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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人 1999-20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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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

明克的女儿一脸忧郁地看着高吹雪 [1] 下个不停,沉思着:我得自己生堆火,晚上那老浑蛋肯定不会让我靠近他的火堆。借着火光,我还能除掉裙子和毯子上的虱子。可他再干那档子混账事的话,他身上的虱子又会爬到我身上,她仿佛看见自己抽出他腰间的刀插进他肋骨间。

另一个人,就是那个年轻的,他是个好人,可他无能为力。他不知道那个狡猾的老浑蛋在搞什么勾当。她越挣扎,那老癞皮狗越来劲儿。那个老浑蛋知道怎么一下子制伏她,让她无力反抗。

鸟儿不再鸣叫,安静下来。那天下着雪,雪从树上落下,她用雪将身子擦得通红。她脱掉所有的衣服,赤身躺在雪里,一心求死。她忍着不动,严寒刺骨,她心脏里似乎塞满了冰,让她异常痛苦。有人从另一个世界来了,这个灵魂身上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没有清晰的轮廓。这个灵魂照料她,给她穿上衣服,系好鞋,拂去身上的虱子,给她裹上新毯子,说道:“再遇上这种事,来找我,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这狗真臭!”诺拉说。

“我再给它洗洗,”彼得回道,“它天生就有些味道。”

狗深情地望着诺拉,两次冲她弯下身,试探着想把鼻子凑近她的膝盖。

“可别!”诺拉对狗说,她瞪着狗充满疑问的眼睛。它坐下,露出惊奇的神情。

“你臭死了!”诺拉又说。

狗气咻咻地咧开嘴,对诺拉说的每个字都做出了反应。

它曾游荡在外,跟别的狗打架。彼得听到树林里传来其他狗的吠叫。有几年冬天,保留地的狗成群结队,一起追赶并慢慢杀死公鹿。他以前在自家地里射杀过几只狗。这只狗回来时鼻子上有块伤痕,尾巴断了,一只眼睛也受了伤。

“那只眼睛以后就是血红色的了。”诺拉说。

“这狗还挺惜命的,”他说,“我把它拴起来,养在院子里。”

“要给它绝育吗?”

彼得没吭声。

“它可能吃了鞭炮,看到这儿没?它嘴巴的一边全都肿了。”

“好吧,看样子它有些来历,是从某个地方来的。”彼得一边说一边揉着狗的全身,狗高兴地直哼哼。它满足地闭上眼,那张撕裂的嘴唇间露出了尖牙。彼得大笑起来。“这狗叫归叫,但眼神是开心的,”他说,“连那只受伤充血的眼睛也一样。”

“我们不能留下它。”诺拉说。

“我们必须把它留下。”彼得回道。

诺拉身子一僵,转身离开房间。狗的目光紧随其后,若有所失。

彼得摸它的耳朵和脖子,轻声道:“嘿,你知道点什么!我就知道你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摸着狗,不觉间走了神。他的思想放松下来,因此当那些话缓缓出现在他脑海中时,他并不沮丧。

“那天我看见了达斯提。”在彼得的脑海中,那狗似乎对他说“我身上附着他的灵魂碎片”。

彼得将饱经风霜的宽阔额头抵在狗的前额上。

“我没疯,对吧?”

“你没疯,”狗说,“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二月中旬,南风吹遍各处,融化了冬雪,敲打着门窗。朗德罗穿着衬衫出门给卡罗拉加油,没留意到彼得的车就停在怀特便利店门口。彼得拎着几组还滴着水的六罐装的冰镇啤酒——两人都看到了对方。朗德罗转过身,看着读数表上快速上升的数字直皱眉头。

“我懂。”彼得突然来到他身旁,“我花了三十美元才把油加满。”

自从朗德罗将儿子送到拉维奇家,两人就再没讲过话。朗德罗点点头,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诺拉带孩子们去了迈诺特,”彼得说,“他们打算在那儿过夜,我今晚要痛痛快快喝点酒。”

