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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男孩子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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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科利亚·克拉索特金

十一月才刚刚开始,我们城里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一度,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冰封的大地上,昨夜下了一些干雪,“冷硬刺骨的”风将我们小城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特别是集市广场上的雪吹得飞飞扬扬。早晨的天气是阴沉沉的,但雪已经停止了。离广场不远,在普洛特尼科夫家的铺子附近,有一幢不大的,但里外都非常整洁的,属于一位官员遗孀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省府秘书克拉索特金本人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但他的三十多岁的寡妻至今还健在,而且风韵依旧,一直住在这幢整洁的房子里,靠“自己的财产”维持生计。她生活正派,谨慎小心,性格温柔而开朗。丈夫死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和他共同生活只有一年光景,刚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自从她丈夫去世以来,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对这个宝贝儿子科利亚的培养上,虽然十四年来她对他万般钟爱,但她为了他而忍受的痛苦自然要比得到的欢乐多得多,因而她差不多天天都提心吊胆,唯恐他生病、感冒、闯祸、爬到椅子上摔下来,以及诸如此类等等。待到科利亚上了小学,后来又升入我们城里的初级中学之后,母亲便与他一起学习各门课程,以便帮助他,和他一起准备功课。她去结交教师以及他们的妻子,甚至对待科利亚的同学也非常亲热,在他们面前说尽好话,为的是不让他们欺负科利亚,不去嘲笑他,也不去打他。结果那些小男孩反而因为她的缘故而嘲笑他,说他是娇生惯养的宝贝儿子。但这个孩子善于保护自己。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非常厉害”,这名声在他班里迅速传开而且很快得到了证实。他灵活机智,个性倔强,大胆而又能干。他学习优秀,甚至传说他在数学和世界史方面已经超过了教师达尔达涅洛夫。这孩子虽然十分骄傲,谁也瞧不起,但与同学处得很好,并不显得过分自负。他虽然把同学对他的尊敬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他们的态度倒也很友好。主要是他懂得分寸,必要的时候善于控制自己,在对待师长的态度上,他决不超越某种不得违反的最后界限,因为越过了这种界限就成了无法容忍的行为,成为捣乱、造反和无法无天了。不过,只要一有合适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调皮捣蛋,就像世界上最坏的孩子那样,而且与其说是调皮捣蛋,还不如说想卖弄点小聪明,玩点新花样,给人家“一点厉害”瞧瞧,抖抖威风,炫耀一番。主要是他的自尊心太强。他居然把自己的母亲调理得服服帖帖,对她颐指气使,近乎专横。而她则对他百依百顺,而且早就是这样了。只有一个想法令她实在难以忍受,那就是这孩子“不太爱她”。她总以为科利亚对她“没有感情”,有时她流着神经质的眼泪,责备他冷漠无情。这孩子不喜欢这样,越是要求他流露内心的感情,他好像偏偏不愿意。其实他这样做不是故意的,而是无意的,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一种性格。母亲想错了:他非常爱自己的母亲,他只是不喜欢那种他们小学生惯常说的“小牛犊的肉麻劲”罢了。父亲死后留下一只书柜,里面有一些书籍,科利亚喜欢读书,其中有几本他已经读过了。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安,但有时候不免觉得奇怪,这孩子怎么不出去玩耍,而是捧着一本书在书柜旁一站就是几小时。这样,科利亚读了一些在他这个年龄还不应该读的书,不过近来这孩子虽然不愿意顽皮过分,但却开始做出一些使母亲大吃一惊的淘气行为,当然,这不是什么道德败坏,然而却是无所顾忌的玩命。恰好那年夏天,在七月放暑假期间,母子俩到七十俄里以外另一个县城里的远房亲戚家里住了一星期,那远亲的丈夫就在火车站工作(就是离我们县城最近的那个车站,一个月以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就从这个站出发去了莫斯科)。在那里,科利亚先仔细观察了铁路的情况,研究了它的运行规则,他认为回去以后可以在自己的同学面前炫耀一下这些新鲜的见识。当时恰好那里还有一些男孩子,他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他们有的住在车站上,有的住在邻近,全是些十二到十五岁的少年,一共有六七个,其中两个还是我们城里去的。他们一起玩耍,淘气,在车站上做客的第四或第五天,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以两个卢布打了一个荒唐透顶的赌。事情是这样的:科利亚在所有这些孩子中间年龄几乎最小,因而年长些的有点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出于自尊,也可能是出于玩命的勇敢,就提出他可以在夜里十一点钟那趟火车开过时俯身躺在铁轨中间,一动不动,让火车在他上面全速通过。当然,他事先进行了研究,发现确实可以伸直身子,紧贴地面躺在铁轨中间,火车经过时肯定不会碰到躺着的人,可是这样躺着是什么滋味啊!科利亚坚持说他能躺着让火车开过。起初大家取笑他,说他是吹牛大王,尽说瞎话,这就更加激怒了他。最主要的是,这些十五岁的孩子都瞧不起他,起初甚至因为他“小”而不愿把他当做同伴,这使他感到非常委屈。于是决定傍晚时到离车站一俄里的地方去,因为火车从站上开出后,到那里已经全速行驶了。孩子们都准时集合。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仅昏暗,简直是漆黑一片。时间一到,科利亚就卧倒在铁轨中间。其余五个打赌的孩子先是屏息静气,后来便怀着惊恐和后悔的心情等候在路基下面的树丛里。从站上开出的火车终于在远处轰隆隆开过来了。黑暗中亮起两盏耀眼的红灯,那个庞然大物呼啸着开了过来。“快跑,快离开铁轨!”吓得魂飞魄散的孩子们从树丛中向科利亚大声叫喊,但已经晚了:火车风驰电掣地压了上来,又飞驶而去。孩子们飞快地向科利亚跑去,只见他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他们开始拉扯他,要扶他起来。他突然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下了路基。到了下面,他对大家说,他是故意装作失去知觉似的躺着,想吓唬他们。其实他真是吓昏了。过了很久以后,他自己才向母亲承认了这一点。这样一来,他就永远获得了“浑身是胆”的美名。他返回车站到家里的时候脸色白得像张纸。第二天他发了点轻度的神经性寒热,但情绪极为愉快、高兴和得意。这件事没有张扬开去,直到回城以后才在那所初级中学里传开来,也传到了校领导的耳朵里。这时候科利亚的母亲急急忙忙跑去找领导,替自己孩子求情,最后还是那位受人尊敬而有威信的教师达尔达涅洛夫出来保护他,为他说情,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位达尔达涅洛夫当时还是个单身汉,年纪也不算老:多年来一直热恋着克拉索特金娜太太,一年前,有一次他恭恭敬敬,非常策略而又惴惴不安地壮着胆子向她求婚,但她坚决拒绝了,因为她认为同意婚事便等于背叛自己的孩子,虽然根据某些隐秘的迹象,达尔达涅洛夫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有理由认为,这位温柔、美丽,但过于忠贞的年轻寡妇并不完全讨厌他。科利亚的淘气似乎打破了坚冰,她为了回报达尔达涅洛夫对科利亚的保护,已经向他作出了有希望的暗示。虽然这暗示非常含蓄,但达尔达涅洛夫本人就是一个少有的纯洁而温柔敦厚的人,因此这已经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很爱这个孩子,虽然他认为讨好孩子是有失身份的,因而在课堂上对他非常严格,绝不含糊。而科利亚对他也是敬而远之,他功课准备得非常出色,成绩在班上是第二名,对达尔达涅洛夫态度冷淡,而全班同学坚信科利亚对世界史十分精通,甚至可以“难倒”达尔达涅洛夫本人。确实,科利亚有一次向他提了一个问题:“是谁建立了特洛伊城?”对这个问题达尔达涅洛夫只是笼统地谈了那几个民族,他们的活动和迁移,谈到年代的久远,以及神话等等,至于谁建立了特洛伊城,具体是指哪些人,他回答不出,甚至不知为什么认为这个问题是无聊的,不能成立的。但孩子们却仍然深信达尔达涅洛夫不知道是谁建立了特洛伊城。科利亚是从斯马拉格多夫的著作中读到了特洛伊城建造者的情况,那本书是在他父亲留下的书柜中找到的。结果使所有的孩子都对“是谁建立了特洛伊城”这个问题发生了兴趣,但科利亚·克拉索特金没有透露自己的秘密,于是知识渊博的美名又牢牢地落在了他身上。

