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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米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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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睡!”米佳高兴地接着说,“安德烈,快赶,让铃铛响起来,让车子轰隆隆开进去!要让大家都知道是谁来了!是我来了!我亲自来了!”米佳疯狂地大叫。

安德烈将筋疲力尽的三匹马赶得飞快,真的轰隆隆驾车来到了高高的台阶旁,勒住了浑身冒气、累得半死的马匹。米佳跳下车来,这时候正要打算去睡觉的客栈老板出于好奇站在台阶上张望,看看到底是谁这样驾车闯了进来。

“特里丰·鲍里瑟奇,是你吗?”

老板俯下身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飞也似的从台阶上跑下来,带着一副讨好的兴奋表情冲到客人跟前。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的老爷!难道我们又见到您了吗?”

这个特里丰·鲍里瑟奇是个结实健壮的汉子,中等身材,脸胖胖的,神色严峻,不讲情面,对莫克罗耶的农民特别厉害,但是当他嗅出有利可图的时候,能迅速改变脸色,使自己脸上堆满竭力奉承的表情。他一身俄国式打扮,穿着一件斜领衬衫和紧身长外衣。他已经积聚了相当一笔钱,但一心妄想有更大的作为。此地一半以上的农民都捏在他的手心之中,欠了他大笔的债。他向地主租赁土地,有时自己也买进土地,但都让农民耕种,他们以耕抵债,而且永远也还不清他的债。他是一个鳏夫,有四个成年的女儿。其中一个是寡妇,带着两个小孩,住在他家里。她像帮工似的为他干活。另一个女儿嫁给了一个文书出身的公务员,在客栈一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几张家庭的小相片,在其中一张上可以看到这个穿着制服,戴着肩章的小公务员。两个小女儿每逢教堂节日或外出做客时,就穿起天蓝色或绿色的时髦连衣裙,后面是紧身的,还拖着一俄尺长的裙裾,可是第二天早晨,就像平时一样,天一亮就起床,手里拿着白桦枝条扫把,打扫旅客走后的房间,倒掉脏水,清除垃圾。特里丰·鲍里瑟奇虽然已经赚了几千卢布,仍然非常喜欢从花天酒地的豪客身上变着法子弄钱。他记得,米佳带着格鲁申卡在他店里的纵酒玩乐还不到一个月,那一昼夜间他就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手里捞到如果不是整三百,那也有二百多卢布,因而他现在迎接他是那样高兴和麻利,他根据米佳把马车一直赶到台阶前的架势,就感到又有猎物上门了。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老爷,我们又要接待您这位贵客了吗?”

“等等,特里丰·鲍里瑟奇,”米佳开始说,“首先,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她在哪儿?”

“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老板警觉地注视着米佳的脸,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是在这里……”

“跟谁,跟谁在一起?”

“跟过路的客人……一个是官员,从口音听来,应该是波兰人,正是他从这儿派了马车去接她来的,另一个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同路人,谁知道呢;他们都穿着便服……”

“怎么样,在大摆酒席吗?很有钱吗?”

“摆什么酒席!小家子气十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小家子气吗?那么其他人呢?”

“两位老爷是城里来的……从切尔尼回来,就留宿在这儿了。一个是年轻人,可能是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只是记不起叫什么名字了……另一位,您肯定也是认识的:地主马克西莫夫,据说,他顺道到你们那儿的修道院朝圣去了,现在就和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这个年轻人同路。”

“就这几个人吗?”

“就这几个人。”

“行了,别说了,特里丰·鲍里瑟奇,现在你说最主要的:她在干什么?她怎么样?”

“她刚到不久,现在和他们坐在那儿。”

“她高兴吗?她笑吗?”

“不,她似乎不怎么笑……甚至坐在那里显得很无聊,给那个年轻人梳头发。”

“这是给波兰人,给那个军官梳吗?”

“他算什么年轻人,而且根本不是军官,不是,老爷,不是替他梳头发,而是替米乌索夫的侄子,替那个年轻人梳……只是我忘记了他的名字。”

“是卡尔加诺夫吗?”

“正是卡尔加诺夫。”

“好吧,我自己来确定。他们在玩牌吗?”

“玩过了,现在不玩了,茶也喝过了,那个官员还要了杯甜酒。”

“等等,特里丰·鲍里瑟奇,等等,宝贝,我自己来安排,现在你回答最主要的问题:有没有茨冈人?”

“茨冈人现在完全找不到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被官府撵走了,不过这里犹太人倒是有的,在罗日杰斯特文斯卡娅村,他们能演奏洋琴和小提琴,现在马上就可以叫他们来,他们会来的。”

“去叫,一定要去叫!”米佳高声说,“像上次那样,可以把姑娘叫来,特别是玛丽亚,斯捷潘妮达也要,还有阿琳娜。给合唱队二百卢布!”

“花这些钱我可以给您把全村的人都叫起来,尽管他们现在已经躺下睡大觉了。不过,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老爷,这里的乡巴佬,还有这些姑娘配不配这种厚爱呢?为这些下流粗野的乡下佬花这么大的一笔钱值得吗!我们的乡巴佬哪里有资格抽雪茄,可是你却给他们抽。他们这些强盗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臭味。而姑娘们,不管哪一个,都长着虱子。我可以把自己的几个女儿叫起来,不用花钱,不用花那么多的钱。她们现在刚睡下,我马上给她们背上踹一脚,让她们起来,让她们为您唱歌。您不久前还给乡巴佬灌香槟酒,唉,真不值得!”

特里丰·鲍里瑟奇替米佳惋惜是毫无道理的:那次他自己就扣下了半打香槟酒,在桌子底下捡到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马上就攥在自己手里。这张钞票就一直留在他手里成了他的了。

“特里丰·鲍里瑟奇,那一次我在这里花了不止一千卢布吧?你记得吗?”

“您是花了,亲爱的,怎么会不记得呢,您在这里花了大约三千卢布。”

“好,我现在又带着同样的数目来了,你瞧。”

他抽出一叠钞票,在老板的鼻子前面晃了一下。

“现在你听明白了:一小时后,酒、凉菜、馅饼和糖马上就运到,你要立刻搬到楼上去。现在安德烈那儿有一只箱子你也马上搬上楼,把它打开,立刻把香槟送来……主要是要找姑娘,要找姑娘,尤其那个玛丽亚一定要给我找来……”

他转身走到马车跟前,把座位底下装着手枪的匣子取了出来。

“给你车钱,安德烈,拿去吧,给你十五卢布的车费,这五十卢布作酒钱……感谢你做事尽心尽力,感谢你的好意……别忘了卡拉马佐夫老爷!”

“我害怕,老爷……”安德烈犹豫了,“五个卢布的酒钱就够了,多了我不要。特里丰·鲍里瑟奇可以作证。请原谅我的蠢话……”

“你怕什么,”米佳打量他一眼,“要是这祥,那就见你的鬼去吧!”他大声说,扔给他五个卢布。“特里丰·鲍里瑟奇,现在你悄悄领我进去,让我对他们所有的人先瞧上一眼,只是别让他们发现我。他们在哪里,在那间天蓝色的房间里吗?”

特里丰·鲍里瑟奇提心吊胆地看了看米佳,但马上乖乖地照办:他小心翼翼引他进了过道,自己先走进了与客人坐着的房间相邻的那个大房间,从里面取出一支蜡烛,然后他把米佳悄悄地领进去,让他待在一个很暗的角落里,从那里他可以随意地看清楚谈话的人而不被他们发现。但米佳没有看多久,而且他也无法细看:他一看到她,心就怦怦直跳,眼睛也模糊了。只见她侧身坐在桌子旁边的扶手椅里,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着年轻英俊的卡尔加诺夫:她拉着他的手,好像在笑,而他并不看她,却跟隔着一张桌子面对格鲁申卡坐着的马克西莫夫大声说话,他似乎在生气。马克西莫夫不知为什么在大笑。他坐在沙发上,而沙发旁边靠墙的椅子上坐着另一个陌生人。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懒洋洋地舒展着身躯和四肢,正在抽烟斗,米佳匆匆得到的印象是:这个人有点发胖,大脸盘,看来身材不高,好像为什么事正在生气。他的朋友,另一个陌生人,米佳却觉得身材特别高大,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感到气都喘不过来。他简直一分钟都坚持不下去了,他把匣子放在五屉柜上,浑身哆嗦,屏住了呼吸,径直向在天蓝色房间里闲聊的那几个人走去。

“哎哟!”格鲁申卡首先发现了他,吓得尖叫起来。

七、无可争议的旧恋人

米佳大步流星走到桌子跟前。

“先生们,”他开始大声说道,几乎是在喊叫,但每个字都说得结结巴巴,“我……我真的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突然转向格鲁申卡,她坐在扶手椅里偎依着卡尔加诺夫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我……我也在赶路。我在这里只待到天亮。先生们,一个路过的旅客……可以和你们一起呆到早晨吗?仅仅呆到早晨,最后一次,就在这房间里?”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坐在沙发上叼着烟斗、有点发胖的人说的。那个人傲慢地从嘴里取下了烟斗,厉声说:

“先生,我们这里是私人聚会。还有别的空房间呢。”

“原来是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干吗说这话?”卡尔加诺夫突然应声说。“请和咱们一块儿坐吧,您好啊!”

