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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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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那时出租车不多,有我也租不起。那是“摩的”的时代,从朱家角镇出发,搭摩的,两块钱,就到了地址上写明的村庄:桑村。邻近村庄,我知道它为什么叫桑村,村子被大片光秃秃的桑树包围。尚是早春,桑树一个绿芽也没有,但都被修剪过,像一条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全一个样,低矮,整齐,一畦畦,放眼望去,让人想到一列列被剃光了头、整装待发的士兵,在沉默中等待冲锋。这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人工开凿的河流,笔直,水面波澜不惊,两岸,裸露的土地黑得冒油。走进村子,房子一律青砖黛瓦,伞形屋顶,两层楼,带后院,像马德里的某些社区,统一规划建造的。

这是一个因种桑养蚕而发达的村庄,年轻而充满活力。

司机是本村的,一个毛头小伙子,我给他看女人和上校的婚照——我要送给他们,物归原主——虽然是快二十年前的照片,他居然一眼认出来,然后熟门熟路,直接把我送到他们家门口,并告诉我,这家男人精神有毛病。但同时也夸这家女人是个大好人,对自己有神经病的男人温柔体贴,照顾周到,对村民温良谦让。摩托车停在门口,他未经我许可,径直朝屋里大喊一声:

“郎中奶奶,来客人了。”

天下着毛毛细雨。这季节就是雨多,忽冷忽热,下了雨天就冷,风吹一路我更冷,手脚都有些冻僵。我要回马德里,总是有行李的,一只纸箱子,一只帆布袋,也给他们捎了一网兜新鲜的竹笋、豆角什么的。这些东西都绑在摩托车后座上,不等我把它们卸下来,我听到背后的门老弱地吱呀一声,打开,有脚步声停在门口,有一股风往我背后吹去。我感到背上有目光趴着,有点不大敢回头。

我收拾好行李,回头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太婆直愣愣地看着我,她头发稀疏,白得灰扑扑的,该修剪没有修剪,披散着,被风吹着,更显得散乱;脸色蜡黄、苍老,皱纹褶子横七竖八,腮帮子瘪着,颧骨凸着,下巴尖着,整张脸上只有眼袋处有肉;腰佝偻,身子前倾,要不是手扶着门框,我担心她要扑倒。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是一个被生活榨干的人,和我在照片上见到的人完全不一样。她几乎认定我找错人了,没有问我是谁,只问我找谁。我也怀疑自己找错人了,迟疑着,没有及时回答。这时她发现我腋下夹的相框——我刚在路上给司机看过,一直夹在腋下,没有放回包里——问我:

“你是从双家村来的?”

我说是的,她这才走下台阶来帮我拿行李,一边问我是谁家的人。我告诉她我父亲的名字,她很激动,放下行李,一把抓住我,问我是不是待在国外的那个。看我点头,她紧紧握住我手,说:

“我看过你写的信。”

出去头几年,尤其是头一年,我信写得勤,几乎月月写,写信是我用回忆抵抗不可遣散的孤独的唯一方式。后来因为老收不到回信,也是因为有了自己的生活,才写得少,越来越少,最后守住一年一封的底线。那些信,头几年的信,都是她读给父亲听的,所以她了解我不少情况。

“这么说,”她依然握着我手,开朗地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看了你那么多信。”

生活把她榨干了,但她依然保留着乐观、热情,甚至不乏幽默。她手劲也不小,紧紧握着我手,我感觉得到。她手掌大而粗糙,像一双男人的手。后来她一手拎起我的纸箱,先我进屋,虽然偻着腰,但步子是扎实的,一点不飘。刚才我看到,和邻居家相比,她家的屋墙明显老旧,粉墙白得脏兮兮的,是长年没有重新粉过的破旧,门上的油漆也斑驳陆离的:本来该是褐色的,现在是密密麻麻的不规则的灰白斑。但走进屋,里面整整洁洁,家具摆设也不少。进门右手边,是一套医务所的设备,有接诊的案台、药橱、输液架、听诊器、出诊的医护箱等。

父亲告诉过我,她姓林,照辈分,我该叫她林阿姨。林阿姨进屋后一直忙,又是收拾东西,又是擦桌子,又是给我泡茶。我接过茶,在八仙桌前坐下,四处张望,寻找上校。一杯茶见底,我仍不见上校,忍不住问道:

“阿姨,叔叔呢?”

