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2)
话又说回来了,流过产的女性能够提交出生申报单吗?绯田对这点很是在意,于是便调查了一下。他发现政府机构的管理非常混乱,伪造出生证明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填上一个确实存在的妇产医院的名字,然后用从文具店买来的印章在医生签章一栏盖个戳儿就万事大吉了。在数次婴儿诱拐事件当中,犯人都是这样提交的出生申报单。
苦恼的日子开始了。绯田不知下过多少次决心要去报警,将一切和盘托出,公之于众。但是,每次他的决心都不够坚决。他一想到自己这么做之后将要失去的东西,便彻底失去了做下去的动力。
绯田深爱着智代。她离开了,绯田从来没有对其他女人动过真情,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他不愿在自己如此深爱的女人身上贴上犯罪者的标签,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就算她做出了令人无法原谅的行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绯田也会不顾一切地跟着她走下去。他知道,无论何时,自己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当初,绯田把有孕在身的智代独自留在家里。正因为如此,智代才会背负上“必须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的压力。
绯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智代流产。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时候智代遭受的打击和悲伤,绯田便会感到一种心如刀绞般的痛苦。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不知道如何向丈夫解释失去宝宝的事实,每天都在被绝望折磨着。
苦恼逼迫她做出了孤注一掷的选择——智代决定从别的什么地方偷一个婴儿作为替代。
至于她是如何行动的,这仍然是个不解之谜。但是,绯田不想责备智代。在远征欧罗巴期间,每次给智代打电话的时候,他都会问“肚子里的宝宝怎么样了”、“顺不顺利”、“医生是怎么说的”等问题。智代总是会用明快的口气回答说,“嗯,一切顺利哦”、“医生都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等等。对于明明流产却说不出口的智代来说,每次通话都是一段备受煎熬的艰难时刻。
绯田想象得出,在得到风美这个女儿之后,智代的内心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安宁。毫无疑问,智代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当中——“总有一天会暴露吧”、“警察会不会找到这里”、“万一碰上孩子真正的父母怎么办”……可以肯定的是,智代没能从良心的苛责当中解脱出来。她无法对整日沉浸在欣喜当中的丈夫说出实情。
苦恼日复一日地堆积起来,终于演变成了自杀。她可能只是想从这种痛苦当中逃离出来,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补偿自己犯下的罪责。她连一封遗书都没有留下。或许,她曾在心里祈祷,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个永远不要被公开的真相。但是,留下那张新闻剪报成了她最大的失算。她大概早已将其他资料处理掉了,只是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留下了这么一张而已。
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面对这样的问题,绯田迟迟找不到答案。绯田知道,从道义上讲,他应该去报警,但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他不想把智代当成罪犯。而且,只要一想到风美得知真相后伤心的样子,绯田便彻底陷入了绝望。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不舍得离开风美。他无法忍受没有女儿的生活。
在最开始的十年里,绯田一直相信风美是自己的女儿。智代死后,风美便成了绯田唯一的亲人。对于绯田来说,风美是智代留给自己的“遗物”,是无人可以替代的,是被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尽管绯田的大脑能够理解风美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的心灵却一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和风美断绝关系后的样子。
尽管他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但绯田还是像之前一样继续和风美生活下去。绝对不能让警察知道——绯田决定继承智代之前承受的痛苦。