铁路事件之后,科利亚对母亲的态度发生了某些变化。安娜·费奥多罗芙娜(即寡妇克拉索特金娜)听说了儿子的惊人举动以后,她差不多快要吓疯了。连续好几天,她犯了可怕的歇斯底里,惊恐万状的科利亚诚心诚意地向她保证,以后决不这样淘气了。他按照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跪在圣像面前发了誓,还向死去的父亲发了誓,而且这位具有“大丈夫气概”的科利亚也“伤感不已”,哭得像六岁的娃娃,那一整天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哭得浑身打战。第二天科利亚醒来后又像原来那样“冷漠”了,但变得更加沉默、谦虚、严肃和深沉。诚然,大约一个半月以后,他又牵涉进了一桩淘气的事件,以致他的名字连本地的调解法官都知道了。但这次淘气事件完全是另一种性质,既可笑又愚蠢,而且后来查明,这事不是他本人干的,只是被牵连而已。不过关于这件事以后再谈吧。母亲一直胆战心惊,万般苦恼,而达尔达涅洛夫随着她不安的增长则越来越抱有希望。应该指出,科利亚领会并猜到了达尔达涅洛夫在这方面的意图,他理所当然地为他这样“多情”而十分瞧不起他;以前他也曾当着母亲的面不客气地流露过自己的轻蔑,隐隐约约向她暗示他完全理解达尔达涅洛夫追求的目标。但在铁路事件以后,他在这方面也一改以前的做法:他再也不作任何暗示,甚至是最隐晦的暗示,在母亲面前讲起达尔达涅洛夫的时候态度显得恭敬些了,敏感的安娜·费奥多罗芙娜马上就感觉到了,对此内心无限感激,可是,如果科利亚在场,哪怕只要有一位不相干的客人无意中稍稍提起达尔达涅洛夫,她会突然羞得像一朵玫瑰那样满脸绯红。遇到这种情况,科利亚不是皱着眉头向窗外观望,就是低头看自己的靴子是否开了口,或者恶狠狠地叫唤“佩列兹翁”,那是一条相当大的、长疥疮的长毛狗,约在一个月以前不知从哪儿突然捡来的。他把它带到家里,不知为什么秘密地关在房间里,也不给任何同学看。他在教它各种技巧和本领时,常常折磨它,结果把这条可怜的狗训练得服服帖帖,每当他去上学不在家时,它哀号不止,等他一回来,它高兴得汪汪乱叫,像疯了似的蹦蹦跳跳,听他差遣,躺在地上装死等等,总之,表演各种学会的玩意儿,而且不是奉命表演,而是出于高度的兴奋和由衷的感激。

顺便说一下:我忘了提到,科利亚·克拉索特金就是被那个读者已经熟悉的小男孩伊柳沙,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的儿子用铅笔刀在大腿上刺了一下的孩子;伊柳沙刺他是因为小学生们骂他父亲是“树皮擦子”,他要替父亲报仇。

二、孩子们

在十一月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男孩子科利亚·克拉索特金待在家里。那是一个星期天,不上学。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多,他本来要出去办“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可是眼下整幢房子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只有他在看守这幢房子,因为住在这幢房子里的所有大人为了处理一件紧急而又特殊的事情都出去了。在克拉索特金娜寡妇的那幢房子里,除了她自己居住的几间屋子外,过道对面还有两间小屋,是她唯一出租给别人的一套住房,里面住着一位医生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医生的妻子与安娜·费奥多罗芙娜同年,也是她的好朋友。而医生本人约在一年前先是到了奥伦堡的一个什么地方,后来又去了塔什干,已经有半年杳无音讯了,要不是与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友谊多少缓解了医生妻子被遗弃的痛苦,那么她一定会痛苦得把眼泪哭干的。现在又发生了一件无异于雪上加霜的事情,就在昨天星期六夜里,医生妻子的唯一女仆卡捷琳娜完全出乎女主人意料地突然向她宣布,她将于凌晨分娩了。事先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对大家来说简直是一件怪事。大为震惊的医生妻子决定趁现在还来得及,立即把卡捷琳娜送到我们城里专门处理类似情况的接生婆那里去。由于她非常器重这位女仆,因此她立即将计划付诸实施,而且不仅亲自送她去,还留在那里照顾她。后来到了早晨,不知为什么又需要克拉索特金娜太太本人给予友好的关心和帮助,因为在这种场合她能找人办事并给予庇护。这样一来,两位太太都不在家,而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女佣阿格菲娅又到市场上去了,于是科利亚临时成了无人照看的两个“胖娃娃”——医生妻子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保护人和看守人。科利亚并不害怕看守房屋,况且还有佩列兹翁和他在一起,他命令那条狗趴在前室的长凳下面,“一动也不许动”,因此当科利亚在几个房间之间来回走动,经过前室的时候,它就摇晃着脑袋,讨好地用尾巴在地板上使劲拍两下,但可惜的是科利亚始终没有吹口哨,往往只是严厉地朝这条不幸的狗看一眼,它也就老老实实待着不动了。如果说有什么使科利亚感到不安的话,那就只有两个“胖娃娃”。对于卡捷琳娜出了这种意外事件,他自然极为蔑视,但他非常喜欢两个失去父亲的胖娃娃,并已经拿给了他们一本儿童读物。大的那个小女孩娜斯佳已经八岁,会认字了,而七岁的小男孩科斯佳很爱听娜斯佳念书里的故事。自然喽,克拉索特金本来可以跟他们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让他们并排站好玩士兵的游戏,或者满屋子地捉迷藏。过去他曾不止一次这样玩过,而且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以致班上的同学有一次也纷纷传说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里和房客的小孩子玩跑马的游戏,他在一旁拉边套,低着脑袋不停地跑跳,但克拉索特金骄傲地驳斥了这类指责,他说在“我们的时代”再跟十三岁的同龄人玩跑马游戏确实是丢脸的,但他是为了“胖娃娃”才玩这样的游戏,因为他爱他们,至于他的感情,那么谁也无权刨根究底。可是两个“胖娃娃”却非常崇拜他,不过这一次他却顾不上游戏了。他要办一件非常重要的、显然是很神秘的私事,但时间在慢慢过去,而阿格菲娅还不想从市场上回来,她回来的话就可以照看孩子了。他已经好几次穿过外室,推开医生妻子家的门,关心地察看“胖娃娃”。他们按照他的吩咐在看书,每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们总是咧开嘴,默默地向他微笑,期待着他走进来,做些美妙有趣的游戏。但科利亚当时心神不定,没有进去。时间过了十一点钟,他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如果十分钟以后“该死的”阿格菲娅还不回来,那么他不等到她回来就要出去,自然他先要跟“胖娃娃”说好,让他们保证他不在时他们不害怕,不调皮捣蛋,不会吓得哭鼻子。他一边这样想,一边穿上了有海狗皮领子的冬季棉大衣,肩上挎了一只书包,尽管母亲以前多次恳求他在“这样的大冷天”出门时一定要穿上套鞋,可是他在穿过前室时,只是轻蔑地朝那双套鞋看了一眼,只穿着靴子出去了。佩列兹翁见到他穿好了衣服,便开始使劲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经质地扭动身体,甚至发生凄惨的号叫。但是科利亚看到这条狗是那么迫不及待,认为这违反纪律,因此硬是要它在长凳底下哪怕再坚持一分钟,直到推开通向外室的门以后,他才向它吹了一声口哨。这条狗像疯了似的一跃而起,兴奋得在他面前乱蹦乱跳起来。科利亚穿过外室打开了“胖娃娃”房间的门。只见他们俩还像原先那样坐在桌子旁边,但已经不再念书,而在热烈争论。这两个孩子常常争论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有趣的问题,而且娜斯佳作为姐姐常常占上风,科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几乎总是求助于科利亚·克拉索特金,他的决定对于双方来说便成了绝对的裁决。这一次“胖娃娃”的争论倒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于是站在门口听他们争论。两个孩子看到他在听,便争吵得更加起劲了。

