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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人 1999-20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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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店员又拿出一个香水盒:“里面是白钻香水,伊丽莎白·泰勒旗下的一款香水。”

“这是全美最棒的香型。”女店员说,语气中充满了崇敬之情。“伊丽莎白·泰勒是谁?”乔塞特问。

“这还用问,没听说过《埃及艳后》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视频租赁店里那盒录影带的封面。

“她还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朋友,这你总知道吧?”

“哦,当然。”乔塞特闻了闻香水瓶的喷嘴,“梦幻,我喜欢这香味儿。”

女店员又拿出一瓶恩乔丽香水,香水瓶装在亮粉色的包装盒里,还带着金色浮雕花饰。

“妈妈可没这么热辣。我是说,她闻起来很舒服。”

“它和爸爸的老香料牌须后水的味道太像了。”

“这款野麝香香水呢?”

“或者这款风之歌呢?”

“外婆用的就是这款。”

这时,柜台后的女店员又从一堆香水盒后面拿出了一个十分典雅的盒子。盒子是薰衣草的那种淡紫色,这种特制的中间色一看就价格不菲。包装上系了深灰色的带子,瓶身由玻璃制成,系着镶钻暗纹丝带,弧度流畅,握在手里大小正好。清新之水。女店员喷了些到纸巾上,拿着纸巾在她们鼻端挥了挥,随后等气味挥发。这味道闻上去既清新又干爽,带了些许甘草味儿,似乎还夹杂了云朵的味道,或许还有一丝新劈的木头味儿吧?还有碾碎的青草味儿,像哪片罕见的树林中某种珍稀药草的香气。其中没有阴郁,没有渴求,还有点别的东西。

“很多人觉得这款香水太过寡淡,”女店员说,“它与其他香水都不同。没人买这款,我们店里也就这么一瓶。”

斯诺睁大眼睛,看着乔塞特。乔塞特又闻了闻那香气。

“真希望一切也能像这香水一样。”斯诺说。

“这么纯净,”乔塞特接道,随后放下瓶子,“肯定不便宜吧。”

“对,是有点贵。”女店员说,她似乎为价钱感到尴尬。“我只是个店员,这店不是我的。”她说。

“我明白,”斯诺回道,“它贵了点。不过我一直在存钱,还是买吧。”

“这款香水男女都能用,这款清新水 [10] 。”

“清新之水,”乔塞特以夸张的法式口音读道,“就买它吧。”她转向斯诺,眼里放光。

“多好闻啊!”

“就它吧。”斯诺说。

乔塞特皮夹的最里面藏了个老式的钱袋,她掏出钱袋,斯诺激动得抱住她。

两人紧接着在女店员面前双双哭了起来,她们知道这香味中有拉罗斯的气息。这气味像寒冷的秋日里拉罗斯清爽的发香,他一进屋,艾玛琳俯身抱他就会闻到。

“哦,你真好闻,”艾玛琳会说,“有户外的味道。”

出了药店,乔塞特和斯诺聊起户外的味道,都觉得两人像是参加了女巫集会似的,能够彼此感应。

“也许,我们的族人在白人来这里之前就有这种能力。”

“没错,”斯诺接道,“我们就这么延续了五百年。”

“我确实听人这样讲过。”

“我也是,据说我们还能改变天气。”

“我相信这是真的。”

“太棒了,”斯诺说,“我们现在就试试吧。”

“那我该叫夏茉儿 [11] 才对,乔塞特你只能让天下雪 [12] 。”

天刮起了大风。她们一边聊着,一边朝和父亲约好的地方走。他答应将奥蒂送回家安顿好后再回来接她们,她们打算去赛百味等他,也许再合点一个十二英寸的土耳其鸡肉三明治,加上美式奶酪,面包要全麦的,就像她们的肤色那样,还要加上生菜、番茄、腌菜,最后再淋上甜洋葱酱。她俩肯定会这么做的,她们简直饿坏了,要是只喝白水,剩下的钱刚好能买个土耳其鸡肉三明治。

“咱们最好就这么办。”乔塞特说,尽管她平时爱喝雪碧。

“健康教育课上他们给我们演示过,”斯诺伤心地说,“哪怕每天只喝一听饮料也会得糖尿病。”

朗德罗从不给孩子们买苏打水,他可不想让他们烂脚 [13] 。每当他这么说,孩子们都会眯起眼,仿佛很痛苦,“好吧,老爸”。但她们还是会在怀蒂炸货店偷偷喝汽水。眼下,她们一边等父亲,一边吃惊地低头盯着三明治的包装纸。

“我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怎么这么快?”乔塞特打了个饱嗝儿。

“真恶心!现在怎么办?”

