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审查官和秘密房间(2/2)
“你向上司汇报过这件事吧?”贝濑问。
“为什么不回收这笔贷款,古里?”
贷出的资金最终用在哪里,这是银行融资的根本。为了企业的发展,按照规定借出相应金额的资金——这是融资的铁律。
“我报告了,但最后不了了之。上司对我说,随他们去吧……”
“说这话的人是谁?”
贝濑的声音不由得暴躁起来。
“是当时的岸川支行长。”
被追问的古里说出这个名字时,贝濑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和田,还有岸川,这两个人被称为旧t的“京桥二人组”。
曾是京桥支行行长的岸川,之后荣升为业务统括部部长。不必说,他的荣升,私底下一定有大和田的“提携”。现在的岸川,是大和田派系里的二号人物。然而,他风光的背后,竟然存在如此秘密的利益交换。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贝濑情绪激动起来,他唾沫横飞地指责着古里。然而——
“贝濑支行长,您自己又如何呢?”
听到古里出人意料的反击,贝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向您报告伊势岛饭店亏损的事时,您是怎么说的?您不是跟我说,让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这难道就不奇怪吗?”
贝濑的脸上渗出了怒意,然而这份怒意还来不及爆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成了悔恨。
“对不起。”
听到支行长的道歉,古里也吃了一惊,“没关系。”
“也就是说,岸川也知道田宫电机计划把银行贷款转贷给拉菲特?”
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半泽开口问道。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古里回答,“只是记录……我写过有关转贷的书面请示,但岸川支行长没有返还给我。他只是口头对我说,不用管这件事。我以为这是与银行政治相关的决策,只要领会意思就好,书面请示被销毁也是无可奈何的。”
岸川很聪明,留下书面请示相当于留下痕迹。
“我需要岸川参与过此事的证据。”半泽说。
“银行账户流水不行吗?”贝濑自言自语似的问。
这个证据不够有力,半泽想。就在此时,古里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想,支行里或许也保存着银行汇款申请书。那时,支行长说要亲自处理这件事,所以上面的检验印 是他盖的。我当时还觉得奇怪……那份资料也许在书库里。”
“带我们去。”
半泽率先从座位上起身,近藤紧随其后。京桥支行的书库在三楼。
这幅画面有些古怪。
在贝濑和半泽,以及近藤的注视下,古里寻找着那份陈旧的资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古里的手在一份资料上停住了。
“找到了——”
确实是三千万日元的银行汇款申请书。汇款人,田宫电机,收款人一栏填的是拉菲特。和近藤手里的存根完全一致。
“半泽,检验印,快看。”近藤提醒道。
“啊,的确。”
事务处理一栏盖着的印章属于当时营业课的一位女性行员。检验印一栏,则盖着比普通行员的印章大出一圈的支行长专用印。
上面印着岸川两个字。
“这份资料由我保管。”
半泽说着,从装订成册的汇款申请书档案里抽出了这一页。
“这件事你也要检举吗,半泽次长?”贝濑说。
“你再考虑一下吧。偷偷告诉你,大和田常务已经盯上你了,人事部不久之后就会公布你的调职令,如此一来,你也会很为难吧——还有近藤部长,田宫社长也向我提过,要解除和你的外调关系。事实上,今天是我必须回复田宫社长的日子。如果——如果,你们愿意低调处理这件事,我可以就二位的人事调动向大和田常务美言几句。我一定会尽力说服他,让他撤回两位的调职令。我以我的性命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怎么样,你们好好想想吧。就算把这些事情都揭发出来,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谁能得到幸福呢?”
“这是大和田给你出的主意吗?还真是诱人的提案呢。”半泽冷笑道。
“不,不是的。我努力地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为你们着想才会这样说!”
“那就多谢了。但是啊,把提交对自己不利报告的次长外调,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的人没有资格做董事。近藤,你觉得呢?”