“我从来、从来都不相信,”娜斯佳热烈地嘟嚷着说,“小孩子是接生婆在菜园子里的白菜地里捡来的。现在已经是冬天,什么菜都没有了,接生婆不可能给卡捷琳娜捡个女儿回来。”

“嘘!”科利亚暗自吹起了口哨。

“没准是这样:小孩子是从别的地方捡来的,但只送给那些出嫁的女人。”

科斯佳全神贯注看着娜斯佳,一脸认真地边听边想。

“娜斯佳,你真是个笨蛋,”他终于开口说,语气坚定而沉着,“卡捷琳娜还没有出嫁,怎么会有孩子呢?”

娜斯佳发急了。

“你什么都不懂,”她恼怒地打断了他,“没准她有丈夫,只是现在在坐牢,所以她生孩子了。”

“难道她丈夫真的在坐牢吗?”一向认真的科斯佳一本正经地问。

“要不是这样,”娜斯佳急忙打断他说,完全撇开并且忘记了自己的第一种假设,“她没有丈夫,你说得对,但她想出嫁,就开始想怎样嫁人,一直想呀想呀,想到最后,丈夫没有得到,反倒想出了一个孩子。”

“也许真是这样,”科斯佳理屈词穷了,只好表示同意,“可你以前没有说过呀,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喂,孩子们,”科利亚一步跨进房间对他们说,“我看你们真是危险分子!”

“佩列兹翁跟您一起来了吗?”科斯佳咧着嘴笑了,开始用手指打榧子,召唤佩列兹翁。

“娃娃们,我现在挺为难,”克拉索特金一本正经开始说,“你们应该帮助我:阿格菲娅到现在还没回来,准是摔断了腿,这是一定的,而我又必须出门,你们放不放我走?”

孩子们担心地面面相觑,原先咧着嘴在笑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不过他们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到底要他们干什么。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会不会调皮?会不会爬到柜子上去?会不会摔断腿?会不会吓得哭鼻子?”

孩子们马上露出一脸苦相。

“我要给你们看一件东西,一门小铜炮,装上火药还真能放呢!”

孩子们的脸豁然开朗。

“快把小铜炮给我们看吧。”眉开眼笑的科斯佳说。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进书包,从里面取出了一尊小铜炮,放在桌子上。

“急什么!瞧,还有轮子哩,”他让小炮在桌子上滚动了一下,“还可以放呢。装上霰弹便能放了。”

“会打死人吗?”

“只要瞄准好,就能打死人。”克拉索特金向他们解释,怎样装火药,怎样装霰弹,还指给他们看引爆的小孔,告诉他们打炮时炮身会自动后缩。孩子们非常好奇地听着。特别是炮身会自动后缩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

“您有火药吗?”娜斯佳问。

“有。”

“也给我看看火药。”她带着祈求的微笑说。

克拉索特金又把手伸进书包,从中取出一只小瓶子,里面果真装着一些真的火药,还有一些用纸包起来的霰弹粒子。他甚至打开瓶盖子,往手掌上倒了一点儿火药。

“注意,千万不能碰到火,不然会爆炸的,那我们都要炸死了。”克拉索特金为了吓唬他们而警告说。

孩子们胆战心惊而又津津有味地细细察看火药。但科斯佳更喜欢那些霰弹。

“霰弹不会烧起来的吧?”他问。

“霰弹烧不起来。”

“送给我一点霰弹吧。”他用恳求的语气说。

“我可以送你一点霰弹。给,拿去吧,只是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你妈妈看,不然她会以为这是火药,会吓死她的,你们也会挨一顿揍。”

“妈妈从来不打我们。”娜斯佳立即说。

“我知道,我只是说说罢了。你们千万不能欺骗妈妈,不过这一次——就瞒到我回来再说。好了,胖娃娃,我可以走了吗?我不在你们会吓得哭吗?”

“我们——会——哭的。”科斯佳拖长声音说,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我们会哭的,一定会哭的!”娜斯佳也怯生生地赶紧附和说。

“唉,孩子们,孩子们,你们这个年龄真是麻烦得很。没有办法,小家伙,只好陪你们了,也不知道还要陪多久。可时间呀,时间呀,唉!”

“您让佩列兹翁装死吧。”科斯佳请求说。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佩列兹翁来帮忙了。来吧,佩列兹翁!”科利亚开始向狗发出命令,佩列兹翁表演了它所学会的全部本领。这是一条长毛狗,和普通的家犬一般大小,毛色灰中带紫,右眼瞎了,左耳不知什么缘故有一道伤口。它又叫又跳,做出各种动作,用后脚直立行走,四脚朝天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像条死狗。正在表演最后一个节目的时候,门开了,阿格菲娅出现在门口,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这名女佣胖胖的,满脸麻子,四十岁左右,她拎着一包买来的食品从市场回来了。她站在那儿,左手提着小草包,看起狗的表演来了。科利亚尽管急切地等待着阿格菲娅回来,但没有中断表演,他让佩列兹翁装死了,最后向它打了个呼哨:那条狗一跃而起,因为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高兴得蹦跳不止。

“瞧这条狗!”阿格菲娅以教训的口吻说。

“你这个女人,干吗回来这么晚?”克拉索特金厉声问道。

“女人?瞧你这胖小子说的!”

“胖小子?”

“就是胖小子。我回来晚了,关你什么事?就是来晚了,总是有原因的。”阿格菲娅嘟嘟囔嚷说,开始围着炉子张罗,她的口气完全没有不满或生气的意味,相反,倒是非常满意,好像因为有机会能跟开心的小少爷斗斗嘴而感到高兴。

“听着,你这没有头脑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能不能用世界上神圣的一切再加上别的名义向我发誓,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尽心照管好两个胖娃娃?我要出去。”

“我为什么要向你发誓?”阿格菲娅笑了起来,“我不发誓也会照看的。”

“不行,除非你用永远拯救自己灵魂的名义起誓。不然我就不走。”

“你不走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外面很冷,你就待在家里吧。”

“胖娃娃,”科利亚对孩子们说,“在我回来之前,或者在你们的妈妈回来之前,这女人和你们待在一起。你们的妈妈也早就该回来了。另外,她会给你们吃早饭的。你能给他们吃点东西吗,阿格菲娅?”

“这倒可以。”

“再见了,小家伙,我现在可以放心地走了。而你呢,大妈,”他从阿格菲娅身边走过时一本正经地小声说,“我希望你别跟他们瞎扯卡捷琳娜的事,你们女人平时最爱嚼舌头了,你要考虑到孩子们的年龄。来吧,佩列兹翁!”

“去你的吧。”阿格菲娅气呼呼地回敬一句,“真可笑!你讲这种话自己就该挨揍。”

三、一个小学生

但是科利亚已经不再听她唠叨了。他终于可以走了。他走出大门,朝四周看了看,耸了耸肩膀,说了声“好冷啊!”便径直沿着街道走去,然后向右拐进通向集市广场的小胡同。走到邻近广场的第二幢房子的大门口时他站住了,从口袋里取出哨子,使劲吹了一下,似乎在发出一个暗号。他等了还不到一分钟,从便门里突然跳出一个脸色红润的小男孩,直向他奔来。小男孩约摸有十一岁,也穿着暖和、干净、甚至很漂亮的大衣。这孩子叫斯穆罗夫,预备班的学生(科利亚·克拉索特金比他高两个年级),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官员的儿子。他的家长似乎不准他和克拉索特金这样一个出了名的无法无天的调皮鬼交往,因此,斯穆罗夫现在显然是悄悄地溜出来的。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这个斯穆罗夫就是在两个月前隔着水沟向伊柳沙扔石块的一群孩子中的一个,当时也就是他向阿廖沙·卡拉马佐夫讲了有关伊柳沙的情况。

“我已经等了您整整一小时,克拉索特金。”斯穆罗夫干脆利落地说。两个孩子朝广场走去。

“我来晚了。”克拉索特金回答,“有点事情。你和我在一起,不会挨揍吧?”