他问朗德罗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好啊。”朗德罗答道。说这话时,他没想着喝酒,可当他开了十英里,越过保留地边界去拉维奇家时,他却想喝酒了。他现在每天还是想大醉一场,但只是习惯性地想一想,从没喝过。车轮碾过拉维奇家的车道发出刺耳的声音,拉维奇家附近修剪过的常绿植物上还挂着薄薄的雪。朗德罗看着一动不动的窗户,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差点掉头离开,可彼得已站在门口朝他招手。

朗德罗慢腾腾地下了车,彼得示意他进门。朗德罗认出了彼得身后站着的那条狗,那是原来自家一直喂着的狗。狗也认出了朗德罗,跟他交换了一个熟人相见的眼神,然后转身走了。连他家喂过的狗都来这里住了,可屋里丝毫没有味道。诺拉一闻到有什么味道就会点上除怪味的无味蜡烛。她的屋子里从来闻不到一丝生活的气息,没有旧衣服味儿、腐烂食物的味道,就连正在烹饪的饭菜味儿也没有,因为诺拉会用油烟机将味道都吸到屋顶排走。但没味道也是种味道,朗德罗记得这味道。

他把鞋脱在门口,穿过铺着地毯的客厅,和彼得一起坐在擦得光亮的老家具中间。客厅和厨房之间有个长长的岛屿状柜子作为隔断。他想都没想,也许是记性太好,彼得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他开了一罐冰镇啤酒。他坐在桌旁,邀朗德罗打开啤酒一起喝,朗德罗照做了。与平常不同,朗德罗不再像旁观者那样清醒地审视自己的想法。那一刻他暂时忽略脑子里的想法,坐下喝了口啤酒。同时,他那满是孔隙的脑袋像海绵吸水一样记下这个举动,随后脑细胞才开始慢慢理解其中的意义。

“谢了。”彼得说,目光却盯着桌子。

“谢谢。”朗德罗也说道,两眼看着啤酒罐。

两人任由心情裹挟。他们起初随意闲谈,谈朗德罗照顾的病人,谈艾玛琳所在的问题学生寄宿学校,艾玛琳算是学校的主管,但也得给学生上课。他们又说起农场,说起彼得卖木材的工作,还有彼得在西内克斯 [2] 的工作,以及其他为还债打的零工,说起他还得继续打零工才能维持农场的运营。两人喝完一罐,又开了一罐。四五罐酒进肚后,朗德罗有些晕,但酒已下肚。他尽量保持平静,打算慢慢喝这一罐,可脑袋嗡嗡作响,脑海中不断浮现不在场的儿子。他和彼得惺惺相惜,却做不成朋友,这痛苦掀起了第一阵情感的波澜。这种感觉在喝下第二罐后很快消失了。朗德罗举起大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脸上坑坑洼洼的,倒不是痘坑,而是小时候出水痘落下的疤痕。那场水痘险些让他失明。他想换个话题,调节一下气氛。

“千万得给他打新型水痘疫苗,我的脸就是水痘搞的。”

彼得的目光锁定在朗德罗脸上。诺拉每隔一段时间就大发脾气,已让他不再轻易发怒,他总是用平静来浇灭她的怒火。他轻微的恼怒都会引爆她阴沉的怒火。此刻,他突然感到肋下剧痛,一时间无所适从。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疼痛,也许只是不愿承认。

“水痘,嗯?”

“对。”

“我还以为你这脸是被铅弹打的呢,我是说,不知哪个拿猎枪的浑蛋打的。”

彼得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不安地跳起身,将狗放出屋,接着又从塑料包装里取出一罐酒。彼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觉得很痛快。为什么要憋着不说?可朗德罗会怎么想呢?

