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2)
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打开书桌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举着它,很随意地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决定要不要把它给我。虽然从我坐着的角度看去,那东西是倒着的,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是什么。这个东西放在过去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是一本杂志,从封面上看是一本女性杂志。有光纸上是一名女模特儿,烫着头发,脖子上围着围巾,嘴上涂着口红,身穿秋令时装。我以为这类杂志已经完全销毁,没想到还幸存下一本,藏在大主教的私人书房里,人们最不可能想到会有这种东西的地方。他低头望着模特儿,在他面前画面是正的。他仍在微笑,他特有的充满哀愁的微笑。在动物园里面对一只濒临灭绝的动物时,人们常常会有这种表情。
他把杂志像鱼饵一般在我面前晃悠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心中如饥似渴。这种渴望所产生的力量如此巨大,令我十个手指尖都痛起来。与此同时,我也看出自己这种渴望的浅薄与荒唐,因为我曾经对这类杂志是那么的满不在乎。只有在牙科候诊室或飞机上我才读这类书,有时也买几本带到酒店客房,用来消磨等待卢克的无聊时光。通常我一页页翻完后,便顺手一扔,这种东西实在太多,弃之毫不可惜。一两天过后,我就根本想不起来里面都讲些什么了。
然而此时此刻我全想起来了。那些杂志充斥着希望与承诺。它们介绍各种使人容貌焕然一新的手法,替人设计不计其数的各种可能,这些可能伸展开来,就像面对面摆在一起的两面镜子里的映像,不断延伸扩展,一个又一个地呈现对方的影子,直至消失。它们向人提供一个又一个的冒险经历,一个又一个的衣橱,一种又一种的美容术,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它们让人看到青春可以再来,美貌可以永驻,痛苦可以征服、超越,爱情可以绵绵无尽。那些杂志给人的真正承诺是永恒与不朽。
那便是此刻他下意识地举在手上的东西。他飞快翻动着书页。我情不自禁地探过身去。
这是一本旧杂志,他说,一件老古董。我想是七十年代出的。流行杂志。就像一位佳酿品尝家随口说出一种名酒。我想你会有兴趣看看。
我踌躇不定。也许他在试探我,考验我的信仰究竟到了多深的地步。这是不允许的,我说。
这里允许,他轻轻地说。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最大的禁忌都打破了,我何必还畏首畏尾,犹豫不定,在意其他什么小规矩?何况要讲清规戒律,除了这个,还有那个,根本是没完没了,不一而足,我怕得过来吗?在这扇不同寻常的房门后面,所有的忌讳禁令都失去效力。
我从他手里接过杂志,摆正。童年时代司空见惯的形象重新回到眼前:无畏、从容、自信。她们挥动手臂的样子,仿佛要拥有宇宙。她们双脚叉开,稳当当地立足于大地。她们的姿势中有某种属于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但我脑海中浮现的是英俊王子,而不是头戴女士帽,留着鬈发的少女。不错,那些坦率诚恳的眼睛被化妆品涂得是有些暗淡模糊,却好比猫眼一般,紧盯不放,伺机而扑。她们没有恐惧,也不依附某人,既没有穿斗牛士的红披风和粗花呢服装,也没有高及膝盖的长筒靴。这些女人只是如同海盗一般,提着女性味十足的公文包,豪夺掠抢,满足她们难看、贪婪的利齿。
我一边翻着杂志,一边感觉到大主教在注视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而他却很高兴看我做这件事。我应该有罪恶感,根据丽迪亚嬷嬷的看法,我是在自甘堕落。但我没有丝毫罪恶感。相反,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张陈旧的英王爱德华时代的海滨风光明信片:放荡不羁。接下来他还会给我什么?腰带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问他。
我们中有些人,他说,还保留着对旧事物的喜爱。
可照理说它们全都被烧光了,我说。当时是一家不漏地搜,然后点起火堆……
在大众手里充满危险的东西,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嘲弄又不像是嘲弄,在另外有些人手里却可以完全放心,因为他们的动机……
无可指责,我接过他的话。
他严肃地点点头。我看不出他是否当真。
可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你叫他怎么回答?难道要他回答是以我的痛苦为代价,为他自己找乐子吗?因为他一定清楚,回忆过去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然而,他的回答令我始料不及。除了你,我还能给谁看呢?他说话时,脸上又出现那种悲哀的表情。
我可以往前再迈一步吗?我心想。我不想强迫他,逼他走得太远,太快。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是可有可无。不过,我还是开口了,语气尽可能温柔:那夫人呢?
这个问题似乎令他颇为费神。行不通的,他说。她不会明白。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她已经不大跟我说话。我们之间似乎已越来越谈不拢了。
于是一切真相大白:原来夫人与他同床异梦。
这么说这就是我被召去的原因了。老一套。平庸得让人感觉虚假。
第三天晚上,我向他要一些润手液。我不愿露出乞求的口气,但我渴望得到可能得到的东西。
一些什么?他问,口气谦恭有礼,一如既往。他与我隔着一张书桌,除了那个纯属义务的吻之外,他不怎么碰我。既没有亲昵的触摸,也没有粗重的呼吸,类似举动一概没有。不知怎的,这种举动对他也像对我一样不合时宜。
润手液,我说。或者是润脸液。我们的皮肤太干燥了。出于某种原因我用的是我们而非我。我还想向他要一些洗浴油,它们装在五颜六色的小球丸里,过去很容易就能买到。这些小球丸堆在母亲浴室的一个玻璃碗里,一粒粒在我眼中充满了魔力。可是我想他不会知道那些东西。再说,它们也许根本就不再生产了。
干燥?大主教反问道,似乎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那你们怎么办?
用黄油代替,我说,只要能弄到。或者用人造黄油。大多数时候用人造黄油。
黄油,他重复着,很好笑的样子。真聪明。黄油,他笑出声来。
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我想可以替你弄一些来,他说,好像在满足一个小孩想吃泡泡糖的愿望。可是她会从你身上闻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这种担心是否来自从前的经历。很久以前的经历:领子上的口红印,袖口上的香水味,深夜里在某个厨房或卧室里的一幕场景。没有这种经历的男人是不会想到那方面去的。除非他比外表更为老奸巨猾。
我会小心的,我说。再说,她从不靠近我。
有时候很近的,他说。
我垂下目光。我竟把那件事忘了。我感觉到自己脸红起来。那些晚上我不用就是了,我说。
第四个晚上,他给了我一瓶润手液,装在一个没有标签的塑料瓶子里。质量不是很好,闻起来有点像植物油的味道。在我看来根本比不上“山谷里的百合”。也许是医用品,用来涂褥疮的。但我还是谢了他。
问题是,我说,没有地方可以放它。
放在你的房里啊,他说,好像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会被人发现的,我说。迟早会被人发现。
为什么?他问,似乎他真的一点不知道。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对我们的真实境况完全一无所知。
她们会搜查,我说。会搜查我们的房间。
寻找什么?他问。
我想当时我有些失去控制。刀片。我说。书本,信件,以及黑市上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我们都不能拥有。天哪,你应该知道的。我的声音愤怒得有些失控。可他不动声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就放在这里好了,他说。
于是我便照他说的放在他那里了。
他注视着我,望着我把润手液涂到手上,再涂到脸上,还是带着那副观望笼中兽的表情。我真想背过身去——这简直就像和他一道呆在浴室里——但我没有胆量这么做。
我必须记住,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