“得了吧,我怎么会挨揍?您把佩列兹翁也带来了吗?”

“佩列兹翁也带来了!”

“您也把它带到那儿去吗?”

“带它去那儿。”

“唉,要是带上茹奇卡就好了!”

“不可能带茹奇卡了。茹奇卡已经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唉,能不能这样,”斯穆罗夫突然站住了,“伊柳沙不是说茹奇卡也是条长毛狗,毛色也是烟灰的,和佩列兹翁一样,能不能说这只狗就是茹奇卡,也许他会相信的吧?”

“小同学,不要撒谎,这是一;即使为了做好事也不能撒谎,这是二。而最主要的,但愿你没把我要去的消息告诉他们。”

“绝对没有说过,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但是你用佩列兹翁还安慰不了他。”斯穆罗夫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他的父亲,那个上尉,就是那个‘树皮擦子’,曾对我们说过,今天他要送给他一条小狗,正宗的黑鼻子米兰犬。他认为这样可以安慰伊柳沙。我看不一定吧?”

“他本人怎样?我是指伊柳沙的情况怎样?”

“唉,糟透了,糟透了。我看他得的是肺病。他很清醒,只是喘得厉害,呼吸很困难。前一阵子他想让人给他穿上靴子扶着他走一走,他刚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说:‘唉,我对你说过,爸爸,我原来的那双旧靴子不好,以前穿着就不舒服。’他还以为他跌倒是因为靴子不好,其实是他太虚弱了。他一个星期都活不了了。赫尔岑斯图勃常去给他看病。现在他们可富了,他们有很多钱。”

“都是骗子。”

“谁是骗子?”

“那些医生,以及医学界的所有混蛋,我说的是全体,当然也包括个别医生。我否定医学。那是一套没有用处的东西。不过对它我要好好研究研究。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这样多愁善感?你们好像全班都去了?”

“不是全班,每次十个人左右,每天都去。这没有什么不好。”

“在这件事情上阿列克谢·卡拉马佐夫起的作用使我惊奇:他哥哥犯了那么大的罪,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判刑了,他哪有这么多时间再跟孩子们做这种多愁善感的事情!”

“这根本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你自己现在不是要去跟伊柳沙和好吗?”

“和好?可笑的说法。而且我也不允许任何人来分析我的行为。”

“伊柳沙见到你会多么高兴啊!他根本想不到你会去。为什么你好久一直不想去看他呢?为什么?”斯穆罗夫突然动情地大声说。

“你这可爱的孩子,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我是自愿去的,这是我个人的决定,而你们大家都是阿列克谢·卡拉马佐夫拉去的,这就是区别。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讲和,也许我根本不是去讲和呢?愚蠢的说法。”

“根本不是卡拉马佐夫,完全不是他要我们去的。是我们自己要去的,当然,起先是跟卡拉马佐夫一起去的。这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干什么蠢事。开始是一个人去,后来其他人也去了。他父亲见了我们非常高兴。你知道吗,如果伊柳沙死了,他简直就会发疯的。他知道伊柳沙快要死了。他看到我们跟伊柳沙和好心里很高兴。伊柳沙常常问起你,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每次问过以后便不吱声了。他父亲肯定会发疯或者上吊自杀。他本来就像个疯子。你知道吗,他是个高尚的人,只不过当时闹了个误会。都怪那个打他的杀父凶手。”

“卡拉马佐夫这个人我总觉得是个谜。我本来早就可以和他认识了,但有时候我喜欢摆摆架子。再说我对他有看法,还需要进一步验证和弄清楚。”

科利亚煞有介事地沉默了,斯穆罗夫也一声不吭。斯穆罗夫自然非常崇拜科利亚·克拉索特金,根本不敢想跟他平起平坐,可是现在他却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科利亚说他是“自己要去的”,而且现在突然想去,恰好是今天就要去;这里肯定有什么秘密。他们在集市广场上走着。这时候广场上有许多前来赶集的大车和许多赶来出卖的家禽。一些城里的女人在自己的敞篷下面出售面包圈、棉线等物品。这种星期天的赶集在我们城里被天真地称为集市,而这样的集市每年多得不可胜数。佩列兹翁欢快地奔跑着,不停地东闻闻西嗅嗅。遇到别的小狗它会喜出望外地按照狗的礼节与对方亲热一番。

“我喜欢观察现实,斯穆罗夫。”科利亚突然说,“你发现没有,狗互相碰见之后总要上上下下闻一番的。这方面它们保持了一种共同的自然法则。”

“是的,一种可笑的法则。”

“其实并不可笑,你这话讲得不对。自然界里不存在什么可笑的东西,尽管人们由于偏见而产生种种看法。如果狗也有判断和批评的能力,那么一定会在它们的主子——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中发现同样多的可笑之处,如果不是更多的话——如果不是更多的话,我反复强调是因为我深信,我们人干的蠢事要多得多。这是拉基京的见解,非常精辟。我是社会主义者,斯穆罗夫。”

“什么是社会主义者?”斯穆罗夫问道。

“那就是大家平等,财产公有,没有婚姻,对宗教和法律可以随心所欲,以及诸如此类的主张。你还小,这些事你还不懂。天气好冷啊。”

“是的。零下十二度。我父亲刚才看过寒暑表。”

“你注意到了没有,斯穆罗夫,在隆冬季节,气温降到零下十五度,甚至零下十八度,感觉上也不像现在这样冷,现在是初冬,气温才零下十二度,雪也很少,可还是觉得很冷。这就是说,人们还没有习惯。人们的习惯在一切方面都很重要,甚至在处理国家大事和政治问题上也起很大作用。习惯是主要的动力。瞧,这个乡下人多么可笑。”

科利亚指着一个农民说,那人穿着皮袄,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站在自己的大车旁冷得不时拍打戴着手套的手。长长的淡褐色胡子上蒙着一层霜。

“乡下人的胡子都结冰了。”科利亚从他身边经过时候寻衅似的大声说道。

“胡子结冰的人还不少呢。”农民平静而劝喻似的回答说。

“别惹他。”斯穆罗夫说。

“没关系,他不会生气的,他是个好人。再见了,马特维。”

“再见。”

“你难道真叫马特维吗?”

“是马特维。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是随便叫叫的。”

“你真行,没准你是学生吧?”

“是学生。”

“怎么样,常常挨揍吧?”

“不完全是,但有时也免不了。”

“痛吗?”

“那还用说!”

“唉,这日子啊!”乡下人动情地叹了一口气。

“再见,马特维。”

“再见。我说你这小伙子挺可爱。”

孩子们继续向前走。

“这是个好人。”科利亚对斯穆罗夫说,“我喜欢和老百姓说说话,总是乐意给他们说句公道话。”

“为什么你要对他扯谎,说我们挨揍?”斯穆罗夫问道。

“总得要安慰他吧?”

“这算什么安慰?”

“你瞧,斯穆罗夫,我最讨厌别人不能一听就明白,反而问个没完没了。有的人你就根本没法跟他说清楚。按乡下人的想法,学生总是挨揍的,而且也应该挨揍:如果学生不挨揍,那他还算什么学生?要是我突然对他说,我们在学校里是不挨揍的,那他会因此而生气。不过这些事你还不明白。跟老百姓说话要有技巧。”

“只是别招惹他们,不然又会闹出不愉快的,就像上次为那只鹅那样。”

“你害怕了?”

