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假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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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前,我和妈妈两个人住在简陋的公寓里。那个地方真的非常破旧,隔壁婴儿的哭声会透过薄薄的墙板传过来,令人烦躁;坐在家中吃饭的时候,突然会闻到一阵臭气,刺得头和眼睛很不舒服,那是从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里散发出来的消毒药水味。
我清楚记得木格子门的门纸上布满小洞,却无人理会。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难以置信,当时我们竟连给木格子门换门纸的钱都没有。那时的我十分淘气,经常在门纸上戳出小洞,每次妈妈看到我的杰作总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如果现在有时光机的话,我一定会返回当年,在那些木格子门上贴满金箔,再不然就请画家拉森(christian riese ssen)画些特殊的图画贴上去,总之,想要怎样的门纸我都负担得起。但是现在还没有开发出时光机,打开抽屉也不会出现来自未来的蓝色机器猫。
我们的生活开始宽裕起来,是在妈妈再婚之后。当时,妈妈靠一份在信封上写地址的兼职采维持生计,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结识了这位经营大公司的爸爸。妈妈和我就像海难后获救的乘客般,脱离了那种贫困的生活,我摇身一变成了身世显赫的孩子,姓氏也改为“菅原”。这就是“菅原奈绪”的来历。
菅原家颇有财力,不过要说明这个家的富裕程度恐怕有些难度,主要是我对这些事情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不大清楚,总之,是代代相传的名门世家。刚搬到菅原家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所以记得不太清楚,不过菅原家的房子坐落在市区的最佳地段。宽广的日式庭院里砌有一个水池,锦鲤在池里游来游去;宅邸的后院铺满白色的沙砾,四处布置着树丛和奇石。在我这样一个孩子看来,简直就像来到了地球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年底的时候,爸爸会收到许多礼物,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有的是价格高昂的陶瓷,送来时装在桐木箱中。每逢年节,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前来问候。有一次,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伯伯来家里做客,我问绘里姑姑:“那个人是谁啊?”绘里姑姑是爸爸的妹妹,经常告诉我许多小道消息。
“奈绪,你要记清楚哦!那个秃头的就是国家的首相,其他人你都不用理会,但一定要和那个秃头好好相处啊!”
当时绘里姑姑是这样对我说的。在我和妈妈搬入菅原家以前,如果不算佣人在内,生活在这栋大宅子里的只有爸爸和姑姑两个人。爸爸和姑姑的父母,也就是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了。
菅原家的宅院十分宽广,我常常在里面玩捉迷藏。那么多的佣人经常被迫陪我玩耍,任凭我像女王一样呼来喝去,没有半点反抗。不过对一个玩捉迷藏的小朋友而言,菅原家的房子实在大得离谱。
有一次,我躲起来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找,只好一边埋怨“那些不中用的家伙”,一边出来寻找负责捉人的佣人,谁知道,我竟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家中何处!走了很久,还是看见一模一样的走廊和墙壁,明明记得没有爬过楼梯,窗外的景色却告诉我正身在二楼。当时才六岁的我眼看着要在家中遭遇不测,心里暗想:“这下完蛋了!”那时,挂在我胸前的玩具项链突然发出电子信号的声音。项链中间用塑料做成的假红宝石不停地闪烁,然后妈妈很快就带着几名佣人找到我了。
那条项链是爸爸送的,一点都不漂亮,原来是个发信器。他们就是根据发信器发出的信号,而找到了我的位置。
“幸亏我知道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就在奈绪身上装了一个。这样一来,她迷路的时候,我们也不用太担心。万一她被人绑架了。我们也能很快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爸爸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说道。爸爸是个秃子,长相十分滑稽,身材瘦瘦的,有点驼背,很难看出他是个社会地位很高的人。听绘里姑姑讲,他在公司里倒是一副威严十足的架式,可是在我看来,他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懦弱老伯没什么分别。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了,但为了和女儿沟通,他会特意写下那些年轻人喜欢的歌手和演员的名字,拼命塞到脑子里去,可是现实中他却指着v6说“啊,是sap!”真叫人替他感到难为情。
从捉迷藏风波中获救的我却不领情,摘下项链,用项链的绳子噼里啪啦地打爸爸,一边打还一边说:
“谁让你给人家装这种怪东西的!”
如今回头看刚到菅原家的那段日子。就会发现我和妈妈从原本极差的生活环境里突然一跃到生活极度富裕的豪门,可是,当时的我却一直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听绘里姑姑说,我刚到菅原家时已经对人颐指气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羞,凡事都我行我素。我想那是因为小孩子对周围环境的适应能力特别强,绝不是因为我神经大条的缘故。没错,绝对不是。
妈妈的情形和我就不太一样了,她总是不好意思叫佣人做事,一切琐碎的事情都由她亲自打理。在我记忆中残存着的几个片段,都能证明妈妈并不适应菅原家的生活。她真是一个不懂得让人服侍的人,每次都规规矩矩地向佣人和司机打招呼,在宽敞的房子里总是显得手足无措。
有一次,妈妈一个人坐在檐廊上,当时年幼的我刚好经过那里,见她向我招手,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坐在那里,整栋宅邸的宽敞后院尽收眼底,抬头又可看见一望无际的天空,还有一架豆大的飞机在远处掠过。妈妈轻轻地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然后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彷佛要确实感受我的存在。她当时的表情十分放松,就好像只有我的身体才能让她感到安宁。我知道妈妈十分孤独,虽然姓氏改了,却无法改变内心的想法,她就像一条河里的鱼,被吞没在这栋大宅院中。
在这个富裕的家里生活了两年后,妈妈便生病过世了。我记得自己坐在她冰冷的尸体前,感到极度恐惧。当时我念小学二年级,才八岁,大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令我十分不安。停放妈妈遗体的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那么大,房间正中央孤孤单单地铺着一床被子。房里一直没开灯,角落一片昏暗。木格子门上总是贴着崭新的门纸,就算不小心弄出洞来,很快又会有人换上新的门纸。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妈妈的脸,直到夕阳染红了木格子门。爸爸、绘里姑姑还有那些佣人都十分体贴,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来打扰。
当时我想,自己一定会被菅原家的人赶出去,因为我和家里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妈妈和爸爸也不过做了两年夫妻而已。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让我用一个晚上收拾好行李,然后把我送进某家慈善机构。
因此我想,自己要好好利用被赶出家门前的宝贵时光,极尽奢侈。
吃饭时不管端上来的菜合不合胃口,我都先从最贵的吃起,统统塞入胃里。即使那是些不怎么好吃的菜,我也要先问清楚价格。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被赶出这个家,再也吃不到这么昂贵的菜,我便鼓励自己把菜吃掉。“多吃点!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就算日后长眠地下,也能回忆起这些美味!”当时,我也可以随便用爸爸的钱买东西,便乘机成箱地购买自己喜欢的零食,用在知名设计师那里专门订制的高级儿童服装和零食箱塞满自己的衣柜,万一自己被赶出家门,就可以靠这些活下去。虽然说是奢侈,也不过都是些食物而已,但这并不因为我是个贪吃的孩子。没错。绝对不是。
如同等待死刑判决一样,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每天都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赶出家门,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严厉的法官并没有判我死刑。虽然如此,我的内心却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可以留在这个家里吗?他们没有赶我出去,只是顾忌世人的眼光,装出同情我的样子罢了,其实心里早已疏远我了吧?这种不安一直不停地扰乱我的思绪。
无论是跟爸爸他们吃饭的时候,还是大家在客厅里休息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层隔膜,就像有颗小石子钻进了鞋里,总觉得有点不太舒服。这完全是因为我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属于这个家庭。在这栋宽敞的房子里,我就像一只偶然闯入却迷了路的飞虫。我不停地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这些念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我吩咐佣人做的事,他们都像往常一样地照办不误;我告诉司机自己要去的地方,每次也都平安抵达。与妈妈去世前相比,所有的事情都丝毫没有变化。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自己会被扫地出门,可是六年过去了,我上了初中二年级,一切依然风平浪静。今年四月,爸爸和京子再婚。
◇
京子成了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我不喜欢她,她也同样对我充满戒心。爸爸几年前开始参加一个课程,他和京子就是在上课的小教室里相识的。
妈妈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爸爸一直无精打采,没有兴趣处理任何事情。他借口肚子痛不去公司上班,然后天天在家里盘腿坐着看电视。公司的经营也因此走下坡,还有几位职员遭到解雇,他们的生活也因此陷入困境。爸爸的秘书眼见情况严重,赶紧请公司的几位元老出面开导爸爸,但都没有成功。
于是,绘里姑姑提议说:“不如先给他找个课程班上,让他慢慢与外界接触好不好?”我听到后,剪下了各式各样在市内开办的课程班的资料,有摄影班、直升机驾驶班等,也有一些手工艺班和烹饪班,但总觉得这种课程女人味太重,所以没有剪下来。
我把那些课程的数据贴在墙上,然后在五步远的地方掷飞镖,飞镖射中哪一张纸,我就推荐爸爸去参加哪个课程,可惜我根本没有掷飞镖的天分,飞镖没有射中墙壁,反而命中摆在一边、价值数千万的装饰品后反弹,刺中了摊在地板上的资料。那一页被飞镖贯穿的资料上刊登的竟然是——手工艺班。
爸爸开始去手工艺班上课了。起初我们还有点担心,后来他竟然开始迷恋做手工,也不再抗拒回公司上班,那些前途未卜的职员们也再次获得聘用。
我非常感谢绘里姑姑给了这么合适的建议。当时绘里姑姑宣告第五次婚姻失败,回到菅原家,整天啃着日式煎饼,一边唠唠叨叨地缠人。绘里姑姑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她那长长的眼睫毛令我印象深刻。姑姑的脸轮廓分明,非常美丽,嘴巴却总是抱怨她的前夫。不过话说回来,因为姑姑离婚了才会回到菅原家,爸爸也才能重新振作起来,所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姑姑那不争气的前夫。
后来,爸爸继续去上手工艺课,还会把自己的作品放在客厅里装饰。那些作品一点也谈不上精致,可是那些穿着西装的公司员工进入客厅后,一听说这些作品出自爸爸的手,都重新扶正眼镜,纷纷用认真的口吻表达他们的讶异:“噢!”、“了不起!”爸爸也会因此而陶醉。每次我经过走廊看到这一幕时,都不禁怀疑,推动社会进步的真是这些人吗?
我一直觉得让爸爸参加手工艺班是件好事——直到他宣布在班上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并打算和她结婚。爸爸在告诉绘里姑姑前,先来找我谈。
“噢。这样啊……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听了我的响应,爸爸的表情十分复杂,一半是松了一口气,另一半是对我的不在意感到介怀。我努力装平静,让自己看上去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可是,我心里一点也无法平静下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当时的情绪。当然我也明白,无论那个词汇是什么,我都没有说出来的权利。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因为我和爸爸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京子很年轻,根本不像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倒像是我的姐姐。在一家高级餐厅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竟然糊涂地以为她和放在眼前的菜肴一样充满魅力。与其说她美丽,不如用可爱来形容更恰当。京子的爸爸是大医院的院长,和我不同,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名门淑女,而且,听说她学历高,又精通插花和茶道,还会骑马。当然,这里所说的骑马跟赛马那种不同。
“你就是奈绪吧!我早就听说你的事情了。”
她面带友善的笑容,这么对我说。感觉上她似乎在宣告:放聪明点,你的出身,以及你和这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事,我全都清楚。
爸爸和京子举行婚礼的时候只邀请了一些亲戚,而地点就是当年我妈妈和爸爸结婚时同样的会场。
一天下午,我和京子面对面地坐在窗边矮桌旁的沙发上,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后院的景色。我们用陶瓷杯子喝着红茶,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坐在一起,总之,京子向我谈起她在手工艺班是怎么跟爸爸坠入爱河的。
在市民中心二楼的手工艺班教室里,她正用红线练习刺绣,要在一块白布上绣花。她一直专心地绣着,忽然感到红线的另一端像被什么人拉着,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绣针上绣线的另一端,竟然连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针孔里——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分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同一条绣线练习刺绣。我心想,这故事绝对是你们编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京子带着宛如身在梦中的表情,向我倾诉。
“那真是个美好的开始。是啊,那条绣线就是真正的红线。”
“……故事真是感人啊!不过要说梦话,拜托你先回自己的被窝吧!”
