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枪不是对着我,只是握在手里。那是中口径【注】的自动手枪,外国造,肯定不是柯尔特或萨维奇。凭他这张惨白疲惫的面孔、脸上的疤痕、翻起的领子、拉低的帽檐和手上的枪,活脱脱就是从警匪片中跳出来的人物。
“你送我到蒂华纳【注】去搭赶十点十五分的飞机。”他说,“我有护照和签证,除了交通工具,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基于某种理由,我不能从洛杉矶搭火车或公车或飞机。出租车费五百美元合理吧?”
【注】中口径:指口径在7毫米至11毫米之间的枪械。
【注】蒂华纳:位于墨西哥西北部。
我站在门口,没挪开让他进门。“五百美元外加一把枪?”我问。
他茫茫然地低头看手中的枪,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这可能是一种保护,”他说,“为了保护你,而不是我。”
“那就进来吧。”我侧身,他精疲力尽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由于屋主不修剪,窗外长满密密的灌木,遮住了窗扉,所以客厅还是很暗。我开了一盏灯,摸出一根烟点上。我低头瞪着他,伸手抓抓乱蓬蓬的头发,脸上照例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迷人的早晨还睡懒觉?十点十五分,呃?好吧,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到厨房,我来煮些咖啡。”
“我碰上大麻烦了,侦探。”侦探,他第一次这么叫我。可是跟他闯入的方式、他的穿着、手上的枪很相配。
“今天会是很好的日子。和风徐徐。你可以听见对街的老尤加利树彼此窃窃私语,大谈以前在澳洲小袋鼠跳跃树枝间、考拉互相骑在肩上的时光。是的,我大致觉得你遇到了麻烦。等我喝两杯咖啡,我们再谈。我刚起床时总有点儿头昏眼花。我们来跟哈金斯先生和扬先生【注】商量一下。”
【注】哈金斯先生和扬先生:此处指huggs-young牌咖啡,该咖啡公司1964年被可口可乐公司收购。
“听着,马洛,现在不适合——”
“别怕,老兄。哈金斯先生和扬先生是两个杰出的人。他们制造哈金斯—扬咖啡。花了一辈子的心血,那是他们的骄傲和喜悦。以后我会看到他们得到应得的嘉许。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赚钱而已。他们不会这样就满足的。”
我一面闲扯淡,一面走到后面的厨房。我扭开热水,把咖啡壶由架子上拿下来,沾湿标尺,量了一些咖啡放进顶层。这时候水滚了。我把下半截的量器装满,放在火上,再把上半截套上去转牢。
这时候他已经跟着进来,在门口探了探头,然后穿过早餐区,滑进椅子里。他还在发抖。我由架子上拿起一瓶“老爷爷”【注】,倒了一大杯给他。我知道他需要一大杯。饶是这样,他还是得用双手捧着才能送到嘴边。他大口吞下,砰的一声把杯子放下,然后向后倒在椅背上。
【注】“老爷爷”:美国比较流行的一种威士忌。
“差一点儿完蛋。”他呢喃道,“活像一个礼拜没睡似的。昨晚整夜没睡。”
咖啡壶快要滚了。我把火转小,看着水往上升,在玻璃管底部停了一会儿。我把火再开大,让水漫过圆丘,然后又快速把火拧小。我搅动咖啡,把它盖上。定时器定在三分钟。讲究方法的家伙,马洛。天塌下来也不能干扰他煮咖啡。就是一个绝望的汉子手上拿把枪来也不管。
我又倒了一杯酒给他。“就坐在那儿,”我说,“不要讲话。就坐着。”
第二杯他用单手拿着。我匆匆在浴室洗漱一番,回来的时候计时器的铃声正好响起。我关了火,把咖啡壶放在桌面的一块草垫上。我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呢?因为紧张的气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表演,像一个明显又重要的动作。那是极为敏感的一刻,你所有不自觉的动作无论多么熟悉,多么习惯,都成为意志之下彼此分离的举止。你就像一个患了小儿麻痹之后学走路的人。没有一件事是顺理成章的,绝对没有。
咖啡融进水里,空气照例咻咻涌入,咖啡直冒泡,然后就安静下来了。我取下咖啡壶顶层,摆在罩子凹处的滴水板上。
我倒了两杯咖啡,往他杯子里加了一点儿酒。“你的咖啡没放糖,特里。”我这杯加了两块糖和一些奶精。这时候我睡意渐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开冰箱,拿出奶精盒的。
我坐在他对面。他一动也不动,靠在早餐区的角落,全身僵硬,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
我伸手拿出他口袋里的枪,他根本没有察觉。是毛瑟【注】七点六五毫米口径,很漂亮。我闻了闻,把弹匣拉开。弹匣是满的。没有发射过。
【注】毛瑟:德国枪械设计师。近代步枪的奠基人。
他抬头看见咖啡,慢慢喝了一点儿,眼睛没看我。“我没开枪杀人。”他说。
“噢——至少最近没发射过。这把枪早就该擦了。我想你不太可能用它来打人。”
“我说给你听。”他说。
“等一下。 ”咖啡很烫,我尽快喝完,又倒满。 “是这样的, ”我说, “你向我报告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如果你真的要我送你去蒂华纳,有两件事千万不能告诉我。第一件一一你有没有注意听?”