“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慢慢喝健康的白水了。”

“然后等爸爸过来。”

她们心领神会地对望了一眼。学校里倒是没人使坏,在她们学校,每个同学家里都发生过不好的事。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会为彼此感到难过,或是说一句太糟糕了,女孩可能会送张慰问卡。然而,事情发生后,没有一个人给她们送过卡片。斯诺的一个好朋友给她串了对耳环,她知道这是在表达无法言表的悲伤。她们也没跟父亲说过什么,至少她们没话想说。上车后,两人也许会一声不吭。她们也许会问问奥蒂、阿万或其他客户的情况。再不然,她们也许会随意聊聊学校的作业。她们不会表露心里的真实情感,以免触动父亲内心隐藏的情绪。他会像举行仪式时那样一下子严肃起来。在仪式上,人们会表露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情感,好让周围的人为你祈祷、唱歌,为你提供帮助。现在一切都像平常那样,姐妹俩觉得不能让父亲将情绪流露出来。因此,当他开着卡罗拉出现时,她们朝彼此使了个眼色。乔塞特要坐到前面的座位,因为她擅长跟父亲聊理发、汽车电池、用旭化成保鲜膜给家里的玻璃做防冻处理这样的寻常话题。一旦察觉他情绪低落,她就再问问他喝汽水有什么不好。

千禧年即将来临,彼得一直忙着筹备,能够暂时放下达斯提,想点别的。去弗利特农场的路上,他不禁自责去年春天没买些活鸡。他一直打算把房子旁的一间老屋改成鸡舍,连通常不想养动物的诺拉都同意养鸡。他从没做过养鸡的准备,但他养过狗。自打在树林里发现那只狗,他就一直在喂它。没准儿它还有牧羊犬的血统呢。要是早养了它,它说不定就能看好家,彼得心想,说不定还能救下达斯提。也许吧。他知道这纯粹是瞎想,但还是买了狗粮。此外,彼得还买了七袋烤玉米和一个发条手电筒。他开车回家,把刚买的东西放到地下室,那儿已经存了六桶密封好的全麦面粉,十加仑 [14] 一桶,还有奶粉、油、干扁豆、蚕豆和熏肉条。他还买了个冰柜,配好了发电机,还买了台备用发电机。他还买了个木柴炉,每天下班后要花一小时劈柴,劈柴能使彼得心无杂念,就像神父一样。他和特拉维斯神父相距几英里,像堆柴火一样堆积着各自的悲伤,却都用劈柴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彼得有台滤水器,他另外准备了一台,以防万一。去年他凿了口新水井,配了一台备用发电机。他还提前备好了孩子们未来两年的鞋,还有苹果干、梨干、杏儿干、梅子干、蔓越莓干。他还用五加仑的塑料水罐储存了更多的水,还额外备好了毯子。还有好多把枪,全放在上锁的枪支保管箱里。他将每把枪都装满子弹,因为不装子弹有枪也没意义。他曾两次在门廊开枪打死几只土狼,还有一次打死了一头鹿。有只美洲狮他没打中。钥匙就粘在那个七尺长的保管箱的顶部,他总要反复检查箱子是否已经锁好。还有几箱弹药盒,以及一大箱照明弹。还有蛋糕配料、糖、烟草、威士忌、伏特加和朗姆酒。他可以拿这些换需要的东西——肯定还有他忘记准备的。

实际上,他真正忘记的是信用卡的利息有多高。现在他加班加点才勉强还上每月的最低还款。每当他用信用卡多买一袋松饼粉或一把铲子,他都自我安慰说,等千禧年一过,信用卡公司把1900年和2000年搞混,账目一塌糊涂,很可能连他的账目清单都找不到了。到那时,信用卡公司消失,银行体系瘫痪,一切都将回到以金条交易的时代。到那时,没有电话、电视、能源公司,也没有全自动汽车,只剩下那种发动机没有芯片控制的古董汽车。加油站、航空运输、卫星统统都没有了。那时,他就用无线电联系,他多年前就拿到了无线电通信的业余执照。整个十二月,他每晚都与世界各地的人密切联系。每天早上,他一醒来就在清单上加上一条。周末他就带着玛吉和拉罗斯去买一令纸,一箱信封。还有铅笔、钢笔和邮票。那时还会有老式地面邮递系统吗?或许吧,他的熟人说。整间储藏室都塞满了。诺拉毫无察觉,她正忙着做那些可恶的蛋糕。

变质蛋糕够那些鸡吃上好几个月了,彼得心想。诺拉在她做的单层蛋糕、千层蛋糕、环形蛋糕上涂了厚厚的糖霜,小心翼翼地写上拉罗斯或玛吉的名字。如今孩子们也吃腻了蛋糕。他将蛋糕收起,放进没有暖气的车库里。以前当地中学翻修时他回收了有用的东西,他看着那一排回收来的锡质储物柜,想到每个标有数字的柜门后窄窄的顶层架子上都有个彩色蛋糕,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家的父母都没心情过圣诞节,但圣诞节还是一天天近了。12月25日前一周的一天,诺拉醒来时感觉心脏重得像块铅。铅块重重地压在胸口,她能感觉到心脏在重压下无力地乱跳,不过她压根儿不在乎它是否还在跳动。可圣诞节快到了。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轻轻推了推彼得——她一想到他还能睡得着,就忍不住恨他。

“树,”她说,“就今天吧,我们该装扮圣诞树了。”

彼得睁开眼,他有一双明亮亲切的蓝眼睛,他们永远无法在另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双眼睛了。达斯提那孩子简直是照两人的模子刻出来的,融合了两人五官的优点,曾让他们惊叹不已。那些镶了框的照片都还摆在梳妆台上。照片里的达斯提依然在阳光下奔跑,摆出蜘蛛侠的造型,和玛吉在儿童泳池里嬉戏,跟他们一起站在去年的圣诞树前。诺拉看着这些照片,感到一丝慰藉。可她却闭上眼,不愿看到与达斯提酷似的彼得。她哼唱起来,不再去想这些,把念头转到女儿身上。想到玛吉,她心里五味杂陈,时而充满爱意,时而满腔怒火。玛吉长得像她坚韧而倔强的波兰外婆,也像她任性又狡猾的齐佩瓦姨妈。玛吉生起气时,一双斜挑的金色眼睛仿佛也变成了黑色,还有那不自然又瘆人的笑。

诺拉轻柔的哼唱让彼得为之一振,从前,她时不时就会这样唱。他伸手抚摸她的手指:“也许?”