但另一方面,绯田也得到了快乐。风美的滑雪技术每天都在进步。进入初中后,她的成长步伐丝毫没有停滞。在读初一的那个冬天,风美参加了全国中学生滑雪大赛,并在回转项目中进入了前十。虽然风美的出发位置十分不利(第四十位出发),但她仍然用不畏失误、果敢勇猛的滑行将众多高年级学生远远抛在了身后。尽管如此,那天回家之后,风美还是倒在床上大哭了起来。她十分后悔,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些小瑕疵的话,她的成绩还会更好。
绯田由此确信,有朝一日,这个孩子绝对能够成为一名伟大的选手。
读初二那年的冬天,风美在回转和大回转项目上都取得了第三名的成绩。随后,在初三那年的冬天,尽管在大回转上还是第三,但在回转项目上,风美拿到了冠军。
风美的辉煌还在继续。在十天后进行的全日本锦标大赛的女子回转项目上,风美力压高中生、大学生,甚至是已经参加工作的成年选手,一举夺得了桂冠。在全日本锦标大赛的历史上,风美是第二个以初中生身份问鼎冠军的选手。
以这次大赛为契机,绯田风美成了日本滑雪运动的希望。但这反而让绯田宏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风美的名字被登上了体育报纸和专业杂志。单是这一点便让绯田宏昌无法忍受。风美以后要是被更大的媒体——也就是电视台——盯上,那可如何是好?虽然阿尔卑斯滑雪选手很少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对这件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如果年轻漂亮的风美成了奥运会的夺牌热门,那么大众媒体极有可能会在短时间内给予她高度关注。这样一来,风美就很有可能出现在电视上。
到时候,面对电视屏幕上的风美,难保没有人会依靠自己的直觉,意识到“这个人和某某长得很像”。
说到相似程度,如果只是普通人的话,那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如果那个人和十几年前的婴儿诱拐事件有关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特别是风美的亲生父母。在看到风美的样子后,他们极有可能爆发出什么灵感,回忆起什么事情。
他们肯定会确认绯田风美的出生日期。当得知这个日子和他们那被人偷走的孩子的生日极其接近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们大概会直接找到风美本人吧。于是,在亲眼所见之后,他们一定会确信风美就是他们那个被人偷走的孩子。这或许就是血缘之间特有的羁绊吧。绯田对自己和风美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十分在意,这种自卑感把他的想象进一步推向了不祥的深渊。
绯田知道,风美的亲生父母在电视或者照片上看到风美的那一刻,一切便早晚会水落石出。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风美在大众媒体上抛头露面,只会让这个时刻提前到来。
绯田希望风美能够成为一名顶尖的阿尔卑斯滑雪选手。他坚信,有朝一日,风美将在世界赛场上驰骋。他希望风美在奥运会上出场。不,不仅仅是出场,他希望风美能够实现自己未尽的梦想,完成日本阿尔卑斯滑雪界的夙愿,赢得一块奥运会奖牌。
但是,在实现梦想的同时,风美也将变得全国知名。
北欧混合式滑雪的荻原健司,雪墩障碍式滑雪的里谷多英,跳台滑雪的船木和喜……这些人的大名,几乎家喻户晓。尽管这些项目的关注度还不如阿尔卑斯滑雪,但绯田知道,不管项目有多冷门,只要挂上了“奥运金牌得主”的称号,他们便会一夜成名,妇孺皆知。
在教风美滑雪时,绯田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希望风美变得更快更强;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朝着毁灭的深渊不断坠落。
那是风美读高一那年的冬天。虽然她已经加入了学校的滑雪部,但状态却第一次陷入了低迷。尽管已经进入了正式赛季,但风美的成绩却一点儿也没有提高。学校的教练向绯田宏昌征求意见。绯田看完她的滑行之后,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滑雪板的板刃翘得太高了,以至于破坏了全身的平衡。这只是一种毫厘之间的微妙差异。虽然风美本人和她身边的人都没有发觉,但绯田一眼便看了出来。
绯田自己也有过相同的毛病,他也曾经为此而烦恼过一阵。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由于板刃过高,指尖不得不反复进行调整;随着这种调整,身体的其他部位逐渐失去平衡,越滑越差。
风美所在的高中是一所具有阿尔卑斯滑雪传统的名校,但学校里面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指导她。不,不是没人能指导她,而是没人敢指导她。虽然只是一年级学生,但风美却是上届全日本大赛的冠军。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绯田宏昌的女儿。
