之后。

还有一点,在日本,针对我的作品和我个人的压力相当大。我的基本观点是:“反正是有缺陷的人写的有缺陷的小说,不管人家说什么都无可奈何。”实际上也是从不介意、我行我素。但当时毕竟年轻气盛,听见这种批判,便屡屡感觉:“这话说得岂不是太不公道了?”甚至连私生活领域也遭受践踏,家人也被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还受到过人身攻击。为什么非得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不可?我与其说心生不快,更多的是感到不可思议。

如今再回过头看看,我觉到那很可能是同时代的日本文学界人士(作家、评论家、编辑等)对挫折感的发泄,是“文艺界”对所谓主流派纯文学急速失去存在感与影响力的不满和郁闷。也就是说,范式转移正在眼前徐徐展开。然而在业界人士看来,这种堆芯熔毁式的文化状况是可悲可叹的,同时又是不能容忍的。许多人恐怕把我写的东西或我的存在看作“损害和破坏理想状态的元凶之一”,就像白细胞攻击病毒一般,试图加以排斥——我有这种感觉。我自己倒是在琢磨:“如果能被我这种人破坏掉,只怕还是被破坏的一方有问题吧。”

“说来说去,村上春树写的东西,无非是外国文学的翻版,这种东西最多只能在日本通行。”时常有人说这样的话。我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写的东西是什么“外国文学的翻版”,还自以为在积极追求和摸索日语这种工具的可能性。“既然这么说,那我何不去试一试,看看我的作品在外国究竟能不能通行。”老实说,也不是没有这种挑战的念头。我绝不是不服输的性格,却也有股倔劲儿,对无法信服的事情非要探究到底。

而且,如果能以外国为中心展开活动,也可以减少与日本这纠缠不清的文艺界发生关联的必要。不管人家说什么,置若罔闻就是了。对我来说,这也成了打算“去海外打拼一番”的重要原因。想起来,在日本国内遭到抨击,倒成了挺进海外的契机,也许被人诋毁反倒是一种幸运。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如此,再没有比“捧杀”更可怕的东西了。

在外国出书最令我高兴的事,是有很多人(读者或评论家)说:“总之村上的作品很有原创性,和别的作家写的小说都不一样。”不管给不给作品好评,认为“这个人的风格和其他作家截然不同”的意见还是占大多数,与在日本受到的评价大相径庭,这真令人欣慰。认定是原创,认定我有自己的风格,对我就是胜过一切的赞美。

然而,当我的作品开始在海外热卖,或者说当大家得知我的作品开始在海外热卖后,日本国内又有人说话了:“村上春树的书在海外卖得好,是因为他的文章容易翻译,他的故事外国人也容易看得懂。”我稍稍有些惊愕:“这么一来,不是和原先说的恰恰相反吗?”唉,真是没办法。只好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专会见风使舵,毫无根据地满口胡言。

大体说来,小说这东西是从内心世界自然而然喷涌出来的,并不是出于战略考虑,可以像走马灯似的改来改去的玩意儿,也不能先做点市场调查,再视其结果刻意改写内容。就算可以这样做,从如此肤浅之处产生的作品,也不可能获得众多的读者。纵然一时受到欢迎,这样的作品和作家也不会持久,大概无须多久就会被人们忘却。亚伯拉罕·林肯留下这样一句话:“你能在某些时刻欺骗所有的人,也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所有的人。”我觉得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小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要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只能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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