“不行。”她说。但他还是不死心,不是直接要求,就是伸手摸她。

“我带孩子们去砍树。”

他有个电锯,准确地说有三个。砍圣诞树用不上这些大家伙,有个手锯就够了。

“那,”他坐在冰冷的房间里说,“就用那把红色锯柄的手锯吧。我们先找棵最好的树,然后轮流锯。”他想了想,竟然觉得这想法可行,他只要起身照着去年的做法再做一遍就行。那时他身边的男孩因为自己的外套还没洗好,只能穿着玛吉亮粉色的迪士尼公主外套。达斯提总是信心满满。玛吉取笑他,叫他妹妹,他便学着加斯顿 [15] 的模样摆了个造型,把玛吉逗得哈哈大笑,玛吉从前的笑声如银铃般好听。

一切都变了,彼得暗自想着。玛吉的笑声变成了讥笑、尖叫、一连串愤怒的叫喊和宣泄。如今事情令人悲伤,并不好笑,玛吉也会幸灾乐祸地笑。

树林里,薄薄的雪地上,朗德罗看见彼得三人在选小云杉树,他往后退了退。他不是来挑选云杉的,而是来检查先前设下的陷阱,看到他们,他才想起圣诞节这回事。

“对了,”艾玛琳说,“对。我们也该准备棵圣诞树。”

“我想在圣诞树上挂白色的灯。”斯诺说。

“还是拿彩灯出来吧,”乔塞特说,“白色的灯太单调了。”

“我就喜欢清一色的,”斯诺说,“屋里其他的东西都是混杂在一块儿的。”

“嘿!”艾玛琳打断她。

“别见怪,妈妈。但用白色的灯装扮圣诞树,肯定很漂亮。”

“那就砍两棵树吧。”艾玛琳说。

“真的吗?你说真的吧?”

“两棵小点儿的。”

当晚,客厅的角落里摆了两棵小树,姐妹俩各装饰一棵。与往常不同,艾玛琳这次一点忙都没帮,倒是姐妹俩彼此较着劲儿。她们把亮片、丝带、帕瓦仪式所穿服装的饰物、拉罗斯的培乐多橡皮泥装扮到树上。她们从不用包装纸包礼品,都是用旧杂志、彩色报纸、购物袋来代替。可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停了下来,女孩们哭了起来。酷奇翻了个白眼,瞪着眼大步走了出去。霍利斯借故溜回男孩们的房间。朗德罗早早上班去了,只剩下艾玛琳一个人搅拌着一锅炖菜。这一切都因为拉罗斯。

自从朗德罗和艾玛琳夫妇给孩子们解释了将拉罗斯送走的事后,这种情形几乎每周都会发生一次。

霍利斯回到男孩们的房间,给充气床垫插上电,将充气泵的表盘调到充气模式。有那么一两分钟,刺耳的充气声淹没了她们的声音。床垫充好气后,他倒头躺下,闭上眼。

什么都没有,周围寂静无声。

霍利斯知道,他的生父罗密欧就是在圣诞节前后把他丢给艾玛琳和朗德罗的。当时他五六岁,与拉罗斯差不多大。以前他也睡过一段时间的架子床,但还是更喜欢充气床。他还知道自己不是在医院而是在房子里出生的。关于人生的头几年,他还记得,他睡在周围满是人脚的桌子下,好一点时就和小狗挤在狗窝里睡。他还记得一年冬天,他和其他孩子穿着大衣挤在床上,那儿充斥着咸咸的汗臭味,裹着一股馊了的大麻味和打结的头发的臭味,让他至今仍觉得喘不过气来。要是他闻到有大人或孩子身上有那种味道,就会连忙避开。现在,他每天都洗澡。他还自己洗衣服,喜欢衣服熨烫时的味道。为此,家里的姐妹还嘲笑过他,不过她们也喜欢熨衣服的味道。能让自己干干净净的,有张属于自己的床,这种生活并非理所当然的。不,他不掺和拉罗斯的事。他刚才就是不想惹上麻烦才借机溜走了。但她们又开始喊叫,他能听到声音。

“那么妈妈,要是你杀了人会把我送走吗?”

这是乔塞特的喊叫声。

斯诺上前,扇了乔塞特一巴掌,乔塞特又扇了回去。艾玛琳扔下餐勺,扇了她俩一人各一巴掌——她从没打过自己的孩子,一次都没有。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就像《活宝三人组》中那段歌舞场景——那是影片最大的看点了。艾玛琳哭起来,紧接着是乔塞特,最后斯诺也哭了。母女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真恨不得把手剁下来,”艾玛琳哭着说,“我从没打过你们姐妹俩。”