“您好,亲爱的……最宝贵的人!我一向敬重您……”米佳兴高采烈地赶紧回答,马上隔着桌子把手伸给他。

“哎哟,您握手的劲儿真大!手指都给您捏断了。”卡尔加诺夫笑着说。

“他总是这样握手,总是这样!”格鲁申卡愉快地应声说,露出了畏怯的微笑,根据米佳的神态,她突然断定他不至于撒野,因此怀着极大的好奇和不安仔细打量他。他身上有某种东西特别使她震惊,而且她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在此刻这样走进来和这样说话。

“您好。”地主马克西莫夫从左侧亲热地跟他打招呼。米佳向他奔去。

“您好,您也在这里啊,我多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先生们,先生们,我……”他又对叼着烟斗的波兰人说,显然把他当做这里的关键人物了。“我飞也似的赶来了……我希望在这个房间里度过我最后的一天和最后的时光,就在这个……我曾经热烈爱慕过……我的女王的房间里!……请原谅,先生!”他疯狂地叫了一声,“我赶来时发了誓……啊,请别害怕,这是我最后一个夜晚!先生,干一杯和解酒吧!葡萄酒马上就送来……我把这玩意儿也带来了。”他突然不知为什么把自己的那叠钞票掏了出来。“请允许我,先生,我要音乐,要热热闹闹,和上次一样……但一条蛆虫,一条毫无用处的蛆虫在世界上爬过以后,将不复存在!在我最后的一个夜晚我将记住我欢乐的一天……”

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了;他想说许许多多,但说出来的只是一些令人纳闷的感叹。波兰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他的大把钞票,又看着格鲁申卡,显然感到迷惑不解。

“要是我的玉王同意……”他开始说。

“什么玉王,是女王吧?”格鲁申卡突然打断他。“听您说话我都感到好笑。坐下,米佳,你这是在说什么啊?请别吓唬人。你不会吓唬人,不会吓人了吧?要是你不再这样,我就非常高兴……”

“怎么,我还能吓唬人?”米佳突然举起双手大喊。“啊,你们从我身边走过去,走过去吧,我不会妨碍的!”他突然出乎大家意料,也出乎自己意料地扑到一把椅子上,转过脸对着另一面墙壁号啕大哭,两只手像拥抱似的紧紧抱住了椅背。

“瞧,瞧,瞧你这模样!”格鲁申卡带着责备的口气大声说,“他以前到我这儿也经常是这副样子,他会突然说些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的话。有一次也是这样哭了,现在是第二次——真不害臊!你干吗哭啊?又有什么事值得你哭的?”她突然神秘地补上一句,气呼呼地强调着每一个字。

“我……我没有哭……你们好!”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转过身,突然笑了起来,但不是平时那种干巴巴的、断断续续的笑,而是一种不易觉察的、神经质的和颤抖的长笑。

“瞧,又来了……好啦,你应该开心,应该开心才对!”格鲁申卡劝他。“你来了我很高兴,很高兴,米佳,你听见了吗,我很高兴?我要你和我们坐在一起,”她用命令的口气似乎对大家说,但她的这些话显然是针对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我要,我就要这样!如果他离开,那我就走,就这样!”她又说,两眼炯炯发光。

“我女王的意愿就是法律!”波兰人说,一面彬彬有礼地吻了吻格鲁申卡的手。“请这位先生加入我们一伙吧!”他殷勤地对米佳说。米佳跳起来,显然企图再次发表长篇宏论,但结果并非如此。

“咱们喝一杯,先生们!”他突然用一句话代替了长篇宏论。大家哄堂大笑。

“天哪,我以为他又要大发议论了。”格鲁申卡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听见吗,米佳,”她固执地说,“你不要再折腾了。你带来了香槟酒,这很好。我自己也要喝,我再也受不了甜酒啦。最高兴的是你亲自来了,要不太无聊了……你又要来大摆酒宴吗?你把钱放进口袋去!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

米佳手里还攥着一叠钞票,引起了大家,尤其是两个波兰人的注意。米佳不好意思地迅速将钞票塞进了口袋。他的脸一下子变红了。正在这时候老板用托盘端来了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酒和几只杯子。米佳抓起一瓶香槟,但他是那样慌张,居然不知怎么办才好。卡尔加诺夫从他手里接过酒瓶,代替他斟了酒。

“再去拿,再来一瓶!”米佳冲着老板大叫,忘记了和那个被他郑重其事邀请一起干一杯和解酒的波兰人碰杯,突然他不等别人,独自喝完了自己那杯香槟。他的脸色刷一下全变了。他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童稚般的神态,他进来时的那种悲壮的表情消失了。他突然变得温和、谦恭。他畏怯而高兴地望着大家,常常神经质地嘿嘿窃笑,像一只做了错事的小狗因为重新被爱抚和允许进来而感激不尽。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满心喜欢,露出天真的微笑看着大家。他望着格鲁申卡,不断在笑,把椅子一直挪到她的扶手跟前。他逐渐地看清楚了那两个波兰人,虽然还不太明白他们的身份。使他感到惊讶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他的姿态,他的波兰口音,特别是他的那只烟斗。“没有什么关系,他抽烟斗也很好嘛。”米佳观察着。波兰人带点松弛的、近四十岁的脸盘,非常小的鼻子,鼻子下面两撇尖细的、抹上油膏和令人恶心的胡须暂时还没有引起米佳的反感,甚至他那两个鬓角难看地梳得向前翘起的、质地很差的西伯利亚假发都没有使米佳感到奇怪:“既然是假发,那么应该是这种样子。”他继续傻乎乎地在看。另一个靠墙而坐的波兰人比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要年轻些,他用蛮横寻衅的眼光瞅着大家,他对大家的谈话不屑一顾,默不作声,使米佳惊讶的只是他的个子高得出奇,与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很不相称。“如果站起来,准有两俄尺十一俄寸,”米佳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他还猜想,这个高个子波兰人大概是沙发上那个波兰人的朋友和跟班,好像是“他的保镖”。叼着烟斗的波兰人当然能指挥高个子波兰人。米佳觉得这一切都非常之好和无可争议。一条小狗是不会产生竞争的愿望的。他完全不理解格鲁申卡的心态和她那几句话中包含的神秘意味。他由于内心非常激动,只知道她对他很亲热,她已经“原谅”了他,让他坐到她身边。他见到她呷了一口酒,简直欣喜若狂。大伙儿的沉默突然使他惊讶不已,他用期待的眼光扫视所有的人。“为什么我们这样干坐着,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玩,先生们?”他那欢快的目光似乎这样说。

“瞧他尽在胡说八道,惹得我们直笑。”卡尔加诺夫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突然指着马克西莫夫说。

米佳迅速把视线转向卡尔加诺夫,然后又马上瞅着马克西莫夫。

“胡说八道吗?”不知为什么他马上高兴起来,发出了短促干涩的笑声。“哈哈!”

“是的,您想想,他说,似乎我们的骑兵在二十年代都娶波兰女人。这完全是胡说八道,难道不是吗?”

“娶波兰女人?”米佳又接茬说,这时他已经欣喜若狂了。

卡尔加诺夫非常了解米佳与格鲁申卡的关系,也猜到了有关波兰人的情况,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甚至根本不感兴趣,最使他感兴趣的是马克西莫夫。他和马克西莫夫来到这里是偶然的,在这儿的客栈里碰上波兰人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他原来就认识格鲁申卡,甚至和别人一起到格鲁申卡家里去过,当时她并不喜欢他。但在这里她对他很亲热;米佳到来之前她甚至对他百般温存,但他似乎无动于衷。他还是个青年,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穿戴讲究,有一张白皙的、非常可爱的脸,一头漂亮、浓密的淡褐色头发。但这张白净可爱的脸蛋上那双美丽的浅蓝色眼睛却露出聪明的、有时甚至是与其年龄很不相称的深刻表情,虽然他有时候说话的口气和眼神完全跟孩子一样,即使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他也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总而言之,他很有个性,甚至很任性,虽然他总是和蔼可亲。有时候他脸上会闪现出一种呆板而执拗的表情:他瞅着你,听你说话,可自己却在专心致志地想自己的事。他一会儿萎靡不振,懒懒散散,一会儿又突然激动不已,而且往往是为了一些小事情。

“请您想想,我带着他已经有四天了,”他似乎有点儿懒洋洋地拉腔拉调说,但没有丝毫卖弄的意思,完全是自然的。“记得吗,是从您的兄弟把他推出马车,把他摔出去老远的那个时候开始的。他那时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我带他去了乡下,可他却老是胡说八道,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现在送他回去……”