“哎呀!瞧你这孩子。”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春花绽放,不过嘴角显得有些牵强,“你又不是这家的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说,京子妈妈,说穿了,你不也是看在财产的份上才嫁过来的嘛!嘿嘿嘿!”
“啊,你这孩子还真会开玩笑。我的娘家才不缺钱呢!什么遗产不遗产的,我根本不用考虑那些事。呵呵呵!”她优雅地用手掩口笑着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生气的,我会帮你找个不错的养父母。”
“你说什么呀!京子妈妈,你的话总是那么风趣,不如去做喜剧演员吧!如果现在有一种警方无法探测出来的毒药,我一定会放到京子妈妈的红茶杯里。”
我们两人都故作悠闲地笑起来。
那个手艺纯熟的园丁穿过宽广的后院肘,向我们点头致意。在外人看来,我和她一定是在愉快地喝茶。如果那个园丁不了解菅原家的成员结构,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关系不错的好姐妹呢!
◇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月前,我刚参加学校旅行回来,已经有五天没感受到家的气息了。我在离家五分钟路程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种叫做“树熊进行曲”的零食,骗大家说是在澳洲旅行时买的礼物,分送给大家,然后就爬上二楼,将行李放回自己的房间。旅行袋里塞满了我买给自己的礼物,很重,有的是澳洲土著为猎获女孩子芳心而制作的古怪摆设,还有我准备将来狩猎时用的回力镖。
一踏进自己的房间,我就感到有点不对劲,那种奇怪的感觉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神经过敏,因为我的房间是我自己打扫的,佣人不可以随便进来。我早就吩咐过他们不准进我的房间,绝对不准,要是进去的话,以后就不用在这里做事了。如果丢掉这份工作,他们就会没饭吃,每天只能住在纸箱做的房子里,到便利商店捡剩饭,我可是郑重警告过他们的。
但我回来时,房里的情形跟我出发前确实有些不同。那点差异十分微小,想说又说不出来;想忘掉的话,一转身就能忘掉。实际上,我当时也忙着收拾刚买回来的木制回力镖,没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我将回力镖摆在书架上,为了看清楚上面的模样,我将它竖起来放。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稳,彷佛书架一动它就会随时倒下来,不过,幸好架子上只放了一些课本和参考书,而且又没人会动这个书架,回力镖放在上面应该很稳妥。
那种进入房间后的奇怪感觉,一直被我抛在脑后,直到第二次产生相同感觉时,我才回想起来:啊!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第二次发生在我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去旅行回来后。结束旅行回到家后,我开始分发纪念品给大家,是一件t恤,胸口处画着一个巨大的奈良佛像,做工十分差。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礼物,才故意买回来的。
当我跑上楼梯打开房门的一刹那,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我把行李放在地板上,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确认家具的位置。电视、计算机、圆桌、闹钟,每一件的位置我都检查了一遍,跟我去旅行前没什么差别。其实我并没有记下这些家具的准确位置,如果有人稍微移动的话,我也看不出来,即使在检查每件家具位置的过程中,我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痕迹,甚至观察细节也看不出有何不同。不过当我放弃细节,环视整个房间的时候,我嗅到了一种无法琢磨的“外人”的味道,就像气体一样散布在空气中。
遗憾的是,我无法捕捉到它,只好将这次的感觉也归结为自己太敏感。然后我就开始考虑要把买给自己的礼物——小鹿玩偶放在哪里才好呢?最后我决定把这一件也放在书架上。那时我才注意到,旅行前我为了看清图案而竖着放的回力镖,现在却倒下了。
如果没人动过,回力镖根本不会倒下。换句话说,有人进了我的房间,不小心碰到了书架,结果弄倒了我的回力镖,这就是我的推测。有人闯入过我房间的念头迅速闪过脑海。那个闯入者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是一清二楚。
我坚信京子就是那个闯入我房间的人。我和她发生了好几次冲突,她一定对我怀恨在心。
她是爸爸的妻子,但不愿做我的母亲。在她眼中,我只不过是先她一步住进这家里吃闲饭的人,而我当然也不甘愿做她的女儿。
为什么我和京子会如此水火不容呢?我也搞不清楚原因,但我感觉到,她的出现令我内心极度不安。妈妈去世后,我和菅原家勉强建立起来的脆弱关系很可能会因她而断裂,这种不安一直困扰着我。
我不甘心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所以经常在爸爸面前抚摸妈妈遗留下来的破旧手帕。那条手帕原本是块纯白的丝绸,如今已经发黄了,丢掉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惜,但我舍不得,因为那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我故意抚摸着那条手帕叹气,于是爸爸立刻将京子抛在脑后,关切地问:“啊,奈绪……你还是那么怀念你母亲吗?”那一刻京子的表情有趣极了,手帕这件武器对她而言,实在拥有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仔细想想,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京子身上没有流着“菅原家”的血,所以我们之间的斗争就像是一场生存竞赛,或者说是权力斗争,看谁能在这个家中生存到最后。
最近,我经常在想血缘隔阂的问题,我原本不是这个家的人,这种隔阂一直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身为局外人的焦虑折磨着我,我不想被人从家里赶出去,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养成对现在这种生活的依赖心。不,不对,也许是我害怕被菅原家赶出去后无依无靠,剩下自己一个孤零零地面对外面的世界。
因此,我敌视京子。她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潜入我的房间,实在让我非常愤怒,可惜我没有证据,无法证明她就是那个闯入者。
我一定要想办法证明京子进过我的房间。
◇
我离家出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日。
原因就是和京子吵架。我已经忘记我们是为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吵起来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家里冲出去的,只记得彼此互相谩骂。状况十分惨烈。
“京子你这个笨蛋!要是我现在手里有根金属球棒,我绝不会轻饶你的狗腿!”
“你说什么?如果我手里现在有把枪的话,一定在你的胸前背后开个透明的大洞!”
“这里要是有瓶刺眼的除臭喷雾剂,我一定喷到你脸上!”
“要是这杯咖啡没冷掉的话,我一定向你泼过去,让你尝尝滚烫的滋味!”
“我真想找把剪刀,把你的指甲剪到肉里去!”
“我也要用录像带的棱角,把你的头痛痛快快地敲一顿!”
这些不堪入耳的争吵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爸爸赶过来劝架,听完吵架的理由后。他选择袒护京子。我一时无法忍受便冲出家门,连手机也放在家中没带走,因为我知道他们会不断打电话劝我回家,我也懒得一一回复。
我在朋友家躲了三天两夜,那几天一直跟着她四处玩耍。
离家出走两天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号,我和朋友在鹰师站下了电车,就在附近闲逛。车站附近是条还算繁华的街道,那天刚好是假日,而且三天后就是圣诞节了,所以来往的行人非常多。我们由车站向南走了一段路后,看到一条大街,那天街上播放着圣诞歌,鳞次栉比的店铺橱窗用自色的喷漆喷出圣诞老人坐雪橇的图案,往来的行人虽然因为寒冷而缩着肩膀,却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充满期待的愉快气氛。
我和朋友走在大街上,厚厚大衣下的肩膀不停碰到迎面走来的行人。从鹰师站开始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朋友指着路边的一栋楼房。路两旁的建筑几乎毫无间隔地建在一起,就只有这栋破旧的建筑没商店。在周围挂满圣诞装饰的、繁华热闹的建筑物映衬下,这栋楼显得有些晦暗惨淡。
我们潜入那栋楼房想看个究竟。我朋友是个很喜欢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偷偷跑进各种地方的人。每次只要跟她在一起,常常会不知不觉地走到不知名的巷道里,要么就是她会突然对我说“我们一起到那栋房子的屋顶上看看吧”之类的话。不过,我本来就知道她就像猫一样难以捉摸,于是跟她一块走进了房子里头。
朝向大街的正门入口并没有上锁,所以我们轻松地走了进去。里面好像废墟一样,感觉上,屋主似乎不愿意把金钱浪费在拆除方面,所以这栋建筑才得以幸存下来。大楼有个后门,我们拿撺门上的锁,走出大楼的后门,眼前是一个公园,公园和林立的楼房之间有条细长的小路,和大街平行延展。这里杏无人迹,十分安静,周围的楼房宛如墙壁般连绵不断,将人群阻挡在外。
“你知道吗?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哦!”朋友说,“听说有很多抢劫的。”
圣诞音乐从远处传来,回荡在这条寂静的巷道里;圣诞节的传单也随风四处飞舞,装过商品的旧纸箱高高地堆在店铺后面。
和大街上的气氛相比,这条巷子显得太冷清了。朋友的话,则让我心情沉重。
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要回家了,于是当场向朋友道别,决定回菅原家。
菅原家宅院的周围有高墙环绕,大概有我两倍身高那么高,要进去只能选择走正门或后门,正门庄严肃穆,而且很大,可以容得下两辆车并行通过。为了能在里面看清访者的样貌,正门还装有监视器。
正门旁有个车库,可以停好几辆车子。走过车库,要沿着两边种满树木的石板路往前走上一段路,才会到达主屋的玄关。我刚要推门,发现门锁着,猜想大家可能都出去了,就从口袋里取出钥匙。
果然不出我所料,家里没人。我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初到菅原家时让我感觉过于宽敞的宅院,现在已经都被我摸清楚了。我抄了一条通往自己房间的近道,爬上主屋的楼梯,上面并排的房间几乎都是空的。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这次没有了那种从学校旅行回来以及和朋友一家旅行回来时的怪异感觉,看来京子还没进过我的房间。我松了一口气。每次有人闯进我的房间,总让我有些抓狂,但可恨的是,我的房门没有锁。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一个人在家,于是离开主屋,朝旁边的偏屋走过去。
在菅原家,住人的房子分“主屋”和“偏屋”两栋,主屋里住着拥有菅原家姓氏的人,而菅原家聘请的佣人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家人则住在偏屋。虽然外表看来都是日式建筑,不过主屋的规模远非偏屋所能比拟,偏屋看上去完全是个点缀。宅内,主屋和偏屋相邻而建,出了主屋的玄关,沿着右手边的走廊向前走几步,就来到了偏屋的入口。
两栋房子之间的距离约十米左右,全铺成石子路,平常有很多人走这条路。因为从这条路去后院会很方便。站在两栋木造房子之间的石子路上,我稍稍感受到一股来自两侧的压力。
两栋房子都是两层楼,相邻那面的房间窗户是相对的,毫无景观可言。我的房间在主屋二楼的角落,有一扇窗子刚好朝向偏屋这边,平时我打开那扇窗只是为了通风换气,从来没有站在那里看过风景。
我打开偏屋的大门走了进去,若在平目,狭窄的玄关地板上总是放满佣人们穿旧的鞋子,可是今天却一双也没有,我想大家都出去了吧!我站在那儿向里面看,不过因为眼睛还没从外面强烈的光线中适应过来,只觉得屋里一片灰暗,看不太清楚,只望见鞋桓上摆着一个花瓶,干枯的花上趴着一只小蜘蛛。
偏屋里住着四个人,是大冢夫妇、栗林和楠木。菅原家的全职佣人和司机都配有各自独立的房间。足够维持正常的生活。
屋里不像有人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喊了一声:
“有没有人在啊?”
