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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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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营救米佳的计划

审判米佳后的第五天,一清早,八点多钟光景,阿廖沙就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他要跟她最后商定一件对于他们俩都很重要的事,此外,他这次去找她也是受人之托。她就坐在曾经接待过格鲁申卡的那个房间里和他交谈;而隔壁房间里躺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他正在发烧,不省人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法庭上那场风波之后立即吩咐把犯了病、失去知觉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抬到她自己的家里,全然不顾今后社会上必然会出现的种种议论和责难。和她住在一起的两个女亲戚,有一个在那场法庭风波之后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个留了下来。但即使她们两人都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仍旧会照顾病人,日日夜夜守着他。替他治疗的是瓦尔温斯基和赫尔岑斯图勃;莫斯科来的那位医生已经回莫斯科去了,他拒绝对病情发展的可能结局进行预测。留在这里的两位医生虽然安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和阿廖沙,但显然他们也无法保证一定能治愈。阿廖沙每天两次去探望生病的哥哥。但这次他有一件特别的,非常麻烦的事,他也预感到这件事很难开口,可是他的时间又很紧迫:今天上午在另一个地方他还有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办,因而要抓紧时间。他们已经交谈了将近一刻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但同时又处于一种病态的亢奋状态:她已经预感到了阿廖沙现在来见她的意图。

“关于他的决定您不用担心。”她斩钉截铁地对阿廖沙说,“无论怎样考虑,他最后总会选择这条出路:他应该逃跑!这个不幸的人,这位荣誉和良心的英雄——我不是说那一个,不是指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而是指躺在隔壁房间里为哥哥作出自我牺牲的那个。”卡佳补充说,她眼睛闪闪发亮,“他早就把逃跑的全部计划告诉了我。您知道吗,他已经接上了关系……有些情况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您瞧,这件事大概要等那批流放西伯利亚的苦役犯被押解到第三站的时候才能实行。离现在还早着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已经去找过第三站的站长。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谁是押解这批犯人的队长,这消息无法预先打听到。也许明天我可以给您看详细计划,那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而在开庭前夕留在我这儿的……就是那一次,您还记得吗,就是您看见我们在争吵的那天晚上:他刚要下楼梯,我看到您来了,又把他叫了回来——您还记得吗?您知道我们当时为什么争吵吗?”

“不,我不知道。”阿廖沙说。

“当然,他那时还瞒着您:就是为了这个逃跑计划。他在三天之前就向我透露了主要内容——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争吵,一直吵了三天。我们争吵的原因是这样的:他告诉我,如果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被判刑,他就和那个贱货一起逃往国外。我一听就火了——我不告诉您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我当时恨那个贱货,恨她居然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起逃往国外!”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提高了嗓门,气得嘴唇直哆嗦。“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当时一看到我这样恨那个贱货,马上以为我是因为德米特里而妒忌她,所以我一定还在继续爱着德米特里。这样就引起了第一次争吵。我不想解释,也不能请求原谅;我心里很难受,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怀疑我仍旧爱着那个……况且在这之前,我早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爱德米特里,只爱他一个人!我只是因为恨那个贱货才生他的气!三天以后,就是您来的那个晚上,他给我送来一封信,信口封着,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要我立刻拆开看。唉,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病!他向我透露说,信封里装着逃跑的详细计划,万一他死了或者生了重病,他要我一个人营救米佳。他当场给我留了一笔钱,将近有一万卢布,就是检察官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他曾派人去兑换现钞,在演说中提到的那笔钱。突然使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虽然坚信我还爱着米佳而醋劲大发,却没有放弃营救哥哥的念头,而且把这一件事偏偏托给了我!啊,这是多大的牺牲!不,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不可能充分理解这样的自我牺牲!我真想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脚下,可是转眼一想,他一定以为我这样做是因为有人营救米佳而感到高兴(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一想到他可能会生出这种不公正的念头,我的火气又冒了出来,我不仅没有去吻他的脚,反而与他大闹了一场!啊,我是多么不幸!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啊,您以后还会看到:我一定会干的,我一定会闹到使他为了别的女人抛弃我,他会爱上另一个容易相处的女人,就像德米特里那样,但到那时候……不,那时我会承受不了的,我就自杀!那次您来,我把您叫住,我吩咐他回来,接着他和您一起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用一种憎恨的、轻蔑的眼光看我,他这种眼光顿时使我火冒三丈,您还记得吗,我突然对您大叫大喊,我说就是他,就是他使我相信了他哥哥德米特里是杀人凶手!我那是故意诽谤他,我想再一次气气他,其实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哥哥是杀人凶手,相反,倒是我,我自己对他这样说的!啊,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气疯了!是我,是我造成了法庭上那该死的场面!他想向我证明,他是高尚的,即使我爱他的哥哥,他也不会出于报复和妒忌去害他。于是他就出庭作证……我是祸根,都怪我不好!”