“你别笑话人,科利亚,我真害怕。我父亲会大发雷霆。他们坚决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放心吧,这一次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好,娜塔莎。”他跟一个在敞篷下做买卖的女人打招呼。

“你怎么叫我娜塔莎,我是玛丽娅。”一个年岁还不大的女摊贩大声地回答。

“你是玛丽娅,这很好,再见。”

“嘿,你这淘气鬼,小小年纪也学会了这一套!”

“我没有工夫,没有工夫和你谈,下星期天我再听你说吧。”科利亚挥着双手,好像是她要纠缠他,而不是他去纠缠她。

“下星期天我有什么要对你说的?这是你自己来缠着我,又不是我来缠着你,你这捣蛋鬼。”玛丽娅大声嚷嚷。“真该把你好好揍一顿,就这么回事,你这出了名的捣蛋鬼,真该揍!”

与玛丽娅一起做买卖的那些女摊贩中间响起了一阵笑声,突然从城里人开设的铺子拱廊底下莫名其妙地跳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好像是店铺里的伙计,但不是本地商人,而是外来的。他穿着蓝色的长襟外衣,戴着鸭舌帽,年纪还轻,一头灰褐色的鬈发,苍白的长脸上有些麻点。他正处于一种傻乎乎的激动状态,马上举起拳头威胁科利亚。

“我认识你,”他怒气冲冲地大声说,“我认识你!”

科利亚仔细地看了看他。他似乎记不起什么时候跟这个人打过架。但他在街上跟人家打架的事还少吗,不可能全部记得起来的。

“你认识?”他嘲笑地问他。

“我认识你!我认识你!”小伙子像傻瓜似的不断重复说道。

“这样对你更好。我现在没有闲工夫,再见!”

“你干吗捣乱?”小市民大声叫嚷,“你怎么又捣乱了?我认识你!你怎么又捣乱了?”

“老兄,我捣乱也不关你的事。”科利亚说着站住了,继续打量他。

“怎么不关我的事?”

“是的,与你无关。”

“那跟谁有关?跟谁有关?你说,跟谁有关?”

“老兄,这是特里丰·尼基季奇的事,与你无关。”

“特里丰·尼基季奇是什么人?”小伙子紧紧盯着科利亚,尽管心情十分暴躁,可脸上却露出傻乎乎的惊讶神情。科利亚傲慢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你有没有去参加耶稣升天节的祈祷?”他突然厉声问。

“哪个耶稣升天节?去干什么?不,我没有参加。”小伙子有点心慌了。

“你认识萨巴涅耶夫吗?”科利亚更加严厉地紧紧追问。

“哪个萨巴涅耶夫?不,不认识。”

“既然这样,那就见你的鬼去吧!”科利亚突然斩钉截铁地说,猛地向右一转身,径直快步向前走去,似乎不屑与连萨巴涅耶夫也不认识的傻瓜谈话。

“喂,你站住,哪一个萨巴涅耶夫?”小伙子突然醒悟过来,情绪又变得十分激动,“他刚才说什么来着?”他突然转身对着女商贩说,傻呵呵地看着她们。

女商贩们大笑不止。

“这孩子真怪。”一个女人说。

“他说的是哪一个,哪一个萨巴涅耶夫?”小伙子依然怒气冲冲地挥动着右手反复问道。

“准是那个在库兹米乔夫家干过活的萨巴涅耶夫,肯定是他。”一个女人突然猜想说。

小伙子直愣愣地看着她。

“库兹米乔夫家的那个?”另一个女人反问道,“他怎么叫特里丰呢?那人叫库兹马,而不是特里丰,那小孩说的是特里丰·尼基季奇,肯定不是他。”

“看来,既不是特里丰,也不是萨巴涅耶夫,他说的是乞若夫。”突然第三个女人接上来说,在这之前她始终没有吭声,一直在仔细听她们说。“他叫阿列克谢·伊凡内奇,姓乞若夫,阿列克谢·伊凡内奇·乞若夫。”

“他确实姓乞若夫。”第四个女人肯定地证实说。

小伙子莫名其妙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呢,好心的人们?”他几乎绝望地大声说道,“‘萨巴涅耶夫你认识吗?’鬼知道萨巴涅耶夫是什么人!”

“你这人真是死脑筋,对你说不是萨巴涅耶夫,而是乞若夫,阿列克谢·伊凡内奇·乞若夫,就是这个人!”一个女人大声呵斥道。

“哪一个乞若夫?你说,是哪一个?既然你知道那就说出来呀。”

“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头发长长的,夏天坐在市场上的人。”

“你说的那个乞若夫跟我有什么关系?好心的人们,你们说呀!”

“我怎么知道乞若夫跟你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另一个女商贩接上来说,“你这样大声嚷嚷,那你自己应该清楚找他干什么。他是对你说的,而不是对我们说的,你这笨蛋。难道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谁?”

“乞若夫。”

“让乞若夫和你一起见鬼去吧!我要揍他,等着吧!他取笑了我!”

“你要揍乞若夫吗?也许是他要揍你呢!你真是个傻瓜!”

“不是揍乞若夫,不是乞若夫,你这个恶毒的坏女人,我要揍的是那个小男孩,真的!叫他过来,叫他过来,他居然笑话我!”

女人们咯咯大笑。科利亚已经得意洋洋地走得很远了。斯穆罗夫跟在他身边,不时回头看看在远处喧闹着的那群人。他也非常开心,虽然他仍然担心跟着科利亚会卷入什么不愉快的事件。

“你问他的萨巴涅耶夫是谁呀?”他问科利亚,虽然他预先猜到了他会怎样回答。

“我怎么知道是谁?现在他们会一直吵到晚上。我喜欢触动社会各个阶层的傻瓜。这里还站着一个傻瓜,就是这个乡下人。你要记住,据说‘没有比法国人更蠢的了’,但俄国人的脸也会露出傻相。这乡下人的脸上不也写着他是个傻瓜吗?”

“别惹他,科利亚,咱们走过去算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放过他,我现在就去。喂,你好,老乡!”

一个壮实的农民缓慢地在旁边走过,他有一张傻头傻脑的圆脸,一把灰白的胡子,显然已经喝了些酒。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小青年。

“你好,你不是开玩笑吧!”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说。

“要是我开玩笑呢?”科利亚笑了起来。

“要是你开玩笑,那就开吧,上帝和你同在。没关系,这是可以的。开一下玩笑总是可以的。”

“对不起,老兄,我开了个玩笑。”

“上帝会原谅你的。”

“那你原谅不原谅呢?”

“当然原谅。你走吧。”

“你真行,你大概是个聪明人。”

“比你聪明。”乡下人出人意料地,还像原先那样一本正经地回答。

“未必吧。”科利亚有点慌张。

“我讲的是真话。”

“也许是这样。”

“这就对了,老弟。”

“再见,老乡。”

“再见。”

“乡下人也是各种各样的。”科利亚沉默了一会以后对斯穆罗夫说,“我怎么知道会碰上一个聪明人呢。我始终认为老百姓中间有聪明人。”

远处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一点半。男孩子们加快了脚步,到上尉斯涅吉廖夫住所剩下的那一段相当长的路他们走得很快,几乎没有说话。在离住所二十步远的地方科利亚停了下来,吩咐斯穆罗夫先进去把卡拉马佐夫叫出来。

“先要摸摸情况。”他对斯穆罗夫说。

“干吗叫他出来。”斯穆罗夫不同意,“进去就是了,他们见了你会非常高兴的。干吗要站在冰天雪地里会面呢?”