“这位先生没有见过波兰女人,因此讲的尽是些不可能的事。”叼着烟斗的波兰人对马克西莫夫说。

这个波兰人俄语说得不错,至少要比他现在装出来的水平要好得多。因为他说俄语,非得要改变成波兰语的腔调。

“可我自己真的是娶了波兰女人。”马克西莫夫嘻嘻笑着回答。

“那么,莫非您曾在骑兵队服过役?您刚才就在讲骑兵。您难道当过骑兵吗?”卡尔加诺夫马上加入谈话。

“是啊,当然喽,难道他是骑兵?哈,哈!”米佳喊道,他一直在专心地听并将疑问的目光迅速地转向每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似乎他想从每个人那儿听到些什么。

“不是的,你瞧,”马克西莫夫对他说,“我说的是那里的波兰女人……都很漂亮……只要和我们的骠骑兵跳玛祖卡舞……她和他跳完玛祖卡舞,她就像一只……雪白的……小猫一样,马上跳到他的膝上……她的父母看着也默许了……而骠骑兵第二天就跑去求婚……是的……去求婚,嘻,嘻!”马克西莫夫说完就嘻嘻笑了。

“真是个无赖!”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儿波兰人突然嘟囔着说,跷起了二郎腿。映入米佳眼帘的是那只上了油的靴子和又厚又脏的靴底。总之,两个波兰人的衣着相当脏。

“咳,连无赖也骂出口了!干吗要骂人?”格鲁申卡突然生气了。

“阿格里比娜小姐,他在波兰只见过女仆,没有见过贵族小姐。”叼着烟斗的波兰人对格鲁申卡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儿波兰人轻蔑地说。

“居然还讲这种话!总得要让他说话嘛!人家说话为什么要干涉?和他们在一起很快活。”格鲁申卡顶了回去。

“我没有干涉,小姐,”戴假发的波兰人凝视着格鲁申卡强调说,接着就一本正经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抽烟斗。

“不,不,这位先生刚才讲的是实话,”卡尔加诺夫又激动了,似乎在谈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真的没有到过波兰,那么他怎么能谈论波兰呢?您真的不是在波兰结婚的吧,是不是?”

“不是,我是在斯摩棱斯克省结婚的。结婚前一个骠骑兵就把我的太太,即未来的太太,和她的妈妈和姨妈,还有一个带着成年儿子的女亲戚一起带出来了,是从波兰,从本土……来的,后来他把她让给了我。他是我们的中尉,一个非常好的年轻人。原先他自己打算娶她,结果没有娶,因为她是一个瘸子……”

“您就跟瘸子结婚了?”卡尔加诺夫惊呼起来。

“是跟瘸子结婚了。当时他们俩做了手脚,哄骗了我。我以为,她是跳跳蹦蹦的……她老是跳跳蹦蹦,我就以为她是因为高兴才这样……”

“嫁给您是因为高兴?”卡尔加诺夫用孩子那样清脆的声音大声嚷道。

“是啊,是因为高兴。但结果却发现完全是另一码事。后来,我们举行了婚礼,她在当天晚上向我坦白,楚楚动人地求我宽恕,她说,在小时候有一次跳越一个水坑摔坏了脚,嘻,嘻!”

卡尔加诺夫像孩子那样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跌倒在沙发上。格鲁申卡也眉开眼笑,而米佳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您知道吗?知道吗?他现在说了实话,他现在不说谎了!”卡尔加诺夫冲着米佳大叫。“您知道,他真的结过两次婚,刚刚说的是第一个妻子,而他的第二个妻子跑掉了,现在还活着,您知道吗?”

“真的吗?”米佳迅速向马克西莫夫转过身子,脸上露出了惊讶不已的表情。

“是的,她跑了,我确实有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马克西莫夫老老实实承认。“跟一个法国人跑了。主要是她预先把我整整一座田庄转到了她的名下。她说,你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你会给自己找到一块面包的。她就这样弄得我毫无办法。有一次一位尊敬的主教也对我说:你的第一位太太是瘸子,而第二位太太却像‘飞毛腿’,嘻,嘻!”

“请注意,请注意!”卡尔加诺夫的情绪越来越兴奋,“如果他撒谎——他常常撒谎——那么他撒谎也无非是为了使大家开心,这真的不能算卑鄙,不能算卑鄙吗?你们知道鸣?我有时很喜欢他。他很卑鄙,但卑鄙得自然,对吗?你们是怎样想的呢?有的人卑鄙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想捞到好处,而他却很单纯,完全出自本性……你们想想,譬如说,他硬是认为(昨天一路上都在跟我争论)果戈理的《死魂灵》是在写他。你们记得吗?小说中有个地主马克西莫夫,诺兹德廖夫因为鞭打了他而受到指控:酒醉后用鞭刑使地主马克西莫夫人格受辱,还记得吗?你们想想,他居然硬说那就是他,是他挨了鞭子!难道这可能吗?乞乞科夫旅行最迟也是在二十年代初,因此时间完全不对头,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挨打。真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对吗?”

很难想象卡尔加诺夫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他的激动是真诚的。米佳毫无保留地随声附和他。

“他大概真是挨打了!”他笑着大声说道。

“不是挨了打,是这么回事……”马克西莫夫突然插话说。

“怎么回事?挨打了还是没有挨打?”

“几点了,先生?”叼着烟斗的波兰人露出兴味索然的表情,问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子。对方耸耸肩膀作为回答:他们两人都没有表。

“为什么不聊一会儿?也得让别人说说话嘛。要是您感到乏味,难道就不许别人说话了吗?”格鲁申卡又气势汹汹地质问他,看来她故意在找茬子。有一个念头似乎在米佳的头脑中一闪而过。这一次波兰人的回答显然是生气了:

“小姐,我不反对,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就好。你说下去吧。”格鲁申卡对马克西莫夫大声说。“你们干吗都不吭声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这全是胡扯,”马克西莫夫马上接着说,显然很得意,还有一点装腔作势。“果戈理在书里写的这些都是在影射,因为取的姓氏都是有所指的:诺兹德廖夫并非是诺兹德廖夫,而是诺索夫,库夫申尼科夫——那就面目全非了,因为他是什克沃尔涅夫。费纳尔提倒真的是费纳尔提,只不过他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俄罗斯人,叫彼得罗夫。费纳尔提小姐很漂亮,腿上绷着紧身裤,两条腿很美,裙子短短的,缀满了闪光的彩片,这是她在旋转,不过并非四小时,总共也只有四分钟……她把大家都迷住了……”

“那么他们为什么鞭打你,你挨鞭子是为了什么啊?”卡尔加诺夫大声叫嚷。

“为了皮龙。”马克西莫夫回答。

“为了哪个皮龙?”米佳大声问。

“为了法国著名作家皮龙。当时我们许多人在一起喝酒,在酒店里,就在集市上,他们也邀请了我,我一开始就念讽刺诗:‘这是你吗,布瓦洛?多么可笑的打扮。’布瓦洛回答说他正准备去参加化装舞会,事实上是去澡堂,嘻——嘻,他们以为是讽刺他们。我赶紧又念了另外一首辛辣的讽刺诗,那是有教养的人都知道的:

“你是萨福,我是法翁,

“我完全同意,

“但是我痛苦的是:

“你不知道通向大海的路。

“他们听了更生气,便用难听的话骂我,而我也活该,为了缓和一下场面,我又讲了一个关于皮龙的很文雅的笑话,他未被选入法兰西学院,为了报复,他为自己写了墓志铭:

“皮龙在此长眠,

“他一生低贱,

“连院士都未能当选。

“他们便揍了我一顿。”

“为什么呢?为什么?”

“因为我有教养。想要打人还怕找不到理由吗?”马克西莫夫简短而又带着教训的口吻说。

“唉,算了吧,这一切都叫人讨厌,我不想听了。我原来还以为一定会很有趣的呢。”格鲁申卡突然打断说。米佳一惊,马上不笑了。高个子波兰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似乎因为没有志趣相投的人而感到乏味,傲慢地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瞧,踱起方步来了!”格鲁申卡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米佳不安起来,同时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正悻悻地看着他。

“先生,”米佳大声说,“先生们,我们来干杯。请那一位先生也一起来干一杯,干杯,先生们!”他一下子把三个杯子凑在一起,往里面斟满了香槟酒。

“为了波兰,先生们,我为你们的波兰,为波兰这个地方干杯!”米佳大声说。

“先生,对此我感到非常愉快,干杯。”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郑重其事地附和道,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那一位先生,他叫什么来着?喂,阁下,举杯吧!”米佳招呼着。

“佛鲁勃莱夫斯基。”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提示说。

佛鲁勃莱夫斯基摇摇摆摆走到桌子跟前,站着接过了杯子。

“为了波兰,先生们,乌拉!”米佳举起杯子高喊。

三个人都一饮而尽。米佳抓起酒瓶,马上又斟满了三杯。

“现在为俄罗斯干杯,先生们,今后我们亲如兄弟了!”

“也给我们斟上,”格鲁申卡说,“我也要为俄罗斯干杯。”

“还有我。”卡尔加诺夫说。

“我也要……为了俄罗斯这个年迈的老奶奶干杯。”马克西莫夫窃笑着说。

“大家都来喝,大家喝!”米佳高声大喊。“老板,再来几瓶!”