我从来没有叫过上校为叔叔,这么叫让我觉得有点羞愧,好像我把他当外人似的。

她告诉我:“他在楼上。”抬头对楼上大喊一声,“老头子,下来吧,来客人了。”

楼上迅速响起脚步声,咚咚的,快速,有力,不一会儿,脚步声响在楼梯上。我起身,想去迎接。阿姨示意我坐着,自己去接。其实根本不用接,他脚步轻快着呢,阿姨只是立在楼梯口等他下来。尽管我对着记忆和照片想过上校的各种模样,但他的样子是超过所有人想象的: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白白胖胖的,加上一头晶晶亮的白发,十足像一个鹤发童颜的洋娃娃。他白净饱满的面容,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换过皮肤,白得生机勃勃,富有弹力活性,完全是孩子的风采。他的神情也像孩子,看见外人兴奋又紧张,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害羞地看着林阿姨,眼巴巴的。我向他问候一声叔叔好,居然把他吓得直往林阿姨身后躲。林阿姨也不介绍我,只管安慰他:

“没事,没事。”

一边拉着他手,是给他保护的样子。

一个是老态毕现却沉稳自如,一个是鹤发童颜害羞胆怯,两个人都远远走出了照片,走出了我的想象。尤其是上校,小孩子的神情、举止,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捕捉到一丝记忆和真实。我无法掩饰此刻的迷惑,我知道此刻我的目光像受惊的苍蝇在左冲右突,脸上写满惊异和疑惑。两个人站在一起,比对着,映衬着,只有一点在我心里像一个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确凿:是上校把他身边的女人榨干了。

报纸上说,生活是部压榨机,把人榨成了渣子,但人本身是压榨机中的头号零件。

八四

林阿姨告诉我,作为医生她知道,像上校这种在极端刺激下犯的疯病,只要得到及时治疗完全可以痊愈。但她在半年多后才得知情况,带他去求医,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结果就成现在这样,废了。

她给我打一个比方:“像你手上挨一刀,哪怕断了筋骨,只要及时找到好的医生治疗完全治得好,留一道疤而已。但错过时间,伤口烂到骨髓里,只有截肢,不截肢最后会把你烂死。你该知道,他父亲就是这么烂死的。”

是的,我知道。我也知道,这是一种伤害性治疗,断臂求生。上校最后进行的就是这种治疗,把他正常的智力像截肢一样截掉,以抑制他的疯病。他现在的智力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水准,而且是受过惊吓的孩子,特别怕见生人、大人。她建议我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跟他亲热,带他玩,他会很快接受我的。我那时已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大的十岁,小的正好七岁。当我把他当我七岁的女儿待时,果然我们相处得很好,我说什么他都爱听,我问什么他都会讲,完全幼稚、天真、透明。我给他讲故事,他坐得老老实实的,跟他下跳棋,他比我儿子还那个来劲。