“我——”
有一瞬间,近藤的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情。虽然短暂,却没有逃过半泽的眼睛。“如果让我回银行,我也只好回去了。事到如今,就算让我继续留在田宫电机,也很难修复那里的人际关系。”
“就是这么回事,贝濑支行长。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贝濑失望地垂下了头。半泽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京桥支行。
“近藤,这样好吗?刚才的提案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半泽对跟他前后脚出来的近藤说。
“没关系,反正我早就想解除外调了。我明白,现在的公司只是为了卖人情给银行,才接收外调人员。他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需要我,留在那里也没意思。我现在,只想在任职期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心无挂碍地返回银行。”
近藤说完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对不起,近藤,都是我连累了你。”
“说什么傻话。”
地铁的入口处,近藤努力地露出了微笑,“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开拓。”
“但是,如果遇到真正想要的机会,你一定不能放过。”
半泽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觉得放弃贝濑的提案很可惜的话,一定要跟我说,我会考虑的。”
“知道了。”
近藤的目光甚至让人觉得伤感。半泽转过身,对近藤挥了挥右手,然后快步走下通往检票口的台阶。
6
下午的时候,田宫接到了京桥支行行长的电话。
“让您久等了,关于外调到贵公司的近藤部长的事,人事部那边有了结果,请您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看到出现在支行长办公室的田宫,贝濑开门见山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贝濑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田宫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让您费心了,支行长。”田宫多少松了口气,向贝濑鞠了一躬,“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对方的态度实在恶劣,完全不听我的命令——”
“有件事想问您。”
贝濑打断了田宫,问他是否愿意接收其他外调人员。
“没问题。”
“近藤那边,人事部会向他说明。”贝濑说,“至于田宫社长提出解除外调关系的理由,希望您亲自向近藤解释清楚。”
“我吗?”
真是件讨厌的差事,田宫想。转眼之间,他又改变了主意,这样也挺有趣的。
无视自己的命令,把公司搅得翻天覆地的近藤,如今还不是得哀求自己给他一个答案?真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您很为难,但这件事,毕竟跟银行无关,是贵公司自己提出的要求。”贝濑说。
“没关系,就让我向近藤部长好好解释吧。”田宫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什么时候知道后任者的信息?”
“不会太久,定下来之后我会立刻通知您,拜托了。”
田宫结束了这场短暂的面谈之后,步行五分钟,回到了自己的公司。然后——
“社长,我有话对您说。”
近藤站在办公桌前,似乎一直在等田宫回到公司。
“正好,我也想诚恳地和你谈一谈。”
田宫站了起来,向里侧的会客室走去。
他让近藤先进去,自己进来之后,为了不让公司其他人听见,他背着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坐在沙发上的近藤给人急躁的感觉,他的表情似乎暗示着有事发生。
“您想跟我谈什么?”近藤问。
“算了,你先说吧。”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是那笔转贷资金的事。”
田宫眉头紧锁。
“又是这个,你能不能别管这件事了,近藤部长?”