朗德罗突然深感沮丧,默默地将话吞进肚子。同时,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然后伸出手。彼得甩给他一罐啤酒,站在那儿,好像要动手。朗德罗突然睁开眼,跳起来,拿着啤酒罐——称不上是什么武器——迅速砸向彼得的太阳穴,但没打中。彼得弯下身,猛地朝朗德罗扑过去,想把他按倒在地。朗德罗双膝抬高,彼得必须贴近才能打他一拳,而朗德罗借机紧紧夹住彼得的头部,将他翻了过来。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他们打翻了桌子,各自站在桌子一边,羞愧地瞪着对方,张着嘴,喘着粗气。

“好吧,”彼得开口说,“不能再喝了。”

外面传来了狗吠。

“你了解我的。”朗德罗说。

“是啊,”彼得说,一边将桌子摆正,“妈的。”

朗德罗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抱住头。

“来吧,狠狠揍我一顿。”他说。

“我巴不得。”

彼得依然感觉得到那骨子里的疼痛,他渐渐适应了。“我可以让你堕落成邋遢的醉鬼;我也可以埋伏起来,把你炸死。我有的是法子报复你,但那都无济于事。达斯提,我每晚都会梦见达斯提。”

“就算有拉罗斯也不行吗?”

“我还是会梦到达斯提,而且我觉得对不起你儿子,我是说,我爱你儿子。”

那句你儿子让朗德罗松了口气,他看着彼得。

“要是能让达斯提回到你们身边,就算要我的命都行。”朗德罗说,“拉罗斯是我的命根子,我已经尽力了。”

他们将桌椅摆好,又坐了下来,点点头,但都不再喝酒。彼得用手捂住脸,让椅子向后倒,两脚离地,继而又重新放好。他正视着朗德罗。

“说起那件事,”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以后再问吧。”朗德罗说。

他垂下眼,慢慢看向别处。他不知所措,心情绝望而沉重。他一直在等,等彼得夫妇提出正式收养拉罗斯。他起身出了门。他还需要再等一段日子。

皮斯太太望着地毯笑了,地毯闻起来还有股芳香剂的甜味。她倚在灰色天鹅绒躺椅上,脚下仿佛有一朵朵小花盛开。她把锡罐放到腿上。她近半年没犯过病了,但病根儿早就落下了。比利像波浪一样不时袭击她,她总是将他打退。现在正是芬太尼药性最强的时候,疼痛刚刚折磨着她这把老骨头,使她的内脏都疼得揪在一起。在药物的作用下,疼痛也正不情愿地离她远去。疼痛是不想放过她的,但倏忽之间她自由了。她的呼吸渐渐轻快起来,身子也好起来。皮斯太太的目光穿过透明镶板门,穿过扫过雪的院子,穿过一棵长满节瘤的苹果树和凌乱的栅栏,又向下穿过一条长长的斜坡,最后看到了公墓。

人们开始用太阳能草坪饰物和其纪念品来装饰亲人的墓地。八月,她和艾玛琳在地上打桩,挂了不少灯笼。这儿埋着她的一个女儿,生这个女儿时她差点儿难产而死。她母亲也长眠在这儿。那儿有块白色的墓碑,字迹模糊不清。她众多亲人和朋友,这些她深爱的人,长眠在这片长长的小山下。一小时后,这些逝者的家园就会被雪覆盖,发出白茫茫的光。

疼痛渐渐离开她,让她进入了轻松的梦乡。她梦见妈妈来看她,妈妈穿着那件极薄的旧外套,走上山来。她没有敲门,直接穿门而入,坐了下来。妈妈踢掉那双装饰着长绒毛的漂亮橡胶雨鞋,蜷缩到长沙发上,盖上荷粉色的薄毯子,开口说:“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很明亮。”

“我知道,”皮斯太太说,“纱线应该用再暗些、柔和些的粉色,我没料到织出来是这种效果。”

“我在托顿堡寄宿学校念书时有条这种颜色的裙子,上面还有蓝白条的印花。好吧,我不是说裙子,那条裙子其实跟其他裙子一样,都是灰色的。我说的是饰带,饰带是粉色的。有时我们在头发上戴饰带或是彩色发带。当然只有特殊场合才这样打扮,毕竟那是军事学校,是从军事据点改造成工业军事学校的。”

“我每天还会想起你,”皮斯太太说,“我只有这么几张照片,但我记得你照片里的样子,我常看你的照片。”

她妈妈在毯子里瑟瑟发抖。

“你能把温度调高点儿吗?”