卡佳还从来没有向阿廖沙做过这样的表白,他感到她现在正处于万分难受的痛苦之中,这种时候即使一颗最高傲的心也会痛苦地失掉自己的傲气并且完全被悲哀所降服。唉,阿廖沙还知道她现在这样痛苦的另一个可怕原因,尽管米佳被判刑以后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向他隐瞒这个原因。但是如果她真的不顾自己的脸面,现在主动向他吐露这个原因,那他不知为什么会更加感动难受的。她为自己在法庭上的“背叛行为”而痛苦,阿廖沙已经预感到,良心在迫使她认错,正是在他面前,在阿廖沙面前,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发作,表示悔过。但是他害怕这个时刻,他巴不得宽恕这个受苦的女人。这就使他完成那个使命变得更加困难了。他只好再谈米佳的事。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您不必替他担心!”卡佳固执而激烈地说道,“他这个情况是暂时的,我了解他,我太了解他这颗心了。您放心,他会同意逃跑的。再说,又不是现在就干;还有时间让他决定。到时候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病也好了,他会亲自安排一切的,因此也不用我做什么了。请别担心,他会同意的。其实他已经同意了:难道他能离开那个贱货吗?又不准她一起去流放,他怎么能不逃跑呢?他主要是怕您,怕您从道德角度不赞成逃跑,但您应该宽宏大量,同意他逃跑,如果这里确实需要得到您批准的话。”卡佳恶狠狠地补充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

“他还在那里大谈什么赞美诗,”她又说了起来,“说什么他应该背负十字架,还说什么责任之类,我记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当初曾经向我谈过许多这方面的事情,您真不知道他是怎样说的呀!”卡佳突然怀着无法抑制的感情大声说。“您不知道他向我谈起这个不幸的人的时候是多么爱他!同时又是多么恨他!可是我呢,我是带着傲慢的讥笑听完了他的讲述,看着他痛哭流涕!啊,畜生!我才是畜生,我是畜生!这是我害他得了谵妄证!而那个人,那个被判了刑的囚犯——难道他愿意受苦吗?”卡佳愤怒地结束道,“这样的人能受苦吗?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也不会感到痛苦的!”

这些话已经流露出一种仇恨和极端厌恶的感情。但实际上却是她出卖了他。“也许是因为她感到自己有愧于他,所以偶尔会恨他。”阿廖沙暗自想道。他真希望这种仇恨的感情是“偶然”的。在卡佳最后几句话里他听出了挑战的味道,但他没有应战。

“我今天请您来,就是要您答应我去说服他。也许在您看来,逃跑也是不诚实的、不光彩的,或者是不符合基督教义的,是吗?”卡佳补充了一句,挑战的口气更强烈了。

“不,没什么。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阿廖沙轻轻地说。“他今天要请您去。”他突然脱口而出,神情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她哆嗦了一下,身子猛地在沙发上稍稍往后退缩了一点。

“请我……难道这可能吗?”她喃喃说,脸色变得刷白。

“这是可能的,也是应该的!”阿廖沙浑身来了劲,十分肯定地说。“他非常需要您,尤其是现在。如果没有必要,我是不会谈这件事的,不会让您过早地受折磨。他病了,他现在像疯了一样,他一直要见您。他不是要您去和解,他只要您去一下,在门口露一露面。从那天以后他发生了许多变化。他现在明白了,他对您做了数不清的错事。他并不要您原谅。他自己说:‘我是不能原谅的。’他只是要您在门口露一面……”

“您突然使我……”卡佳轻轻地说,“这几天我一直预感到您会来提出这件事……我就知道他会叫我去的!……这是不可能的!”