他轻轻点点头,一双茫然的眼睛瞪着我头顶后方的墙壁。今天早上他脸上的疤一片青黑,皮肤几近死白,但疤痕照样发亮,很明显。
“第一, ”我慢慢地说, “如果你犯了罪或者做了法律上称为犯罪的行为一一我是指严重的罪一一不能告诉我;第二,如果你知道有人犯了这样的罪,也不能告诉我。如果你要我送你去蒂华纳,千万不能说。明白了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目光焦点集中,却毫无生气。他灌下咖啡,脸上没血色,但精神稳定了。
“我刚才说过我遇到困难了。 ”他说。
“我听到了。我不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困难。我得赚钱谋生,得保护我的执照。 ”
“我可能拿着枪逼你呀。 ”他说。
我咧嘴一笑,把枪推到桌子对面。他低头看着,没有伸手碰它。
“特里,你不可能拿枪押着我到蒂华纳。不可能押过边界,不可能登上飞机。我是一个偶尔会动枪的人。我们把枪抛到脑后。我告诉警察我吓得要命,不得不照你的话去做,我应该装得看上去像一些。当然了,假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该向警察报告的话。”
“听好,”他说。“要到中午或者更晚才会有人去敲门。仆人很识相,她晚起的时候不会去打扰她。可是中午左右她的女侍会敲门进去。她不会在屋里。”
我啜饮咖啡,没说什么。
“女侍会发现她没在家睡觉。”他继续说,“于是会想到去另一个地方找。离主屋很远的地方有一栋大客宅,附有独立车库,等等。西尔维娅在那儿过的夜。女侍最后会在那儿找到她。”
我皱眉头。“特里,我问你话要非常小心。她不会是离家过夜吗?”
“她的衣服总是堆得一屋子都是。她从来不把衣物挂好。女侍知道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袍子,就那样走出去了。所以她只可能去客房。”
“不见得。”我说。
“一定是去客房。该死,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客房里都有什么勾当?用人向来知情。”
“不说这个了。”我说。
他用手指使劲摸没有疤痕的半边脸,留下一道红印子。他慢慢地接下去说:“在客宅里,女侍会发现——”
我厉声说:“西尔维娅醉得一塌糊涂,全身麻痹,样子很狼狈,全身冰凉直到眉尖。”
“噢。”他想了想。想了很长时间。“当然啦。”他补充说道,“可能会是那样。西尔维娅不是酒徒。她喝过头的时候,可不得了。”
我说:“故事就说到此为止。差不多了。让我往下编吧。你大概记得吧,上次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对你有点儿粗鲁,自己走掉不理你。你实在让我发狂。事后仔细想想,我看出你只是想自嘲,摆脱大祸将临的感觉。你说你有护照和签证。拿到墨西哥签证需要点儿时间。他们不会随便让人进去。原来你计划出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正奇怪你能忍多久呢。”
“我依稀自觉有义务待在她身边,觉得她需要我大概不只是当个幌子,免得她老子查东查西的。对了,我半夜打过电话给你。”
“我睡得很熟。我没听见。”
“然后我到一家土耳其浴场,待了两个钟头,做了蒸汽浴、全身浸浴、喷雾淋浴、按摩,还打了两通电话。我把车子留在拉布里亚和喷泉街口。我从那儿走过来的。没人看见我转进你这条街。”
“那两通电话跟我有没有关系?”
“一通打给哈伦·波特。老头子昨天飞到帕萨迪纳,有事情。他没回家。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但他最后终于跟我说话了。我跟他说抱歉,我要走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斜睨着水槽上方的窗户和摩挲着纱窗的金钟花矮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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