田宫已经厌倦了被近藤耍得团团转的日子,“这件事与你无关。”
“现在,我们公司难道不需要这三千万日元吗?就连东京中央银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答应再次融资,这笔钱如果还回来了,公司就能喘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田宫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这是我借给朋友的钱,并不打算让她马上还。”
心里有一团怒火在燃烧。然而,此刻的田宫明白了,自己愤怒的原因一半是近藤的多管闲事,另一半则是借出去的资金无法回收这一无可奈何的现实。
“总之,你什么都不懂。”田宫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此时,近藤突然抗议道:“不,我懂。这笔资金,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大和田常务拜托您借给拉菲特的吧。”
田宫正打算开口反驳,听到这句话后,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震惊的同时,脑海中闪过无数疑问。
近藤是怎么查到这件事的?不对,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否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他找人打听过,可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十分有限。田宫正襟危坐起来,听近藤继续说。
“我是在调查拉菲特的过程中发现这件事的。我已经跟银行的熟人说了,所以,不久之后或许会引起一场大骚动。如此一来,大和田也完了。而您,则会被冠上骗取流动资金贷款,转贷给大和田家属的罪名。银行或许会中止与田宫电机的业务往来,您还是做好思想准备吧。”
“等一下,这样可不行。”
近藤意料之外的发言让田宫慌张起来。
当时的岸川支行长曾私下对他说过,帮助大和田绝对不会吃亏。他对此深信不疑。多亏了这笔转贷资金,他与大和田的关系才保持到了现在。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田宫说。
“从结果来看,您只是被大和田利用了,田宫社长。”近藤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转贷资金的事马上就会被揭发。这样下去,事情很有可能被定性为田宫电机与大和田勾结,共同欺骗银行。所以,您需要证明自己是被利用的。”
太荒唐了——
“我失陪一下。”
田宫独自走出会客室,拨打了大和田的手机。
呼叫音响了很久,直到转为录音电话开始播放留言时,对方才接了电话。
“我刚刚收到消息,有人会在贵行内部揭发转贷的事。”
田宫单刀直入地问,大和田没有回答。
“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都一样吗,常务。到底怎么回事?”田宫语气粗鲁地追问大和田。
“三言两语说不清。”大和田说道,“总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就别操心了。”
“以前您告诫过我,说转贷的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也一直守口如瓶,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宫一直在大和田面前扮演老好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演下去了,火已经烧到眉毛了。
“也未必有那么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况且,只要我不承认,他们就没有证据。放心吧,田宫社长。”
“这种借口有用吗?”田宫冷漠地说。
回应他的是大和田的沉默。
大和田脾气暴躁,况且这是田宫第一次用这种语气逼问大和田。虽然知道对方一定很恼火,但田宫已经没有闲情逸致考虑别人的心情。然而——
“你好像误会了,田宫社长。”
大和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以田宫的精神状态听来,这句话就像是某种突然从天而降的未知语言,陌生而冷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我与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那笔钱,什么时候可以还给我?”田宫忍不住问道。
“你说什么?”
“我问,什么时候可以把钱还给我。当时说好了只是救急不是吗?因为您,我才出手相助,可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是时候还钱了吧?”
“我会转告妻子的。”
只要出现不利的情形,他马上就会搬出妻子这块挡箭牌。
“这笔钱是借给你的。正因为对方是你的太太,我才会借钱给那家公司。”
大和田的不耐烦似乎通过手机电波传递了过来。
“社长,这件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下次,我们慢慢聊一聊如何善后吧。”
“常务,我的公司撑不了那么久了。您说的善后指的是什么?”
“我正在开会。”
伴随着一声“失陪了”,大和田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田宫呆呆地握着发出忙音的手机。回过神来,他发现近藤正站在他的身边。几个公司职员似乎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抬头看着田宫。可田宫一抬头,他们又连忙低下头,处理起手头的工作来了。
“想笑就笑吧。”田宫说道。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不巧,现在的我并没有资格嘲笑别人。”近藤再次露出了近乎自嘲的神情,“人事部就快找我谈话了吧?”
“你的直觉很准。”
“是吗?”近藤的语气透着落寞,接着说,“就当是最后一件工作,你我联手,把三千万日元追回来吧,从大和田常务的太太手里。”
田宫把手机折好,放进口袋里。
“怎么追?”
“很简单。你只需要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会写成书面报告,提交给银行。”
“你打算怎么做?”
“这份报告将成为击垮大和田的重要资料。只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公开,那三千万日元大概也会以某种形式返还给田宫电机。我以东京中央银行的尊严起誓。”
田宫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反复思考着近藤的提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问道:
“银行职员也有尊严吗?”
“当然有。”近藤回答,“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尊严。”
“是吗?”