“我知道为什么要叫他到冰天雪地里来。”科利亚专横地说(他很喜欢这样对待这些“小男孩”),于是斯穆罗夫跑去执行他的命令了。

四、茹奇卡

科利亚神情严肃地靠在围墙上,开始等候阿廖沙出来。是的,他早就想和他见面了。他从那些男孩子那里听到了许许多多有关他的情况,但迄今为止,当别人谈到他时,他表面上总是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冷淡模样,甚至在听了别人向他介绍之后,他总爱对阿廖沙“批评”一番。但他心底里却非常非常想和他认识:在他听到的有关阿廖沙的所有介绍中,都有一种令人产生好感和吸引人的东西。因此现在这个时刻非常重要:首先不能丢面子,要表现出独立自主的精神:“不然他以为我只有十三岁,会把我和那些男孩子一样看待。这些男孩对他又有什么用呢?跟他熟悉以后我一定要问他。不过糟糕的是我的个子太矮小。图济科夫年龄比我小,但个子要比我高半个脑袋。可是我的脸是聪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脸难看,但是聪明。另外,感情也不必太直露,要是一上去就跟他拥抱,他会以为……呸,如果他那样想的话,那太丢人了!……”

科利亚的心情慌乱不安,竭力摆出一副独立不羁的架势。特别使他烦恼的是个子矮小,虽然说他的脸也“难看”,但令人烦恼的还是个子矮小。他家里的一个墙角上,从去年开始就用铅笔画了一道表示他身高的线,从此以后每隔两个月他便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过去量一下:他长高了多少?唉,太遗憾了!他长得非常慢,有时简直使他感到绝望。至于说到他的脸,那根本不“难看”,相反,倒挺招人喜欢,白白的,有点雀斑。一双不大但非常灵活的灰眼睛显露出大胆勇敢的神情,常常热情洋溢。颧骨宽宽的,两片小小的嘴唇不太厚,但色泽鲜红;鼻子也是小小的,明显上翘。“完全是翘鼻子,完全是翘鼻子!”科利亚照镜子的时候总是这样喃喃自语,而离开镜子的时候,总是满肚子的懊恼。“就是脸也未必是聪明的吧?”——他有时连这一点也怀疑起来了。但也不能说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脸和身高,情况恰恰相反,他照镜子的时候,心里无论多么难受,但过后就忘记了,甚至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把整个身心全部献给了理想和现实生活”,就像他谈到自己的活动时所说的那样。

阿廖沙很快就出来了,急急忙忙向科利亚走去;相隔还有好几步的时候科利亚就看到阿廖沙似乎满脸高兴的神色。“难道他见了我真这样高兴吗?”——科利亚愉快地想道。在这里我们顺便提一下,自从我们暂时把阿廖沙搁在一边以来,他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已脱下了修道服,现在穿着精工缝制的常礼服,戴一顶软呢礼帽,头发理得短短的。这一切大大增添了他的魅力,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美男子。他那秀气的脸上始终流露出快活的表情,但这种快活是平和而安详的。使科利亚惊讶的是阿廖沙没有穿大衣,只穿着室内的衣服就出来见他,显然有点仓促。他径直向科利亚伸出手来。

“您终于来了,我们一直在等您。”

“是有原因的,您马上就会知道。总而言之认识您我很高兴。我早就在等待这样的机会,也听到了很多有关您的情况。”科利亚有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

“我们本来早就应该认识了。我自己就听说了您的许多情况。但是您一直迟迟不到这儿来。”

“请问,这里情况怎样?”

“伊柳沙的情况很不好,他肯定会死的。”

“您说什么呀!卡拉马佐夫,您得承认,医学是卑鄙的玩意儿。”科利亚激烈地叫了起来。

“伊柳沙常常念叨您,您知道吗,甚至在梦中,在说梦话的时候也念叨您,可见以前……在发生那件事,在动刀子之前,您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非常珍贵的。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请问,这是您的狗吗?”

“是我的,它叫佩列兹翁。”

“不是茹奇卡?”阿廖沙惋惜地看着科利亚的眼睛。“那只狗就这样失踪了?”

“我知道,你们所有的人都希望找到茹奇卡,我都听说了。”科利亚诡秘地笑了笑。“听我说,卡拉马佐夫,我向您说明全部情况,我到这儿来并把你叫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在进门之前,预先向您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兴奋地开始说,“您知道,卡拉马佐夫,伊柳沙在春天进入了预备班。大家当然知道我们的预备班都是些小男孩,小孩子。他们马上开始欺负伊柳沙。我比他高两个年级,不用说我是从远处冷眼观察。我发现这小男孩很瘦弱,但他不肯屈服,甚至敢跟他们打架,他骄傲,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我就喜欢这样的孩子。他们欺负他就更厉害了。主要是他当时穿的大衣太破了,裤子短得吊了起来,靴子也开了口。他们就笑话他,侮辱他。这样可不行,我不喜欢这样,我就马上出来保护他,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我揍他们,而他们却崇拜我,这您知道吗,卡拉马佐夫?”科利亚炫耀说,“一般说来我是喜欢孩子的。现在我家里就有两个小娃娃要我照管,甚至今天都把我耽误了好久。这样,他们就不再打伊柳沙了,我担起了保护他的责任。我发现这小孩很骄傲,这话我可以对您说,他很骄傲,但结果他像奴隶一样对我忠诚,执行我的一切命令,像服从上帝一样服从我,竭力模仿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就来找我,我们一起进进出出。星期天也是这样。在我们中学里,高年级的学生和低年级的学生这样亲密交往是要被人笑话的,但这是偏见。我才不管这些呢,我就是要这样做,对吗?我教导他,培养他——您说,既然我喜欢他,为什么我不能培养他?卡拉马佐夫,您不是也跟这些娃娃们成了朋友吗?您不是也想对青年一代施加影响,培养他们,对他们有所帮助吗?说句实话,您这种性格特征我听许多人说起过,正是这种性格使我特别感兴趣。不过还是说正事吧:我发现这孩子身上滋生着某种温情脉脉,多愁善感的东西,您知道,我最反对那种小牛犊般的温情,我生来就是这样。同时又存在着矛盾:他骄傲,而对我却奴隶般忠诚,虽然对我奴隶般忠诚,但两只小眼睛会突然冒火,甚至不愿附和我的意见,与我争论,犟得要命,有时候我提出各种想法,他倒也不是不同意这些想法,我看他是对我这个人要表示反抗,因为他温情,我就冷淡。为了使他能经得住考验,他越是温情,我便越是冷淡,我故意这样做,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磨炼他的性格,使它变得更好,培养人……然后嘛……自然我一说您就能明白。我突然发现,他一连三天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但已经不是为了什么温情,而是为了别的什么最强烈的、最高尚的感情。我心里想,究竟出了什么可悲的事情呢?我拼命追问才了解了事情真相:他不知怎么和您故世的父亲(当时他还活着)的仆人斯梅尔佳科夫交上了朋友,那家伙教这个傻瓜干一件蠢事,野蛮而卑鄙的蠢事——拿一块面包,软的面包,把一枚大头针塞在里面,扔给那种饿得连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去的看家狗吃,看它有什么反应。他们备好了这样一块面包,扔给了一条长毛狗,就是现在大家都在谈论的茹奇卡,这是一条看家狗,那家人家根本不喂它,它就整天对着风吠叫。(您喜欢这种愚蠢的狗叫吗,卡拉马佐夫?我可受不了。)茹奇卡扑上去一口吞了下去,马上就尖叫着不停地打转,接着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号叫。从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伊柳沙亲口对我说的。他向我承认了这件事,他一面说一面哭,他搂着我,浑身颤抖着反复说:‘一边跑,一边叫,一边跑,一边叫。’那情景使他惊呆了。我看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我把这件事看得十分严重。主要是为了以前的事我很想教训教训他,所以,说句老实话,我当时耍了个花招,故意装出一副非常愤怒的样子,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那么愤怒,我说:‘你居然干出这种缺德事,你是个混蛋,当然我不会声张,但要暂时跟你断绝关系。我要全面考虑一下这件事,然后让斯穆罗夫(就是和我一起来的这个小男孩,他一直对他十分忠诚)转告你,我以后继续与你交往呢,还是永远跟你这个混蛋一刀两断。’我这话把他吓坏了。说实话,我当时已经感到我的态度也许太严厉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过了一天,我派斯穆罗夫去转告他,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我们中间如果两个人断绝关系,就是这样说的。其实我心底里只想用绝交来考验他几天,等他后悔了,我再向他伸出手去。这是我当时坚定不移的打算。但结果您知道怎么样:他听斯穆罗夫这么一说,两只眼睛突然露出凶光,大声说道:‘你去转告克拉索特金,现在我要把带针的面包扔给所有的狗,让所有的,所有的狗都吃!’我心想:‘啊,犯起犟脾气来了,那就非打掉不可。’从此我便对他表示出十足的蔑视,每次遇见时不是转身不理,就是露出含有讽刺意味的冷笑。后来又突然发生了他父亲的那件事,就是那个‘树皮擦子’,你还记得吗?这样一来,他早就准备大闹一场了。男孩子们看到我离开了他,马上开始欺负他,骂他:‘树皮擦子,树皮擦子。’这样他们马上打了起来,对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遗憾,因为当时他可能挨了一顿打。有一次,大家放学以后,他在院子里居然一个人冲过去跟大家打了起来,我当时恰好站在十步之外在看着他。我敢起誓,我想不起来当时曾嘲笑过他,相反,我当时非常、非常可怜他,眼看着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跑过去保护他,这时候他一下子遇到了我的目光,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突然掏出了一把铅笔刀,向我扑了过来,朝我的大腿上扎了一刀,就在这儿,在右腿上。我一动也没有动,老实说,我有时很勇敢,卡拉马佐夫,我只是鄙夷地瞅了他一眼,那个意思是说:‘为报答我对你的一片好意,你要不要再扎一刀,我现在准备好了。’但他没有再用刀扎,他受不住了,他自己吓坏了,他扔掉了小刀,放声大哭,接着就跑掉了。我当然没有去告发他,还吩咐大家不要声张,免得传到校方的耳朵里。直到伤口愈合以后才告诉了母亲,再说伤口也不严重,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后来我听说,就在那一天他向同学们扔石块,还咬伤了您的一个手指——不过您应该体谅他当时的处境啊!有什么办法呢,我做了件蠢事:他生病以后,我没有去原谅他,就是没有跟他和好,现在我后悔极了。但现在我有另外的打算。事情的前后经过就是这样……只不过我这样做也许很蠢……”