“好,你瞧!”

拉罗斯有个长柄夹子,可以伸缩使用。她将它伸长到墙那儿,调高了取暖器的温度。妈妈满意地叫出了声。

“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我来给你沏茶。”

“他们不给我们喝茶,我们只有牛奶、粥和兑水牛奶。脱脂牛奶算什么牛奶,嗯?我们就喝那种牛奶。老是有铃响。我们做什么都得听铃响,很快,你会发现铃声简直无处不在。”

“我现在还听得见铃声。”

“铃声就在你脑袋里嗡嗡响,是吗?”

“就像过节似的。”

“天哪,我的好女儿,我感觉热起来了。在那里,冰冷一直往我骨髓里渗。第一年时,他们拿走了我的毯子,我那条暖和的小兔毛毯。他们没收了我的毛边儿鹿皮靴,还有那件传统裙装和其他所有的东西。我的小贝壳耳环、项链,还有布偶娃娃。那娃娃还在下面的纪念品箱子里,对吧?他们将家人寄给我们的纪念品卖了。他们竟然卖我们的纪念品!想不到吧?”

“看他们干的好事!”

“我知道!那些年,他们剪了多少人的辫子,男孩的、女孩的,都剪了。”

“每年从各地送来几百个孩子,最远还有从伯特霍尔德来的。这样一来,他们每年就要剪掉几百条辫子,那些辫子都去哪儿了?”

“都织进我们的床垫里了吗?难道我们睡在自己的头发上吗?”

“假如他们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辫子,你总该记得那种味道。”

“可没有辫子,我们就没了力量,就会死。”

“看看这张照片,”皮斯太太说,“一排排的孩子穿着硬邦邦的衣服,站在一栋砖砌的大楼前面,瞪着愤怒的眼睛。”

“看看那些小孩,我觉得,他们是为我们这些人牺牲的,穿着让人瘙痒的衣料接受驯化。”

“这类照片很出名,他们用这些照片来表明我们也能被驯化成人。”

“政府吗?他们那时想把我们赶尽杀绝。那个写《绿野仙踪》的家伙,对吧?你还有他的剪报呢。”

拉罗斯拿出几片报纸碎片。

“呐,就在这儿。”

《阿伯丁周六先驱报》(1888)

法兰克·鲍姆 [3]

……高贵的印第安人已经灭绝,少数苟活下来的只会哭着抱怨,只会卑贱地舔舐敌人的双手,哪怕那双手曾打过他们。强者理应武力征服弱者,文明理应取代野蛮,白人是美洲大陆的主宰。为最大限度地保障边疆定居点的安全,应全面灭绝余下的印第安人。为什么不灭绝他们呢?他们的辉煌已经逝去,他们的精神已经崩溃,他们的刚毅气概已经不再,与其让他们卑微地苟活,不如让他们解脱。

1891

法兰克·鲍姆

……我们仅有的安全感有赖于印第安人的灭绝。过去的一个世纪,我们已对他们犯下累累罪行,如今为了保护自身文明,又何须介怀再添一笔罪行,将这些野蛮难驯的生物从地球上彻底抹去。

“好吧,”皮斯太太说,“我们还活着,这真是奇迹!”

“这里不是奥兹国 [4] 。”她妈妈说。

“你的墓里倒像个奥兹国,那些绿色的光。”

“那儿冬天可没有罂粟花。”

“我这儿还有更好的东西。”

皮斯太太四下翻找,她把芬太尼药贴放在玫瑰锡罐底部,上面盖着各种纸片和纪念品。白色的药贴上印着绿色字母,装在半透明的袋子里。她使用这些药贴很小心,她本该在痛症出现前贴上药贴,但芬太尼会让她神志不清,她不喜欢这样。因此她会忍着痛苦,直到疼得大脑一片空白才贴上。药贴慢慢地发挥药效。她眼下使用的药量几年前足以要了她的命。

“是灭绝还是教育 [5] ?”