米佳带来的另外三瓶酒都拿来了,米佳斟好酒。

“为了俄罗斯,乌拉!”他又举杯祝酒。除了波兰人,大家都喝了。格鲁申卡把自己的酒一口气喝完。波兰人连自己的杯子也没有碰。

“你们怎么啦,先生们?”米佳叫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佛鲁勃莱夫斯基拿了杯子,然后举杯高声说:

“为了1772年以前的俄罗斯干杯!”

“这就对了!”另一个波兰人喊着,两人一下子喝完了杯中的酒。

“你们真是混蛋,先生!”米佳突然喊道。

“先生!”两个波兰人像公鸡一样冲着米佳摆开架势,大声威胁说,佛鲁勃莱夫斯基特别上火。

“难道可以不爱自己的故土吗?”他大声说。

“住口,不许吵!不要吵架!”格鲁申卡以命令的口吻大喝一声,一只小脚跺了一下地板。她满脸通红,双眼闪闪发亮。刚才喝的一杯酒的酒性上来了,米佳吓得要命。

“先生们,请原谅!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这样了。佛鲁勃莱夫斯基,佛鲁勃莱夫斯基先生,我不这样了……”

“你也闭嘴吧,坐下,真是傻瓜!”格鲁申卡又恨又气,冲着他吼道。

大家坐了下来,一声不吭,面面相觑。

“先生们,这全是我的错!”米佳又说了起来,一点也没有领会格鲁申卡那句话的含义。“唉,我们干吗坐着?那么,我们来玩什么呢……好让大家都快活,让大家再快活起来?”

“唉,实在太无聊了。”卡尔加诺夫懒洋洋地嘟囔说。

“像刚才一样来玩坐庄……”马克西莫夫突然嘻嘻笑着说。

“坐庄?太妙了!”米佳响应说。“要是两位波兰先生……”

“太暗了,先生们!”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似乎很不乐意地回答。

“确实太暗。”佛鲁勃莱夫斯基随声附和。

“‘太暗了’?‘太暗了’是什么意思?”格鲁申卡问。

“意思是太晚了,小姐,太晚了,时间太晚了。”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解释说。

“他们什么都觉得太晚,他们什么都不允许!”格鲁申卡气得尖声叫了起来。“他们自己坐在那儿感到无聊,也要别人无聊。在你来以前,米佳,他们就是这样老不吭声,对着我使性子……”

“我的女神!”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大声说,“就照你说的办,我看你不高兴才犯愁。我愿意玩牌,先生们。”他对米佳说。

“开始吧,先生们!”米佳接着说,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将两张一百卢布的票子摆到桌子上。

“先生,我要输给你许多钱。拿牌,坐庄吧!”

“应该用老板的牌,先生。”小个子波兰人坚决而严肃地说。

“这是最好的办法。”佛鲁勃莱夫斯基也说。

“用老板的牌?好,我明白,就用老板的牌吧,你们做得对,先生们!拿牌来!”米佳吩咐老板。

老板拿来了一副没有开封的新牌,并告诉米佳说,姑娘们陆续来了,犹太人带着洋琴大概很快就到,而装运食品的三驾马车还来不及赶到。米佳从桌子后面刷地站了起来,立即跑到隔壁房间去安排。但姑娘只来了三个,而且玛丽亚还没有来。他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安排,为什么跑出来:他只吩咐把箱子里的水果糖、奶糖等食品拿出来分给姑娘。“还要给安德烈一点伏特加,给安德烈喝一点伏特加!”他匆匆忙忙交代说。“我委屈了安德烈!”这时候跟着他跑来的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给我五个卢布,”他对米佳小声说,“我也想去冒险赌一下,嘻,嘻!”

“好,太好了!拿十个卢布去,给!”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票子,从中拣出一张十卢布的票子。“要是你输了,你再来拿,再来拿……”

“行。”马克西莫夫高兴地小声说,跑进大厅去了。米佳也马上回来了,对大家等他表示歉意。波兰人已经入座并将一副新牌拆开了。现在他们的态度客气多了,几乎很亲热。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抽起新装好的烟斗,正准备发牌;他脸上甚至出现了某种郑重其事的表情。

“坐下吧,先生们!”佛鲁勃莱夫斯基大声说。

“不,我不玩了,”卡尔加诺夫回答说,“刚才我已经输给他们五十卢布。”

“这位先生运气不好,不过可能会交上好运的。”在沙发上的波兰人对着他说。

“押庄要多少赌注?双方对等吗?”米佳兴奋起来。

“悉听尊便,先生,可以一百,也可以二百,随你下多少。”

“一百万!”米佳哈哈大笑。

“上尉先生,也许你听说过波德维索茨基先生的事情吧?”

“哪一个波德维索茨基?”

“在华沙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押庄。波德维索茨基来了,看到庄家几千金币,便押了满注。庄家说:‘波德维索茨基先生,您押金币还是押信誉?’‘我押信誉,先生,’‘那再好没有了,先生。’庄家掷了骰子,波德维索茨基赢了几千金币。‘请等一等,先生,’庄家说,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百万,‘请收下,这是您赢的钱!’原来赌注是一百万。‘我原来不知道。’波德维索茨基说。‘波德维索茨基先生,’庄家说,‘你押的是信誉,我们押的也是信誉。’波德维索茨基就收下了一百万。”

“这是瞎说。”卡尔加诺夫说。

“卡尔加诺夫先生,体面人中间是不兴这样讲话的。”

“波兰赌徒哪能真的会给你一百万?!”米佳大声说,但马上发现说漏了嘴。“请原谅,先生,我错了,我又错了,凭信誉,凭波兰的信誉会给的,会给一百万的!瞧,我的波兰话讲得怎样,哈,哈!现在我押十个卢布,行,就押杰克。”

“我出一个卢布押皇后,押红心皇后,押漂亮的皇后,押波兰美女,嘻嘻!”马克西莫夫嘻嘻哈哈说,推出自己的一张皇后,接着又好像要瞒过大家似的,身体挨近桌子,匆匆忙忙在桌子下面画了一个十字。米佳赢了。押一个卢布的人也赢了。

“押二十五卢布!”米佳大声喊道。

“我再来一个卢布,我下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马克西莫夫快活地嘟囔说,他因为赢了一个卢布而乐不可支。

“输了!”米佳大声说。“押七,加倍!”

加倍的押注也输了。

“别再押了!”卡尔加诺夫突然说。

“加倍,加倍。”米佳接连下了几次加倍的赌注,每次都输了。而一个卢布的赌注都赢了。

“加倍!”米佳发狠地吼叫。

“二百卢布已经输光了,先生。再来二百?”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问。

“怎么,二百卢布输光了?那就再来二百!二百卢布加倍!”米佳从口袋里掏出钱,正要把二百卢布押在皇后上,卡尔加诺夫突然用一只手按住了那张牌。

“别玩了!”他用清脆的嗓音叫了一声。

“你这是干什么?”米佳瞅着他。

“别玩了!我不愿意这样。您不要再赌了。”

“为什么?”

“我自有道理。您啐一口唾沫就走开吧。这就是原因。我不许您再玩下去了。”

米佳惊讶地看着他。

“算了吧,米佳,他也许说得对,你已经输得够多的了。”格鲁申卡阴阳怪气地说。两个波兰人突然离开座位站了起来,摆出一副受到了极大侮辱的样子。

“不是开玩笑吧,先生?”小个子波兰人说,用严厉的目光打量着卡尔加诺夫。

“你怎么敢这样!”佛鲁勃莱夫斯基对卡尔加诺夫大吼大叫。

“不许嚎,不许大声嚷嚷!”格鲁申卡大声说。“唉,你们这些火鸡!”

米佳挨个儿看着他们。格鲁申卡脸上有一种表情使他震惊,一瞬间他头脑里闪过一个崭新的想法——一个古怪的新想法。

“阿格里比娜小姐!”小个子波兰人气得满脸通红,刚要说下去,突然米佳跑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阁下,跟您讲两句话。”

“有什么事?先生?”

“到那个房间去,到那个房间,我要跟你说两句中听的、最好的话,你会满意的。”

小个子波兰人感到惊讶,担心地看了看米佳。但马上同意了,不过提出了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佛鲁勃莱夫斯基必须跟他一起去。

“保镖吗?让他也去吧,应该让他去!他甚至非去不可!”米佳大声说。“走吧,先生们!”