“即使不可能,您也得去。请记住,这是他第一次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惊,生平第一次,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充分地理解这一点!他说:如果她拒绝来,那我‘一辈子将会是个不幸的人’。您听见了吗:一个判了二十年苦役的犯人还想成为幸福的人——难道这还不可怜吗?请您想一想:您去探望的是个无辜的受害者,”阿廖沙脱口说出这句有挑战意味的话,“他的手是干净的,他的手上没有血!为了他将来要经受无数的痛苦,您现在也要去看他!您去吧,您去送他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吧……您只要在门口站一下就可以了……事实上您也应该,应该这样做!”阿廖沙结束时特别有力地强调了“应该”这个词。

“应该去,但是……我不能去,”卡佳呻吟似的说,“他会看着我……可我做不到。”

“你们的眼光应该相遇。如果您现在下不了决心,那您以后一辈子怎样生活呢?”

“情愿痛苦一辈子。”

“您应该去,您应该去。”阿廖沙再次坚决地强调。

“为什么要今天,为什么要马上去?……我不能丢下病人不管……”

“您可以去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如果您不去,他到晚上会发热病的。我不会说假话,您可怜可怜他吧!”

“您也可怜可怜我吧。”卡佳伤心地责备说,接着又哭了起来。

“这么说来,您会去的!”阿廖沙一看到她流泪,便坚决地说。“我去告诉他,您马上就来。”

“不,您无论如何也别说!”卡佳惊慌地叫了起来,“我一定来,但您事先别对他说,因为我去了不一定进他房间……我还不知道……”

她的声音哽住了。她喘着粗气。阿廖沙起身离开。

“如果我碰上了什么人呢?”她突然轻声说,脸又变得刷白。

“所以要马上去,免得在那里遇到什么人。不会有人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等您。”他坚决地说完了这句话,然后离开了房间。

二、谎言一时成了真理

他急急忙忙地到米佳现在住的那家医院去。在法庭判决后的第二天他就犯了神经性寒热病,被送进我们市立医院的囚犯诊疗部。但瓦尔温斯基医生根据阿廖沙和其他许多人(霍赫拉科挂、丽莎等)的请求,没有把米佳跟囚犯安排在一起,而是单独让他住在原来斯梅尔佳科夫住过的那个小房间里。当然,在过道的尽头站着一名哨兵,窗子也装着栅栏,因此瓦尔温斯基不必为自己不完全合法的优待做法感到担忧。他是个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他知道像米佳这样的人一下子突然跨入杀人犯和骗子的行列有多么痛苦,他知道应该有个适应过程。至于亲朋好友的探望,医生、看守所长,甚至警察局长都一口答应了。但是这几天来探望米佳的也只有阿廖沙和格鲁申卡。拉基京已经有两三次要想和米佳见面,但米佳坚决请求瓦尔温斯基不要放他进来。

阿廖沙进去时他正坐在病床上,穿着医院的病员服,有一点发烧,头上裹着用醋和水浸湿的毛巾。他茫然地看了看走进来的阿廖沙,但在他的目光里好像还是露出了一种惊慌的神色。

自从审理案子以来他就常常陷入沉思。有时他整整半小时不说话,好像在紧张而痛苦地思考什么,忘记了在场的人。如果他脱离了沉思,开始说话,那么他的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一定不是他心里真正想讲的话。有时候他痛苦地凝视着弟弟。他跟格鲁申卡在一起似乎比跟阿廖沙在一起要感到轻松些。虽然他几乎不跟她说话,但只要她一走进来,他脸上就会露出高兴的神色。阿廖沙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这一次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阿廖沙开口,但他什么也不敢问。他认为要卡佳答应到这儿来是不可思议的,同时他又感到如果她不来,那会发生简直难以想象的事。阿廖沙理解他的这种心情。