田宫在原地伫立良久,用一种眺望新大陆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公司的办公层。
“一想到不用再看见你这张脸,老实说,我真的松了口气。但是,一旦你真的不在了,又觉得有些孤单。毕竟,只有你一个人制订了事业计划,真心实意地想让这家公司好起来。”
田宫本想狠狠地奚落近藤一番,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真心话。
“或许,我们没有缘分吧。”近藤说。
“但是托您的福,我找到了被遗忘的自己。”
近藤的表情带着一种释然,好像窗外那片明亮的天空。
田宫重新注视着近藤。
“回到银行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不过,去哪里都比这儿强。”
“我还以为你会嘴下留情呢。”
“最后一次了嘛。”近藤笑了,他用右手的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会客室,“那么,让我问您几个问题吧。”
7
“你说书面报告?”
危机感像海浪一般汹涌而来,在大和田的心中肆意翻滚。“你写了吗?”
“说写也不准确,事实上我只负责口述,是近藤部长把它整理成了书面报告。”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坐在餐桌对面的大和田露出了苦涩的表情,然而此时,田宫并没有心情向他道歉。
“不是和您商量过了吗,大和田常务。您当时是怎么说的?”
身材健壮的大和田看上去矮小了许多。田宫继续:“您说会转告妻子,会考虑怎么善后,您不是只会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吗?我想知道的明明是什么时候还钱,可您偏偏不告诉我。”
田宫的非难,让大和田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实际上,三千万日元的资金,大和田是想一口气还清的。但是,现在的他并不具备还款的能力。
妻子对他说想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支持。现在看来,是他把问题想得简单了。
即使是女性,即使是家庭主妇,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大和田就是这么想的。
原本妻子在大学时代就是网球部的队长,性格争强好胜。他明白妻子不是那种内向的女性,她不甘心在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续留守家庭。
大和田欣赏自己的妻子。
他相信只要出一点本金,妻子就能游刃有余地把公司开下去。事实上,妻子创办自己喜欢的服装公司时,对他说过“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她也说到做到,用自己的私房钱负担了公司创立之初的所有费用。
他的妻子值得信赖,并且踏实可靠。所以他以为她不会逞强,会在自己可操控的范围内兢兢业业地经营公司。然而,他想错了。
“事实上,妻子的公司,经营得没有预想中好。”
大和田告诉了田宫真相。迄今为止,他没有向田宫汇报过拉菲特的业绩。明明从对方手上获得了三千万日元的借款,却一次都没有做过正式的业绩汇报。大和田利用了田宫身为经营者的天真。
“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
作为银行董事,大和田并不想在田宫这样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但是,为了获得田宫的理解,他不得不向他坦白一切。
“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妻子的公司长年亏损,实在拿不出三千万日元的资金。能不能再宽限一段时间?”