“你们这是上哪儿?”格鲁申卡不安地问。

“我们马上回来。”米佳回答。他脸上焕发出一股勇气,一阵意想不到的振奋,这跟一小时以前走进房间时的表情迥然不同。他把波兰人领到右边一个小房间,不是合唱的姑娘们正在集合,正在摆餐桌的那个房间,而是一间卧室,里面放着箱柜和两张大床,每张床上的花布枕头堆得像小山似的。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小木桌上燃着一支蜡烛。波兰人围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大个子佛鲁勃莱夫斯基背着手站在他们身边。波兰人的神情严肃,但显然十分好奇。

“您有何吩咐?”小个子波兰人喃喃地说。

“是这么回事,先生,我不想多说,这是给你的钱,”他掏出了自己的那叠钞票,“要是你想要这三千卢布,那就收下,然后你就走你的路。”

波兰人瞪大了眼睛刨根寻底似的瞅着,死死地盯住了米佳的脸。“三千卢布,先生?”他和佛鲁勃莱夫斯基交换了一个眼色。

“是三千,先生们,三千!听着,先生,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拿了三千卢布就滚你妈的蛋,把佛鲁勃莱夫斯基也带走,听见吗?不过要现在就走,马上就走,而且永远离开,懂吗,先生,就从这扇门里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你在那边还有什么东西:大衣,皮大衣?我替你去拿。立刻给你套好马车——然后就再见了,先生,好吗?”

米佳信心十足地等着回答。他毫不怀疑。波兰人的脸上闪现出异常坚决的表情。

“那么卢布呢,先生?”

“卢布的事好办,先生。五百卢布马上给你付车费和作为定金,二千五百卢布明天在城里付清——我用名誉担保,钱一定会有的,哪怕是在地下也要挖它出来。”米佳大声说。

两个波兰人又交换了一下眼色。小个子波兰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七百,七百,而不是五百,现在就交,马上交到你手里!”米佳感到情况不妙,立刻加码。“你怎么了,不相信吗?总不能一下子把三千都给你吧。我给了你,明天你却跑来找她……而且现在我手头也没有三千,钱在城里,在我家里放着呢……”米佳喃喃地说,越说越心虚,越说越泄气了。“真的,放在那里,藏着呢……”

小个子波兰人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神气。

“你怎么不提别的条件呢?”他以讽刺的口吻问。“呸,真不要脸!”他啐了一口,佛鲁勃莱夫斯基也啐了一口。

“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佳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不顾一切地说,“是因为你企图从格鲁申卡那里捞到更多的好处。你们俩都是阉鸡,就是这么回事!”

“我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小个子波兰人突然满脸通红,活像只龙虾。他火冒三丈,立即从房间走了出去,似乎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佛鲁勃莱夫斯基摇摇摆摆跟在他后面,米佳也跟着他们走了出来,他感到羞愧和沮丧。他怕格鲁申卡,他预感到波兰人马上会大叫大嚷。事情果然如此。波兰人走进大厅,装腔作势地站在格鲁申卡面前。

“阿格里比娜小姐,我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大声嚷着,但格鲁申卡突然似乎失去了耐心,好像有人触到了她的痛处。

“说俄语,说俄语,一句波兰话都不许说!”她冲着他大叫。“你以前是讲俄语的,难道过了五年都忘了吗!”她气得脸都红了。

“阿格里比娜小姐……”

“我是阿格拉费娜,我叫格鲁申卡,你讲俄语,不然我不想听!”波兰人由于自尊受到伤害而气急败坏,用笨拙的俄语迅速而又夸张地说:

“阿格拉费娜小姐,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忘记过去并宽恕一切,忘记今天以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是宽恕?你是跑来宽恕我吗?”格鲁申卡打断了他的话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正是这样,小姐,我并不胆小怕事,我是宽宏大量的。但我看到你的情人后不免感到惊讶。米佳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要给我三千卢布,让我离开。我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什么?他给你钱买我吗?”格鲁申卡歇斯底里大叫起来。“这是真的吗,米佳?你竟敢这样!难道我是可以买卖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米佳大声喊道,“她是清白的,她光明正大,我从来也不是她的情人!你这是在胡说……”

“谁让你在他面前为我辩护!”格鲁申卡吼叫着。“我清白不是为了讲道德,也不是因为怕库兹马,而是为了我能在他面前保持自尊,见到他时有权利骂他一声混蛋。难道他真的没有拿你的钱?”

“拿了,拿了!”米佳大声说。“只是他想一下子拿三千,而我只肯给他七百卢布的定金。”

“那就清楚了:他听说我有钱,这才跑来要跟我结婚!”

“阿格拉比娜小姐,”波兰人大喊道,“我是骑士,我是贵族,不是无赖!我是来娶你做我太太的,可是我见到了另一个女人,不是以前的那一个,而是一个任性乖僻,不知羞耻的女人。”

“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里去吧!我立刻叫人把你撵走,一定把你撵走!”格鲁申卡发狂似的叫着。“我真蠢,我真是一个傻瓜,居然折磨了自己五年!我折磨自己完全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怨恨才折磨自己!再说他也完全变了!难道他是这样的吗?这倒像是他的父亲!你的假发是在什么地方定做的?那一个是雄鹰,而这一个是呆鹅,那一个常常给我笑脸,给我唱歌……可是我呀我,流了五年的眼泪,我这个傻瓜真该死,我下流,我不要脸!”

她颓然倒在扶手椅里,用手掌捂住了脸。这时候从左侧的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了合唱声——一支热烈欢快的舞曲——莫克罗耶姑娘们终于到齐了。

“简直闹翻了天!”佛鲁勃莱夫斯基突然狂叫。“老板,把那些贱货赶走!”

老板听见叫喊声,知道客人们在吵架,早就在好奇地朝门里张望,于是马上走进房间。

“你叫什么,要扯破嗓子吗?”他对佛鲁勃莱夫斯基说,态度粗鲁得令人奇怪。

“畜生!”佛鲁勃莱夫斯基开口就大骂。

“畜生?我问你刚才玩的什么牌?我给了你一副新牌,你把它藏起来了。你玩的是做了手脚的牌。因为你玩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告诉你,这跟造假钞是一样的……”他说着就走到沙发跟前,把手指伸进沙发背和靠垫中间,从里面掏出了一副没有拆封的牌。

“这就是我的那副牌,没有拆封!”他举起牌给周围的人看。“我在那儿看到他把我那副牌塞进缝里,偷换了自己的牌。你是骗子,不是老爷!”

“我也看到那位先生偷换过两次牌哩!”卡尔加诺夫大声说道。

“唉,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啊!”格鲁申卡惊讶得双手一拍,大声叫道,真的羞得脸都红了。“天哪,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我也是这样想过的。”米佳大声说道。但他的话音刚落,佛鲁勃莱夫斯基恼羞成怒,举起拳头威胁格鲁申卡,冲着她大声叫喊:

“你这臭婊子!”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叫出来,米佳就扑了上去,双手抱住他举了起来,一下子就把他从大厅举到他刚才领他们俩去过的右面那个房间。

“我把他扔在那边地上了!”他一回来就通报说,激动得直喘气。“这坏蛋,居然敢打架,看样子他回不来了……”他关上一扇门,让另一扇敞着,对小个子波兰人喝道:

“阁下,你也上那儿去好吗?请!”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老爷,”特里丰·鲍里瑟奇大声说,“你把输给他们的钱收回来吧!这笔钱等于是从你身上偷去的。”

“我不想收回自己的五十卢布!”卡尔加诺夫突然回答。

“我那二百卢布也不想要了!”米佳高喊,“我无论如何也不收回,这些钱留给他作个安慰吧。”

“好极了,米佳!你真行,米佳!”格鲁申卡大声喊道,她的叫喊声中露出切齿痛恨的声调。小个子波兰人气得脸色发紫,但一点也没有改变神气活现的架势,他刚要向门口走去,又突然停了下来,对格鲁申卡说:

“小姐,如果你还愿意跟我走——咱们一起走,要是不愿意——那就再见了!”

他因为恼羞成怒而不停地喘着粗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此公颇有个性:发生了这一切以后他还指望格鲁申卡会跟他走——自我估计也实在太高了。米佳在他身后碰上了门。

“您把门锁上。”卡尔加诺夫说。但门锁咔嚓一响,他们自己把门锁上了。

“太好了!”格鲁申卡说。“太好了!活该!”

