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非护送船队(2/2)
他指着后座上的盒子。虽然被颜色鲜艳的黄色外套盖住了一半,但还是能看出盒子是蓝底的,上面有个类似白色船帆似的图案——“那好像是什么银行的标志吧?”
“真的啊!”竹下惊讶地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眯起了眼睛,“真不愧是银行员工,着眼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我就给看漏了。这是哪家银行啊?”
“银行名被外套挡住了看不见,不过这个标志还真是不多见呢。”
“不是大型银行吗?”
正如竹下所说,大型银行的话,半泽不可能对标志不熟悉。
“说不定是这附近的地方银行或者信用金库什么的。既然有了纸巾盒也就有线索了,至少是办理了存款账户之类的业务,不然不会送盒装纸巾的,普通的小业务最多送小包纸巾。看样子东田是往这家银行里存款了。”
“原来如此,他存了有多少钱呢?”
竹下撇撇嘴,走到后车门的防窥车窗跟前,把整个脸贴在上面使劲儿往里看。
正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一转身,对方也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
正是东田的情妇。
该死,是那个外套……
大概是因为店里太冷了,女人是回来取外套的。
女人转身就跑。
“糟糕!”竹下叹道。
女人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脆响,直奔商场贴满玻璃的地下大厅,半泽也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她的右手紧紧握着手机,一边回头扫视一边把电话举到耳边。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向卖场的台阶上——这些都只是一转眼的事情。
“他们是想逃跑吗?”竹下问。
“不会,车还停在这里呢,逃也逃不到哪去。我想过一会儿他们还是会出来的。我们等等吧。”
但是——
足足等了一小时,也不见东田现身。
从地下停车场开出去的坡道上,减速带的铁皮被夏日的太阳照得白晃晃的,直刺眼睛。竹下开着皇冠,交了停车费,一口气加速开上了坡道。
“他们不会又要玩失踪吧?”
“这次应该不至于吧。”
那个女人想必已经看出半泽和竹下是债权人,但是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东田说不定会认为——他们只是因为在街上碰巧遇到了才被跟踪的,他应该想不到包围网已经渐渐缩小了。
“以防万一,我还是去监视东田的公寓吧。这次碰巧才发现东田的藏身之处,要是再被他跑了,找起来可就难了。”
“那我就去查查东田交易的银行,估计就是这附近的金融机构。”
“如果能找到是哪家银行,咬定了他我们就赢了!”
“要是能那么顺利就好了。”
半泽必须要先查出来那个标志到底是哪家金融机构,位于何处。
这对半泽来说应该不会太难。
半泽跟竹下分开后,自己在车站周边逛了逛。他发现了一家地方银行的支行后,径直走了进去,对大堂里戴着袖章、看上去有点年纪的像是大堂经理的男人打招呼道:“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这样的标志是哪家银行吗?”
半泽从记账台上拿过票据在背面用圆珠笔画出图案。
身着制服的男人把半泽的手绘图案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呀,我没见过这样的标志。”
“有没有可能是信用金库呢?”半泽补充道。
“我也不是都能记住,不过好像没在这附近见过这样的标志。从这里再往前走一点儿,就有一家信用金库,要不您去那边问问看?”
“后来怎么样了?”垣内问。
“还是没查到。我把车站前的几家银行和信用金库都走遍了,也都问过,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标志是哪家金融机构。”
“咱们俩再偷偷去看一眼东田的车怎么样?”
“我已经拜托竹下社长去看了。”
半泽看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竹下还没有联系他。下午半泽给竹下打过电话,告诉他有关那个标志的情况。那时候竹下已经把车停到了东田公寓附近的路上,一个人在车里静静地等着东田回来。
“那个浑蛋,还没回来呢。真够警惕的。”
竹下不等到东田决不罢休,仍然继续监视。
“标志啊……”垣内长叹了口气,“要是词汇什么的上网一搜就能查到,标志的话可不好找啊。话说白了,是不是银行的还不一定呢。”
这么一说也是。
说不定是证券公司呢,再说了,会给客户送盒装纸巾的又不只有金融机构。一上来就想到银行,大概只是业内人士的先入为主罢了。
“应该不是证券公司吧。因为西大阪钢铁完全没有过投资任何有价证券的迹象,我觉得这也反映了东田的兴趣吧。”
“这么说,他对股票没兴趣喽。”
“至少他从来没用公司的钱买过股票。而且我看过东田个人存款的账户,里面也没有任何和证券公司之间的资金往来。”
“这倒是。这么说来,这个标志还应该是银行的……”
垣内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下地图铺开,“东田自己家在东淀川区,家人住在宝塚,现在藏身的公寓在神户。要不要把这些地方附近的金融机构都扫一遍?”
半泽心下不由得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东田这小子,干出什么都不奇怪了。他过去几年可不只是伪造财务报表,同时也还逃税呢。这么一来,一定会被当局盯上的。既然如此,应该不会把钱藏在自家或公司附近的金融机构里吧。这也太容易露馅了。”
即使是国税局,对个人存款的调查,也不可能把所有金融机构都检索一遍。实际调查中已经发现或扣押或冻结的存折另当别论,其他的办法也只剩下根据前期掌握的线索筛查了,最多也就是锁定觉得可疑的金融机构,然后上门去问“这个人在这里有没有存款”。如果是自家或公司附近的金融机构,被盯上的可能性太高。
“我觉得,反倒是东田把账户开在八竿子打不着的金融机构的可能性更大。只要是有点儿脑子的家伙,应该都会这么干。虽然存取款不太方便,但是肯定比被发现要好多了。”
“这么说的话,可就更难找喽。”
这时候,竹下打来电话:“东田这家伙终于回来了。也不知跑哪儿去耗了这么久。”
大概是因为在车里打的手机,背景相当安静。
“那女人呢?”