在田宫心中,大和田这块招牌早已被神化。但在此时,它金灿灿的光泽正急速地衰退着。田宫甚至能看到内侧钢铁的肌理。
“那样的话,就请常务您来还这笔钱吧。毕竟我是受常务所托才借钱给拉菲特的,如果对方不是您的太太,我是断然不会借出这笔资金的。”
田宫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大和田有自己的理由,他现在没有底气答应还钱。
妻子的经营方式在长年赤字的刺激下变得越来越疯狂。明明没有多少营业额,却开始在黄金地段租借办公室,雇用人手。她还开设了自己的实体店,与中意的设计师签订合约,开始以原创品牌的名义销售服装,但是顾客寥寥无几。
赤字一天一天地增加,外债的金额也在不断增大,妻子却一直瞒着大和田,直到金额大到瞒不住的那一天。
妻子的公司没有取得实际的成绩,且从开业以来连续赤字,没有银行愿意为这样的公司融资。并且,妻子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为丈夫增添麻烦,于是走投无路的妻子,只好向唯一伸出橄榄枝的非银行金融机构借款。
大和田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休息日时偶然接到了小额信贷公司从业者的电话。
“我不需要。”
大和田以为对方是电话销售,于是一口回绝,没想到对方用低沉瘆人的声音喊道:“开什么玩笑!欠款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敢这么蛮横。”
那时,妻子公司欠下的外债已经高达一亿日元,早已超出安全范围。
在大和田的逼问下,妻子泪眼婆娑地道了歉,并说自己只有申请个人破产这一条路可走。
“业绩也有了起色,如果没有高利贷,公司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完妻子的话,大和田把自己大部分的金融资产变现,替妻子还了债。
他相信她说的话。
但是,在那之后,拉菲特的赤字也没有缩小的迹象。
听完大和田的话,田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您是无论如何也还不了钱了?再跟您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
田宫把公文包拉到跟前,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田宫社长。”大和田从上席追了过来,哀求道,“我一定会想办法的,能不能请你从近藤那里收回书面报告?我一定说到做到。”
田宫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大和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然而,紧接着浮现在他眼中的,不是同情,而是烦躁。
“我不管你是银行的董事还是别的什么大人物,走到这一步,你算是完了。”
说完这句话,田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间和式包厢。
房间里只剩下大和田一个人,他把额头抵在榻榻米上,无声地哭泣着。
他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都是妻子的错。
可恶,不是我的错。我怎么可能被这种事整垮,被这种事——
大和田站了起来,他用餐桌上的热毛巾擦了一把糊满鼻涕眼泪的脸。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盘起了腿。他使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连裤子的下摆卷起来,露出小腿也毫不在意。
他打给了岸川。
“您怎么了,常务?”
“我现在在京桥。”
大和田用无法聚焦的眼神盯着刚刚上了前菜的餐桌,“事情变得麻烦了。”
8
“田宫坦白了?”
听完大和田愤怒的陈述,岸川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与田宫不欢而散后,大和田采取的行动,是立刻返回总行。
接到指示的岸川早已在大和田的办公室等待。
现在,岸川满脸愕然地“啊”了一声,伴随着这句惊叹,岸川的魂魄似乎也从唇齿间飞散了出来。
“那件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常务。”
岸川的语气近乎哀求。
“我明白。”
大和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把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您打算怎么做?您的想法是——”
“事到如今,只能把那份书面报告毁了。”
大和田即刻给出了答案,“那个男人——是叫近藤吧——马上就要和田宫电机解除外调关系了。我们只能说服他,让他压住那份报告。只有半泽回收的那份银行汇款申请书的话,我还能想想办法。只要一口咬定,这是妻子和田宫的私人交易,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联系方式,查到了吗?”
刚才,田宫离席后,大和田给岸川发出的指令,就是去人事部调查近藤的联系方式。
“您看这份资料可以吗?”
岸川拿出了近藤人事档案的概览表,上面记载了近藤的个人信息、入职旧产业中央银行之后的履历以及各阶段的人事评价。
“他曾经停职休养?”
以近藤现在的年龄,即使处于银行的一线岗位也不奇怪。大和田瞬间明白了近藤被外调至客户公司的原因。
“他的孩子年龄还小,而且有两个,将来少不了需要用钱的时候。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大和田问岸川。
岸川没有回答,相反,他用一种半是困惑半是惊讶的眼神看着大和田。
“这意味着,这家伙有文章可做。毕竟,人都是自私的——给他的手机打电话。”
“现在吗?”岸川惊讶地问。
“越快越好,说不定,明天他们就会提交书面报告,我们一刻都不能犹豫,必须马上行动。”
岸川简短地应了一声,掏出自己的手机,按照资料上记载的号码拨了过去。大和田一动不动地盯着岸川。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微弱的呼叫音在固执地响着。
没过多久,电话那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我是业务统括部的岸川,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对方有一瞬间迟疑,然后困惑地答道:“嗯。”
“关于田宫电机,有些事想和你诚恳地谈一谈。虽然有些突然,一会儿方便见面吗?”
