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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为谁写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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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的是,你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演奏便好。至于世间要求什么,那种事情不必考虑。按你喜欢的方式演奏,让世间理解你做的事情就行,哪怕花上十五年、二十年。”

当然,并非只要自己享受了,就能成为杰出的艺术作品。不用多说,其中需要严苛的自我相对化。身为一个职业人士,也应该有最低限度的支持者。然而只要在某种程度上克服这些,“享受过程”和“心安理得”或许就将成为至关重要的准绳。须知做着不开心的事活在世上,人生未免太不快活了,您说是不是?心情愉悦有何不好——莫非又要回到这个出发点吗?

尽管如此,如果有人正色问我:“你写小说时脑袋里当真只想着自己吗?”那么连我也会回答:“不,当然没那种事儿。”前面说过,我是一名职业作家,要始终把读者放在心中从事写作。忘记读者的存在——就算心里想忘记——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恰当的做法。

然而虽说将读者放在心中,也不会像企业开发商品时那样,去做市场调查、进行消费阶层分析、设定具体的目标顾客等等。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空想的人物”。那个人既没有年龄,也没有职业和性别。当然他在实际生活中可能拥有这一切,但这些都是可以替换的东西。总之,我是说这类东西并不是重要因素。重要的是我与那个人彼此密切相连,这个事实必须是不可替换的。是在哪里如何相连的,我不知其详。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在遥远的底部、黑暗的去处,我的根与那个人的根紧紧连在一起。那地方太深太黑,无法随意前往打探情势,但通过故事这个体系,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联结,有一种养分正在彼此间流动的真实感。

不过,我和那个人即便在后街小巷擦肩而过,在电车上比邻而坐,在超市收银台边前后排队,也(几乎)不会察觉到彼此的根紧紧相连。我们互不相识,仅仅是偶然相遇,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各奔东西,从此只怕再也无缘重逢。然而实际上,我们在地下穿透了日常生活这坚硬的表层,“小说式地”密切相连。我们在内心深处拥有共通的故事。我设想的大致就是这样的读者。我希望能让这样的读者尽情享受阅读、有所感悟,而日日写着小说。

与之相比,身边那些现实人物却相当棘手。每次我写新书,总是既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哪怕没有明确说出意见和感想,可这种事儿只要看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偏好。任凭我如何奋斗,就像瑞奇·森唱的那样,也“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看到身边人的这种个别反应,对写作者来说也是相当折磨神经的。这种时候,我就简单地亮出底牌:“果然只能自己享受,是吧?”我根据不同情况,适当地区别运用这两种姿态。这是我在多年的作家生涯中学到的招数,或者说生存的智慧。

最让我开心的事情,就是不同年代的人似乎都在阅读我的小说。“我们一家三代都读村上先生您的书”,我时常收到这样的来信。奶奶在读(她说不定就是我从前的“年轻读者”),妈妈在读,儿子在读,他妹妹也在读……类似的情形好像处处可见。听到这样的话,我自然心情舒畅。一本书在同一个屋檐下被好几个人轮流阅读,说明那本书在焕发着生命力。当然,五个人各买一本的话,更有助于销量的增长,出版社也许会感激不尽,但是对作者而言,一本书被五个人视若珍宝地传阅,老实说更让人高兴。

不仅如此,还有从前的同班同学打电话来,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念高中的儿子把你那些书统统都看过啦。我常跟儿子一起谈论你的书呢。平时父子之间几乎没话可说,可一谈起你的书来,两个人倒谈得挺热闹。”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欣慰。是吗?我的书也对世间起着点小小的作用嘛,我暗想。至少有助于父子间的交流,这难道不是不容小觑的功绩吗?尽管我没有孩子,但如果别人家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读我的书,并生出共鸣来,那么虽然微不足道,我也算是为下一代留下一点东西了。

只是谈到现实,却不妨说我和各位读者几乎没有直接联系。我基本不在公共场合亮相,也很少在媒体上露面。主动上电视和广播的情况一次也没有(非我本意,被人家自作主张地播出来,这样的情况倒有几次),也基本不举办签名会。常常有人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说到底是一个职业作家,最擅长的是写小说,想尽可能地把力气都倾注在这件事上。人生苦短,手头拥有的时间也好精力也罢,都极为有限,我不愿被本职以外的事情占去太多时间。只不过一年大概有那么一次,在外国进行一场演讲、做一次朗读或者开场签名会。因为我觉得身为日本作家,这是一项职责,在某种程度上非做不可。关于这些,我想以后有机会再细谈。