他嘴上喊林阿姨叫老伴,实际上把她当母亲。

天色向晚,林阿姨去厨房烧晚饭,他像一下获得解放,偷偷领着我去楼上,打开一个房间。这是楼上三个房间中最大的一间,长方形,里面全是小孩子的各种玩具:弹珠、弹弓、水箭筒、木手枪、连环画、涂鸦板等。他似乎特别喜欢画画,除了靠在墙上的涂鸦板——用红色粉笔画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窗前还架着一块门板当桌子,铺着一张医院特用的白色床单,一边排着一排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铅笔、炭笔、蜡笔,显然是画画用的。他首先向我炫耀他的各种玩具,完了问我要不要看他画画。我说要,他便眉飞色扬地拉出凳子,坐上去,铺好纸,选好笔,埋下头,安静地画起来,那副认真的、安心的模样顿时让我想起儿子和女儿。只是,他高大的背影、银亮的头发、沉重的喘气声,实在无法让我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我刚才一直没注意到他的穿着,我的注意力全在他怪异的神情举止及谈吐上,这时才发现,他穿的是一件宽松的酱色毛线衣,袖口和肘子处已经有脱线和烂洞,裤子是藏青的灯芯绒,脚上穿一双棉拖鞋。

他画的是一个美国大兵,戴灰色钢盔,持黑色冲锋枪,蹬褐色高帮皮鞋,左胸前佩着一面彩色星条旗。以七八岁孩子的水平看,不论是画的速度还是形象绝对是高水平的,使我想到他已画过无数次。

我端详着画,问他:“这是什么人?”

他脱口而出:“美国佬。”

我又问:“你见过他们吗?”

他想了想,回答:“见过。”顿了顿,又说:“我当过志愿军,在朝鲜。”

我很意外他还有记忆。我放下画,不由自主地牵住他的手,仿佛是牵到了他过去的峥嵘岁月。我说:“你在那儿当军医是吧?你救过很多人。”

他的记忆像被我的手轻轻一碰,跌入悬崖。“军医?救人?”他认真思考着,“在哪里?”

我说:“朝鲜啊,你刚才不是说你在朝鲜当过志愿军。”

他说:“你骗人,我才不要当志愿军,我要当解放军。”

后来林阿姨告诉我,他的记忆像跃出水面的鱼,大多数时间沉没在水下,偶尔才会灵光一现,而且前后不一致。刚才就是这样,我看见了鱼肚白,但转眼又被他否认,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他说过要当解放军,马上翻开一页纸,要给我画解放军。画笔像是他的镇静剂,画纸像是他天真烂漫的乐园,我眼看着他又沉浸在安详专心的“创作”中,熟练的笔法,顺畅的线条,从他抿紧的嘴唇和专注的目光里流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尽量欣赏着,尽量不发出声响,好像面对一个天才画家在创作一幅天才之作,欣赏和安静都是为了保护并激发他的灵感和才情。

突然他丢下笔,对我说一句:“我要尿尿。”迅速跑去隔壁房间,那儿是他和林阿姨的卧室,想必是有马桶的。

两边房间都没有关门,我听着他撒尿的声音,禁不住地想到了他的“小腹”。那是他最机密的地方,他一辈子的荣辱、起伏、罪过、疯狂的秘密,此刻近在眼前。我几乎有一种冲动,也想去撒尿,顺便看看他那致命的秘密。以他现有的智力,我想他不会拒绝的。我儿子已经十岁了,每次洗完澡都光着身子在房间里乱窜,像在犒劳空气的眼神似的。当然以我此刻的心情,阴雨绵绵的心情,我实在提不起那个心思。

报纸上说的,当一个人心怀悲悯时就不会去索取,悲悯是清空欲望的删除键。

走道上很快飘来粪便和尿液发酵后的酸臭,像鸟翼振翅搅乱了宁静的时空。撒完尿,他几乎是跑回来,没有系上裤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拉开里面秋裤的裤沿,紧张神秘地对我说:

“你来看,我这儿有字的。”

回头看看,听听,又悄声说:

“不要跟我老伴说,她会骂我的。她经常为这事骂我。”

曾经他为保住里面的秘密甘愿当太监、当光棍、当罪犯,现在却要主动示人,宁愿被老伴痛骂也要给我看。我心里的悲伤本来已经要胀破,这会儿终于破了。我哽咽着上前帮他穿好裤子,系好裤带,抱着他啜泣,泪水灼伤了我的双眼。他奇怪我为什么哭,我奇怪这世界怎么会这么残酷无情。

我后悔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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