八、梦呓

一场类似狂欢、人人都可以参加的宴会开始了。格鲁申卡第一个大声嚷嚷着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得酩酊大醉,像上次一样,你记得吗?米佳?我们上次是在这里交上朋友的!”米佳自己像在做梦一样,并预感到了“自己的幸福”。不过格鲁申卡一直要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走吧,去乐一乐吧,去叫大家跳舞,尽情欢乐,‘小屋,你也跳吧,炉子,你也跳吧,’和上次一样,和上次一样!”她不停地大声嚷嚷。她兴奋极了。米佳连忙去安排。参加合唱的人都集中在隔壁房间里。大家现在坐着的这个房间本来就不宽畅,而且还用花布帘子隔成两半,在帘子的那一边又放了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鸭绒被褥,堆放着小山一般高的枕头。这幢楼里所有四个“干净”房间也都放着床。格鲁申卡就坐在门口,米佳给她搬来了扶手椅:她完全像“上一次”,即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纵酒豪饮时那样坐在那里欣赏合唱和舞蹈。前来唱歌跳舞的就是原来的那些姑娘。演奏提琴和洋琴的犹太人也来了,盼望已久的、载着葡萄酒和食品的三驾马车也赶到了。米佳忙着张罗。走进房间里来看热闹的都是些农民和农妇,他们本来已经睡下,可是被吵醒了。他们猜到会有像一个月以前那样丰盛的招待。米佳不时和熟人打招呼,拥抱,努力回忆他们的脸,不断打开酒瓶,见到谁就给谁斟酒。姑娘们非常喜欢喝香槟,而男人们更喜欢朗姆酒和白兰地,特别是热乎乎的五味酒。米佳吩咐给所有的姑娘都煮可可茶,让三个茶炊整夜都烧得旺旺的,给每位来客准备好热乎乎的茶和五味酒:谁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一句话,出现了乱哄哄的荒唐的场面,米佳则如鱼得水,越是荒唐他就越起劲。如果那时候有哪一个乡下人向他讨钱,他一定会掏出全部钞票,东一张西一张随手散发。正因为这样,大概是为了保护米佳,老板特里丰·鲍里瑟奇围着他寸步不离,似乎今天晚上他打定主意不想睡了,但他喝得很少(总共只喝了一杯五味酒),警觉地按自己的方式照顾着米佳的利益。在需要的时候他会亲切而讨好似的制止他、劝阻他,像上次那样,不让他随便把“雪茄和莱茵葡萄酒”分给农民,更不用说是钱了,他对姑娘们喝甜酒和吃糖果大为不满。“她们满身都是虱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说,“我常用脚踢她们,我还要她们把这看作荣幸——她们就是这样的贱货!”米佳又想到了安德烈,吩咐给他送一杯五味酒去。“我刚才委屈了他,”他轻轻地和动情地反复念叨说。卡尔加诺夫起先不想喝酒,也很不喜欢姑娘们的合唱,但是他喝过两三杯香槟以后竟然乐不可支了。他到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笑个不停,对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赞不绝口,夸奖歌唱得好,音乐也好听。乐呵呵、醉醺醺的马克西莫夫一步也不离开他。格鲁申卡也开始有醉意了,指着卡尔加诺夫对米佳说:“他是个多么可爱、多么出色的小伙子!”米佳听了马上跑过去跟卡尔加诺夫和马克西莫夫亲吻。啊,他已经预感到大有希望;她还没有对他讲过这方面的话,显然是故意拖延不说,只是偶尔用亲切而火辣辣的目光看他一眼。最后,她终于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当时她自己还坐在门口的扶手椅里。

“刚才你走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你进来的样子真可怕!……简直把我吓坏了。你怎么会愿意把我让给他,啊?难道你真的愿意?”

“我不愿意毁掉你的幸福!”米佳高兴得嘟嘟囔囔回答她。其实她也不需要他回答。

“哦,你走吧……去乐一下吧,”她又要赶他走,“别难过,我会再叫你来的。”

他离开了。她又开始听唱歌,看跳舞,同时,不管他在哪里,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一刻钟以后,她又叫他,他便马上跑过来。

“好,现在你在我身边坐下,告诉我,你昨天怎么会知道我上这儿来了,是谁首先告诉你的?”

米佳开始详详细细讲了,他讲得颠三倒四,杂乱无章,但很有感情,不过他显得很奇怪,常常突然皱起眉头,不时停顿。

“你干吗皱眉头啊?”她问。

“没什么……我把一个病人留在那儿了,要是他已经痊愈了,要是知道他会痊愈……我宁愿自己少活十年!”

“如果他是个病人,那就让上帝保佑他。你难道真的想明天开枪自杀?你这傻瓜,又是为什么呢?我就喜欢像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人。”她嘟囔说,舌头已经不太灵活了。“你真的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吗?啊?你这傻瓜,难道真想在明天开枪自杀?不行,暂时别着急,明天我也许要对你讲一句话……不是今天讲,而是明天。你希望今天讲?不,我今天不想讲……好,现在去吧,去乐一下吧。”

不过有一次,她把他叫来的时候,似乎显得有些困惑和担心了。

“你为什么发愁?我看你是在发愁……是的,我已经发现了。”她说,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你在那里和乡下人亲吻,大声嚷嚷,可我发觉你有点不对劲。别这样,你应该快活,我很快活,那你也要快活……我现在爱一个人,你猜是谁?……哎,瞧,我的小家伙睡着了,他喝醉了,我的心肝。”

她指的是卡尔加诺夫:他真的醉了,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其实也不仅是因为喝醉了才睡着的,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或者用他的说法——“无聊”。姑娘们酒越喝越多,她们唱的歌也越来越变得猥亵和放肆,最后终于使他感到十分沮丧。她们的舞蹈也是如此:两个姑娘装扮成狗熊,而斯捷潘尼达,那个泼辣的姑娘,手拿棍子扮作耍熊的人,她立刻“耍起”她们来了。“加油,玛丽亚!”她大声叫喊。“不然我可要用棍子揍你了!”最后,在围得水泄不通的农民和村妇的一片哄笑声中,两头熊倒在了地板上,样子极不雅观。“随她们去吧,随她们去吧。”格鲁申卡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宽容地说,“大家难得有一天快活快活,他们怎么会不尽兴呢?”卡尔加诺夫看到这种场面,好像受了玷污似的。“这太下流了,这都是些民间陋习。”他边说边退到一旁。“这是他们在仲夏通宵达旦守候太阳的时候搞的春季节日游艺。”他特别不喜欢那首舞蹈节奏强烈的“新”歌,歌词内容是一位老爷去试探姑娘:

老爷试探姑娘,

问她们爱他不爱?

但姑娘认为老爷是不能爱的:

老爷打人挺厉害,

这样的人我不爱。

后来茨冈人来了,他也试探:

茨冈人试探姑娘,

问她们爱他不爱?

不过茨冈人也是不能爱的:

茨冈人要偷盗,

我就会苦恼。

还有很多人都来试探姑娘,甚至还有大兵:

大兵试探姑娘,

问姑娘爱他不爱?

大兵也遭到轻蔑的拒绝:

大兵成天背背包,

我也要跟着他跑……

接下来是几句极其猥亵的歌词,都不加掩饰地唱了出来,还引起了听众的喝彩。最后唱到商人便结束了:

商人试探姑娘,

姑娘爱他不爱?

原来姑娘都爱商人:

因为商人做买卖,

一切由我说了算。

卡尔加诺夫听到后来甚至发火了:

“这全是陈年老调。”他高声说,“不知道是谁替他们编的!就缺铁路工或犹太人没来试探姑娘了,不然他们准能战胜所有的人。”他像受了委屈,马上说他感到无聊,坐到沙发上一会儿就打起盹来。他那漂亮的脸蛋有点苍白,仰靠在沙发靠垫上。

“瞧,他多么漂亮!”格鲁申卡说着把米佳领到他跟前。“我刚才给他梳了头,他的头发像亚麻那样浓密……”

她亲切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卡尔加诺夫一下子睁开了眼,看了看她,欠起身子非常关切地问马克西莫夫在哪里。

“你瞧他需要的是谁?”格鲁申卡笑了起来。“你跟我一起坐一会儿吧。米佳,你去把马克西莫夫找来。”

这时候马克西莫夫已经离不开姑娘了,他只是偶尔才离开一会儿给自己斟一杯蜜酒,他已经喝了两碗可可茶。他脸色通红,鼻子发紫,眼睛变得湿润而愉快。他跑过来说,他马上要在“一支小曲的伴奏下”跳“萨博奇叶舞”。

“我小时候就学会了这些高雅的舞蹈……”

“米佳,你去吧,跟他一起去,我从这里看他跳得怎样。”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尔加诺夫大声说,以十分天真的方式拒绝了格鲁申卡要跟他一起坐一会儿的建议。大家都跑去看跳舞了。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个萨博奇叶舞,但除了米佳以外,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称赞。整个舞蹈从头到尾是双腿向外张开的跳跃,脚底朝上。马克西莫夫每跳跃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脚底。卡尔加诺夫一点也不喜欢,可是米佳却去亲吻这位舞蹈家。

“好,谢谢。跳累了吧?你在这儿找什么?要吃糖吗?兴许想抽一支雪茄?”

“来一支香烟吧!”

“不想喝一点酒吗?”

“我刚喝过蜜酒……您有没有巧克力糖?”

“桌子上有一大堆呢,随你挑,我的宝贝!”

“不,我要香草巧克力……老人吃的那种,嘻嘻。”

“没有,老兄。”

“你听着!”“老头儿”突然俯下身子凑近米佳的耳朵,“就是那个小姑娘,玛丽尤什卡,嘻,嘻,要是可以,我想认识一下,您帮个忙吧……”

“你居然动这个脑筋,不行,老兄,别胡来!”

“我真的对谁都没有坏心眼。”马克西莫夫灰心丧气地小声说。

“那好,那好。老兄,这里只唱唱歌跳跳舞,不过管它呢,见鬼!你等等……这会儿你先吃一点、喝一点、玩一会。要钱吗?”