“一会儿吗?”虽然不算太强烈,但大和田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惊讶。
“这件事对你也很重要。”岸川说。
他总算说服了似乎还留在公司的近藤。
“他说现在就过来。”
挂断电话的岸川松了口气,向大和田汇报道。
“知道了。”
大和田冷静地应了一声。他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
9
那通电话是加班时突然打过来的。
因为长期远离总行,近藤对部课长的姓名不太熟悉。但岸川这个名字例外,因为他是京桥支行曾经的行长,就是他把那笔转贷资金批给了田宫电机。
近藤知道,这天晚上,大和田约了田宫社长吃饭。
他不知道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
但是,他可以感受到电话对面的岸川传来的透不过气的紧张感。他本想拒绝对方,但转念又想,刚好可以向岸川询问转贷的经过,充实自己的书面报告。怀揣着这种想法,近藤处理好手头的杂事后,便钻进了公司门前的出租车,直奔总行。然而——
“来一下大和田常务的办公室。”
近藤在行员专用通道的接待处表明了来意,岸川却对他提出了意料之外的要求。
近藤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只有岸川一个人就罢了,如果再加上大和田——
“啊,你是近藤部长吧。百忙之中把你叫出来,真是抱歉。”
近藤敲响大和田办公室的门之后,一个男人打开门说了一番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这个男人正是岸川。
“您客气了。”近藤简短地回道。他注意到另一个男人坐在房间配套的带扶手的座椅上,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用说他也知道,那个人是大和田。
“坐下吧。”
岸川劝道。近藤坐在了正对着两人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他敛声静气,等着两人中的一个开口说话。
紧接着。
“外调生活怎么样?”
缓慢地说出这句话的是大和田。斜靠在椅子靠背上,跷着二郎腿的大和田举手投足都是社会精英做派,看起来像一名优雅的银行家,是粗鄙的支行无福消受的类型。
“嗯,还好吧。”近藤含糊地答道。
不管怎么说,他被遣返回银行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所以实在无法用恰当的词语评价自己的外调生涯。虽然近藤无法回答,但大和田已对他的境遇了如指掌。
“我听说,你即将跟田宫电机解除外调关系?”
近藤一言不发,但大和田接下来的话让他神色大变。
“下一个工作地点好像不在东京,可能需要搬家呀。”大和田说。
“已经决定了吗?”近藤忍不住问。他掩饰不了声音中的不安,毕竟这是他最想避免的事情。
“不,我想应该还在调整阶段。”
此时,近藤心底遗忘许久的感觉又在蠢蠢欲动。
这件事——让人苦恼。
目瞪口呆的近藤,脑海中最先想到的是家和家人。妻子和孩子跟随他从大阪搬到东京,好不容易结交了新朋友,开始过安稳的日子。然而,他们不得不再次离开,搬到某个不知名的偏远地区。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家人会因此受多少苦、遭多少罪呢?
“如此一来,你也很苦恼吧。”
大和田的话让近藤抬起了头,他看见那双冷静而透彻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根据情况,我也可以动用我的力量,帮你解决这道调令。”
近藤快速地吸了口气,盯着自己的手,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大和田的意图。
大和田继续说道: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接下来我们就谈谈这件事。”
感受到大和田视线的近藤,直视了一会儿对方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可是脑海中浮现不出具体的问题。摆在面前的现实过于残酷,近藤甚至连自己都快要丢失了。
“什么条件?”