二楼立刻传来一个佣人的应声。
我脱下鞋子放在门口,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偏屋比主屋旧得多,走廊也很狭窄。每爬上一级楼梯,就听到木板在我体重的压迫下吱吱呀呀响。天花板很低,灯光也显得黯淡。
刚才响应我的那个人正从房间探头出来看,原来是楠木邦子。她被安排住在偏屋中最小最寒酸的房间里,我几乎从没和她谈过话。
邦子一年前到菅原家来做全职佣人,好像是靠亲戚关系才来到这里做事的。她的亲戚曾在爸爸的公司里上班,因为这层关系才雇用了她,在佣人当中,她是资历最浅的一个。
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佣人中资历最老的大冢太太曾抱怨过邦子,说她不够机伶,是那种不一一指示就不会动的人,总之就是她不太会做事吧!
邦子从房间探出头来,看清楚突然来访的竟是我后,一脸惊讶的样子。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回过神来,向我点头打招呼说:“啊,你好。”她的个子高得惊人,以前我在家中遇到她时,总觉得她行动迟缓,就好像一株细长的植物缓慢摇晃地走来走去。
邦子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还是每天都穿着灰色毛衣和旧牛仔裤工作。毛衣松垮垮的,袖子很长,时间一久袖子就会松脱下垂,遮住了她的双手。身材高而瘦的她,手臂也很长。袖子竞能够将她的手臂完全遮住,那袖子应该被倒下的卡车或印度大象拉扯过吧!穿着这样一件毛衣的邦子看上去特别土气,甚至给人一种弱智的感觉。她好像也不善于与人相处,我从没见过她笑着和其他佣人聊天。
我走进了邦子的房里。房间很小,光线不是很好,空气也有些闷。其实并不是房里有什么怪味,但感觉就是对身体不太好。
墙上的壁纸是那种非常没有品味的图案,当然,那不是她选择的。那些东西已经贴在那里几十年了,非常陈旧,颜色都变黄了,有些地方更已经剥落,显得破烂不堪。我问她为什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用迟缓又带着睡意的声音回答了我。看来我的家人已经完全忘记了我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儿,快乐地出去采购圣诞用品了,而且出门的人才几个而已,竟然坐上那部装饰华丽、可以轻松地坐在沙发上喝红酒的高级轿车。佣人大冢叔叔是菅原家的司机,那辆高级轿车好像就是他开的,大冢太太和栗林也跟着去搬东西,只有楠木邦子奉命留下来看家。
这个消息让我十分懊恼,那些人难道一点都不担心离家出走、音信全无的女儿吗?明明是我不在家时,京子闯入我的房间才惹出这些事来,大家居然不关心我的感受,出去享乐。
听邦子说,大家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回来了。
我无意中从窗户向外望出去,发现这个房间刚好朝向主屋那边,隔着石子路正好能清楚看到我的房间。邦子的房间在二楼,我的房间也在二楼,两个房间的窗户面对面,又离得如此之近,我以前居然没发现。
一个好主意浮上心头。
“邦子,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能不能让我在你的房间里住上一段日子?”
现在知道我回到家里的人,就只有邦子一个。
之前,只要我有一段时间不在家,就一定会出现京子潜入的痕迹。不过我刚才回去看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现,也就是说,京子再度潜入的机会十分高。
我打算躲在邦子的房间里,当场捉到犯人。
“哦……”听了我的话,邦子杲了一下才浮现出讶异的神色问:“啊?住在……这里吗?”
“没错,你会让我住下来吧!你应该一点都没有想要拒绝我的请求吧!”
面对我强硬的口气,邦子退缩了。
“是,当然,我怎会拒绝呢!真是抱歉。”
邦子很诚恳地鞠躬致意,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
于是,我就在邦子的房里住了下来。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没有决定权的,只要我要求,她就没权利推翻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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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在邦子的房里长住后,我立刻开始投入准备工作。首先,是回到我在主屋的房间,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搬过来。邦子的房间真的很小,虽然有一个衣柜,但没有充裕的空间存放多余杂物。
这个日式房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绝大部分的空间又被唯一一件家具——被炉占据了。被炉的尺寸并不很大,不过很明显,邦子睡觉时用的就是盖在被炉上的被子。除此之外,房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网络、有线电视,也没有dvd放映机。从这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主屋那边我房间的窗子打开了,好像是我离家出走前忘记关的。
我又回去关窗户,顺便把几本书塞进袋子里,也随身带了妈妈的遗物——那条手帕。为了方便从邦子的房间进行监视,我把窗帘拉开。鞋子也不能丢在偏屋的大门口不管,所以我把它带进邦子的房间。
邦子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又决定搬过来住的我。
“看来,你这里也没有铺被子的地方,那我也睡在被炉里好了。”
我说完后,邦子又像慢半拍一样面带歉意地向我点点头。明明没做错什么,但她的动作总是给人“非常抱歉”的印象。当人家开始和她讲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眉毛还有颜色偏淡的嘴唇就已经做出“对不起”的表情了。
我将生活必需品搬进这个狭窄的住所后,坐进被炉,喘了一口气,可是邦子依然像棵观赏植物一样站在角落里。我招手催促她过来坐着,她才万分紧张地跪坐下来。我告诉她:“随便坐就好了。”她才放弃了跪坐的姿势,像个机器人一样。
我故意说了一句:“我比你高贵。”她竟然没流露出半点怀疑的神色,迅速地点了一下头。
邦子的房间是个小小的正立方体,出入口的拉门在南面,拉门跟轨道磨合得不太好,有时拉到一半就卡住了,很不听话。房间的东面有个小小的、放杂物的地方,西面是光秃秃的墙壁,和入口正对的北面则开着一扇窗。被炉就在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中央,我占据了被炉的一边,背紧靠着西面的墙壁,从窗口观察外面的动静。当我坐进被炉的时候,窗台的高度刚好在我的脖子附近,我只要稍稍向左边探探头,就能观察到主屋里的情况,而且还能用红外线被炉暖脚。
房间的窗户是磨砂玻璃,若是紧紧关上就什么都看不到,要监视只好打开一条小缝,而十二月的寒风就从那个缝隙钻进了房里。不过,因为这扇窗的卡榫不太好,就算关上窗,外面的冷空气还是会从缝隙渗进来,所以窗户关不关上其实都无所谓。我向邦子解释:“我是为了观察主屋的动静才开窗子的,这也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对吧?”
房间的主人一副“根本没那回事”的表情,理所当然地和我一起挨冻受苦。我忍不住想:这个人多和善啊!该不会是个傻瓜吧?
我穿上厚厚的衣服,整个人刚好夹在被炉和墙壁中间,等待家人回来。
我也不和邦子讲话,只听见寒风吹得窗框作响,被炉的温度调节器也不时发出声响,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红外线增强时发出的嗡嗡声。可能是因为窗户所在的位置无法充分地接受到日照,所以房里有些潮湿,用了很久的灯管也微微泛黄,散发着微弱的光线。
我把整个身体靠着墙壁时,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吱呀声,我吓了一跳,赶快重新坐好,当时,我甚至怀疑墙壁会被我靠出一个洞。在被炉里端坐的邦子见怪不怪地扬了一下头,以眼神向我示意,我觉得她的眼神似乎在对我说:“不要紧,经常都是这样的。”我也向她点了下头,回敬了一个眼神说:“这样啊,经常都是这样子啊!那你的日子过得真够苦呢!”至于她有没有领会到这些意思,我就不清楚了。
窗外隐约传来谈话的声音,我示意邦子安静地待着不许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脸探向窗边。
我从袋子里取出化妆用的小镜子,然后从缝隙伸出窗外。这面小镜子是朋友的姐姐送我的,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从镜中可以看到菅原家的大门通往主屋的道路,遗憾的是看不到主屋的门,不过,现在这样也很不错了。大门旁车库的电动闸门正在关闭,几个人沿着石板路走向主屋,正是好久不见的爸爸他们。大家都冷得缩着肩膀,不过脸上满是快乐的表情,这个画面惹得我在心中暗骂:这些混蛋!
佣人栗林拿着行李跟在后面,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听说以前曾经营家用电器行,所以菅原家的一切电器产品都归他维修保养。
京子也在,走在路上的她身上裹着毛皮大衣。我拿着化妆镜的手已经被外面寒冷的空气冻得冰冷,只好放弃观察,把冻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呵气取暖。
“那个……小姐,我得出去迎接一下……”
邦子一边站起来,一边带着歉意地对我说。
“好,你去吧!不过,我的事情你要保密哦!”
她点点头后便出去了。我望着放在被炉上的化妆镜,这才忽然发现,这个房间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当然,我也从来没见过邦子化妆。有一次,她甚至连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都没整理就出去工作,还带着一副犯困的表情。我当时在想,要是没有靠亲戚的关系,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当佣人?
我从窗户缝隙观察着十米外的自己的房间,大家应该都已进入房子里,避开外面的寒风了吧!可是,京子一直没出现在我的房间,我很想知道主屋里的情况,但我现在人在这里,根本办不到。每当有人经过主屋的窗边,我都会紧张地观察他的动向,还要低下头免得被发现,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我在这边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可是对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偷窥,实在是件愉快的事。
忽然,我听到有人从偏屋的楼梯走上来,咯吱、咯吱,脚踏木板走上二楼的声响顺着天花板和墙壁传过来,我把头从窗边缩回来,屏住呼吸。这个房间的门没装锁,顺着楼梯走上来的人是邦子还好,如果是别人,突然打开房门的话,我的行踪就会完全败露。
不如藏进被炉里面吧!念头闪过后,我便开始扭动身体,打算钻到里面去,可是整个人被夹在被炉和墙壁中间,姿势十分滑稽,而且动弹不得,被炉的红色灯光还照射在我的脸上。
爬上楼梯的脚步声从邦子房间前面走了过去。我的身体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还忘了呼吸。脚步声进入了隔壁的房间。就是我身后那个和这里只隔着一面墙的房间。
“哎哟喂呀!”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墙轻轻地传过来,那是佣人栗林。看样子,我背后的房间是他的。
没人打开这房间的门,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意识到绝对不能弄出半点声响,以免被粟林发觉。我悄悄地蠕动着身体,终于把身体从被炉和墙壁间解脱出来,当然,身上的厚衣服也帮了我大忙。没弄出声音来,绝不是因为我胖。没错,绝对不是那样的。
结果当天一直等到很晚,京子都没有进入我的房间。
到了晚饭时间,邦子还没回来,我又不能从她的小房间里走出去。只好继续挨饿。然后不停地在心里咒骂:臭家伙,就不会给我把晚饭端回来吗?
等臭家伙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了,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副累到不行的神情。她打开门,看见坐在被炉里的我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带着点惊讶说:“噢,对。”
“你每天都忙到这么晚吗?”
邦子点点头。房里的灯自然没开,我一直盯着外面看,所以知道这个时候菅原家依然没睡的人,只有我和邦子两个。
“对不起,我现在就去给你准备吃的。”
邦子说完便要出去,我赶快制止她。
“这半天我一直坐着没动,难道你还要让我摄取卡路里吗?真是个不细心的人,我正在减肥呢!”
问她洗完澡没,她回答还没洗。偏屋里有个浴室供大家轮流使用,我打算待到半夜大家睡熟后再去洗澡。
“你先去吧!我还是等大家都睡了再去好了。”
邦子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结果在她还没回来之前,我就先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隔天中午了,盖在被炉上的被子还被我的口水弄湿了。糟了!错过了洗澡的时间,真是懊恼。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三日,我依然待在邦子的房间里,看着自己房间的窗户。
我在被炉里坐了差不多一整天。当然,我把待在这里的原因告诉邦子后,她非常惊讶,我假装没看见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在邦子的房间里用望远镜从一切可能的角度观察对面。由于害怕被人发现我在偏屋里,所以没办法从窗口探出身去察看。望远镜是我趁邦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吩咐她买回来的。我把信用卡交给她,要她把望远镜买回来。她好像没用过信用卡,连接触信用卡也好像是第一次。
“呀!电话卡还能用来买东西吗?”
她当时这样说,一定是和我开玩笑的吧。
我们的喜好似乎也相差很多,让她买个零食回来,非得一一说清楚名字才行,否则就会买来那些老人才喜欢吃的点心。
“谁叫你买这些回来的!”