“待会儿也许要钱的。”马克西莫夫笑着说。

“好,好……”

米佳感到头疼。他进入堂屋,来到这幢房子内侧的那条围绕庭院的木回廊上。新鲜的空气使他清醒过来。他独自一人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突然用双手捧住了脑袋。他那零乱的思想一下子连贯起来,种种感觉融为一体,内心豁然开朗。但这又是多么可怕、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啊!“如果要自杀,那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他头脑里闪过这样的想法。“去拿手枪,把它拿到这里来,就在这个肮脏阴暗的角落里了结吧!”他站在那儿犹豫了约摸一分钟。刚才,当他赶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干下了可耻的勾当,已经有过偷窃行为,已经杀了人……但那时心里要好受些,啊,要好受得多!因为那时一切都已完了:他失去了她,已经让给别人,对于他来说,她已经死了,消失了——啊,那时的判决对他来说要轻松些,至少是无法避免的,必要的,因为还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世界上呢?可是现在!难道现在的情况跟那时一样吗?现在至少那个幽灵、那个怪物已经没有了:她那位“原先的”、“无可争辩的”、命中注定的情人已经消失得踪影全无了。可怕的幽灵一下子变成了猥琐不堪、滑稽可笑的东西;他已经被关进卧室锁了起来。他再也不回来了。她感到惭愧,他从她的眼神里已经清楚地看出她爱的是谁。因此,现在才应当好好活下去……可是却又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啊,真该诅咒!“上帝啊,你让那个倒在围墙旁的人复活吧!你把这场灾难从我头上驱散吧!上帝啊,你不是对像我这样的罪人显示过奇迹吗!假如老人还活着,那么会怎样,会怎么样呢?啊,那么我一定把另外一件丑事造成的耻辱洗刷干净,我一定把偷来的钱还回去,归还原主,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搞到这笔钱……耻辱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只会永远铭记在心!但这不可能,绝不可能,啊,这不过是实现不了的胆怯的幻想罢了,唉,真该死!”

但是幸福的希望之光在黑暗中突然在他面前闪烁。他拔腿就跑,冲向房间——回到她身边,再回到她身边,回到他永恒的女王的身边!“她一小时、一分钟的爱不是也能抵上他那处于耻辱的折磨中的余生吗?”这个古怪的问题紧紧攫住了他的心。“去找她,去找她一个人,见到她,听她说话,别的什么也不想,忘记一切,哪怕只是在这一夜、一小时、一刹那!”在堂屋门口,还在回廊上,他和老板特里丰·鲍里瑟奇撞了个满怀。他发觉老板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好像是来找他的。

“你怎么啦,鲍里瑟奇,是要找我吧?”

“不,不是找您。”老板似乎突然慌了神。“我干吗要找您?可您……刚才在哪儿?”

“你怎么这样没精打采?你没有生气吧?你再等等,一会儿你就可以睡觉了……现在几点了?”

“快三点了。可能三点都过了。”

“我们快结束了,马上就结束。”

“说什么呀,没有关系。随便玩多久都可以……”

“他怎么啦?”米佳想了想,就跑进姑娘们跳舞的房间。但她不在那儿,天蓝色的房间里也没有。只有卡尔加诺夫一个人在沙发上打盹。米佳看了看帘子后面——原来她在里面。她坐在角落里的箱子上,双手和头趴在旁边的床上,正在伤心哭泣。她尽量克制自己,压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听到。一看到米佳,她就招手叫他过去。他跑了过去,她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米佳,米佳,我真的爱过他!”她开始轻轻地对他说。“我深深地爱他,爱了整整五年,五年来我一直、一直爱他。我是爱他,还是爱我的怨恨呢?不,我爱的是他!唉,是爱他呀!我说我爱的是我的怨恨而不爱他,那是我在撒谎!米佳,我那时只有十七岁,那时他跟我在一起是那样亲热,那样快活,常常为我唱歌……也可能只是我这个傻姑娘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呢,天哪,一点儿也不像那一个,完全不是他,而且脸也不像他。我跟季莫费一起来的时候,一路在想:‘我怎样与他见面,说些什么,我们将怎样互相瞅着……’我紧张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可是想不到他好像把一盆脏水泼到了我的头上。他说话完全像一个教师爷:说的全是那些深奥的、一本正经的话,见面时架子十足,弄得我十分尴尬。连一句话都搭不上。我开始还以为他在那高个子波兰人面前感到不好意思。我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心里在想:为什么现在的他连一句话都不会讲了?你知道吗,这是他妻子使他变坏了,就是当初他抛弃了我再跟她结婚的那个女人……这是她改变了他。米佳,真丢脸啊!唉,我丢尽了脸,米佳,我为我的一生都觉得害臊。这五年真该诅咒,该诅咒!”她的眼泪又簌簌流了下来,但没有放开米佳的手,一直紧紧握着。

“米佳,亲爱的,你等一等,别走,我要对你讲一句话。”她低声说,突然向他仰起脸来。“听着,你告诉我,我爱的是谁?我爱着这里的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你就告诉我吧。”她那哭肿了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两只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刚才雄鹰走了进来,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你这傻瓜,你爱的就是这个人呀。’我的心马上悄悄对我说。你一进来,一切都变得明朗了。‘他怕什么呀?’我在想。你是害怕了,真的害怕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我想他决不会怕他们——难道你还怕什么人吗?他是怕我,我想,他只怕我。费妮娅肯定已经对你这个傻瓜讲过,我对着窗子向阿廖沙大声说我爱了米坚卡一个小时,而现在我要去……爱另一个人了。米佳,米佳,我这个傻瓜怎么想得出来,爱了你以后再去爱另一个人!你原谅我吗,米佳?你原谅不原谅?你爱我吗?爱我吗?”

她一跃而起,用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米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脸孔、她的微笑,突然紧紧抱住了她,拼命吻她。

“我折磨过你,你原谅吗?我出于怨恨才折磨你们男人。我是因为怨恨才使那个老家伙神魂颠倒的……你记得吗,有一次你在我家里喝酒,摔了一只酒杯?我记住了,今天我也摔了一只酒杯,为‘我这颗卑鄙的心’喝了酒。米佳,我的鹰,你怎么现在不吻我了。吻了一次就松开了,只是看着我,听我说……我的话有什么好听的!吻我吧,紧紧地吻我,就这样。如果要爱,那就热烈地爱!我现在是你的奴隶,一辈子都做你的奴隶!做奴隶是美妙的!……吻吧!你揍我,折磨我,随你怎样摆布都行……唉,我真的也该受折磨……慢着!你等等,以后吧,我现在不愿意……”她突然把他推开,“你走开吧,米坚卡,我现在要去喝个痛快,直到喝醉为止,喝醉了去跳舞,我要这样,我就要这样!”

她挣脱了他,从帘子后面跑了出来。米佳像喝醉了似的跟着她。“算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为了这一分钟我愿意交出整个世界。”米佳闪过这样的念头。格鲁申卡真的一口气喝完了一杯香槟酒,很快就醉了。她坐在扶手椅里,还在原来的地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的两颊潮红,双唇灼热,原来闪闪发亮的眼睛变得慵倦,火辣辣的目光十分诱人。连卡尔加诺夫都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刺了一下。他走到她跟前。

“你知道吗,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吻过你?”她口齿不清地对他说。“我现在醉了,真的……你还没有醉?米佳为什么不喝酒呢?你怎么不喝,米佳?我喝过了,可是你不喝……”

“我醉了!我不喝也醉了……你使我醉了,而现在我还要用酒灌醉自己。”他又喝了一杯——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正是喝了最后这杯酒他才醉了,突然醉了,而在这之前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记得很清楚。从这时候开始,他身边的一切像在梦魇中一样旋转翻腾。他走来走去,笑声不断,和大家说话,这一切似乎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以后回忆起来,当时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火辣辣的感觉在他心里不断涌上来,“好像心里有一团烧红的炭一样”。他走到她跟前,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听她说话……她变得特别喜欢说话,把人家一一招呼过去,她突然会招手让某个参加合唱的姑娘走到她身边,那姑娘来了以后她就吻她,再放她回去,或者有时候也替姑娘画十字。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会哭起来。那个被她叫做“小老头”的马克西莫夫使她非常开心。他不停地跑来吻她的手,吻她的“每一个手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自己还唱着一首古老的歌曲跳了一个舞。遇到歌词中的叠句便跳得格外起劲:

小猪儿咕咕咕,

小牛儿哞哞哞,

小鸭儿嘎嘎嘎,

小鹅儿呷呷呷,

小鸡儿穿堂走,

叽叽喳喳也开了腔,

哎哟,也开了腔呀!