“唉,真可惜,”阿廖沙动情地感叹说,“我不知道你们过去有这种关系,不然我早就来请您和我一起去看他了。您信不信,他在病中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还一直念叨您。我不知道他这样看重您!难道,难道您真的没有找到茹奇卡吗?他父亲和同学们找遍了全城。您信不信,他生病以后有三次当着我的面痛哭流涕地对他父亲说:‘爸爸,我生病,是因为我弄死了茹奇卡,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摆脱这个想法!假如现在能找到这只茹奇卡并让他看到它没有死,还活着,那么他也许会高兴得连病也会好的。我们大家现在全指望您了。”

“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指望我能找到茹奇卡?为什么偏偏是我能找到呢?”科利亚怀着特别的好奇心问道,“为什么你们就指望我而不指望别人呢?”

“听说您在寻找,找到以后,您会送来的。斯穆罗夫就讲过这类话。我们一直在尽量使他相信,茹奇卡还活着,有人在什么地方还见过它。孩子们不知从哪儿给他搞来了一只活的小兔子,他只是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请他们把它放回到野外。我们照办了。刚才他父亲回来的时候给他带来了一条米兰小狗,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想以此来安慰他,可是结果更糟……”

“还要请您讲讲,卡拉马佐夫,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认识他,但您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丑?故意装疯卖傻?”

“唉,不是的,有的人感情深沉,但心情很压抑。他们的小丑行为类似对某些人的恶毒嘲讽,由于长期在这些人面前奴颜婢膝,他们不敢当面说真话。请您相信,克拉索特金,这类小丑行为往往特别具有悲剧性。现在他把自己的一切,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寄托在伊柳沙身上,如果伊柳沙死了,他会伤心得发疯,或者自杀。现在我看着他时对这一点几乎没有怀疑了!”

“我理解您的意思,卡拉马佐夫,我看得出,您能体察人心。”科利亚深情地说。

“我一看到您带了条狗来,还以为您是把那只茹奇卡带来了呢。”

“别着急,卡拉马佐夫,也许我们能找到它的。但这只狗是佩列兹翁。我现在把它放进屋去,也许比那只米兰小狗更能使伊柳沙快活些。别着急,卡拉马佐夫,有些事情您一会儿就知道了。哎哟,我的天哪,我怎么一直让您站在这儿呀!”科利亚突然着急地叫了起来。“大冷天的,您只穿一件常礼服,而我还要缠住您,您瞧,您瞧,我这个人多么自私。啊,我们全都是自私的人,卡拉马佐夫。”

“放心好了,虽然天气很冷,但我不会感冒的。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顺便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我知道您的名字叫科利亚,那么父名和姓呢?”

“尼古拉,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克拉索特金或者打官腔的说法是克拉索特金少爷。”科利亚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但突然又加了一句:

“我当然恨我尼古拉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

“太俗气,还带点官腔……”

“您最多十三吧?”阿廖沙问。

“十四了,再过两星期就十四足岁了,很快就满了。我预先要向您承认我的一个弱点,卡拉马佐夫,这只是对您说的,因为是初次见面,希望您能马上了解我的脾气:我最恨别人问我的年龄,比什么都恨……而且,有人还诽谤我,例如说我上星期和预备班学生一起玩捉强盗的游戏。我玩过,这是事实,但说我做游戏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这可是彻头彻尾的诽谤了。我有理由认为,这件事已经传到了您耳朵里,但我做游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们,因为他们没有我什么花样都想不出来。您看我们这里总是散布种种流言蜚语。我可以告诉您,这是一座拨弄是非的城市。”

“即使做游戏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不过为自己吗……您总不至于去玩骑马的游戏吧?”

“您不妨这样考虑一下,”阿廖沙微笑着说,“譬如说,成年人到剧院看戏,而剧院里也演出各类人物的冒险经历,有时也有强盗和战争,难道这不是一码事吗?自然,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罢了。而年轻人在休息时玩打仗游戏或玩捉强盗的游戏——这也就是萌芽状态的艺术,是年轻的心灵对艺术的初步需要,这些游戏有时编排得甚至比剧院的演出更好,区别只在于到剧院去是观看演员的表演,而这里年轻人自己就是演员。但这显得更自然。”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您的观点是这样的吗?”科利亚凝视着他。“您知道吗,您说出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思想。待会儿我回到家里要把这个问题好好想一想。说实话,我本来就期待着从您这儿可以学到一些东西。我是来向您学习的,卡拉马佐夫。”科利亚诚恳而坦率地说。

“我也要向您学习。”阿廖沙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科利亚对阿廖沙特别满意。使他特别感动的是他对他的态度完全平等,跟他说话就像跟“真正的大人”一样。

“我现在给您表演一个节目,卡拉马佐夫,也是一场舞台演出。”他神经质地笑了,“这是我来的目的。”

“我们先到左边房东那儿去,您的同学都把大衣脱在那里,因为房间里又挤又热。”

“噢,我只呆一会儿,我就穿着大衣进去坐一会儿。让佩列兹翁留在外屋装死。‘嘘,佩列兹翁,别动,装死!’您瞧,它死了。我先进去看看情况,然后,需要时便打个口哨:‘嘘,佩列兹翁!’您会看到,佩列兹翁马上会飞快地奔进来。只是别让斯穆罗夫忘了立即把门打开。我会安排好的,到时候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戏啦……”