“我俩也该把手剁下来。”斯诺也哭着说。

“那样以后我们炸面包,就得两个人站在一起,各用剩下的一只手,你看,拍一下,再拍一下。”乔塞特和斯诺两人演示了一遍。

“拍拍,再拍拍,真可怜!”艾玛琳不禁破涕为笑。

艾玛琳无精打采地搅拌着锅里的菜。慢慢地,大家相继回到炖锅边。霍利斯睡着了,打了个小盹儿。酷奇把几个月前从姐姐们那儿偷来的小物件包装好,当作圣诞节礼物送给她们。他把包裹挂在树枝上。朗德罗拎着两个海富迪牌的黑袋子回来了,里面装满了手套、帽子、靴子、夹克,都是新的。特拉维斯神父早在其他人翻拣慈善折扣商店的捐赠品前就把这些东西挑了出来。霍利斯走出卧室,帮忙把袋子拖进屋,把礼物分好。他尽量表现得开心,但却做不到。霍利斯高兴不起来,他天生不喜欢节日,不过这正好给了家里女孩们责怪他的理由。

“别哭丧着脸,”她们对霍利斯说,“圣诞节了,高兴点,别告诉拉罗斯根本没有圣诞老人。”

“我是说,要是你见得到他的话。”乔塞特说。

斯诺又沮丧起来。

“我会找到他的,”霍利斯说。他根本无心掺和,但话却脱口而出。“我会告诉他圣诞老人快来了。”

霍利斯长得不算英俊,鼻子很大,可他一副愤愤不平、闷闷不乐的样子,也许比那些长相英俊的人更有魅力。他刚理过发,头发垂在额前,格外整齐。

他用手掌将头发捋到一侧。

乔塞特每次见他这样捋头发,就会说他天生一副老式做派。

她冲他一挑眉毛,转过身去。而同时,这不经意的举动引得霍利斯痴迷地盯着瞧。

女孩们决定最后再把清新之水拿出来给母亲。她们不放心霍利斯、威拉德,就连父亲也不放心,担心他们一不留神就把香水瓶踩碎。家里有男人就是这样。他们总会踩坏东西,连礼物也会踩坏。奥吉布瓦族的女人,根据传统,而且是刚刚复兴的传统,从小就被教育不能踩踏东西,尤其是男孩的东西。外婆有个朋友,叫伊格纳西亚·桑德,她们常去向这位老人请教传统习俗。她告诉她们,女孩的力量会削弱男孩的力量。“这是性别歧视,”乔塞特说,“不过是另一种企图控制女性的手段罢了。”斯诺基本同意,艾玛琳听完拉长了脸。艾恩家的女人虽然不会对各种条条框框百依百顺,但也无法置之不理。

两姐妹给父亲和几个兄弟买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乔塞特和斯诺第一次买了彩色纸,小心地将用红色玻璃纸包装的礼品盒摆放好,然后把给母亲的礼品盒单独放在架子上。她们还特意为母亲的礼品盒配了个闪亮的红色蝴蝶结。此刻,那蝴蝶结在两人手里闪闪发光。

“拉罗斯的礼物怎么办?”斯诺问。

他们将大桌上的东西——珠串、螺纹瓶盖、报纸和课本——都推到一边,然后开始吃炖菜。乔塞特想去拉维奇家,把礼物给拉罗斯。斯诺说自己受不了诺拉姨妈,她太挑剔了。酷奇只一味闷头吃饭。霍利斯看看他,随即也埋下头。艾玛琳看着孩子们,他们转过头来看着她。

“你给拉罗斯做鹿皮软鞋了吗?”酷奇问。除了拉罗斯,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语气里有一丝恐慌,眼里泛起晶莹的泪水。

艾玛琳每年都会用熏制好的驼鹿皮和毯子碎片给每一个孩子做一双新的鹿皮软鞋。有时,她还会在脚踝处缝上兔毛。她通常在看望母亲或在家时做。她一边做鞋,一边看她最喜爱的电视节目,或和孩子们坐在一块儿,督促他们完成作业。她做鞋很拿手,还有人专门从她这儿订鞋。有时,她做鹿皮软鞋能赚到两三百美元。全家人都感到骄傲,在家里只穿她做的鹿皮软鞋,就连霍利斯也不例外,不过霍利斯的鞋上缝着珠子,看上去很可爱,却不够酷。每年添一双,他们每个孩子都有整整一箱鹿皮软鞋。

“做了。”艾玛琳答道。

她给拉罗斯做了鹿皮软鞋,朗德罗告诉他的朋友兰德尔。兰德尔经营着汗屋,还在部落中学任教,传播奥吉布瓦文化、历史以及剥鹿皮的技术。他曾找到部落药师,并跟随他们学习,还从这些老人那儿学习了各种仪典。朗德罗身体里住着魔鬼,他说。兰德尔不怕魔鬼,相反,他尊敬魔鬼。

“我小时候肯定发生过什么,但我记不得了。”朗德罗说。

“大家都这么想,”兰德尔说,“仿佛你突然记起发生过的事就能杀死魔鬼。可事实上,要复杂得多。”

兰德尔的工作就是要和各种魔鬼抗争。土地被掠,被迫迁移,遭遇疾病,贪酒成瘾。他感到自己的民族历经坎坷,劫后余生,潦倒不堪。那段历史里有什么?让他们懂得了什么?他们曾经是什么人?现在情况怎样?为什么到哪儿都那么倒霉?