“听人说,”米佳急急忙忙说,“特里丰·鲍里瑟奇这家伙把自己的客栈拆得七零八落,又是撬地板,又是翻板壁,把整个‘回廊’都拆成了一堆碎木片——他一直在寻找宝藏,就是那些钱,就是检察官说我隐藏起来的一千五百卢布。听说他一回家就闹了个天翻地覆。这骗子也是活该!这里的看守昨天都告诉我了;他是那里的人。”

“听我说,”阿廖沙说,“她会来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许是今天,也许过几天,这我说不准,但她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米佳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这消息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影响。显然,他很想知道谈话的细节,但他又不敢马上就问:要是卡佳说过什么狠心的和轻蔑的话,那就无异于此刻捅了他一刀。

“她还说了这样的话:关于逃跑的事,她让我一定要叫你放心。如果到时候伊凡的病还没有好,那她自己会亲自安排的。”

“这件事你已经对我说过了。”米佳若有所思地说。

“你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格鲁莎了吧?”阿廖沙说。

“是的。”米佳承认,“她今天上午不会来了。”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兄弟。“她要到晚上才来。昨天我告诉她卡佳在活动,她一声不吭,只是撇了撇嘴。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让她去吧!’她知道事关重大。我没敢再追问下去。她现在好像也已经明白了,那女人爱的不是我,而是伊凡。”

“是这样吗?”阿廖沙脱口而出。

“也许不是这样。不过今天上午她是不会来了,”米佳又赶紧说,“我托她去办一件事……听我说,伊凡弟弟比所有的人都有出息,他应该活下去,而不是我们。他的病会好的。”

“您要知道,卡佳虽然为他担惊受怕,但几乎毫不怀疑他会痊愈。”阿廖沙说。

“这就是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死的。她因为害怕才相信他的病会好的。”

“二哥的体质很好。我也非常希望他早点恢复健康。”阿廖沙忧心忡忡地说。

“是的,他的病一定会好的。可是那个女人相信他会死的,她太悲伤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折磨着米佳。

“阿廖沙,我太爱格鲁申卡了。”突然他用一种颤抖的、饱含泪水的声音说。

“不会允许她到你那里去的。”阿廖沙马上接着说。

“我还有句话要对你说,”米佳用一种突然变得清脆的嗓音继续说,“如果在路上,或到了那里他们要打我,那我决不屈服,我会杀人,他们也会枪毙我。更何况要熬整整二十年!这儿彼此已经开始用‘你’来称呼了。看守们对我用‘你’相称。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夜:我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我无法忍受!我本来想要唱‘赞美诗’,但我不能容忍看守们用‘你’称呼我!为了格鲁莎我什么都能忍受,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拷打……可是又不允许她到那里去。”

阿廖沙微微一笑。

“哥哥,我干脆对你直说了吧,”他说,“我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告诉你。你也知道,我决不会骗你。你听我说:你没有这个准备,而且这十字架也不是为你准备的。也不该由你这样没有准备的人去背这样沉重的十字架。假如父亲是你杀的,而你想逃避自己的十字架,那我将感到遗憾。但你没有罪,这样的十字架对你来讲实在是过于沉重了。你想用痛苦来使自己成为另一个人;依我看,无论你逃到哪里,只要你一辈子永远记住这另一个人——对你来说这已经是足够了。至于你没有接受那过于沉重的十字架,那只会使你感到自己负有更大的责任,而这种持续一辈子的责任感也许比你到那里去更加有助于你的新生。因为你到了那里会忍受不了。你会产生抱怨,也许最后会说:‘我已经还清了欠债。’律师在这个问题上讲得很对。沉重的负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胜任的,对有些人是无法忍受的……如果你真想听听我的意见,这就是我的想法。如果你的逃跑要连累别人,譬如军官和士兵,那么我就不会‘允许’你逃跑的,”阿廖沙笑了笑。“但是他们担保说(站长亲自对伊凡说的),只要安排得巧妙,也许不会有什么严厉的惩罚,可以随便找些借口搪塞过去。当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贿赂也是不光彩的事,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来指责,因为如果伊凡和卡佳真的委托我去替你打点的话,那我知道我是会去贿赂的;这是我应该告诉你的全部实情。所以我也无需来评判你的行动。但是你要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谴责你。而且说来也怪,在这件事情上我怎么能当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现在我似乎把各个方面都已经分析过了。”

