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2)
第二天清晨我听到的第一个声响是一声尖叫和东西的粉碎声。卡拉打翻了早餐盘。这个声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的半个身子还在柜子里,头枕在揉成一团的披风上。一定是我把它从衣架上拽下来,枕在头底下睡着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卡拉跪在我身旁,我感觉她在用手摸我的背。我动了一下,又引起她一声尖叫。
怎么啦?我问。同时翻转过身,努力爬起来。
哦,她说。我以为……
她以为什么?
就像……她说。
鸡蛋摔破在地上,到处是橘子汁和粉碎的玻璃碴。
我再去拿一盘来。真浪费。你趴在地上干什么?她边说边用手拽我,帮我站起身来。
我不想告诉她我根本就没上床。讲不清的。我告诉她我一定是晕过去了。这个借口同讲真话一样糟糕,立刻被她抓住不放。
初期症状是这样的,她说,口气欢喜无比。晕厥,还有呕吐。她应该知道眼下谈这些根本为时过早,可她抱的希望太大了。
不,不是你想的,我连忙更正。起先我是坐在椅子里。肯定不是你说的那种情况。我只是头有些发晕。刚在这里站下便两眼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定是昨天太紧张了,她说。放松点。
她指的是昨天的分娩,我忙说就是。这时我已经坐进椅子,她跪在地板上,收拾碎玻璃、碎蛋,把它们放进盘子里。然后用餐巾纸吸去地上的橘子汁。
我得去拿块布来,她说。别人一定会问为什么多要一份蛋。除非你可以不要。她斜着眼看我,带着点狡黠的神情,于是我马上明白倘若我们两人一齐瞒天过海,假装我已吃过早饭,对大家都会好得多。要是她跟人说见到我躺在地上,一定会引来数不清的问题。当然,摔碎杯子是无论如何要有个说法的,可要让丽塔再准备一份早饭肯定要惹恼她。
我不吃早饭了,我说。我不太饿。这个借口不坏,与头晕相吻合。但我可以把烤面包吃掉,我说。我不想什么也不吃。
它丢到地上了,她说。
没事,我说。我坐着吃烤黑面包块,卡拉则到浴室把手上的一捧无法挽救的碎蛋扔到马桶里冲掉。而后走回来。
我会说出去时失手把盘子打了,她说。
我很高兴她肯为我撒谎,即便是为这么一件小事,即便是为她自己的利益考虑。它是联系我们两人之间的纽带。
我朝她微笑。希望刚才没人听到,我说。
刚才我真被吓了一跳,她拿着盘子站在门边时说。起先我以为地上只是你的衣服,看上去很像。接着我就想,衣服怎么会扔在地上?我以为你也许……
逃走了,我接口道。
这个嘛,可是,她期期艾艾。可再一看,是你。
是啊,我说。是我。
就这样,她端着盘子出去,又拿了一块抹布回来擦地上剩余的橘子汁,那天下午便听到丽塔发牢骚,说有些人真是笨手笨脚,心事太重,脚下走到哪里都不看看。而我们则随她说去,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是五月里的事了。如今春天已经逝去。郁金香花期已过,花瓣如同牙齿一般一片片脱落。一天我见到赛丽娜·乔伊,她正跪在花园中间的垫子上,拐杖放在一旁的草地上,专心致志地用剪子剪去花的心皮。我提着装满橘子和羊排的篮子经过时用眼角注视她。只见她把剪刀对准要剪的部位,摆好,然后双手握紧剪子抽搐般地猛地剪下去。是关节炎又往上发展了吗?还是对花朵饱满的生殖器发起某种闪电战,某种神风突击队式的突然袭击?子实体。剪去心皮据说是为了让球茎积蓄能量。
跪着苦修的圣赛丽娜。
我常常以她为对象,用诸如此类刻薄的黑色小幽默自娱自乐,但从来不敢过久地沉溺其中。长时间从背后窥伺赛丽娜·乔伊是绝对不行的。
令我垂涎的是那把剪子。
唔。郁金香之后便是蝴蝶花。高高挂在长长的根茎上,亭亭玉立,姿态万千,既好似吹制玻璃,又如同色彩柔和的水粉颜料,泼洒之际便当即凝结成形,淡蓝,淡紫,还有颜色深一些的,在阳光下有的呈现天鹅绒般浓浓的紫色,有的好似黑色的猫耳朵,还有的像深蓝色的眼影,更有的像滴血的心房,它们的外形看起来是那样的娇媚动人,居然没有早早被人连根拔掉实在让人惊奇。赛丽娜·乔伊的这个花园带有某种颠覆性的意味,就像深埋在地下的东西无言地破土而出,重见天日,似乎在比划,在说:任何被压制的声音都不会甘于沉默,它们会以某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大声疾呼自己的存在。一座典型的丁尼生风格的花园,飘溢着浓重的花香,倦怠无力,令我禁不住又回想起那个词:昏厥。阳光照亮了整个花园,同时花朵自身的热度也在升高,你可以感觉到它:如同把手举在高过手臂,高过肩膀一英寸的地方。它会发热,会呼吸,自我吸纳。那些日子里每回穿过花园,穿过牡丹、石竹和康乃馨,我的头都会发晕。
柳树枝叶茂盛,却无济于事,那阵阵低语只会让人心生疑虑。约会地点,它仿佛在说,露天阶梯看台。丝丝凉气爬上我的脊柱,我像发高热似地颤栗发抖。夏天的薄裙摩擦着我大腿的肌肤,青草在我脚下长势正欢。从我两边眼角望去,枝头上充满了动感:色彩斑斓的羽毛,扑翅轻飞的动作,装饰音,树木化为小鸟。随心所欲,任意变化。此时烂漫的女神也有了存在的可能,空气中充满欲望。就连房子的砖块都变得绵软轻柔,可感可触。假如我靠在上面,它们会变得柔和温暖。自我克制和压抑究竟会引发什么样的举动让人始料不及。昨天在检查站,当我丢下通行证,让哨兵为我捡起来时,他看到我的脚踝时是否会感到一阵眩晕,有些神志不清?没有手绢,没有扇子,我只是把身边现有的东西信手拈来。
冬季不会让我感到如此危机四伏。我需要的是坚硬、冰冷、僵直,而不是这种沉甸甸的、熟透的、饱含汁液的丰满,仿佛我是藤上的一只甜瓜。
我和大主教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这个协议当然不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可其形式却和以往全然不同。