他们已把石头烧热,搬进汗屋。眼下,两人只穿着宽松的冲浪短裤,坐在汗屋里。朗德罗把防水帆布放下,汗屋变得密不透风。兰德尔将烟草、鼠尾草、雪松和裸根粉撒到黑石块上,待浓烈的香气弥漫开,他将四大勺水浇到石块上,热气一下涌进他们的肺里,呛得他俩难受。两人做完祷告,兰德尔打开汗屋门,拿起干草叉,又搬进十几块石头。

“好了,我们豁出去,再弄热点。”他说着,披好毛巾,免得烫出水泡。他将门关好。朗德罗数不清兰德尔究竟浇了几勺水,他觉得很晕,用毛巾遮住脸,接着越来越晕,只好躺下。兰德尔用阿尼什纳比 [16] 语向神灵做了一段长长的祷告,朗德罗似懂非懂。随后,兰德尔又说,“轮到你了 [17] ”,朗德罗本该说点什么,但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家里人都恨我送走了拉罗斯。”

兰德尔想了想。

“你做得对,”他最后说,“他们会明白的。还记得老一辈的人说的话吗?他们了解历史,他们知道是谁杀了他们这一家的第一个母亲明克,知道她有怎样的能力。还有明克的女儿、孙女、曾孙女,然后是艾玛琳的母亲。魔鬼想把她们都抓起来,可她们奋力反抗,以智取胜,逃出了它们的魔爪。”兰德尔又说:“以前人们觉得部落药师是靠魔法才做到这些的,其实那不是魔法。也许很难理解,但那并不是魔法。”

“这些拉罗斯也能做到,”兰德尔说,“他生来就会,他比你想的要强大。有人曾说他是米拉奇,你还记得吧?”

“他们给了他一个名字:米拉奇。我记得。”

“没错。”

米拉奇知道怎么通过梦境追踪动物的下落,怎么让灵魂在昏睡般的通灵状态离开肉体,去探访住在远处的亲戚。早在18世纪,一个名叫乔治·尼尔森 [18] 的商人就见过这样的人,并做了记录。

朗德罗迟疑地问:“要是这些老人家不过是普通人,跟我们没两样,那该怎么办呢?要是……”

“他们的确是普通老人,”兰德尔答道,“但他们掌握了先人传下来的知识,不是吗?比如,这儿闹饥荒时,大多数老人都放弃了自己的食物。他们那代人为我们献出了生命,不是吗?所以我们去了北方。如果他们说得有道理就听他们的。”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呢?”

“别问这样的傻问题了,这么想脑子会坏掉。我来问你点事,达斯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别问我那男孩的事。”

“兄弟,他对你的人生影响巨大。这孩子怎么样?你们家谁最了解他?”

朗德罗终于开了口。

“拉罗斯……”

拉罗斯对他有哪些了解?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喜欢玩冒险游戏,他们俩曾把一堆玩具想象成卡通人物。要是你听听他俩编的那些情节,也会捧腹大笑。达斯提他……”

“这就对了,说出他的名字,但记得加上对逝者的称谓‘之灵’。”

“达斯提之灵,他喜欢画画,画得很好,我们家里还有几幅他送给我们的画。”

“画的什么?”

“马、狗、蜘蛛侠。”

朗德罗一直在不住地哽咽,兰德尔由他哭了一会儿。

“以后别再哭了,除非为那孩子难过。别再为自己的痛苦而哭,省下力气,照顾好家人,多为达斯提之灵的家人做好事。你在我面前哭是为所做之事而流泪,现在别再为这哭了。你是吃了药才射中他的吗?”

石头上的药物噼啪作响,“不是”。

“你当时吃药了吗?”

“没有。”

“你当时吃药了吗?”

“没有。”

“我们太过轻易地放过自己的族人,这是不对的,所以我才问这话。”兰德尔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是个出色的猎人,打每一枪都很小心,”兰德尔说,“大家都知道你很谨慎,而且每年都能打到猎物,所以我得问清楚。”

“好吧。”朗德罗说。

“我还是不太相信。”

“好吧。”朗德罗说。

“你戒酒了吗?”

“戒了。”朗德罗回答说。

“也没吃什么药?”

“没有。”

“好吧你要相信把拉罗斯送过去是对的,,。”

“可艾玛琳怎么办?”朗德罗问。

“诺拉是她姐姐。”

“她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朗德罗纠正道。

“姐妹就是姐妹,没什么同父异母的说法。”兰德尔说。

“艾玛琳不喜欢她姐姐。”

“她这么说的?”

“我看得出来。诺拉也受不了艾玛琳,所以我们见不到拉罗斯。我们本以为她会时不时地带拉罗斯回家看看;从前,两个孩子常在一块儿玩儿。”

“再给他们点时间吧,”兰德尔说,“门!糟糕,我忘了咱们没有看门的。门!我是在叫自己呢。”兰德尔将防水帆布拉到一边,“搬进来更多的石头,”用干草叉放到石堆上。

“搬这么多石头?”朗德罗整个人快热化了。

“哈哈,”兰德尔笑道,“我们痛痛快快来一场,我要把你整个人活煮了。”

朗德罗被兰德尔当青蛙似的煮了一通,但心里依然无法平静。他越来越难过,他想念拉罗斯用纤细的胳膊抱着自己,为把他当作自己最喜欢的孩子而自责。他开始亲近酷奇,去哪儿都带着他。酷奇真诚、内向、爱较真。拉罗斯的事对酷奇打击很大,可他太安静了,没人察觉到。

“你怎么不说话?”朗德罗曾问他。

“乔塞特老是说个不停,我还说什么呢?”