“但是我却要谴责我自己!”米佳大声说,“我一定要逃跑的,这件事你不说也已经决定了:米佳·卡拉马佐夫哪能不逃跑呢?但是我要谴责自己,永远祈求神明宽恕我的罪过!耶稣会会员都是这么说的,是吗?咱们现在也这么说,对吗?”

“是这样。”阿廖沙淡淡一笑。

“我爱你,因为你总是一股脑儿把实话全讲出来,一点也不隐瞒!”米佳高兴地笑着大声说,“这么说来,我的阿廖沙竟是个耶稣会会员!单凭这一点我就得好好吻吻你,就是这么回事。好,你现在听听我的其他想法,我把我的另一半心也袒露给你看。我想好了,决定这样做:即使我逃跑了,甚至带着钱和护照,甚至逃到了美国,那么还有一个想法可以鼓励我,那就是我不是去寻欢作乐,不是去寻求幸福,而是去服另一种苦役,也许不比这里的轻松!不轻松,阿列克谢,我说的是真话,不比这里轻松!我现在就已经恨他妈的那个美国了。就算有格鲁莎跟我一起去,但是你瞧瞧她:她像美国人吗?她是俄罗斯人,彻头彻尾的俄罗斯人,她会苦苦思念故土的,我将每时每刻看到她因为我而害思乡病,为了我才背上这样沉重的十字架,可她又有什么罪呢?我又怎能容忍那里的平庸之辈,虽然他们也许个个都比我强。现在我已经憎恨那个美国了!即使他们那里人人都是杰出的机械师,或者别的什么师——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他们跟我不一样,不是我喜欢的人。我爱俄罗斯,阿列克谢,我爱俄罗斯的上帝,虽然我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在那里会憋死的!”他突然大声说话,眼睛闪闪发亮。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了。

“阿列克谢,你听我说,我就这样决定了!”他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又开始说,“我带了格鲁莎到那儿去,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僻远地方,马上开始耕种,干活,和野熊在一起。据说那里有红种人,他们住在天涯海角,我们就到那里去,到最后的莫希干人那儿去。立刻开始学语法,我和格鲁莎一起学。一边工作一边学语法,就这样干它三年。这三年里学好英语,就像地道的英国人。我们只要一学会——那就跟美国再见了!我们以美国公民的身份回到这里,回到俄罗斯。你别担心,我们不会回到这个小城。我们会躲得远远的,到北方或者到南方去。到那时候我的模样也变了,她也变了,那里,在美国,医生会给我脸上装一个假疣子,他们那些机械师可不是吃干饭的。或者我就弄瞎自己一只眼睛,留起一俄尺长的大胡子,雪白雪白的(因为想俄国胡子都想得白了)——没准大家都认不出我。即使认出来,那就把我流放好了,反正无所谓,命该如此!回到这里以后我们也要找个偏僻的地方开荒种田,我就一辈子装成一个美国人。但我们毕竟可以死在故乡的土地上。这就是我的计划,而且是决不改变的。你赞成吗?”

“我赞成。”阿廖沙说,因为不想扫他的兴。

米佳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他们审判的时候搞了些什么鬼名堂?简直是捉弄人!”

“即使不搞什么名堂,你还是要被判刑的。”阿廖沙叹了口气说道。

“是的,这里的人都讨厌我了!愿上帝保佑他们,可是这太痛苦了!”米佳哀叹道。

他们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阿廖沙,你干脆把我杀了吧!”他突然叫了起来,“你说,她现在到底来不来?她说了什么?怎样说的?”