一星期里我要去拜访大主教两到三次,都是在晚饭以后,不过得依信号行事。这个信号就是尼克。假如我出门采购或回来时他在擦车,假如他歪戴着帽子或根本没戴,我便可放心前往。假如他不在擦车或帽子戴得一本正经,我就像平常那样呆在屋里。当然,逢到举行授精仪式的夜晚,所有这些便不再适用。
麻烦的始终是夫人。晚饭后她会呆在他俩的卧室里,只要她在那里,不管我多么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偷偷穿过走道时还是有可能被她听见。有时她会呆在起居室,没完没了地编织给天使军士兵用的围巾打发时间,那些针法复杂精细,但毫无用处的毛线人物图案越织越多:这一定是她繁殖后代的形式。她在里面时,起居室的门通常是半开的,我根本不敢从门口走过。每回我接到信号,却下不了楼也无法途经起居室穿过走道时,大主教都能理解。我的处境至今未见丝毫改观,这一点他清楚。他了解所有的清规戒律。
不过,有时候赛丽娜·乔伊会出门拜访另外一家大主教患病的夫人,那是她在夜晚独自出门惟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会带上食物:一块蛋糕、一块煎饼或一条面包,这些都是丽塔烘制的,或者是一罐果冻,用长在花园里的薄荷叶制成。大主教的夫人们常爱生病。小病小恙能为她们的生活增添情趣。至于我们这些使女们甚至包括马大们对疾病则是避之不及。马大们害怕会因病被强迫退休,谁知道接着会被弄到哪里去?如今周围上年纪的老妇已见不到几个。至于我们,倘若真是得了什么大病,久治不愈,憔悴消瘦,食欲不振,掉头发,腺体功能衰竭,那可就完了。我想起卡拉。初春时她患了流感,可还是坚持干活,脚步蹒跚地来回奔走,并在她以为没人注意时,用手紧紧抓住门框,尽力忍住不咳出声来。赛丽娜问起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小感冒而已。
赛丽娜自己有时也会给自己放几天假,卧床养病。于是探望者接踵而至,宾客盈门。夫人们一边快步上楼,一边兴高采烈地咯咯说笑。她则收下蛋糕、煎饼、果冻以及从她们的花园里采来的一束束鲜花。
夫人们轮流生病。在她们之间,有一张无形的、未经说明的排序名单。各人都小心谦让,惟恐多占了便宜,攫取了超过自己应得的那份关怀。
赛丽娜要出门的那些晚上,我是肯定要被大主教召去的。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完全给弄糊涂了。他的需要对我来说是那么的云遮雾罩,看不明白,而我所能理解到的又似乎荒诞不经,就像迷恋绑带鞋一样滑稽可笑。
另外,就是有那么点沮丧。第一次去时,对在那扇紧闭的门内有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曾有过何种猜想?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会让我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玩性变态花样,用鞭子抽,或者断肢毁容?至少也是某种轻微的性摧残,某种往日的小过失,如今被法律制止,违反者将受到惩处。然而,结果却是要我玩拼字游戏,似乎我们是一对亲昵的老夫妻,或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这未免也太怪异了,有悖常理。作为一种要求,它着实令人费解。
因此,我一直到离开房间,都没弄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出于什么目的或者我是否已使他如愿。如果这是一笔交易,那么首先必须提出交易条件。显然他对此事毫无经验。我曾以为他或许是在耍我,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可现在我认为,他做这件事的动机和要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它们尚未上升到可以用言语表达的层面。
第二次晚上去他那里的情形开始时和第一次相仿。我走到紧闭的门前,敲门,被让进屋。接着用米黄色的光滑字母块同样玩了两盘游戏。prolix(令人生厌的),artz(石英),andary(困惑),sylph(空气中的精灵),rhyth(节奏),我搜肠刮肚,凭着记忆或想象玩这些辅音字母的老把戏。我费劲地拼读着,舌头有些不太灵光,吐字不清。如同使用一门曾经掌握,但久已荒疏,几近淡忘的语言,一门与某些习俗相关的语言,而这些习俗早已被世人摒弃,不留痕迹:比如在户外餐桌上摆放法式牛奶咖啡,外加奶油鸡蛋卷和高脚杯里的苦艾酒,以及大量报纸连篇累牍报道的小矮人的消息。这些都是我曾经读过,但从未亲眼所见之事。好比跛子企图不用拐杖走路,像那些老电视电影里虚伪做作的镜头。你可以做到的。我知道你行。那正是我当时的写照。整个头脑摇摇晃晃、磕磕碰碰,穿行在清辅音r 和t之间,像踩在鹅卵石上一般滑过卵形的元音。
在我迟疑不定,或是请他提供正确的拼写时,大主教表现出十足的耐心。我们可以查字典,他说。他说的是我们。第一次,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让我赢。
那天晚上我以为一切将一如既往,包括分手时的吻别。可当第二盘游戏结束后,他没有起身,而是往椅背上一靠。双肘放在扶手上,十指指尖顶着,望着我。
我为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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