我气得一边大叫,一边把那些充满老人味的点心袋丢到她身上。
我还让邦子办了两部手机。这笔费用,我原本想从自己的账户上出,可是办手续的时候需要现金存折和印章。没办法,只好用她的存折和印章办手续,然后再把钱从我的信用卡里转到她的存折里,真是麻烦。
两部手机,邦子用一个,我用一个,有了这两部手机,我就能窃听家中的谈话。邦子把通话状态的手机放进口袋,故作不经意地靠近说话的人们。本来我也考虑过安装窃听器,但又不想把阵仗搞得太大。手机就不同了,我不仅能听到一些谈话的片段,就算手机一直接通着,费用也不会太高。
从邦子的手机获得的信息以及从她听来的谈话推测,家人似乎认为我离家出走后,正在某个地方游荡呢。
我坐在邦子房间的地板上,把腿伸进被炉,用邦子买来的液晶显示屏幕便携型dvd看电影。需要邦子的时候,我就用电话把她召回,有时要她假装不经意地接近某个人,再不然就指示她从冰箱里偷些点心回来。
慢吞吞的她每次都叫苦说:“那种事,我做不来啦!”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满是歉意的神情。
“哦?做不到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原本还打算和你在这个房子里过年呢。不过现在这样,看起来似乎是不大可能了。不过没关系,我保证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找份新工作的。”
“啊?不,不要啊……”
“被这里辞掉之后,你希望去哪里工作啊?俄罗斯?尼泊尔?”
在我的逼迫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按我的吩咐去做了。
夜里,邦子回来后,我们就挤在小小的被炉里,面对面地坐着。
我每次去洗手间或洗澡时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别人发现。洗手间和浴室都在偏屋里,要等到夜深人静、大家睡觉后,我才能到那间和主屋浴室的规模根本不能比的小浴室里冲去汗水。睡觉的时候,我和她就钻进被炉里,还得小心不要碰到对方的脚。
◇
二十四日中午,我一边继续从窗户缝隙监视外面的动静,一边趴在被炉上打瞌睡。外面没有风,宁静的空气中,羽毛般的雪花从天空中悠悠地飘落。因为要监视外面,所以不能关窗,我只好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整个人裹得像个不倒翁似的,不过,在被炉的呵护下,我的身体倒十分暖和。唯一裸露在冷空气中的脸觉得有点冷,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种温差竟令人感觉十分舒适,就像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吃冰淇淋一样。隔壁的栗林不在房里,我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圣诞歌曲特辑的旋律充满整个宁静的房间,冰冷的空气宛如一只白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
这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偏屋里有台大家共用的洗衣机,邦子每次洗衣服时都顺便洗好我那一份。偏屋后面有个晒衣服的地方,不过大家眼中正离家出走的我。衣服怎么可能晾在那里呢?所以我的衣服只能在房间里拉绳挂着晾干,至于内衣等不起眼的东西则和邦子的衣服混在一起,晾在外面。
为了将京子犯罪的现场状况记录下来,我叫邦子买了一架微型照相机回来,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机会派上用场。我把连接手机的耳机中的一只塞进耳朵,这样我就不必用手拿电话,躺着也能听到主屋里的动静。
现在我和邦子的联络中断了,无法了解主屋内的动静。以前也常出现这种情况,可是不久就会再次接通,同时传来邦子满是歉意的声音:“对不起,我没注意到电话断了。”
从打开了十厘米左右的窗外,传来雪花飘落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我立刻清醒过来,恋恋不舍地从被炉的暖意中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免得被人发现。地面上还没有积雪,真是遗憾。
站在主屋和偏屋之间的石子路上聊天的,是爸爸和绘里姑姑,他们刚好就站在邦子房间的正下方,我正好看见他们两人的头顶。因为离得很近。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第四天了。”
爸爸绕着直径一米的圈子缓缓地走着,说话时双拳紧握。别看他平时在部下面前正襟危坐,一边用手抚摸着他那滑稽的胡子,一边嘴里含混地说着:“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只有家人在场的时候,他的威严气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第四天了呀?”
绘里姑姑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吐着烟圈。
“奈绪离家出走,已经四天没回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出事了……还是,啊,一定是遭人绑架了!”
“绑架?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啊!肯定是这样,她一定是被人绑架了,我应该知道的,很快就会有恐吓信送来,一定是这样。”
“是不是还有奈绪被切掉手指的照片啊?”
绘里姑姑苦笑着说道,结果爸爸逼近她责问:
“你胡说什么!你这样讲太过分了吧,太过分了吧!早知道,就瞒着奈绪,在她身上装个发信器就好了。”
我心中一惊,想起爸爸以前送给我的玩具项链原来是个发信器。如果当初他们趁我不注意时在我身上安装发信器的话,那我躲在邦子房间的事早就败露了。不过,听爸爸现在的口气,应该没在我身上安装什么可疑的机器。
“哥哥,什么绑架啊!你想太多了。她会不会住在朋友家?”
“我已经给奈绪的朋友们打过电话了,他们都说不在。奈绪在一个朋友家住过两晚后就失踪了。以前这孩子离家出走时,我都悄悄地四处打电话,确认她安全才放心,可是这次不同,能打的电话都打过了,就是没有半点她的消息。”
我从来不知道,以往自己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的时候,背地里曾发生过这些事情。离家后寄住在朋友家时,他们也从没告诉我接到过爸爸的电话。原来他们和爸爸都是一伙的,不仅如此,恐怕我没去过的朋友家中也接过这样的电话:“你们知不知道我家的奈绪在哪里?”真相让我备感羞辱,只想扑倒在地,滚来滚去地发泄一下。朋友的母亲接到了这样的电话,一定会在晚饭时当笑话说:“哎哟哟,那个奈绪又离家出走了,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小家伙。呵呵呵!”
本来我想找个时间,用手机打电话给朋友好好聊聊,可是爸爸的话让我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不定朋友会向爸爸告密。
爸爸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没多久,石子路上就出现一圈漂亮的圆形脚印。绘里姑姑用指尖将烟头弹向远处,脸上露出倦怠的神色。
突然,爸爸停住脚步,下定决心似的握紧拳头说:
“算了,还是报警吧!”
“报警?”绘里姑姑反问,“先别找警察,说不定再等个几天,那孩子就没事回来了。”
我在他们头顶上的房间里打从心底支持姑姑的想法,要是惊动了警方,发现我原来就藏在偏屋里,那将会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说不定每次事后想起来,都会害我发疯尖叫。事情要是发展到那个地步,对我将会极为不利。
爸爸在绘里姑姑的劝说下,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隔天就是圣诞节了,我叫邦子买信纸和信封回来,开始给家人写信。
『大家身体还好吗?我过得很好。离家后,好久都没有和你们联络了。我现在住在朋友家里,这个女生是我前几天在书店认识的,我和她很舍得来,相处得很愉快。她的房间虽然又小又旧,却让我感到安稳……』
我把信交给邦子,吩咐她当天就把信投进家里附近的邮筒。只要我说清楚自己现在平安无事,爸爸就不会选择报警;再说成这个朋友是刚刚认识的,爸爸也就不会怀疑为什么我没告诉他电话号码了。
到了晚上,虚构出一封平安信让家人好过圣诞节的做法,让我觉得自己好凄凉。傍晚时,邦子回来向我报告京子做好了圣诞蛋糕的消息后,继续回去忙。当晚,她一直忙到很晚,深夜才回到房间。她手里托着一个很大的盘子,上面盛着一个半圆形的蛋糕,看来是带回来给我的。
“呀,这个是大家吃不完,剩下来的……”
“好极了!”
虽说是吃剩的,蛋糕仍然大得很。我就像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跳进水面的跳水选手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将蛋糕消灭。要是当时有个人类学的学者在场,看到现代的女初中生突然爆发出如人猿般的攻击性食欲,一定会惊讶得目瞪口果。不过,邦子却笑眯眯地眯起眼睛,看着我狼吞虎咽。
天又亮了,中午又过去了。我接到邦子的报告说,那封信已经盖上这里的邮戳寄了过来,爸爸收到信后,终于放下心来。
◇
最初我可没打算在邦子的房间住很久,可是很多天过去了,却一直没看见京子潜入我的房间,我只好又在被炉中昏昏欲睡地过了几天。
我一直乐观地认为很快就可以捕捉到京子犯罪的那一瞬间,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怄气的心态。让我继续在这狭小的房间里等待,但最让我觉得意外的是,这种等待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
邦子每天都按照我的吩咐为我准备吃的,半夜里,我又会派她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些容易保存的食物。当我把这些食物消耗一空的时候,就用手机发送求救短信给她:“肚子饿了。”然后邦子就利用在厨房工作的有利条件,趁其他佣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准备吃的给我。
要迟钝的邦子做这些事,我原本有些忐忑不安,不过她一直做得很好,到目前为止还没被人发现。当然,如果有人发现了,她就会照我教的说:“这是我替自己准备的宵夜。”这样就算大家觉得奇怪也不会有其他问题。
不过,整天坐在房里很容易发胖,所以只要隔壁的栗林不在,我都会抓紧时间在这个小房间里运动运动。有时候站在被炉上做伸展操,舒展僵硬的筋骨,还曾配合着音乐做健美操。邦子知道后用迟钝的口吻说:“请你别再那样做了,住在楼下的大冢会骂我的,她一定以为在楼上跳来跳去的人是我呢!”最后在她的抗议下,我放弃了这项运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离开房间去慢跑。外面天黑得有些吓人,所以我就拉着不情愿的邦子一同出门。由于正门装有可以看清来访者面孔的监视器,所以我不走正门,而是从后门出去。其实就算不会被人录下行踪,或者深夜时没人察看监视器,我还是打从心底想避开正门,选择没有监视器的后门。直直地穿过后院就是后门了,整扇门掩藏在外墙边的灌木丛中,一眼望去,就像一个木制的偏门。
我和邦子两人穿过后门,逃出院子。来到外面,重获自由的感觉迎面扑来。为了避人耳目,我带上了棒球帽,把长长的头发藏到里面。虽然风险不大,但说不定会碰上熟人。
帽子也是我吩咐邦子买回来的,是巨人棒球队的黑色帽子,还是小学生戴的那种。戴着这样的帽子出门,若真的遇到熟人的话,真是丢脸死了,我一定半句话都不说,转身就逃,所以我外出慢跑的时候为了不被发现,都非常谨慎。
邦子走路很慢,慢得让人感觉不到她在移动。
我叫邦子带着开着的手机,一整天听到的都是她接二连三失败的情形。她记性很差,只听一遍根本记不住,所以别人吩咐她做事时,她总要自己反反复覆地说上几遍才记得住。那些细碎的声音会透过电话,一直传到我耳里。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话不多,我若不开口问她,她可以一直沉默不语,但她的沉默又不会让人感到拘束。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我对这点充满了疑惑,可是和她相处久了,才慢慢地体会到那隐藏在沉默后的温柔。对她而言,寂静无声才是最自然的状态,一语不发的时刻才是真正的放松,她的安静就像是一首让人放松的旋律,远胜过那些古典音乐。
夜里,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小房间的被炉里,即使没有音乐或对话,这个小小的空间也充满亲密的气氛。
邦子的动作很慢,再加上身材瘦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纤细而营养不良的树。一个人行动缓慢本来无可厚非,不过就不太适合做一些细碎的工作。有好多次,邦子都成为大家嘲笑捉弄的对象,但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喜欢上她这种节奏。不知道她那坚韧的个性,是不是因为这种独特的度日方式而养成的。
有一次,其他佣人故意把一件无聊透顶的杂事分给她做,夜里,她就在我面前做着那件费时又费力的工作。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一边说一边帮忙,但只做了十分钟就厌倦了,开始呼呼大睡。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工作完成了,神态十分平静,没有半点张扬,似乎那完全是她分内的事。一定是她这个人比普通人迟钝许多,才感受不到那些因为工作而引发的绝望。
房间的置物柜里放着塑料水桶和食物,确保我平时喝水和吃东西的需要。邦子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物品,只有几件朴素的衣服。原本还有几件行李,不过也都搬走了,以腾出空间让我住。我以为她把那些行李处理掉了,她却说:“暂时寄放在朋友家里。”
结果,最后整个房间里都是我叫邦子用信用卡买回来的东西。
我看她对金钱和财物不是很热心,便开口问她,她却说:
“啊……这个嘛,要是有了钱……我也会和别人一样高兴啊!”