他说得有道理。

艾玛琳还惦记着特拉维斯神父的话。没错,只要她愿意,就能把儿子要回来。她不会走官方程序,社会服务工作的那些文件都得一式三份,越填越多,保不准会有什么变故。但她没想让事情走到那一步。像往常一样,她总会想起诺拉的不幸,自己的丈夫对达斯提的死负有责任,所以她做了些别的事。过去几个月来,她零零星星地为拉罗斯攒了些钱存进储蓄账户。有时她将对拉罗斯的爱缝进被子,送到拉维奇家。艾玛琳将被子递给诺拉。诺拉在门口谢过她,然后把被子叠好,放进衣柜的最顶层。每隔几周,艾玛琳就忍不住要做拉罗斯喜欢的汤和炸面包。她把做好的食物放到诺拉家门前的台阶上,有时还会直接交到诺拉手中,希望拉罗斯能吃上两口,感受妈妈的爱。圣诞节前夕,艾玛琳将鹿皮软鞋带回来,包好,写上拉罗斯的名字,放在彼得家门前。而诺拉将鹿皮软鞋收进一个塑料盒中,塞进箱子。诺拉害怕鹿皮软鞋,因为鞋上的熏木味有创造之力。

每当艾玛琳送东西过去时,她觉得同父异母的姐姐知道拉罗斯的去留由谁说了算。开门时,诺拉撇着嘴,笑得很假。有时,还没收下食物,诺拉就紧张得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她小心翼翼地向艾玛琳道谢,话里隐藏着一种绝望,逼得艾玛琳不得不转身离开。艾玛琳回到车里,将手伸进口袋,摸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有权把他要回来。

就在圣诞节前一天,她又去了诺拉家,放下食物后她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她从皮卡里下来,又回到诺拉家门前。或许她可以跟诺拉谈谈?让她看一眼拉罗斯?她敲敲门,但诺拉没来开门。艾玛琳更加用力地敲,手腕生疼。她知道诺拉就在屋里陪着儿子,装作不知道是她在敲门。

屋里,拉罗斯听出了妈妈的声音,闻到了汤的味道,但他一口也喝不到。诺拉只是一遍遍地给他读《野兽出没的地方》 [19] ,直到听不见敲门声才停下,她的声音沙哑尖细。

“饭还是热的 [20] ,”诺拉读着,合上了书,“还要再读一遍吗?”

“好。”拉罗斯小声说道,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哀伤,让他精疲力竭。他闭上眼,睡着了。

“有种基因叫婊子的基因吧?”艾玛琳一进门就嘲讽道。她刚才站在拉维奇家门口,敲了很久的门。

斯诺向乔塞特使了个眼色,乔塞特立马接道:“我没听错吧,妈妈竟然骂人了?”

“要是真有,”艾玛琳又说,“我那个姐姐肯定是从她妈那儿继承来的,谁都知道她妈就是个出了名的贱婊子。”

姐妹俩盯着艾玛琳,不禁皱起眉,不敢相信妈妈竟然这么说话。

“她妈妈名叫马恩,这女人杀了自己的丈夫,逍遥法外。当然,因为她丈夫是个邪教头目。”

“哇哦。”女孩们举起双手。

“你说的都是疯话,妈妈。”乔塞特说。

“这可都是事实。”艾玛琳说。

“好吧,妈妈,可你别忘了,你说的可是我们的外公。”乔塞特和斯诺使劲儿点头。

“妈妈,你说的这些事听着太奇怪了。我是说,人再怎么贱,杀自己的丈夫可有点不正常。我们可不想听这些。”

“这么说,你们不想听事实。那你们想听什么?”艾玛琳问。

“我们当然是想让一切恢复正常。”乔塞特说。

“日子平平淡淡,只碰到好事没坏事,”斯诺接道,“像情景剧一样?虚假的真实罢了。”

“你用了词汇表里的词!”

姐妹俩击了个掌。

“好吧,”艾玛琳说,“我认输了。”

麦金农用女孩的语言跟她说话,女孩藏起涂满泥巴的脸。

“我不过是问问她的名字,”他说着,双手无奈地一举,“她不肯告诉我。罗伯茨,给她找点活儿干,我看她缩在墙角就心烦。”

沃尔弗雷德让她帮着劈柴,可劈柴会暴露她优美的身姿。他教她烤面包,可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脸上的泥巴因为火的热量融掉了一些。他给她的脸重新涂上泥,又试着教她写字,她很快就学会了写那些字母。可写字又会露出她美丽的手。最后,女孩自己提出去林子里设陷阱捕捉猎物。她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她打算卖皮草,攒钱为自己赎身。麦金农买下她也没花几个钱,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钱攒够,她说。

这段时间里,她知道沃尔弗雷德为什么给她擦过脸又将泥巴涂回去,所以装作无精打采、愁眉苦脸,故意把头发搞乱,把脸弄脏。此外,她每天学写一个字母,然后是单词、短语。她开始零零星星地把学过的东西用在谈话中。

她算得上是野蛮人里很聪明的了,沃尔弗雷德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抢我的饭碗了,哈哈。这些玩笑话他只能对自己说说。