“给他一些东西吧,米佳。”格鲁申卡说,“送些东西给他,他很穷。唉,那些穷苦受气的人呀!……你知道吗,米佳,我要进修道院。不,说真的,我总有一天要进修道院的。今天阿廖沙对我讲的那些话一辈子都忘不了……是的……今天就让我们一块儿跳舞吧。明天进修道院。今天咱们跳个痛快。我要闹着玩,善良的人们,这算不了什么,上帝会宽恕的。要是我是上帝,我会宽恕所有的人:‘我可爱的有罪的人们,从今天起我宽恕大家。’我也要去请求宽恕:‘善良的人们,宽恕我这个蠢女人吧。’我就这么说。我是野兽,这是真的,可是我想祈祷。我施舍了一根葱。像我这样狠毒的女人特别想祈祷!米佳,让他们跳舞吧,别去妨碍。世界上的人都是好的,全都是好的。活在世上是美好的。虽然我们坏,但活在世上是美好的。我们又坏又好,既坏也好……且慢,请问各位,请告诉我,你们全部走过来,我来问你们: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这样好?我真的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你们说吧:为什么我这样好?”格鲁申卡含糊不清地说,醉得越来越厉害了。最后她干脆宣布说现在她自己想跳舞了。她刚从扶手椅中站起来就身子一晃。“米佳,别再给我喝酒了。就是我要喝,你也不要给我。酒不会让人安宁的。我觉得一切都在旋转,连炉子也在旋转,什么都在旋转。我要跳舞,让大家看我跳舞,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她当真是这么想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麻纱小手绢,右手抓住手绢的一角,准备在舞蹈时挥动。米佳开始张罗,姑娘们安静下来,做好了一招手就为舞蹈伴唱的准备。马克西莫夫听说格鲁申卡要亲自跳舞,兴奋得尖叫着走到她面前一面跳一面唱:

腿儿细,腰杆硬,

小尾巴儿像弯钩,

但格鲁申卡对他挥了挥手帕,把他撵走了:

“嘘!米佳,大家怎么不来呀。让他们都来……看。把锁在里面的两个人也叫来……干吗把他们关起来。告诉他们我在跳舞,让他们也来看我跳舞……”

米佳醉醺醺地走到锁着的门前,举拳敲门叫波兰人出来。

“喂,你们……这些波德维索茨基,出来,她要跳舞了,叫你们出来。”

“无赖!”只听到一个波兰人在大声叫骂。

“你是小无赖!你是卑鄙小人,你就是这么个东西。”

“你最好别嘲笑波兰人了。”卡尔加诺夫以教训的口吻说,他也醉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给我住口,你这小家伙!我骂他是卑鄙小人,并不等于波兰人都是卑鄙小人。一个无赖不等于波兰。住口,小白脸,吃糖吧。”

“唉,这是些什么人啊!他们好像不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想和解呢?”格鲁申卡说着就走过去跳舞了。合唱队一下子唱起了《哎哟,堂屋啊,我的堂屋》。格鲁申卡向后仰起了头,朱唇半启,绽开笑容,开始晃动手帕,突然,她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一下,莫名其妙地在房间中央站住了:

“我没有力气了……”她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请原谅,没有力气了,我不能跳了……对不起……”

她向合唱队鞠躬行礼,然后依次向四面八方行礼。

“请原谅,对不起……”

“你喝醉了,小姐,你喝醉了,漂亮的小姐。”大家说。

“她喝醉了。”马克西莫夫笑嘻嘻地向姑娘们解释说。

“米佳,把我带走……把我抱走,米佳。”格鲁申卡有气无力地说。米佳冲到她面前,双手抱起她,带着自己珍贵的猎物跑进帘子后面。“好了,现在我一定得离开了。”卡尔加诺夫想了想,就从天蓝色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随手掩上了两扇门。但大厅里的人喝得正来劲,还在继续狂饮,甚至更加热烈。米佳把格鲁申卡放在床上,紧紧吻着她的双唇。

“别碰我……”她含糊不清地恳求他,“别碰我,暂时我还不是你的……我已经说过我属于你,但现在你别碰……可怜可怜吧……当着那些人的面,在那些人身边可不能这样。他在这里。这里太肮脏下流了……”

“我听你的!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崇拜你!”米佳喃喃地说。“是的,这里肮脏下流,啊,这地方大家都讨厌。”他仍然把她搂在怀里,跪在床旁的地板上。

“我知道,你是野兽,但你是高尚的。”格鲁申卡费劲地说,“这应该是光明正大的……以后要光明正大……我们要做诚实的人,要做善良的人,不要做野兽,而要做善良的人……把我带走吧,走得远远的,你听见没有……我不愿留在这个地方,要走得远远的,远远的……”

“噢,是的,是的,一定!”米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啊,我现在宁愿以一生换取一年,只要能知道那件流血的事情!”

“什么流血?”格鲁申卡困惑地反问一句。

“没有什么!”米佳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格鲁莎,你要我诚实,可我是个贼。我偷了卡坚卡的钱……真可耻,真可耻啊!”

“偷了卡坚卡的钱?偷了那小姐的钱?不,你没有偷。把钱还给她。拿我的钱去还给她……你叫嚷什么呀?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钱对于我们有什么大不了呢?反正迟早都会花光的……我们这种人还能不乱花吗?咱们最好一起去种田。我就想用这双手挖地。要劳动,听见没有?这是阿廖沙吩咐的。我今后不再是你的情人,我将忠实于你,做你的奴隶,为你干活。我们俩一起去见那位小姐,向她鞠躬,求她宽恕,然后再离开。即使她不宽恕,我们也要离开。不过你把钱给她,把爱情给我……你别爱她,再也不要爱她了,要是你再爱她,我会把她掐死……我会用针把她两只眼睛挑出来……”

“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到了西伯利亚我也会爱你……”

“为什么要到西伯利亚呢?好吧,要是你愿意到西伯利亚也行,反正都一样……我们要在那儿工作……西伯利亚都是雪……我喜欢乘车在雪地里走……还要挂上铃铛……听到铃声了吗……什么地方铃声在响?有人来了……现在不响了。”

她娇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一会儿。远处真的传来了铃声,突然又不响了。米佳俯下身子把头枕在她的胸脯上。他没有觉察到铃声如何中止的,也没有发现歌声突然同时消失了,取代歌声和纵酒喧闹的是突然笼罩在整幢楼里的死一般的寂静。格鲁申卡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我睡着了?是的……铃铛的声音……我睡着了,做了个梦:好像我坐车在雪地上走……铃铛声不停地响着,而我在打盹。好像我和亲爱的人,和你一起坐在车里。走了很远很远……我拥抱你,吻你,紧紧偎依着你,我似乎感到有点冷,雪白得发亮……你知道吗,夜里白雪耀眼,月光照人的时候,我好像不是在人世间一样……我醒过来看到心上人就在身边,这有多好啊……”

“在身边。”米佳喃喃地说,吻她的衣服、胸脯和手。突然他感到有点纳闷:他觉得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但不是看他,不是看他的脸,而是望着他头顶上方,神情是那么专注,简直到了令人奇怪的地步。突然她脸上露出了惊讶,甚至几乎是恐惧的表情。

“米佳,这是谁在那里向我们这儿张望?”她突然轻声说。米佳转过身子一看,只见真的有人撩起了帘子在仔细打量他们。而且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他一跃而起,朝那个张望的人走去。

“过来,请到我们这边来。”有一个人对他说,声音不大,但口气很坚决,很强硬。

米佳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一动不动站住了。整个房间挤满了人,但不是原先的那一伙人,完全是新来的。他感到背上一阵冰凉,打了个哆嗦。他一下子认出了所有在场的人。那个高高的胖老头,穿着大衣,戴着警徽帽子的是县警察局局长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而这个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穿着入时、“总是穿着刷得油光锃亮的皮靴”的人是副检察官。“他有一块价值四百卢布的高级手表,他给他看过。”这个年轻的小个子,戴眼镜的……米佳只是忘记了他的姓,但他也认识,见过面:他是侦查员,是法庭侦查员,毕业于“国立法律学校”,刚到任不久。这一个是区警察分局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耶维奇,他也认识他,是朋友。可那些挂着小铜牌的人,他们来干什么?还有两个乡下人……卡尔加诺夫和特里丰·鲍里瑟奇也站在那边门口……

“先生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先生们?”米佳刚说了这句话,突然好像身不由己地,好像无法控制似的直着嗓子大声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镜的年轻人突然向前跨了一步,走到米佳跟前,威风凛凛却又有点仓促地说:

“我们有事找您……总之,请您到这边,到这边,到沙发这儿来……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您解释一下。”

“老人!”米佳疯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他像被砍倒似的颓然坐到身边的凳子上。

“你明白了没有?你明白了!弑父的混蛋,你老爹的血在控诉你!”年老的县警察局长走到米佳跟前,突然大喊道。他气得无法控制自己,满脸通红,浑身直打战。

“但这是不可以的!”小个子青年大声喊道,“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请让我一个人跟他说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闹出这样的场面。”

“这简直是场噩梦,先生们,是噩梦!”县警察局长大声说,“瞧他这模样:深更半夜,醉醺醺的,和不正经的女人在厮混,而且还沾满了父亲的鲜血……噩梦!一场噩梦!”

“我千万求您,亲爱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请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吧,”副检察官迅速地轻轻对老人说,“不然我将不得不采取……”

但小个子侦查员没有等他说完,便对着米佳坚决而严肃地大声说:

“退伍中尉卡拉马佐夫先生,我必须向您宣布,您被指控于今晚杀害了您的父亲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

他还讲了一些话,检察官也似乎插了几句,米佳虽然听着,却已经无法理解了。他用古怪的目光扫视着所有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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