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到了傍晚,眼看吃过年面的时间要到了,我兴奋地打开置物柜,寻找那种浇上热水就能吃的杯装荞麦面。为了这一天,我早就叫邦子买回来了。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置物柜底下的地板短了一截,感觉不像是有人故意抽开的,只是地板的长度不够才露出一截的样子。
我掀开地板看了看,里面有件东西,好像是邦子的,拿出来才发现是那种大学生用的便宜笔记本。不过,与其说是藏起来,倒不如说是放在那里吧!笔记本的边缘已经发黄了,纸页快要散落下来,所以用透明胶带粘着。我毫不犹豫地翻着,都是一些用圆珠笔画的图。
也许邦子喜欢写生吧!她画了许多飞鸟、大海和花,还有风景和建筑物。坦白说,第一页的图画糟透了,还不如我画得好呢!可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就会发现她的绘画技巧不断进步。翻了半本左右,她的图画已经可以和黑白照片媲美,可以说她已经完全捕捉到绘画的精髓了。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画着菅原家的人和那些为菅原家工作的人。虽然这些画是用普通的圆珠笔画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脏兮兮笔记本上,我却如获至宝。
有些画是脸部素描,既有我认识的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还有一张画着垃圾回收车和一个正在车子旁边忙碌的男人。那个男人身穿制服,满面笑容。菅原家丢垃圾的工作由邦子全权负责。几乎每天都要把满满的厨余和杂志等运到垃圾场去。这幅画大概就是她日常生活的写照吧!我经常从窗户缝隙看到她抱着我们这区指定的透明垃圾袋,从石子路上走过。
最后一页画的是我。
远处传来除夕夜的钟声时,邦子才完成工作回到房里,好像是一直忙着准备年菜。新年到了,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这个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感受这辞旧迎新的瞬间。
我把擅自翻看笔记本的事情坦白告诉邦子,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害羞。她再把笔记本拿出来给我看,还做了些说明。
“这里是我的家乡。”
她指着大海那幅画对我说。画那幅画的时候,她的绘画技巧还不成熟,有点像小孩子的涂鸦。画里有形状奇怪的岩石和神社的牌坊,好像是个观光胜地。我不禁开始想,邦子小时候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想来想去的结果就是,一个女孩孤独地坐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在笔记本上挥动着圆珠笔。
当我问起她家人时,她告诉我自己兄弟姐妹较多,家境不富裕,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又问她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慢悠悠的,她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则对她说了学校里发生的事,为了攻击京子,还把我妈妈遗留下来的手帕的事也讲了一遍。那条手帕我也带到这个房间来,还拿给她看,连在外面结交那些朋友的事情也说给她听。说着说着,我猛然想起住进这房间前和朋友在一起的那些事,便问她:
“邦子,你的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她似乎也有个比较亲近的朋友,有时也会出去和朋友聚会。不过,那些时候我可从来没有用她的手机来窃听。
她告诉我,她是在附近做杂事时常遇到某个朋友,才自然地热络起来,大概是住在这附近的家庭主妇吧!邦子每次聚会回来,手上都提着一份礼物——手做的派。我总是非常期待那个派,慢慢在大脑中形成了一条公式:邦子的朋友=美味的派。恐怕为我腾出居住空间而搬走的行李,都是那个朋友在代为保管吧!
我们聊着聊着,突然听到我身后的房间传来栗林哼歌的声音。栗林是个性情温顺的叔叔,可惜他根本没有唱歌天分,每次他的歌声透过墙壁传来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跟着唱,可是每次唱到低音的重要部分时,他便开始走音,或是唱到一半就完全转到男一首曲子上去。每逢此刻我都想猛敲墙壁大喊:“我受够了,老头!”但每回我都只能握紧拳头忍耐下去。
主屋那边的灯光全熄灭了。我和邦子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听着从隔壁传来的哼唱声,每次那哼唱声走音时,我们都会四目相对,强忍笑意。
远处传来了钟声,我才意识到有句重要的话还没说。
“新年快乐!”
神社那边,现在一定挤满了新年参拜的游客吧。一定会有很多穿着和服的女生,非常喧闹吧。
隔壁的栗林不知何时好像也睡了,而我和邦子所在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钟声。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适应了和邦子在一起的生活。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很小,而相对于房间的面积来说,被炉就显然太大了。与邦子朝夕相对,我度过了许多清静时光,有时候,夜里我就直接缩在被炉里。香甜地睡去。住在邦子房间的日子十分安宁,我就像在河水的冲刷下日渐圆润的石子。
我在邦子的房里住了十多天,幸好这段时间学校正在放寒假。现在,将潜入我房间的京子当场抓获已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我三天没回家,那个人肯定会潜入我的房间,可是这次情况比较反常,为此我都已经快要放弃现场捉到京子的想法了。当然不是让这件事不了了之,而是这次我等了这么久,她都不曾出现在我的房间,我觉得她这次可能不会作案了,真要是这样,也该是我离开偏屋回家的时候了。再想想前几天爸爸和绘里姑姑的谈话,以及爸爸焦虑的神情,我已经从中体会到一点胜利的快慰。
我决定回家了。一月三日晚上八时,也就是在邦子房间生活的第十三天,我离开了偏屋。当时,邦子还没回来,住在偏屋里的其他人也没回来,所以没人看到我的行动。
我沿着偏屋和主屋之间的石子路朝内院方向走去,也就是和主屋大门相反的一边。那里有个起居室,现在这个时间,我的家人多会聚集在那里。为了能清楚地观赏到后院的景观,起居室有一面墙壁是用玻璃窗围建而成,如果我在那里现身,全家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的身体因为夜里寒冷的空气而不停地颤抖,抬头仰望,只见星星在主屋和偏屋之间的夜空中闪烁,远处传来狗叫声,我一边听着,一边隔着鞋子感受脚下石子那坚实的触感。
主屋后面有一个非常大的庭院,白天可以欣赏到水池和经过精心配置的草木,可是一到夜晚,这里就会被层层黑暗包围,有如投掷出去的石子消失在虚空中一般深不可测。我沿着主屋的墙悄悄地挪动脚步,一块亮光从墙壁内侧投射出来,将暗黑的地面剪出一个四方块,那亮光正是来自起居室。
一想到我出现在那里,爸爸他们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我的心情便开始愉快起来。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吐出一团白气。我的体力在严寒的侵袭下已快到达极限,我真的很想迅速地冲进家里去。不过,我还是按捺住冲动,将后背贴着墙,尽量朝光亮的方向移动,还小心不要被发觉。
家里传出爸爸、京子和绘里姑姑的谈笑声,那笑声充满了温暖。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大家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围坐在桌边的情形,大概是刚吃过晚饭没多久吧,也说不定正在看电视。每个人的幸福笑声混杂在一处,感觉充满了凝聚力。
那情形让潜伏在阴影处的我呆住了,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并没有因我的消失而显出半点不自然,感觉依然是个非常完整的家庭。
刚才还非常强烈的“回家”愿望迅速地萎靡消逝,过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企图远离那片亮光。
我跑回偏屋,祈求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我怎么忘记了呢?躲在主屋阴影处听到的那些声音,跟我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牵连。在被这个令人遗憾的事实击垮的同时,我也感到异常的愤怒,前几天从邦子的房间往下看到的,那个因为担心我而在地上转圈圈的爸爸,如今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背叛了我。这种想法令我愤怒极了,我一边钻进邦子的被炉里取暖,一边大力地用手掌拍打被炉上的平坦桌面,甚至想用脚把罩在红外线灯管外的金属网踹乱。
突然间,我发现眼前摆着崭新的信纸,和前些天使用的那种完全不同。上次为了写信回家,我叫邦子买了几种不同类型的信纸回来。
我抓过信纸,赌气似的开始在上面乱涂乱画,画着画着,脑海里忽然闪过前几天爸爸说过的一句话。
然后我就写出这样的一封信来。
『我们已经绑架了你女儿,想让你女儿回去的话,就要按我们说的去办——』
我故意要让爸爸他们为难。这一刻,我一心只想要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谈笑声全部破坏掉。
3
邦子在深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坏人诱拐我的绑架信草稿写好了。
这个小房间的主人为菅原家忙碌了一整天后回到房间,拉开那扇老旧的木格子门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当场果掉,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指着散乱在地板上的杂志碎片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声调一如往常般呆钝。
“出大事了,菅原家的小姐遭人绑架了。”
“被谁绑架的?”
我坏坏地一笑,回答说:“是我。”
她一脸困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奈绪小姐,你干吗要戴着手套啊?”
“这个嘛,因为我不想在信上留下指纹。戴着它做事真是太麻烦了,讨厌死了。”
空间不大,但住起来舒服自在的小窝里丢满了剪切后的纸屑。为了不让人查出笔迹,我用从杂志剪下来的字弄成一封绑架信。本来也想过叫邦子买台打字机,或计算机跟打印机,可是这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摆那些东西。
“在这段日子里,我要把自己扮演成遭人绑架的样子,家里说不定会乱上一阵子。”
邦子听完,一副目瞪口杲的表情。
“你是说,假绑架……对吗?”
“呀,对、对,就是那个。邦子你这家伙,居然还能说出这么专业的名词。”
“不过……也就是说……”
她支吾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才好。
“你放心,让爸爸他们担心一阵子以后,我就会再写一封信,讲清楚那是在开玩笑,我根本不会索取什么赎金的。”
“这个……只是个恶作剧对吧?”
没错,你说对了,我点点头。
“不过,邦子,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我正在模仿绑架菅原奈绪的犯人口吻写绑架信,明天你替我把信丢进邮筒好不好?”
“这种事我不干!”
她这次的反应倒是出奇地快。
以前寄给家人的信,都是邦子代我投迸市内离菅原家最近的邮筒。这样一来,信上就会盖上这个城市的邮戳。不过,以前的信和犯罪事件没有半点瓜葛,所以她对此一点也不介意,但现在要寄出的是绑匪的通知,如果通过邮局递送的话,凭邮戳就能锁定绑匪所在的位置,因此她才会不愿意。我本想劝她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没必要放在心上,最后决定还是让她直接把信送到家里。
“你可能不愿意,不过我决定了的事你就一定要照办。”
“唔,话倒是没错……”
邦子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然后就一直带着沮丧的神情,拿着换洗衣服和毛巾到一楼的浴室去洗澡了。
裁剪字的时候,裁纸刀不小心在被炉的桌面上留下了划痕。对这个被炉我早已心生眷恋,也十分了解它的触感和温度调节功能运转的时间,因此看到那些划痕时,我心里非常难过,不停地用指尖擦来擦去,可是那些划痕已经无法消失了。
在邦子回来前,我已经用剪下来的字拼好了绑架信。从那些印刷品中寻找需要的铅字,是极需要耐性的,那感觉就像从大海中捞起金鱼一样辛苦。厌倦至极的我只好想尽办法缩短信的内容,将劳动量减到最低。大概是这种做法比较实际吧,居然没多久就拼完了那封信。
『我们绑架了你家的女儿菅原奈绪
付钱的话立刻放人
不准报警
报警的话,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收场』
菅原家非常有钱,以金钱为目标的绑架,应该很有说服力。
我把装好的信封交给从浴室回来的邦子。
“你要小心别留下指纹。”
听我这样讲,她便将衣袖拉长一截,隔着袖子抓住那封信,表情十分忧虑。
“你真的要把这封信寄出去吗?”
我点点头,信封已经封好了。
“那个。上面还没写寄信人的地址呢。”
“当然不能写!”