特拉维斯神父拿起电话,将椅子向后倾了一下,他听到教区新主教的名字时什么也没说。

不出所料。

新主教弗洛里安·索日诺会对一切敏感问题采取强硬立场——这儿是红州 [21] ,可特拉维斯神父工作的地方属于蓝色选区。保留地是支持民主党的蓝色小点,或者可以说是污点。除了他本人,在他认识的人中只有罗密欧·普亚特是共和党支持者。新主教上任后,特拉维斯神父也许会有一位提倡神学解放的多明我会 [22] 神父做同事,因为新主教可能会惩罚这类神父,把他们下放到保留地工作。或许,保留地会由一个新教派全面接手。他倒很喜欢圣庇护十世司铎兄弟会 [23] ,怀念他们的拉丁弥撒,是他们让脱利腾弥撒 [24] 流传至今。至于别的,比如堕胎,他毫无兴趣。父亲告诉过他,女人的事留给女人自己去解决。还有一种可能——教会上层还在耍花招,帮助恋童癖神父躲避惩罚。

杜绝最后这点向来是个难题。

他本人可能会被派到其他地方,也有可能突然来个比他更有权威和资历的神父,他得听人指挥。他可能得跟一个邋遢鬼神父同住——那位神父可能长期患病、无精打采、成天病恹恹的。或许突然会有一大批修女被派到修道院,那儿现在正由一些献身于教会事业的外行人士管理,用作静修之地和会议中心。

也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他总这样希望。他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那裂了缝的天花板,上面有条淡蓝色的线条,是木匠的画线器画的。它仿佛在他脑中打开了一扇蓝色的门。

特拉维斯神父穿上外套,走进明亮干燥的雪地里,这一刻神圣而宁静。他爱圣诞节,爱午夜弥撒。虽然保留地的人平常让他抓狂,可烛光使他们的容貌充满灵性。黑夜已深,白昼将近;我们就当脱去暗昧的行为,带上光明的兵器 [25] ,他打算在布道时这样说。还有那扇蓝色的门。这里面没有什么让人羞愧的事,他没有违背自己、朗德罗或艾玛琳的誓言或别的约定。他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总可以吧,不是吗?尽管与《马太福音》相悖?可他想想总可以吧?那原本就不是他最喜欢的福音书。白鸽飞过,沙沙作响。他往四周瞥了一眼,心里充满异样的喜悦。雪如同光明从天上洒下。

诺拉将圣诞节搞得很盛大,但这无济于事。她的心像沉重的铅锤,铅锤渐渐融化,铅液渗入血管,渐渐使她的血液无法流动。她手脚冰凉,即使穿着好几层羊绒衫,还是冷得发抖。她坐在壁炉旁,喝了一整天热茶。从床上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改变姿势,对她来说就像移动家具一样困难。只有在每天下午,她抱着拉罗斯坐在她的腿上,哄他睡觉时,四肢才不那么僵硬。他睡得很熟,甜丝丝的感觉流进她的心里。她抱着他一动不动,见他要醒时才又摇摇他,哄他接着睡。他睡醒后,她还不愿把他从腿上放下去。接着,她会强打起精神,假装全心全意地陪在孩子身边,不是个活死人。她无法在彼得面前这般掩饰,但圣诞节后一周,彼得满脑子都是元旦前夕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计划妥当,只等夜幕降临后实施自己的计划。

1999年12月31日,彼得在客厅的储藏箱里塞满柴火,好让炉子能烧上一整宿,因为电脑控制的电力系统肯定会崩溃。他装满几大罐饮用水,还准备了几桶水来冲洗厕所,随后他关上水阀,以防水管冻裂。他在楼下的客厅里铺好床,因为烧着火炉,客厅温暖而舒适。他早已买好适用于零摄氏度以下的蓬松睡袋,因为他认为一家人可能要靠这些睡袋过冬。他满怀希望地为自己和诺拉买了双人睡袋,他还买了厚泡沫垫。他将这些漂亮的床上用品都铺在地板上,孩子们从楼上取来了枕头。拉罗斯抱着他的娃娃。屋里还准备了吃的、老式电池收音机、纸牌游戏和电脑——他们要在午夜亲眼看它失灵。诺拉做了爆米花;无论拉罗斯做什么,她都会哈哈大笑。她看起来很高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假如这真是世界末日,那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再也不用装出一副渐渐恢复的模样,不管出了什么乱子都不是她的错。彼得和玛吉一起玩钓鱼纸牌、疯狂八点和红心大战 [26] 。诺拉一本接一本地给拉罗斯念书,她的声音很轻,夹着几丝兴奋。

最后,孩子们钻进他们柔软光滑的睡袋里睡着了。彼得点起蜡烛,拿出一瓶气泡酒,把炉火弄旺。他往诺拉的香槟酒杯里斟上酒,琥珀色的泡沫沿着酒杯边缘缓缓流下,接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默默举起酒杯。诺拉伸手将那蓬松的金色鬈发从脸上捋到一旁。喝酒时,两人看着彼此。正是这两具身体共同孕育了他们的儿子,而此刻那熟悉的躯壳下像寄居着两个陌生人。

“我都认不出你了。”诺拉说。

“就是我,”彼得说,“还和从前一样。”

“不,你不一样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好吧。”彼得喝下一大口酒,“回不去了。但那不代表我们变了,我是说,我们还在一起,我仍然爱你。”

他的话静悄悄地浮在空中。

“我也爱你。”她最终说,竭力表现得发自内心。她呷了口酒,然后突然一口气喝光。“再来点!”诺拉举着酒杯笑了,“算了,变没变有什么关系?世界末日了!为世界末日干杯!”