不过迄今为止,倒是在互联网上开设过几次主页。每次都是限定时间运营数周,却收到许多电子邮件。我原则上是所有的邮件都要过目。内容太长的话,就只得一目十行匆匆读完,但总之发来的邮件无一遗漏,全都看过。

还给大约十分之一的来信写了回信。或回答提问,或帮人出出主意,或针对留言写一点感想……从轻松的短评到相对正式的长篇回复,邮件来来往往,内容各式各样。在此期间(有时长达数月)几乎不插入别的工作,拼命地写回信,可是接到回信的人好像多数都不相信是我本人写的,还以为是别人代写。演艺界人士在回复粉丝来信时,似乎有很多代笔的先例,他们大概以为我也是这样。尽管我在主页上已经表明“回信的确全部是我自己写的”,好像也很难让他们照单全信。

尤其是年轻女孩子,正欢天喜地地说:“村上先生给我回信啦。”男朋友便兜头一盆冷水泼上来:“你这个傻瓜。这玩意儿怎么可能是他一份份亲手写的?村上他忙得很呢。一定是别人代写的,只是对外宣称是他自己写的罢了。”这种情况好像有不少。我虽然不了解,但世上疑心重的人还真多呢——难道当真有很多骗子?不过,我真的自己动手拼命写回信来着。我自以为回复邮件的速度很快,但毕竟数量太多,仍旧是一件吃力的苦差事。然而做起来很有趣,还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于是,通过与现实中的读者交换信息,我领会到一件事:“这些人作为一个整体,正确地理解了我的作品。”具体去看一位位读者,会发现他们时而也有误解或过虑之处,也有“这岂不是解读错误”的地方(对不起啦)。就算自称是我的“狂热读者”的人们,如果单拿一部部作品来说,则既会有赞赏也会有批判,既会有共鸣也会有排斥。单独阅读寄来的一条条意见,会觉得它们似乎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然而退后几步,在稍稍离开一些的地方纵览整体,便有种真实感:“这些人作为一个整体,非常准确而深刻地理解了我,或者说我写的小说。”虽然个别有细微的出入,但如果将这些全部扣除、平均一下,最终会准确无误地在该稳定下来的地方稳定下来。

“嗯,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我当时想,仿佛山尖上笼罩的云雾倏然散尽一般。能获得这样的认识,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应该称之为网络体验吗?但由于实在是繁重的劳动,同样的事我大概无力再做一次了。

我前面说过是把“空想的读者”放在心中从事写作的,我想它与“读者整体”差不多是同义。整体这个意象过于庞大,无法完全收纳到大脑内,因而暂且将它凝缩进“空想的读者”这个单一个体之中。

走进日本的书店,常常发现男作家和女作家被分成不同的专柜。而在国外的书店里,似乎很少见到这样的区别。可能也有,但至少目前没看到过。于是,我反复琢磨:为什么要按照男女区分呢?也许是因为女读者大多读女作家写的书,而男读者大多读男作家写的书,就变成了这样的情形:“索性图个方便,从一开始就把柜台分开得啦。”仔细一想,我自己也是,比起女作家的书来,男作家的书似乎读得稍微要多那么一点。但那并非“因为是男作家的书才读”,只是纯属巧合,女作家中当然也有很多我喜欢的人。比如说外国作家里,简·奥斯汀啦,卡森·麦卡勒斯啦,我都非常喜欢,她们的作品统统读过。也很喜欢艾丽丝·门罗,还翻译过好几本格蕾丝·佩雷的作品。因此觉得简单粗暴地把男作家和女作家的书架分开有点叫人困惑——这么一来,只会愈发加深被阅读的书籍的性别分离程度。不过就算我提了意见,社会上也不会洗耳恭听吧。

刚才我也提到过一句,就个人而言,我的小说读者男女比例似乎大体相同。虽然并未经过正式调查、做过数据统计,可迄今为止多次与真实的读者见面交谈,加上刚才也说过,还曾有邮件往来,所以有种真实的感受:“嗯,大概是男女参半吧。”在日本如此,在外国好像也是如此,恰好保持平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单纯地觉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世界上的人口大致男女参半,而书的读者也是男女各占一半,应该是既自然又健全的吧。

和年轻的女读者交谈时,她们偶尔会问我:“村上先生,您(明明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怎么那么了解年轻女性的内心呢?”(当然,大概也有很多人不这么看,我姑且把它作为一则读者意见公之于众,对不起。)说真心话,我从不认为自己懂得年轻女性的内心,听人这么一说,可吓了一跳。这种时候,我总是回答:“大概是我在写故事的时候,一门心思想变成那个出场人物,所以自然慢慢理解了那个人在感受和思考些什么,又是如何感受和思考的。这当然是指小说式的。”