我把身边的碎纸屑揉成一团丢了出去。
凌晨三点,邦子离开房间,把那封信丢进了家里的信箱。她觉得早上做这些事情说不定会被人发觉,所以还是晚上进行比较好。本以为几分钟后她就会回来,可是她天生走路慢,很久都没回来,我等着等着,也累得沉沉睡去了。
◇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把我吵醒,我的手机正在被炉的坚硬桌面上不停震动,是邦子打来的。我担心手机发出的声音会被隔壁的栗林发觉,所以一直让手机保持在震动状态。窗外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刚好八点。
一月四日清晨。
我按掉手机的震动,将连在手机上的耳机塞入耳朵。邦子那部手机的麦克风正搜集着屋内的各种声音,为了避免手机曝光,邦子总是把它藏在衣服里面。而因为手机距离发出声音的地点远近不同,所以传来的人声常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不过神奇的是,我可以感受到室内的空气,屋里的人们是否沉浸在愉快的气氛中。现在是不是很热闹之类的。
现在,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紧张的气氛。
“……的信封……谁发现的?”
是爸爸的声音,听上去喉咙像缺乏唾液的滋润,十分干涩。
几分钟前有人发现了那封信,现在已交到了爸爸手中,爸爸似乎刚读完那封信没多久。看来在我熟睡的时候,邦子已经赶去主屋那边工作了,她现在是为了让我知道目前的状况才打电话给我的。
“我……刚才发现这封信放在信箱里。”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说。那是开车的大冢叔叔,他描述着发现那封信的经过。手机信号似乎不太好,有时候听不到声音,我猜爸爸他们应该是站在宽敞走廊上靠近正门的位置。这几天以来,我一直透过手机监视主屋内的活动,所以大致可以根据手机信号的强弱、声音的反射以及模糊的气氛,来推测邦子的位置。如果继续锻炼下去的话,说不定有一天我能成为窃听专家呢!不过,这好像是很难向别人展现的特别技能。
电话另一端似乎只有爸爸、大冢和充当移动窃听麦克风的邦子三人。我用耳机监听着两个男人的紧张对话时,放在被炉桌面上的右手也时而抓紧,时而松开,手心已开始冒汗。
“喂……怎么了吗?”
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京子,正朝邦子的收音范围靠过来。我继续屏气凝神地关注主屋内发出的声响,似乎连京子的脚步声和衣物的摩擦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刚起床没多久的她,声音仍然充满困意,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穿着长睡袍、揉着眼睛走路的样子。爸爸和大冢似乎回头望了走近的京子一眼。
“没……啊,回头我再告诉你。”
爸爸讲完这句话后。似乎将那封信迅速地藏了起来。
“……”
京子似乎疑惑地说了旬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我感觉到她似乎离开了那里。
“嘿,你也离开这里,刚才听到的话不准对任何人讲。”
大冢的声音比刚才听起来清晰得多,应该是转过头对邦子说的,他想把邦子赶走。看来,邦子为了向我报告绑架信的反应,像记者一样不断靠近正在谈话的两个男人。别看她平时慢吞吞的,这次竟难得如此积极卖力,等她回来后,我一定要大大地夸奖她一下。
“虽然……的信,真的?”大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那种……呀……”
接下来是摸信封的声音和爸爸讲话的声音。
这时,电话突然中断,我竟然听不到这场谈话的结尾。是手机天线收不到信号呢?还是邦子能够接近的范围到了极限呢?
我将一直积在肺里的空气用力吐出来,感觉有点虚脱,然后随手将电话放在被炉的桌面上。一直握着话筒的左手手心已经流出汗来,我把手心在被炉的被子上擦了擦。
我打开衣柜,拿出一个中型塑料水桶,把水倒进脸盆里。把脸洗干净后,再将剩下的脏水倒入男一个塑料水桶,然后打开一瓶罐装果汁,不过我不敢摄入过多的水分,因为要去洗手间的话,一定得走出邦子的房间,沿着走廊走五米才会到。所以我尽量避免白天上洗手间。当然,之前我倒是冒险去过几次,都是趁着中午所有佣人在主屋那边工作时去的,吓得心惊胆颤,一点也不好玩。
我一边喝着作为早餐的果汁,一边暗想:要是这个房间的水管铺设齐全的话,我会更有效地利用这个衣柜。那个小小的衣柜放了水桶和食物后,几乎没再剩下任何多余的空间。
过了一会,电话再次震动起来,我赶紧接通,将耳机塞入耳朵。
“……这个可以帮我拿着吗?”是栗林的声音,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发出来的咔嚓声。
“不要像上次那样掉到地上摔坏了。”
“知、知道了!”
那头传来邦子紧张的声音,她好像在帮栗林做事。
从衣物的摩擦声听来,应该是有人在把一件东西递给邦子,然后我立刻明白,栗林正在换灯管。粟林爬上梯子,将安装在天花板上的旧灯管摘下来,递给在下方等待的邦子。我记得这种场面以前我无意中碰到过。
那次邦子好像失了手,换下来的旧灯管和准备换上去的新灯管,两根都被邦子碎碎了。
我在电话这端暗暗祈祷:这次可不要再失败哦!电话男一端的邦子也一定在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根已经发黄的旧灯管吧!
“我说楠木,你有没有觉得从刚才开始,老爷就有些怪怪的?”
“啊……有吗?”
“有啊!大冢先生也脸色铁青。刚才我无意中听到老爷在打电话。”
“打电话?”
“你猜他打电话给谁?”
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打电话给警察呢!”
“噢……什么?!”
我以为会传来灯管落地摔碎的声音,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次你总算没把灯管摔碎。”
栗林松了一口气说。
◇
下午一点左右,几个警察局的人来到菅原家。
“刚才来了五个警察……”
邦子确认四下无人后,透过电话跟我说话,“奈绪小姐,你在听吗?”
“我一直在听,你小心点,绝不要被人发现了。”
我用罐装果汁润了润唇,碳酸饮料在我嘴里“咻”地起了一个泡泡。
我心想:从发现那封绑架信到警方来访,竟然花了这么长时间。这期间也许在向家人和佣人搜集资料吧!也许在清查每个人的背景,研究犯人是否就在这群人之中。
“来的警察都穿着便衣,有三个扮成太太家来的亲戚,另外两个扮成佣人,一前一后陆续进来。”
“现在那些人在干什么呢?”
“有一个正在帮房子里的电话安装仪器,应该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电话追踪器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那其他人呢?”
“三个警察跟着老爷到一楼那个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去了,好像正在谈话。啊,刚才京子太太和你的绘里姑姑也被叫到那个房间去了。”
“那就是说,京子她们正在听有关绑架的说明。那些警察还没向佣人们公布真相吧?”
“没有。”
三个警察和我的三个家人在一楼那个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啊!我稍稍起来,将窗户打开一道小缝,冰冷的空气缓缓地渗进这个空气混浊的小房间。我一边偷偷观察外面的情况,一边小心不要被人看见。
那间和室位于主屋的一楼,窗户刚好对着偏屋这边,就在我视线下方稍稍偏左的位置。平时很少有人用到那个房间,从里面向外看,视线被偏屋所阻挡,看不到什么景色。不过我猜正是因为如此,警方才会把大家召集到那里,他们应该考虑到,绑匪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观察主屋内的动静吧。正是考虑到不能把警方的活动暴露给绑匪知道,才会选择聚集在那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我朝和室的窗户那边望去,只见几个身穿黑色上衣、长相极为普通的年轻人站在窗边,其中一个留着茶色头发,面孔很陌生。如果走在大街上和这个人擦肩而过的话,也只会把他当作普通的大学生而已,谁知道他会是个警察。他打开窗户,吐了一口气,那气体迅速化成白色。天有些阴暗,所以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也有点暗。那个年轻人开始注意观察四周,先是左右察看,忽然视线上扬,我赶紧退后躲起来,安慰自己说,没关系,他并没看见我,可是我心跳的节奏加快了很多。
等了一分钟后,我再次透过窗户缝隙观察主屋那边的和室窗户。刚才那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现在房间里的六个人正把头凑在一块,大概在看我昨晚写的那封绑架信吧!爸爸说不定已经给他们看了我的照片,说明过我的年纪以及我离家出走时的外貌特征。警方会不会问起我的性格,还有我和家人说过的话呢?如果警方问起的话,我真后悔平时没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我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话上。
有人正在走廊上走动,那脚步声不是邦子的,应该是一个比她重的人,没穿拖鞋,脚直接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好大的房子……转的话……没把握……要是有个地图就好了……”
这个男人的声音我没听过。有五个警察来家里,这应该是其中一个吧!他好像在和邦子讲话,邦子回答的时候仍然是呆呆的“噢……”两人似乎是并肩走,从他们谈话的蛛丝马迹中我才明白,这个男人迷了路。原来他想调查一下家中的房屋结构,结果小看了这里的规模,检查完每个房间后,竟然搞不清楚自己人在哪里,所以请邦子把他带回大家聚在一起的那间和室。
“这个走廊我记得好像走过。好,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邦子用满怀歉意的声音吞吞吐吐地问,“你是警察,对吧?我听说小姐遭人绑架了,是真的吗?”
我明显感觉到那个男人有些警戒。
“这件事情应该是保密的,你怎么知道呢?”
“啊,那个,老爷和大冢先生谈起的时候,我在旁边偶然听到的。”
“那么你就是菅原先生提过的,看信时也在场的那个女佣人。”
弄清楚来龙去脉后,男人的声音明显缓和了许多。
“嗯,那么到家里来的客人都是警察,对吧?”
“没错。”
“你们就来了五个人,真能找到小姐吗……”
对话过程中不断出现杂音,有些地方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还是大致掌握了他们聊天的内容。
“话不能这么说,遇到这种绑架事件,到家里来的人越少越好,如果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话,绑匪就知道已经报警了。你放心,我们警局已经设立了特别搜查总部,不但出动了刑事课,还动员了其他课的人员前来协助,也向附近的警察局请求支持,已经有几十个人在为营救菅原奈绪小姐开始行动了,我们一定会把你家的小姐救回来的。好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男人话说完,两个人已经来到和室的门口。
之后,邦子就一直做些普通佣人该做的工作,我透过电话感觉到其他人似乎也如往常般忙碌着。
在走廊上拖地板的邦子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用电话向我报告。
“老爷跟秘书联络过,说自己这段时间没空回公司。不过,小姐你遭人绑架的事情他半句也没提,好像只说你新年刚过就感冒了。”
看来,他们是完全不打算让菅原家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情。
电话另一端的邦子突然被什么人叫住了,似乎是警察。
当时我正在剥橘子,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聆听警方讲的话。他的声音离得很远,很难听清楚,好像是警方把家里的佣人一个一个请进房间,进行简单的问话,现在轮到了邦子。
她在警方带领下进入那间和室,和室门磨合得完美无瑕,隔着电话根本听不到开关门时拉来拉去的声音。脚步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略有不同,说明邦子已经从走廊的地板跨进房内,踩在榻榻米上,因为任何声音在走廊上都会带着小小的回声,而在那间宽敞的和室里则不会。
一个响亮的男人声音请邦子坐下,大概是其中一位警察吧!那个人说话时略带地方口音,还不时用牙齿缝来吸气,看来他是负责问话的警察。大概人的声音也是有年轮的,从这个人的声音,我推测他快到退休的年龄了。
“你就是楠木邦子吧?”
“是的,没错。麻烦你了,对不起。”
“菅原先生看信的时候,你碰巧在场,所以你应该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这个人一开始便简单交代清楚我遭人绑架的事情,没谈起信的内容。我想他向其他佣人说明情况的时候,也都是用这种方式吧!
“可否请你说一下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和出生地,让我们确认一下呢?”