“只要将痛苦带走就好。”她说。

“我们能当老师真好,我们可以好好地爱这些孩子。”

“有好老师,也有坏老师。孤独排解不了。”

“孤独扎根在人的心里。”

“延续了一代又一代,他们说整整四代人。”

“也许它终将在这男孩这儿结束。”

“拉罗斯。”

“也许他最终会平安无事的。”

“很有可能。”

躺椅让她觉得更加舒服了,空气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轻柔的蒸汽声响如溪流淌过她身旁。她伸出双臂,母亲握住她的双手,她们飘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和母亲见面的。母亲死于肺结核,外祖母和曾外祖母也死于这种病,这无情的疾病会在母亲死前通过母亲传给孩子。肺结核要了母亲的命,皮斯太太安然无恙。1952年,她一直在疗养院,那一年异烟肼和含异烟肼的迭代药物竟奇迹般地治好了这不治之症。

“我相信,我也会像你那样死去,所以不跟任何人和任何事产生牵绊。如果你麻木了很多年,”她对母亲说,“然后突然有了情感,这起初很令人生厌,像生了病似的。可时间一久,你就会适应了。”

“你不是平白无故活下来的,对吧?”

“为了那些孩子,”皮斯太太说,“为了跟他们一块儿编织,给他们做参加帕瓦仪式的衣服,把他们带大,领他们跳舞,跟他们一起喝茶,那时我只往他们的牛奶杯里放少量咖啡。”

“你现在还见他们吗?”

“那些还活着的,时不时能见到。其中有朗德罗,自然不用说。那个罗密欧也会过来,我还听人说起其他孩子的事,有成功的有失意的。”

两人依然手牵手在空中飘荡,她母亲大声说:“我也想把原来没能给你的爱全都给你。我不想死,不想抛下你一个人,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多好啊!”

诺拉硬拉着玛吉去做大弥撒。跪下祈祷时,玛吉却一屁股坐到长条木凳的边缘。母亲用胳膊肘推她,但玛吉往旁边一滑,躲到诺拉够不到的地方。玛吉这个狡猾的动作惹怒了诺拉,她伸手去打玛吉,她用手背打了玛吉一下,抓住她,将她拽回原位。诺拉的动作又快又准,玛吉吃惊地张着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周围似乎没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只有特拉维斯神父走上布道坛时瞥了一眼。

特拉维斯神父很久不布道了,他只讲故事。今天他讲的是圣方济各的故事,讲他怎样向鸟、鱼、忠诚的兔子传道,后来应村民的请求,将意大利的一个村庄从一只饿狼的嘴里救下来。

特拉维斯神父从布道坛上走到教堂过道的中间,表演圣方济各和狼相遇时的情景。特拉维斯神父绘声绘色地说:“那只古比奥 [6] 的狼体形巨大、好食人肉。圣方济各来到村子,沿恶狼留下的脚印走进树林,见到了那只狼。在此之前,没人胆敢挑战那只狼,狼看到圣方济各毫无惧色的模样很是吃惊。它听了圣方济各的话,同意不再袭击村庄。狼将爪子放到圣方济各手上,承诺必将践约。人若言语冷静,周身散发平和之气,他的话就连狼也会听从。”

玛吉心想,说得对,但有时你还得咬上一口才行。

圣方济各带着狼回去见古比奥人,让双方互相承诺。古比奥人同意为狼提供食物,它可以每天到各家各户,接受人们的食物。相应地,狼承诺不再袭击村民。在村民的见证下,狼再次将爪子放到圣弗朗西斯手中。它翻身打滚,接着蹲坐在后腿上,一声长啸,以此立下誓言。古比奥人和狼从此和平相处。后来狼寿终正寝,古比奥人将它埋了,为它立了墓碑,以示悼念。

玛吉忍住怒气,因为她想听故事,但等特拉维斯神父的故事一讲完,她又从妈妈身边挪开,这次躲到了诺拉够不着的地方。

人们害怕狼吃人,所以才听它的话。玛吉对此深信不疑。

所有人都知道彼得收养了以前在林子里流浪的那条狗,然而一天下午,它没走平常的路线,反而来到朗德罗家。因此,当朗德罗出门去社区——阿万正在那儿等着换班——值班时,他将狗哄到车后座,打算送它到拉维奇家。

朗德罗原本只打算将狗留在门口。但彼得开了门,他把狗领回去后,突然开口。

“我们该把上次没说完的话说完。”

“我快迟到了。”朗德罗说。

“耽误不了你多久,”彼得接着说,“进屋坐坐好吗?就五分钟?”