她容光焕发,脸上发烫,闪过一丝笑容,是那种迷人的、祝人好运的坏笑。她的牙很小,像珍珠一样。他常说她的笑能让整个屋子充满幸福。她一旦兴奋起来的确很有感染力,就像一个平时不苟言笑的人忽然放开了一样,那种惊喜会感染人。彼得又给她倒了一杯酒,然后示意她上楼。她兴奋地从睡袋里钻出来,头发凌乱,光着脚。他们一起上楼,进了卧室,锁上了门。起初,两人急不可耐,好不甜蜜。但随着更深的交媾,两人跌入残忍、痛苦的深渊。

“我不该那样,”彼得后来小声说,“你还好吗?”他见她没回应,又问道。屋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嗯,”他又开口道,“好吧,刚才我失控了,对不起。但你也达到高潮了,这我没什么好抱歉的,我感觉得到。我很爱你,也许我们可以再要个孩子,诺拉。这事我们没谈过,就算再生个孩子,也无法取代达斯提,也不会取代拉罗斯。我也爱拉罗斯。再要个孩子也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事,但也许会让你好受些,甚至还能开心起来。”

“好冷,”诺拉说,“我恨你。”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把头贴在他胸口,发出缓慢均匀的呼吸声。她一睡着,他就将她留在房间里,起身下了楼。孩子们还睡着,他轻手轻脚地帮他们把被子掖到颈下。他不由得抬头望去,那条脏兮兮的狗正在门廊上透过玻璃移门往屋里看。在如此特别的夜里,放条狗进屋不算什么吧。他打开门,狗进了屋,警觉地浑身颤抖。它那两只红耳朵原本竖着,此时微微耷拉,身子却还紧绷,仿佛在思考彼得让它进屋有什么特殊意义。

“你……”彼得开口说,他没法像对普通狗那样跟它说话。

“你不是普通的狗,对吧?你肯定饿了,这儿有鸡肉,但没有骨头给你吃。”

他低头看着狗,狗一脸期待地坐在地上,仿佛受过训练似的。

“骨头都碎了。”彼得对狗说。狗抬起头,像是听懂了,这让彼得很吃惊。

“你会噎着的。”彼得说。

彼得撕鸡肉时,狗棕色的眼睛紧盯着他的手,彼得刚将一盘碎鸡肉放下,它就开心地哼哼着,猛地向前扑去,分三大口将肉吞了下去。随后,狗径直走到孩子们身边。它站着看看玛吉,又看看拉罗斯,身体一动不动,只有鼻子在抽动,仿佛嗅得出孩子们过去几周做过什么,吃过什么,摸过什么。觉得心满意足后,它摇着尾巴,在整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将每件东西嗅了个遍,像是要将它们的主要特征牢牢记住。嗅了一圈后,它在孩子们脚边踩出一个窝趴下。它看上去与其他狗并无不同——黄褐色的脑袋,漂亮的爪子,花色皮毛,头上有两撮深色的毛,毛长的位置在人脸的眉骨处。彼得挠挠它的背,狗面露喜色,随后发出不寻常的呼噜声,表示它很高兴。接着它睡下了,房间里很暖和,它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臭味。彼得又给孩子们整理好睡袋,然后转身走开。他像个等待吃食的饿汉似的,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在电脑前坐下。午夜快到了。一整宿,他都没睡。随后的几小时里,他一直在网上漫游。法国的电子时钟显示数字一九零零。有几个地方的电路闪着光,不太稳定。没有恐慌发生。后来,他低下了头,肯定是睡着了。黎明悲伤而平静,大笔的债务也随之而来。

[1] 原文为奥吉布瓦语。

[2] 又名幻肢痛,指患者感觉到被切断的肢体仍在,且该处发生疼痛。

[3] 1英尺≈03米。——编者注

[4] 拉罗斯在法语中有玫瑰之意。

[5] 英国诗人威廉·埃内斯特·亨利的诗。

[6] 在圣母马利亚怀抱耶稣的绘画作品中,圣母常身着天蓝色长袍。

[7] 出自《新约·罗马书》第8章第3839节。

[8] 电影《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

[9] 此处意在说明艾恩两姐妹比较强悍。

[10] 此处服务员将原文eaauva(清新之水)误说为e sava,此处译为清新水表示这一误用。

[11] 英文为sur,小写做名词时意为夏天。

[12] 英文为snow,小写做动词时意为下雪。

[13] 指糖尿病足,是糖尿病并发症的一种。

[14] 1美制加仑≈3785升——编者注

[15] 动画片《美女与野兽》中的人物。

[16] 北美印第安部落,白人殖民者称该部落为奥吉布瓦或齐佩瓦。

[17] 原文为奥吉布瓦语。

[18] 主要生活在后来的加拿大魁北克,著有《皮毛交易商:1802—1804年日志》一书,记录了印第安奥吉布瓦人的文化风俗和文化活动。

[19] 莫里斯·桑达克于1963年出版的儿童绘本。

[20] 《野兽出没的地方》里最后一句话。

[21] 美国大选用词。红州指支持共和党的州,蓝色则代表支持民主党的州。

[22] 一译多米尼克派,天主教托钵修会主要派别之一。

[23] 创立于1970年,是一个国际性的天主教传统主义团体,以坚持脱利腾弥撒闻名。

[24] 罗马天主教拉丁弥撒的祭祀仪式。

[25] 出自《新约·罗马书》第13章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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