“可以。我是……”
邦子回答时的口吻一如往常般忐忑不安。
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后,负责问话的警方用牙缝吸了一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是。”
“你觉得遭人绑架的菅原奈绪小姐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就像《机器猫》里的胖虎……”邦子接着“啊”了一声,然后迅速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儿才慌乱地重说一次,“嗯,就……非常可爱,怎么说呢……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她刚才似乎忘了我正在电话旁边监听这回事,等想起来后,赶紧补救,语调十分慌张。
其他佣人似乎早已经被叫进来问过话了,大冢夫妇和栗林又是怎样谈起对我的印象呢?
警方吩咐邦子继续像往常一样做好分内的工作,然后就让她离开和室了。邦子走到无人的角落后,开始跟我讲话。
“那个……刚才我被叫到和室里问话去了。”
“嗯。”
“你该不会都听到了吧?”
“你说谁是胖虎啊?”
“……这个,其实,我本来想说你像胖虎一样充满了力量……”
“岂有此理!”我尽量压低声音说。
从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对面主屋那一边,只见警方进了我的房间。虽然我应该没摆出那些不该让人看到的东西,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很想从窗户探出头去,用望远镜仔细地确认一遍,可是被看见就糟了。郁闷了一会儿之后,我心想:也就是那些东西,你们看吧!然后感觉释怀了许多。另外值得庆幸的是,警方没有过来一一检查佣人房,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邦子的房间根本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
有个警察打扮成佣人的模样,随意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大概是在监视周围的动向吧。
菅原家的宅院十分宽广,因此宅内有很大一部分区域都无人活动,也就形成许多可以避开大家视线的场所,邦子找到其中一个很少人去的地方后,向我报告刚刚搜集回来的情报。电话不是每次都那么清楚,所以单靠电话监听,无法完全掌握主屋内的状况。实际上,那些警察长得什么模样,我都还没有弄清楚。我躲在小房间里,一边听着邦子的报告,一边像填补被虫蛀过的洞一般,在脑中将隔壁建筑物里的情形一一补充完整。
邦子略微听到了几句警方谈论那封信时的话。
他们推测,既然绑架信上没有邮戳,就可能是由绑匪亲自送到家中,也就是说,绑匪潜伏在附近的可能性非常大,说不定正躲在某处监视这栋房子。
“吃午饭的时候,老爷突然站起来,把桌上的盘子丢到墙上去了。”
邦子一边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向我报告。爸爸肯定急死了。
“太好了,对吧?”邦子说。
“啊,什么太好了?”
“你本来不就是希望情况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吗?”
“唔……”
“啊,有人来了,报告完毕。”
做完报告后,她又恢复佣人的身份,继续充当我的窃听麦克风。越来越近的人影让她有点心神不宁,慌忙把电话塞进口袋里。
这时,一阵熟悉的女声透过耳机传来。
“呀,是楠木啊……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原来是京子。我有点吃惊,因为她的声音竟然有些闷闷不乐。“等会把茶送到我房间来。”
邦子将茶准备好,朝京子的房间走去。那大概是红茶,我听到电话那边传来茶壶和茶杯在托盘上碰撞的声音。
我坐在小房间的被炉里,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京子房间外的敲门声。“进来。”里面传出京子有气无力的声音。邦子走进房里,传来整套茶具放在桌面上的声音。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虽然隔着电话,我却仿佛看得见京子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衣裳,双肘支着桌面,整个身体向前倾,一副有气无力、备受打击的模样。那姿态就好像一只猫弓着腰蜷成一团,又好像一块开始融化的奶酪,总之,那种四肢无力的姿势透露出来的虚脱感有些吓人,让人有点担心。
从京子的房间出来后,邦子对我说:
“京子太太没事吧!整个人都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来……”
听她这么讲。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是因为怀疑京子闯入过我的房间,才跑到这个小房间里来的。以前我们经常吵架,我觉得她是讨厌我的。对她而言,我只是一个前妻留下来的孩子,而且是和她丈夫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可是当她听到我被绑架的消息后,竟然会突然萎靡成这个样子,这实在太反常了。那感觉就好像散步的时候,背后突然吃了一记空手道一样,那打击来得有点意外,让我措手不及。
我一直以为自己讨厌京子,但是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讨厌她哪里。
我从被炉里爬出来,缓缓地将头稍稍向前压低,爬到衣柜那边拿出一份叫“不二家软质乡村饼”的饼干,这是我最喜欢的零食。
我一边小心不要在磨砂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一边爬回原来的位置,享受着饼干柔软的口感和香甜的味道,同时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上。
先是听到几个人的讲话声,背景传来餐具碰在一起发出的金属声和流水声,还有人穿着拖鞋在附近忙碌地走来走去的声音。我猜那大概是厨房,大家正忙着整理午饭后的餐具。我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今天午饭大家吃什么呢?是年糕汤吗?今年我还没吃到年糕呢,也还没看过贺年卡。
“……这种时候,谁能安下心来工作呢?”
开口讲话的是大冢太太。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停下来了,只剩下流水声,接下来是一阵怪异的沉默,这时手机信号倒是异常的清晰。
在离手机很近的地方,传来摆东西的咔嗒咔嗒声,大概是动作迟缓的邦子在一件件地摆放餐具吧。电话就放在她的口袋里,所以离她越近的声音传过来就越响,也越清晰。
“邦子,警方说明情况前,你就知道小姐的事情了,对吗?”
“啊……那是,我早上经过走廊的时候听到老爷他们说的……”
“你这慢吞吞的家伙,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呢?”
“对不起……”
邦子脸上一定又是那种为难的招牌表情。
“真是的,你这种人怎么能待在这里呢?要不是你叔叔很会讨好菅原家的上一代,像你这种动作慢吞吞的人早就被辞掉了。”
“让你打扫房间的话,会打破东西;不会招呼客人,连倒茶的礼貌都不懂。瞧你,那个苦瓜脸摆给谁看啊!”大冢太太一边洗餐具,一边数落邦子的不是。
不知道邦子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被人这样唠叨,她根本不为所动,只是一味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对不起……”
◇
夜里,邦子回到房间,说警方和爸爸一直在等绑匪联络,因为不知道下一次联络是书信还是电话,所以大家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
我迷惘了。警方已经大规模出动,令我开始害怕,还使我产生了一点罪恶感。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邦子,她也是一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表情。看她那个样子,我不禁说:“没关系,我也没指望你能给我什么好意见。”听我这样讲,她又像个孩子似的嘟起嘴巴说:“对不起嘛!”
“不过,现在也不能出去说那封绑架信是假的。要不要再等几天?说不定警方等不到绑匪,就会自行收队了。”
邦子现在似乎不太愿意我离开这里,因为她把我藏在家里这么久,万一事情败露,大家一定会把她骂得体无完肤。她一定很担心这点。假如我现在像没事似的跑回去,肯定也会被大家狠狠地责骂一顿,我也不愿意那样。
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打算让大家认为今天早上寄到菅原家的绑架信,是不相干的人的恶作剧。
我装作对绑架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又写了一封信给爸爸,就和上次向爸爸报平安的信差不多。要是爸爸收到这封信,说不定会把那封绑架信看作是我朋友的恶作剧,然后因此放下心来,因为只要进行笔迹鉴定,就会知道报平安的信确实是我写的。
我选了一张跟昨晚那张不同的信纸,开始写信。必须和那封绑架信区分得一清二楚才行,绝不能用相同的便笺。
『大家好,我是奈绪!我现在依然寄住在那个在书店认识的姐姐家里,我们在被炉中一起迎接了新年。我本来也想回家的,可是对姐姐家的眷恋越来越深,非常舍不得离开。我现在住的房间,跟以前和妈妈同住的旧公寓有点像,令我非常想念从前的日子。现在我每天都坐在被炉里吃零食,过着非常懒惰的生活。爸爸,你过得怎么样?生活方面有没有变化?』
我把信写完后,交给了邦子。只要她把这封信丢进邮筒,明天就能送到家里,假绑架事件也就会在开始后的第二天落幕了。
第二天是一月五日。
凌晨三点,我偷偷跑进浴室,迅速地洗了一个澡。在我洗澡时,邦子出去寄信。偏屋的浴室建在一楼朝向主屋的那一边,如果开灯的话,非常引入注目。虽然时间还早,但说不定主屋那边已经有人在监视住在偏屋的这群佣人了,如果他们发现半夜三更有人在里面洗澡,一定会起疑心。
我在黑暗中把身体泡在浴缸里,热水已经开始变凉了。偏屋的浴室和邦子的房间差不多大,不开灯的时候,窗外微微透进一缕亮光,好像是主屋那边和室的灯还开着。
浴缸的水面轻轻晃动着。将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反射出去。
我在脑子里惦记着前去寄信的邦子。
说不定警方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之前我写给爸爸让他安心的那封信上。没错,他们一定已经在调查那封信了,那封信上盖着这个城市的邮戳,对此,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说不定他们会推测出,信上那个“新朋友”的家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他们可能已将调查的重点,放在那家我和所谓的姐姐认识的虚构书店上。我甚至想象着警方一家一家地走访这个城市的书店,拿出我的照片,请店员回忆是否见过这个孩子。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当时她身边可能有另一个女人陪着……”
店员当然会摇头说不认识。然后警方就会继续跑冤枉路,直到把城里每家书店都问过一遍。然后再开始调查其他城市的书店,要真是那样的话,单凭我的一封信就浪费掉国家许多税金。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警方正在监视这个城市里的所有邮筒。不,不会的,警方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内,在每个邮筒旁都配备一个监视的人,他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可调派来侦查这件案子,再说,就算分配了人手,也不可能怀疑每个来寄信的人。还是,警方的调查工作果真能贯彻到这种地步呢?
因为水已经凉了,身体有点冷,所以我赶紧从浴缸里站起来淋浴。
邦子回到房间的时候,两手提着装满零食、果汁和便当的塑料袋。是我要她顺便去一趟便利商店,买些能吃上好几餐的食物回来的。我不知道她是跑去哪里买的,只觉得她去了很久。
在她回来前,房里只亮着一个橙黄色的电灯泡,因为邦子不在的时候,房间露出灯光会引入怀疑。
邦子开了房间的灯后,我才发现她的脸和鼻头全都冻得红通通的。这个小房间里除了被炉以外,没有其他取暖用品,但也比外面暖和多了。她迅速把脚伸进被炉里,整个背弓起来。像猫咪拱起身子一样,在红外线的烘烤下,她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放松下来。
“夜里房子外好像没人监视。我走的是后门,那里还可以自由进出,不过,听说正门那边晚上也有监视器在看着。”
看来警方是利用那个安装在正门的监视器来进行通宵监视的。监视器屏幕原本安装在家务室的墙上,不过接上电线的话,就可以连到那间和室里,改造一下还可以用录像带录下来。
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绑匪继续像寄送第一封信那样,直接把信塞入正门旁的信箱的话,就可以当场逮捕。
冷空气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来,夺走我的体温。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玻璃窗的表面凝结着我们呼出的水气,慢慢地化咸水滴,将整个窗户遮盖了起来。
“要是没有这个被炉,我们绝对早就冻死了。”
洗完澡后也不能用吹风机,湿漉漉的头发过了很久还不干。偏屋的更衣室里有个吹风机,可是声音太大了,所以我很少用。对于我的感慨,邦子毫无异议地点点头。
“你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警察叫住你?”