就是说,在小说这样的设定中操纵角色、让角色动起来的时候,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些是有所理解的,然而与“了解现实中的年轻女性”还是有所不同。一旦涉及活生生的人,该说十分遗憾吧,我也难以透彻地理解她们。但如果现实中的年轻女性(至少是一部分)能享受我(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叔)写的小说,一边与其中出现的人物共鸣一边阅读,对我来说当然是无比高兴的事。说实在的,这样的事能发生,我觉得几乎是奇迹。

当然,这世上可以既有面向男读者的书,也有面向女读者的书。这种东西也是必要的。不过,我写的书如果能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地鼓动读者的心该有多好。倘若恋人、男女体,或者夫妇、亲子之间能围绕我的书热心谈论的话,那真是最令人喜悦的事情。因为我常常在想,小说这东西,故事这东西,能抚慰男女之间、世代之间的对立,以及其他种种陈规旧俗的对立,起到缓和其锋芒的作用。不用说,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功能。我一直在偷偷地祈祷,希望自己写的小说在世界上担当起这种积极正面的角色,哪怕是一丁点儿也好。

用一句话来表达(因为太过直白,说出口来让人害羞),我由衷地感到,自我出道以来,就一贯得天独厚,得到读者的关照。又要旧话重提了:在评论方面,我长年以来被置于十分严苛的境地。就连为我出书的出版社里,比起支持我写的东西的编辑,持批判立场的编辑似乎也更多。又是这样啦,又是那样啦,经常听到严厉的话,受到冷遇。甚至让我有顶着迎面而来的逆风(尽管时强时弱,不同时期各不相同),孤身一人默默工作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能不气馁不消沉(虽然偶尔有些吃力),大概是因为我的书始终有读者紧紧相随的缘故。而且那还是(自己说出来可能有点那个)品质相当高的读者。比如说不是读完后说一声“啊,太好玩啦”,便随手将书撂到一边了事,而是认真思考“这本书为什么有趣”,以这样的读者居多。其中一部分人(为数绝不算少)还会把同一本书重新再读一遍。有的人甚至在长达几十年间读上一遍又一遍。还有人把书借给气味相投的朋友,相互交流意见和感想,力图用种种方法立体地理解故事,或者确认那共鸣的存在。我从许多读者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每次都不禁生出深深的感谢之情。因为这样的情形对于作者来说,正是理想的读者形式——我自己年轻时就是这样读书的。

而且我颇为自豪的,是这三十五年间每出一本书,读者人数就会稳步增加。当然《挪威的森林》曾经压倒性地畅销一时,但除了这种人数上时有波动的“浮动层”读者,期盼着我的新书面世、一上市便买回去读的“基础层”读者,看来也在不断扎扎实实地累加。从数字上看是这样,从实际感受上也能清晰地发现这一点。这种倾向不单出现在日本,还确凿无疑地扩展到了国外。有趣的是,无论是日本还是海外的读者,现在他们的读法似乎大致是相同的。

换言之,我与读者之间维系着一条粗而直的管道,通过它直接交流信息。也许可以说是我耗费时日,构筑起了这样一个体系。这是一个不(怎么)需要媒体和文艺界这类“中介者”的体系,最需要的是作者与读者之间自然形成的“信赖感”。如果没有让多数读者觉得“村上出的书,不妨买回去看看,总不至于吃亏啰”的信赖关系,就算有多粗的直通管道维系着,这种体系的运转只怕也难以为继。

从前我与作家约翰·欧文私下见面时,他提到与读者的关系,对我说过一段有趣的话:“我说啊,对作家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 hit the a le,尽管这句话不太好听。”所谓hit the a le是美国俚语,意思是往静脉里注射毒品,总之就是让对方上瘾,建立起一种想切割也切割不断的关系,让对方迫不及待地盼望下一次注射。这个比喻非常通俗易懂,然而意象却相当地反社会,因此我使用“直通管道”这个更稳妥的说法,不过嘛,想表达的内容却大体相同。作者与读者之间直接进行私人交易——“大哥,你看怎么样?有好东西哦。”——这种实实在在的亲密感将变成不可或缺的东西。

常常收到来自读者的有趣的信,类似这种内容:“读了村上先生您的新书,感到好失望。非常遗憾,我不太喜欢这本书。不过下一本书我一定会买的。请您加油!”老实说,我很喜欢这样的读者,觉得十分难得。因为这里面毫无疑问有一种“信赖的感觉”。我想,为了这些人,必须扎扎实实地写好下一本书,并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本书能得到他或她的欢心。只不过“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所以实际会怎样,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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