五、在伊柳沙的病榻旁

在那个我们已经熟悉的、住着我们已经介绍过的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一家的房间里,此刻聚集了许多人,因而非常闷热和拥挤。几个男孩子这时候正坐在伊柳沙身边,虽然他们全部像斯穆罗夫那样竭力否认是阿廖沙领他们来与他讲和的,但事实上都是阿廖沙安排的。这件事他处理得相当巧妙。他让孩子们陆续去跟伊柳沙讲和,也没有流露出“小牛犊般的温情”,好像完全不是故意的,而是出于偶然。这大大减轻了伊柳沙的痛苦。他看到所有这些原来与他作对的同学纷纷对他表示友好和同情之后,深为感动。只有克拉索特金一个人没有来,这成了他心头一个沉重的负担。在伊柳沙种种痛苦的回忆中,如果说有什么最痛心的事情的话,那就是跟他原来的朋友和保护人克拉索特金闹翻了,甚至用刀子扎了他。聪明的小男孩斯穆罗夫(他是第一个跑来与伊柳沙和解的)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当斯穆罗夫转弯抹角地告诉克拉索特金,说阿廖沙“有事”想找他时,他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毫无商量的余地,反而让斯穆罗夫立即通知“卡拉马佐夫”,说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出谋划策,如果他要去看病人,那么他自己知道该什么时候去,因为他“自有考虑”。这大概还是这个星期天之前两星期的事。这就是为什么阿廖沙没有按原来的打算亲自去找他的原因。不过,他虽然在等待,但还是两次派斯穆罗夫去找克拉索特金。但克拉索特金两次都极不耐烦地断然拒绝,他让斯穆罗夫转告阿廖沙,如果阿廖沙自己去找他,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去看伊柳沙,他不希望别人再去烦他了。甚至就在昨天,斯穆罗夫也还不知道科利亚决定今天早晨去看伊柳沙,直到昨天傍晚与斯穆罗夫分手的时候,科利亚才突然向他断然宣布,要他明天早晨在家里等他,因为他要和他一起到斯涅吉廖夫家去,但不准他把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为他想出人意料地到那儿去。斯穆罗夫听从了他的吩咐。斯穆罗夫认为科利亚会把失踪的茹奇卡送去的,他这样想是有依据的:有一次科利亚无意间曾说过:“如果那条狗还活着,而他们却无法找到它,那说明他们都是些蠢驴。”有一次斯穆罗夫找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问克拉索特金暗示了自己对这条狗的猜测时,他突然火冒三丈:“我有佩列兹翁,还要到全城去找别人的狗,我是蠢驴不成?难道可以幻想一条吞下了大头针的狗还能活吗?那是小牛犊般的温情,没有别的!”

这时候伊柳沙已经有两星期左右没有下过墙角里圣像旁边的那张小床了。自从遇见阿廖沙并咬了他的手指以来,他就没有上过学。而且就从那天起他就病了,虽然头一个月他偶尔还能下床在房间里和外室走走。后来他终于完全没有力气了,没有父亲的帮助根本无法活动。父亲成天为他提心吊胆,甚至彻底戒了酒,因为怕他的孩子会死去,几乎都快发疯了,特别是在搀扶伊柳沙在房间里走几步再把他安置到床上以后,他常常会突然跑到外室的阴暗角落里,用额头顶着墙壁,抽抽搭搭地哭得浑身哆嗦,一面又尽量压低声音,不让伊柳沙听见。

回到房间里以后,他往往总要想办法给宝贝儿子消遣解闷,安慰他,给他讲故事,讲滑稽的笑话,或者自己扮演他所见到过的各种可笑的人,甚至模仿动物可笑的号叫。但伊柳沙很不喜欢父亲装模作样和扮演小丑。小男孩虽然尽量不流露自己的厌恶,但他痛心地意识到他的父亲在社会上受尽了侮辱,而且永远忘不了“树皮擦子”那个绰号和那个“可怕的日子”。伊柳沙的姐姐,那个安静、温顺、腿有病而不能行走的尼娜奇卡也不喜欢父亲出洋相(至于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她早就回到彼得堡继续上学了),可是那疯疯癫癫的母亲,每当看到丈夫扮演什么角色或者做出一些滑稽动作的时候,居然高兴得发出由衷的笑声。也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使她得到安慰,在其余时间她不是没完没了地唠叨,就是哭哭啼啼,说什么现在大家都把她忘了,谁也不尊重她,大家欺负她等等等等。可是最近这几天她突然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常常盯着躺在角落里的伊柳沙看,陷入沉思。她变得不声不响,安静多了,即使哭泣,也是轻轻的,不让别人听见。上尉伤心而困惑地发现了她身上的这种变化。起先她不喜欢孩子们到家里来,甚至感到生气,但后来孩子们欢快的叫喊声和七嘴八舌讲的种种事情使她感到有趣,居然十分喜欢了。如果这些孩子不上门,她反而觉得非常烦闷了。当孩子们讲述什么或者做游戏的时候,她一边笑一边鼓掌。她还把一些孩子叫到身边亲吻他们。她特别喜欢斯穆罗夫这孩子。至于上尉,当这些孩子上他家替伊柳沙消愁解闷从一开始他就满心喜欢,甚至希望伊柳沙从此不再悲伤,也许会很快康复的。他尽管为伊柳沙日夜担忧,但直到最后都没有怀疑他的孩子有朝一日会突然康复。他诚心诚意接待小客人,围着他们打转,伺候他们,甘愿让他们骑在自己背上,甚至真的要驮他们,但伊柳沙不喜欢这种游戏,于是就不玩了。他为他们买了糖果、饼干、核桃,招待他们喝茶,亲自替他们往夹肉面包片上抹黄油。需要说明的是,近来他不缺钱。正如阿廖沙预料的那样,他接受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赠送的两百卢布。后来,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更为详细地了解了他家的处境以及伊柳沙的病情,她亲自来到他们的住所,结识了他们全家,甚至博得了疯疯癫癫的上尉太太的喜欢。从此以后,她出手一直很大方,而上尉由于担心他的孩子不久于人世,也忘记了自己原来那种自负的心情,顺从地接受了施舍。在这期间赫尔岑斯图勃医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邀请一直是隔天准时来给病人治疗,虽然没有什么效果,可给他开了许多药。但在这一天,即这个星期天的早晨,上尉家正在等候一位新的医生,来自莫斯科的一位名医。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花了一大笔钱特地发函从莫斯科请来的,倒不是为了伊柳沙,而是另有目的,关于这一点在适当的时候下面还要讲到,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她就请他顺便去看一下伊柳沙,上尉事先也已经得到了通知。关于科利亚·克拉索特金的来访,他事先一无所知,虽然他早就盼望这个使他的伊柳沙苦苦思念的男孩子能赶快来。当克拉索特金推开门进入房间的那一刻,上尉和孩子们都围在病床旁,正在仔细观看刚送来的米兰小狗。这条狗昨天刚生下,而上尉早在一星期前就已经定好了,他想排遣伊柳沙心头的悲伤,得到安慰,因为伊柳沙十分想念那条失踪、显然已经死去的茹奇卡。伊柳沙在三天前就听说了要送给他一条小狗,并且不是普通的小狗,而是真正的米兰犬(这当然非常重要),他虽然出于乖巧和礼貌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但他父亲和他的同学们都看得很清楚,这条新的小狗也许会更强烈地在他心底触动对那不幸的、被他折磨至死的茹奇卡的回忆。小狗躺在他身边不停地蠕动,他脸上露出病态的微笑,用细瘦、苍白、干枯的手抚摸它;很显然,他喜欢这条小狗,但……茹奇卡毕竟不在了,这毕竟不是茹奇卡,要是茹奇卡和小狗在一起,那才是完美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首先见到科利亚走进来的一个小男孩突然叫了一声。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孩子们分散开来,站在床的两侧,这样就使克拉索特金一下子看清了伊柳沙。上尉迅速向科利亚迎了上去。

“欢迎,欢迎……尊贵的客人!”他对他喃喃地说。“伊柳沙,克拉索特金先生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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