“走过主屋旁的时候,有人跟我打招呼,那是个通宵工作的警察,他发现了我。不过他不知听谁说过,我以前就经常夜里出去买东西,所以好像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在心里暗自琢磨。警方会不会是表面上允许她出去,然后偷偷地在她背后跟踪?不过他们很可能也考虑到,还是让大家保持以往的习惯比较好,如果住在这里的人突然改变了习惯,躲在暗处监视的绑匪就会知道这家人报警了。那可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在被炉的桌边和墙壁之间挪动着身体,然后把头伸进被炉里。现在我越来越习惯在狭窄的空间内移动了,在方圆两百公里的范围内,我说不定是钻进被炉速度最快的人。
整个被炉内部都裹在红色的灯光里,有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这红色的灯光就是红外线,不过我弄错了,红外线属于非可视光,根本无法用肉眼看到。现在这片红色的灯光下,只有邦子的一双脚显得特别突出。
“……小姐,你把头伸到被炉里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用被炉把头发烘干……”
◇
到了白天,房里也没有暖和起来,因为这个房间位于偏屋的北侧,没办法跟温暖的太阳建立良好的友谊关系。
我被绑架的消息还没有公开,所以报纸上还没有刊登与我有关的报道。如果需要登照片的话,我希望能选用那些微微向右侧身二十度、脸上略带笑容的照片。拍得最好的一张就放在书架上的相簿里,我甚至考虑过写匿名信给报社,建议他们选用那张照片。
电话另一端隐隐约约传来警察们的说话声。正在讲话的警察似乎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不过他向同事抱怨,说他们父女关系并不好,他受不了女儿总是用鄙视的眼光对待自己。
“我一觉醒来,好像就在身边……就在耳边听到了奈绪小姐讲话的声音!”
栗林似乎和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半夜的时候,他在枕边听到了我的说话声。
我和邦子谈起这件事情,都忍不住隔着电话偷偷地笑出声来。栗林听到的正是我本人的声音,房间的墙壁那么薄,有时候声音难免会传到隔壁,所以以后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更小心。
然后,又有人怀疑栗林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是我的幽灵。
也就是说,我已经被绑匪撕票了。大家越说越离奇,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爸爸和警方都认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还动怒了。
主屋里的紧张气氛透过电话都能感受得到,就算没有邦子的信息反馈,只是小心地从窗户缝隙把化妆镜伸出去,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形,也能感受到那分紧张。我偶尔还会观察附近的人的表情,他们的脸上也都是异常严肃、担忧万分的神情,说不定他们正在拼命扮出一副沉痛的表情,要是笑出来的话,一定会挨骂。感觉上,全家上下就像一张拉得满满的弓,稍不留神,箭就会飞射出去。
在这样的气氛当中,佣人们还必须一如往常地做好分内的工作。
菅原家倒垃圾的工作,一直由邦子一人负责。每天都会有满满一大堆垃圾装在透明塑料袋中运送出去。现在每天还要准备警察们的食物,想必垃圾量也会增加不少,邦子每天都要在房子和垃圾场之间往返两次才能运送完。
“你就是在这里工作的佣人……楠木,对吧?辛苦了。”
正要去垃圾场丢垃圾的邦子,在后门遇到一个男人和她打招呼。那个男人的声音我从未听过,有点嘶哑,好像一件有了裂痕的乐器。不过奇怪的是,那声音富有魅力,传入耳朵后许久仍余音犹存,是很特别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年纪应该不大。
“啊,我就是,谢谢你的关心。要你监视整个后院,真是辛苦你了。”
原来嘶哑声音的主人是个警察。他和邦子简单地聊了几句,他们谈话的情形全被电话这端的我听得一清二楚。从邦子说的话看来,他们就在后院的某个地方。
“我来帮你提一个垃圾袋吧!刚好我又是一身佣人的打扮,我帮你把这些丢到垃圾场去吧!”
“不用,不用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好意。”
邦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恐。我想象她两手抱着巨大的垃圾袋。向声音嘶哑的警察深深点头道谢的情形。
“那个……能不能向你打听一下这次发生的事呢?”
邦子主动开口问。我曾经叮咛过她,如果有机会和警察聊天的话,一定要打听警方那边的动向,她非常忠实地照我说过的话去做。
“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
“嗯,你们有在这房子附近派人调查吗?”
“没有,这附近都没有采用调查的手段,因为绑匪可能就在这里。”
“哦,这样啊,说得也是……”
邦子一边点头,一边从警方的身边走开,可能是朝后门那边走过去。
“小心车子。”
刚才那个嘶哑的声音在稍远的地方叮咛着,那声音透过耳机传到了我这边来。
爸爸的忧虑到了极限。听回来的邦子说,爸爸和京子为我的事情吵了起来,详细内容不太清楚,但是好像听到房间里传出两人争吵的声音。
后来,邦子被叫去打扫房间,平常很少有人会吩咐她打扫房间的,因为她经常打破花瓶,不然就是弄坏昂贵的座钟,还曾经把水洒到录像机里,所以她虽然是家里的佣人,但除了擦地板之外,禁止她做任何打扫的工作,不过这次情况有点不同。
“因为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里面所有东西都摔在地上,不用再怕有什么东西会被摔坏了。”邦子说明当时的情况后,用满怀歉意的口吻继续说,“我还是第一次那么轻松地打扫。”
看来,房里有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不然就是有一大群野猪从那里经过。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住在和绑架事件毫无关联的朋友家中的我寄给家人的信,明天应该就会到了。我迫切地希望,大家会相信所谓的绑架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
隔天,一月六日。
当表明我并没有遭人绑架的信送到家中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就在刚才,正好走出门外的老爷发现那封信被塞进正门的信箱里。现在那群警察和老爷正聚在房间里谈论那封信呢。”
我一边听着邦子的报告,一边从窗户缝隙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形。在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包围下,就像是产生静电一样,我的脖子附近起了鸡皮疙瘩。通往胸部深处那根粗粗的血管似乎被人用脚踩住了一样,感觉沉重又痛苦。
信送来家里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可是警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邦子的电话比平时还容易断讯,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房子里有异常的空气阻碍了电波的传送。邦子说过,他们还在警局里成立了一个绑架事件搜查总部,有很多人就在那里调查我的行踪。我想,或许还有一些人为了我的事情而整晚都不能休息吧!说不定,现在还有一些穿着西装的警察正忙碌地跑来跑去,各种文件还撒满一地之类的。
摆在房里被炉桌面上的手机响了,是邦子打来的。为了避免被别人发现,她用很小的声音向我说明主屋里面的情况。
“不晓得那些警方打算怎么处理。今天的那封信,除了老爷之外,还没人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信一送到,他们就关进那间和室里,不过刚才有几个警察从里面走出来,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
按照她所讲的,看过信后,爸爸和警局方面的人对事件并不乐观。
“奈绪小姐,你还是少靠近窗边比较好,小心被人发现。”
“知道了。”
我深深地钻进被炉里,然后叹了一口气。好想喝热可可啊!可是这个小房间里连烧水的工具都没有。有时,邦子回来后,会在一楼的公用厨房烧些热水放在热水瓶里拿上采给我。平常我都尽量节约用水,但是现在热水也已经用完,看来暂时无法喝热的饮料了。
手机在桌面或其他坚硬的东西上震动时所发出的声音,让我有些难以忍受,我想起了接受牙医治疗时,钻头发出的声响,所以每次电话震动的时候,我都慌忙地想要早点把它按停。
这次,我又被手机那令人讨厌的震动声慷醒。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刚才做的那个梦正要到关键时刻,我不禁暗自嘀咕了一句:“哼!”其实那个梦非常蠢,我一边追着逃走的草莓蛋糕。一边大喊:“等等我!”
“真是的!好不容易抓住了。正准备开始吃呢!”
我接通电话,一开口就这么讲。打电话来的人当然就是邦子。
“对,对不起!……怎么回事?”
“那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你那边怎么了?”
“啊,这个,我没注意到电话断掉了,所以重新拨通。小姐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我回答是的。
“……嗯,我现在要去倒垃圾,先这样。”
我揉着眼睛,侧耳倾听电话那边的动静,先是传来邦子整理垃圾袋时塞塞搴搴的声音,然后是走在石子路上的声音,邦子一如往日般穿过后院,从家里的后门出去丢垃圾。
昨天那个声音嘶哑的警察今天又和邦子打招呼。彼此寒喧过后,邦子刚想走过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向那个警察打听。
“听说昨天有一封信送过来了,是吧?”
电话那边虽然没有任何声音,我却可以感受到那个警察有些紧张。
“确实有封信送过来了。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只是碰巧看见老爷把一封信藏到怀里,和警官们进到和室里去了。嗯,该怎么说呢,佣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是不是绑匪那边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那个警察的紧张稍微缓解,噗地笑了一声。
“这样啊,原来大家以为……放心吧,那封信不是绑匪寄来的。应该再等等就会把消息告诉大家了,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今天的那封信是菅原奈绪小姐写来的。那封信的笔迹毫无疑问是奈绪小姐的,信上说她正住在一个朋友家。”
“真的?”邦子惊讶的声音略显做作,看来有必要对她进行演技方面的指导。“也就是说,奈绪小姐平安无事啰?”
“不,也不能完全……现在下结论还太早,那封信说不定是绑匪胁迫奈绪小姐写的。”
被人威胁而写下那封信?警方考虑得如此缜密,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圆满落幕,这让我有些沮丧。
“只要奈绪小姐本人没有平安现身。我们是不能放弃那条线索的。你想,奈绪小姐离家出走是十二月二十日,接下来的两天一直住在以前的一个朋友家中,这点已经确认过了。可是,二十二日她跟朋友在街上分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消息了。接着,圣诞节那天寄来第一封信,上面说住在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家中,可是关于那个新朋友,家人和我们警方都没有任何头绪。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那么信封上的邮戳告诉我们,她应该住在这个城市,也说不定这个女人就是真正的绑匪。当然我们也考虑过,这个人物说不定是绑匪虚构出来的。用来混淆警方的视听。”
一月四日,信箱里发现绑匪的第一封来信。
一月六日,也就是今天下午一点左右,收到一封丝毫感受不到绑架气氛的来信。令事情出现转机。
“这次的信上,同样谈到第一封信中出现的那个女人。如果奈绪小姐真的是自愿待在那个女人身边,自然没有问题,但如果这两封信都是奈绪小姐在绑匪的胁迫下写的,那算起来,奈绪小姐遭人绑架至少一星期以上了。”
奈绪小姐写下第一封信后被绑架,所以只有第二封信才是在绑匪胁迫下写的,这似乎有点不合逻辑。绑匪应该不知道第一封信的内容,但两封信的内答又完全吻合,如果只有第二封信是在绑匪的胁迫下写出来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和第一封信保持风格一致,反而应该为了表明情况异常,而在第二封信中谈些完全不同的内容才对。基于以上理由,警方认为这两封信应该是在完全相同的状况下,如信上所说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写下的,或者都是在绑匪的胁迫下写出来的。
听声音嘶哑的警察解说,警方认为情况可能属于后者,他们认为绑架事件在圣诞节前就已经发生了。
“绑匪为什么要在绑架奈绪小姐后,先让她写封平安信让家人放心呢?应该立刻跟她的家人取得联系,表明已经得手了才对啊!我们认为绑匪是利用这段时间做准备,可能是想在通知绑架得手之前,先用一封信瞒住她的家人,免得他们去报警。”
“但如果说那两封信都是为了告诉家人自己住在新朋友家,让家人放心才写的话,还是前后有矛盾。通知完绑架得手后又过了两天,为什么还要写那种信来争取时间呢?”
“今天送来的信上盖着五日的邮戳。也就是在这家人收到绑架信后的第二天,有人寄出了那封信。这封信的意图和那封用剪出来的字拼出的绑架信的意图,完全背道而驰,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想法所采取的行动。”
“哦……我想,那封绑架信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呢?”
邦子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有这种可能。说不定正如信上所说,奈绪小姐目前正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朋友家中;不过,也说不定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被绑匪威胁而写下这封信。”
“……那为什么绑匪要寄来前后矛盾的信呢?”
“我们认为绑匪之间可能有内讧。”
绑匪“之间”?我歪着头,用手盖住耳机,想听清楚那个声音嘶哑的警察谈话。
“也就是说,让菅原奈绪小姐写下‘我很好,现在正住在朋友家’的人,和那个在菅原家信箱里塞绑架信的人,不是同一个人。这些人的目标都是菅原家的庞大财产,才会聚集到一起犯罪,不过彼此之间的消息和沟通不是很顺畅,所以才会产生现在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今天送来的那封信应该是他们在联络方面出现的失误。”
“哦……真、真了不起,分析得这么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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