“她说她要来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来。她也是很为难的!”阿廖沙怯生生地看看哥哥。

“那还用说吗,怎么会不为难呢!阿廖沙,我为这件事会发疯的。格鲁莎一直在看着我。她心里明白。天哪,我的上帝,你让我平静下来吧:我究竟要什么?我要卡佳!我是不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呢?这就是卡拉马佐夫式的放纵,这是罪过!不,我吃不了苦!卑鄙小人,这几个字把一切都概括了!”

“她来了!”阿廖沙叫了起来。

这时候卡佳突然出现在门口。她停了一会儿,用慌乱的目光打量着米佳。他猛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脸色煞白,但嘴角上立即掠过一丝羞怯的、祈求的微笑,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把双手伸给卡佳。她一见到这个情形,立即飞快地向他奔去。她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硬把他按到床上,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来,紧紧地、痉挛般地握着他的手不放。他们俩好几次都想说些什么,但每次都忍住了,重新默默地,专注地,呆住了似的,带着奇怪的微笑互相对视着;就这样足足过了两三分钟。

“你原谅了没有?”米佳终于轻声说,随即转向阿廖沙,高兴得眉开眼笑,对着他大叫:

“你听见吗,我在问什么,你听见了吗?!”

“我以前爱你,就因为你的心是宽宏大量的!”卡佳突然脱口说了出来,“而且你也不需要我的原谅,我也不需要你的宽恕;你宽恕不宽恕反正都一样,你一辈子都是我心头的一个伤疤,而我也是你心头的一个伤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停下来喘了口气。

“我为什么来?”她狂热而急忙地说,“我来是要拥抱你的脚,紧握你的手,直到你叫疼为止,你还记得吗,就像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样紧握你的手。我要告诉你,你是我的上帝,我的欢乐,我要告诉你,我爱你爱得发疯。”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突然把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手上。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阿廖沙站着一声不响,显得十分尴尬;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见到这种情景。

“爱情已经结束了,米佳!”卡佳又开始说,“但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珍贵得心疼。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但现在就让那本来可以出现的东西暂时出现一下吧。”她苦笑着轻声说,快活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爱着另一个人,我也爱着另一个人,但我还是要永远爱你,你也要爱我,你明白吗?你听见了没有,你要爱我,你要一辈子爱我!”她大声说,声音里几乎有一种威胁性的战栗。

“我会爱的,卡佳……你知道吗,”米佳说道,几乎每说一个词都要喘口气,“你知道吗,五天前,在那个晚上我是爱你的……就是你晕倒了被抬出去的时候……我要爱一辈子!一定是这样,永远这样……”

他们俩就这样互相悄声地诉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狂热的、也许甚至是不真实的话,但此刻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他们自己都相信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卡佳,”米佳突然大声说道,“你相信是我杀的吗?我知道你现在不信了,但那时候……你作证的时候……难道,难道你真的相信吗?”

“那时候也不相信!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当时我恨你,所以突然硬使自己相信了,就在那一瞬间……就在我作证的时候……硬使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但作证结束后,立刻又不相信了。这情况你该知道。啊,我忘了我是来惩罚自己的!”她突然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说,一点不像刚才那种情意绵绵的样子。

“作为一个女人,真为难你了!”米佳情不自禁地说道。

“你让我走吧,”她低声说,“我会再来的,现在实在太难受了!……”

她刚站起来,又突然大叫一声,向后直退。格鲁申卡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谁也没有料到她会来。卡佳赶紧朝门口走去,但走到格鲁申卡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脸色白得像张纸,轻轻地、几乎耳语般地对她说:

“请您原谅我!”

格鲁申卡直勾勾地看了她一眼,等了片刻,用刻毒的、充满仇恨的语气回答:

“我们俩都有一肚子怨气!双方都一样!你我又怎么能原谅呢?要是你能救他,那我一辈子都为你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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