“请你不要公开手上那份报告,那份关于田宫电机转贷资金的书面报告。”
“就算我不公开,银行里也已经有人知道了转贷的事。”
至少半泽他们是知道的,渡真利也知道。就算近藤不提交报告,大和田和岸川也不一定能够逃脱处罚。
“其他人我有办法应付。”然而,大和田的话中满是自信,“只要没有田宫社长的证词,他们就缺少画龙点睛的那一笔。容我多说一句,就算不公开这份报告,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相反,还能得到巨大的好处。”
大和田刻意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利用这间隙拉拢近藤的情绪。他接着说:“我也可以让你回到银行。听好了,不是外调。你想去哪里?总行、支行、融资部、审查部?不对,刚入行的时候,你的第一志愿是宣传部吧。或许可以朝这个方向调整呢。你的病也已经痊愈了吧。所以要不要试试看呢?你年纪轻轻就外调,实在可惜了。”
近藤惊讶地看着常务的脸,在他的认知中,外调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的他居然有机会作为银行职员重归职场,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然而,大和田却把这个机会摆在了他唾手可得的位置。
“想不想重新回到银行呢?”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大和田肯定地说。
“你什么都不用做。”大和田说,“你只要忘记在田宫电机这个外调公司听到的所有事情,就可以了。”
近藤的脑中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他被两种矛盾的思想左右摆布。没想到前方等待着他的居然是两难的选择。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半泽和渡真利的面孔,胃部像被人狠狠揪住一般痛苦,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他们的面孔立刻被妻子和孩子的笑脸取代了。
“我想,你也有作为银行从业者的骄傲,但是,我希望你丢掉它。这就是你唯一需要做的,拜托了。”
大和田说着鞠了一躬。旧t的常务居然向一介外调人员鞠躬,实在荒唐可笑。然而此时,近藤已经没有心思计较这一点,他的脑子被一个问题填得满满的,“什么是银行职员的骄傲”?
确实,近藤想通过那份书面报告贯彻的,是自己作为银行从业者的原则。
但是,迄今为止,这家银行对近藤做了些什么呢?给他分配严苛的工作,把他的人生弄得一团糟。自尊与梦想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不成模样,手上只剩下一只果腹的饭碗。并且,本以为已握在手上的中小企业的铁饭碗,也将在顷刻间被夺走。
我到底为了什么在工作啊?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还能说是为了银行从业者的骄傲吗?太愚蠢了。
我已经没有余力支撑这些冠冕堂皇的理想了。我心中有的,仅仅是同半泽、渡真利的友谊和情义。但是,他们是处于升职轨道上的社会精英。我们虽然是同窗,也是同期入行的新人,地位却天差地别。
外调人员要想重回银行,必须有充分的理由。
“我希望,你现在就给出答复。”
大和田直视着近藤的双眼,岸川则在一旁敛声屏气地观察着事情的走向。
“洋弼说他想去补习班哦”——不知什么时候,近藤的脑中响起了妻子的话。他虽然答应了,但每个月不仅要支付数万日元的补习费,今年暑假还要支付超过十万日元的夏令营学费。这将给近藤家的财政带来不小的负担。自己的档案虽然留在银行,但成为外调人员之后,年收入大不如前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现在的收入负担洋弼的学费确实吃力。不仅如此,退休之后,到手的养老金大概也远远比不上做过支行长的同期。
“怎么样,近藤君。要不要重新回到银行呢?”
接受大和田的帮助,意味着要帮他们掩饰违法行为。这一选择可以说越过了身为银行职员的底线。
“你完全有重归银行的实力,你的家人也一定会高兴的。你应该考虑的是家人的幸福。把自己的梦想放在第一位吧。要达到这个目的,你就不能在意姿势好不好看,抓住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出人意料地,大和田和半泽说了同样的话。
但是,遇到真正想要的机会,你一定不能放过——半泽确实这样说过。
说得没错。
半泽,对不起了。
“一切,就拜托您了。”
近藤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大和田绽开了巨大的笑容,并与岸川交换了眼神。
近藤握住了那只突然伸过来的右手。
“这是最好的选择。”近藤对自己说。
早已关闭的未来之门终于被推开,近藤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海洋,注满了疲惫的情感。这片海洋,就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