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上(2/2)
那是两年前。不。三年。是的,三年前。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玛利亚,玛利亚·艾斯特。是叫那个名字吗?她甜美的面孔温暖着他夜晚的梦境。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坐在她身边,风吹动着她黑色的鬈发,他突然伸出手,用手指触摸女孩炽热的下巴。她此刻在哪里?在哪个屋檐下入睡?如果再见面,他还能认出她吗?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他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在那十五天的时间里,他每天都和她聊上几分钟,然后她就消失了。事情的全部就是这样,别无其他。她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假若她知道了,会说什么呢?是的,现在他想起来了,她叫玛利亚。但那重要吗?一点儿也不重要。整件事最美的部分,在于她的眼睛散发出的甜蜜的温暖,一会儿绿,一会儿褐。还有她的沉默。埃尔多萨因记得那些火车上的时光;他坐在女孩身边,她的头落在他的肩上,他的手指绕着她的鬈发,而十五岁的女孩在沉默中颤抖。假如她得知他正在计划杀死一个人,她会说什么?也许她根本不懂那个词的含义。埃尔多萨因记起她是如何带着女学生的腼腆抬起手臂,将手放在他长满胡须的粗糙的面颊上;也许那份遗失的幸福正是他所需要的,用来抹去人类面孔的丑陋痕迹。
此刻,埃尔多萨因开始自我反省。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想法?是谁给他的权力?从什么时候起,预备杀人犯也开始思考了?然而,他因体内的某个东西而感谢宇宙。是谦卑还是爱?他不知道,但他明白,在支离破碎的生活中有一丝甜蜜,他认为,当一个可怜的灵魂发疯时,它是带着感激之情离开地球上的痛苦的。而在这份怜悯之下,一股无法遏制的、近乎讽刺的力量将他的嘴唇轻蔑地噘起。
上帝是存在的。上帝隐居在某些人的皮囊之下,那些人记得当地球还是处女地时的模样。他的体内也住着一个上帝。有可能吗?他摸了摸鼻子(因巴尔素特的耳光而仍然疼痛不已的鼻子),那股不可遏制的力量在他心里重复着:他疼痛的皮囊下面隐藏着一个上帝。但刑法里有规定杀人的上帝会受到什么惩罚吗?假如他对法官说:“体内住着上帝也犯罪吗?”法官会怎么回答?
难道不是吗?在清晨的黑暗中、在树木滴露的湿润中,流淌过他体内的这份爱、这份力量,难道不是上帝的本性吗?那个回忆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椭圆形苍白的小脸,绿眼睛,黑色的鬈发时不时地被微风轻拂过脖子。一切是多么简单啊!他想得入了迷,什么话也不需要说。即使他完全有可能在滴露湿润的树下想着那个女孩想到发疯。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为什么此刻他的灵魂与夜间那个中魔的灵魂如此不同?因为夜晚只能孕育阴暗的念头?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此刻的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在树下微笑。这一切难道不是惊人的荒谬吗?“忧郁的皮条客”,堕落的瞎女人,埃尔格塔和他的救世主神话,“占星家”,所有这些让人费解的幽灵,他们说着人话,他们的话语中带着肉欲。与靠在常春藤边的柱子上、感到生命涌向胸口的他相比,他们又是什么呢?
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在火车上将头落在他肩上的女孩。埃尔多萨因闭上了眼睛。土地刺鼻的气味让他不寒而栗。他疲惫的肉体感到一阵眩晕。
有人朝他走来。从车站传来一阵刺耳的哨声。戴着棒球帽或大檐帽的人们在远处行走。
他究竟在这儿做什么?埃尔多萨因眨了眨一只眼,知道自己在欺骗上帝,在扮演一个无法逃脱上帝诅咒的小丑。然而,一道道黑暗时不时在他的眼前闪过,一阵迟钝的麻醉一点儿一点儿浸入他的意识。他想要违反什么。违反常规。假如那儿有一堆干草,他会纵火引燃它们……什么东西让他的脸肿了起来:是因疯狂而产生的凶恶表情;突然,他转向一棵树,跃身一跳,抓住一根枝干,紧紧握住它,用脚勾住树干,手肘用力,成功爬上了那棵刺槐的树丫。
他的鞋子在泛着光泽的树皮上滑落,树枝轻轻拂打他的面孔,他伸长手臂,抓住一根枝干,从湿润的树叶之间观察。下方的街道沿着斜坡,蜿蜒在树木的群岛之中。
他在树上。他违反了常规,只是为了违反常规而违反常规,没有其他缘由,如同一个人仅仅因为被路人撞了一下就将对方杀死,只是为了看看警察是否能够逮住他。在东方,阴郁的烟囱耸立在绿条纹的天空中;在更远的地方,绿色的山林犹如可怕的象群一般,充斥着班菲尔德的低地,而他却依旧那么悲哀。违背常规也不足以让他感到幸福。然而,他用尽力气,大声喊道:
“嘿!沉睡的野兽们:嘿!我发誓……但不……我想要违反常理,小动物们,不要惊慌……不。我想要宣扬的是勇气,是新生活。我在树上对你们说话,我并非‘在桉树上’西语“en palra”(在桉树上)亦有“进退两难,处于窘境”的含义。——译者注,我是在刺槐上。嘿!沉睡的野兽们!”
埃尔多萨因很快没了力气。他看了看四周,为自己所处的位置感到惊讶,接着,那个遥远女孩的面孔像一朵花儿一般在他心里绽放。他为自己出的丑关于这一场景,埃尔多萨因对我做出了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是他因模仿发疯的状态而感到无比愉悦,犹如一个“明明只喝了一杯酒,但为了戏弄朋友们而假装喝醉了”的人。他苦笑着对我解释,他还说,在从刺槐树下来后,他感到十分羞愧,仿佛一个在嘉年华乔装打扮的小丑,非但没有逗得观众开心,反而被众人辱骂。“我非常厌恶自己,甚至想要自杀,却遗憾没有随身携带手枪。直到后来回到家换衣服的时候,我才发现,之前在外面的时候手枪就一直装在我的裤兜里。”——评论者注而大为羞愧,从树上爬了下来。他彻底被打败了。他是个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