绯田知道,要想克服这个毛病,是没有捷径的,只能通过不断的训练慢慢改正。只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她,风美的烦恼就能迎刃而解了。
但是,绯田却有些犹豫,因为风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我果然是个没有天赋的人,还是放弃阿尔卑斯滑雪吧。”
绯田知道,这并不是她的真心话,只不过是一种自暴自弃式的发泄。不过,从她的这番话里,绯田可以读出,自己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
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她的状态将会一直低迷下去,最后可能只会比普通选手略强一点儿。到那时,她不但会更加自暴自弃,或许还会产生彻底放弃滑雪的念头。
绯田心想,如果放弃了滑雪,风美就不太可能登上报纸或者电视。因为,除了滑雪之外,风美真的没有其他擅长的东西了。无论把她放到哪里,她都只是一个普通女孩。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绯田肯定会非常痛心,但比起失去风美,这或许还是一个能够接受的结果。
无法像原来那样滑行的风美,把一肚子的气全都撒到了周围人的身上。虽然她有点儿自暴自弃,却仍然坚持训练。风美似乎坚信,只有不顾一切地滑下去,才是突破瓶颈的唯一方法。
看着身体滑得几近要报废的风美,绯田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的绯田经常一本正经地想,如果能把成绩提高一秒,就算减去一年的寿命也是值得的。
那个时候,绯田经常会对自己讲一句话——
如果一个人害怕失去什么,那么,他将永远无法达到完美的境界。
绯田想起这句话,不禁大吃一惊。
尽管自己通过不懈的努力,总结出了一套有效的训练方法,但却为了一个自私的理由不教给风美——绯田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对体育精神的亵渎。如果就这样毁掉她的阿尔卑斯滑雪生涯,那么,自己的梦想也将随之毁灭。
那天早晨,风美像往常一样扛着滑雪板走了出去。绯田悄悄地跟着风美,一同来到了滑雪场。在看过她的几次滑行之后,他慢慢走到她的身边。父亲的突然出现,着实吓了风美一跳。
“风美,”绯田说道,“你想不想登上阿尔卑斯滑雪运动的巅峰?”
她看着绯田的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
“嗯,我想。”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你是否能够忍受任何事情?”
“嗯,能。”
“你能不能把阿尔卑斯滑雪当成比爸爸还重要的事情来对待?”
“啊?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到底能不能?!如果爸爸快死了的时候,正好有比赛,你会怎么做?难道你打算拒绝出场吗?”
风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一双丹凤眼瞪得大大的。
“我一定会出场的。我这么做了,爸爸才会高兴。”
绯田点点头,拼命忍住,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下。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绯田想把事实真相告诉风美。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时候,但他知道,只要风美在阿尔卑斯滑雪上获得成功,那个时刻早晚会到来。绯田心意已决——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惧怕。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要把自己所有的技术都传授给她。如果把真相对她和盘托出的话,那我就没法再教她了——别说教她了,或许连靠近她都变得不可能了。
靠着绯田的指点,风美很快便走出了低迷。不仅如此,在那之后,风美的状态越来越好。她就像开了窍似的,开始在各种比赛里大显身手,先是蝉联全日本锦标大赛冠军,紧接着又拿到高中三连冠,简直就是所向无敌。
每当风美向着滑雪选手的最高境界迈上一个台阶,绯田便觉得自己向人生的终点靠近了一步。是明天,还是后天?绯田在这种思虑的包围中艰难度日。
于是,就在今天——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昨天晚上,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对于报纸上的婴儿诱拐事件,绯田亲自去过长冈,做了一定程度的调查。那起事件发生在长冈市内的大越医院。根据报纸的报道,婴儿的亲生父亲名叫上条伸行。上条是当地一家著名的建筑公司的社长,公司的名字叫做k建设。据说,在事件发生的时候,k建设的社长还是上条的父亲。上条的妻子——也就是那个被偷走孩子的母亲——名叫世津子。
如今,那个上条来到了札幌,而且还口口声声说想谈一下关于风美的事情。
难道说,今天就是……
绯田握着自己和风美的合影,用指尖摩挲着女儿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