朗德罗耸了耸肩,在门口准备脱靴子。

“不用,不用脱鞋了。”彼得说。

朗德罗在桌子旁坐下,摸着桌沿。他不想说话,不想谈那件让他害怕的事。他越来越紧张,心跳越来越快。

“那个协议,不管它叫什么……”彼得开了口。

朗德罗只是点点头,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问题是……”彼得说。

朗德罗的心跳差点停止。

“问题是,”彼得接着说,“这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朗德罗的心又跳了起来。

“对他有什么影响?”朗德罗无力地重复道。

“他很难过,”彼得说,“他很想念家人,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条路后面就是你们家,每当我们路过时,我能从后视镜中见到他的表情。他安静得出奇,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从前的家。”

彼得说不下去了。他没提拉罗斯偷着哭,没提拉罗斯用手打自己的脑袋,也没提拉罗斯悄悄问他我真正的妈妈在哪儿,他说不出口。

朗德罗领会了彼得的意思,开口说:“我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消除自己的愧疚,这是我们的传统做法,时代不同了,可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我想要……”

朗德罗的声音弱了下去。“帮忙。”彼得在心里紧接着说。

这的确帮了忙。没错,帮了很大的忙。我们和拉罗斯在一块儿时,满脑子都是他。我们爱拉罗斯,他是个好孩子,朗德罗,你们把他教育得很好。他来我们家,这对诺拉好,对玛吉也好。这对我们都好……但这对拉罗斯的影响呢?我是说,他正在帮诺拉恢复,很了不起!但艾玛琳可能会为此心碎。

“哦,”朗德罗说,“她掩饰得很好。”

“诺拉不会掩饰,”彼得说,“她动不动就发火。”他不安地挥挥手,指指周围的地方:客厅、餐厅,还有厨房。两人陷入了各自的心事。自打进屋以后,朗德罗觉得越来越不安、压抑和恐惧。他一走进一尘不染的房间或大楼就有这种感觉,这儿就是如此:在这里,秩序吞噬了生活。从前,朗德罗的生活一度充斥着嗡嗡声、睡前点名声、哨子声、铃声、分格餐盘摩擦声和度日如年的寄宿学校生活。有种实施可怕的军事暴行时的整洁。

“我什么也不能动,”彼得说,“她会把东西放回去。她心里有把尺子,东西哪怕有一点变化她都能觉察。相信我,她肯定已经发现我们打翻桌子的事了。”

朗德罗点点头。

“我真恨不得……把她这个敏感的开关给关了。”彼得说。

彼得说完觉得对不起诺拉。他们这房子虽然很新,却有不少彼得父母和祖父母留下的物件。诺拉搬进来后,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老物件,这让彼得很欣慰。

“我是说,有时,她能想开些就好了。”他补充道。

“你想让她重新快乐起来。”朗德罗说。

“快乐?”彼得重复着,觉着这词既怪异又古老,“最糟的是,她老把火撒在玛吉身上。但她确实一直在努力,她是个好母亲。我起初想把拉罗斯给你们送回去。我觉得你们这么做不对,没有拉罗斯她也能好起来。但我后来意识到,要是把拉罗斯送回去简直会要她的命。”

朗德罗想起艾玛琳,想到她在汗屋里身体蜷缩的可怜样。

“可拉罗斯该怎么办?”彼得说。他呼吸急促,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让诺拉像野兽般哀嚎,就像有时孩子们熟睡后诺拉会躲到谷仓里这么哭,以为这样就没人听得见。拉罗斯这孩子,”彼得说,“我们也该为他着想。我们两家应该一起照顾他。你懂的,我们应该让两家的日子都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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