“跟他在一起,我看见她刚才坐在副驾驶座上了。我这就去停车场再看看。”
十分钟后,竹下又打来电话。大概是跑了几步,他的喘息很急促:“我去看了,那个纸巾盒已经不见了。”
“可恶!”
“挺狡猾的嘛。”竹下的反应倒是显得很轻松,“东田应该深思熟虑过。本来想把自己隐藏好,结果却被不知道是哪来的债权者发现了行踪。他肯定又把车里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结果他把纸巾盒藏起来,反而说明这东西很重要不是吗?”这话有道理。
“我再在这里盯一会儿看看。”
“那边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吗?”
“也没,就是刚才除了那个女人,东田的后座上还有个男人,我要仔细看看那家伙长什么样。我想知道,跟东田这家伙同流合污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要是有相机就好了。”半泽只是半开玩笑地说。
没想到竹下轻松答道:“有啊。”
半泽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这是我一个穷社长为数不多的兴趣了。一台单反数码相机,还有望远镜。要是拍到好照片你可要奖励我啊。”
竹下笑着挂了电话。
6
“债权人?”
男人把送到嘴边的酒杯停下了,“谁啊?”
“不知道。未树,是什么样的人,你再仔细说说。”
本来在斟酒的女人,把冰酒用的冰桶放在黑色台面上,不安地看着东田。她身材纤细,一张形似小鹿的鹅蛋脸让人印象深刻。她穿着白色无袖裙,因为手镯钩住了头发不停地用手拆解着,撒娇似的皱起眉,看起来消瘦的身体在冷气十足的房间里有些吃不消。
“就两个男人嘛。”
大概是平时就任性惯了,未树提高了嗓音,一副闹别扭、不情愿的表情。她的口音不像大阪话,倒是接近东京标准话。
“我问你那两个人长什么样?”东田凶起来。
“就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西装的男人,还有一个穿得不怎么讲究的大叔。”
“是两个流氓无赖吗?”
“我觉得不是,应该是两个普通人吧。”
“有什么特征吗?”
“很可怕的啦。”
东田哼了一声:“就这些啊,早知道我去看看就好了。”
“是银行职员吧。”这时候未树说。
东田跟另外的男人对视一眼,低声问:
“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有那种感觉嘛——银行职员嘛,都那样。”
“一看就是吗?”东田接着问。
“对啊。”女人干脆利落地回答,“就那种白衬衫黑西装的打扮,看上去就像是银行职员。”
“说不定是国税局的人呢?”那男人问。
女人摇摇头,“我觉得不是公务员。我说不清楚啦,反正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男人的目光直勾勾投向东田:“难道会是半泽吗?”
东田的眼睛里写满了猜疑,应声道:“不会吧——那个难缠的家伙怎么……”
7
“告诉你个秘密消息,近藤那家伙,可能真的够呛了。”
半泽放下筷子,盯着渡真利。
两人在梅田地下街一家常去的店里喝酒。充满了烤鸡肉串味道的店内,挤满了工薪阶层,十分热闹。渡真利提高音量,好像要压过周围嘈杂的痴言醉语似的。
刚才,就在跟竹下联系过之后不久,突然接到渡真利的电话。渡真利只要来大阪出差,一定会联系半泽。如果能住上一宿,就相约喝一场,今天也是这样。与其在家干等着竹下的消息,当然是跟老朋友一边喝酒一边等消息来得畅快些。
“够呛?什么意思?”
“外派。”
渡真利夹了块鳐鱼送进嘴里。
“有这样的传闻吗?”
“应该马上就要外派走了,最近时不时地总能听到这样的风声。近藤所在的系统部门管理岗位已经满员了,但是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到支行了呀。”
“太可惜了,那么好的人才。”
银行把近藤逼到了崩溃边缘,然后还要把他流放到无人问津的地方不闻不问。
“人事不存在温情。”
“嘁。”半泽狠狠地叹了口气,“银行员工的末路就是这么可悲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可不就是。这可不是别人的事儿,你我都是一样的。不过,外派还算好的呢,总不至于丢了工作吃不上饭。”渡真利表情严肃,“你还记得梶本前辈吗?”
“啊,记得呀。他怎么了?”
梶本博,是他们俩大学时的学长,听说两年前利用银行的内退制度提前退休了,自己另立门户开了家管理咨询公司。
“我也是听前辈说的,他现在可过得相当痛苦。”
他退职的理由当然有很多,但是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看到了继续在银行混下去的未来——当然,这不是什么光辉远大的未来,而是苟延残喘直到消磨殆尽的前景。所以,他才下决心要退职重来。
“他不是很能干吗?”半泽说。
梶本退职前的最终岗位应该是粷町支行的副行长。他曾在多家支行的岗位上历练过,其临场的感觉和判断早就名声在外。据说他还善用人脉,长袖善舞,即便在泡沫经济时代业绩也颇为卓著。
“他的那些业绩在几年以后都变成了坏账损失,那是他最大的不幸。”
“他急流勇退不成功吗?”
“他的部下里有个品行特别差的坏家伙,惹上了官司,后来被发现任职期间有贪污受贿的行为。梶本作为副支行长,也不得不背上责任。”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事。”
“虽然有提前内退的制度,但是真想独立也很难啊!”
半泽明白渡真利的意思。
不管有何种理由,当银行员工向银行提出辞职的瞬间,他就不再是银行的人了。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大部分银行员工都不明白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利用提前内退制度离开银行的员工不在少数,但是在那些独立创业的人中,能维持生计的不多,年收入能超过在银行工作时期的更是几近于无。
如果想离职的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另谋一份工薪工作倒也罢了,但是自立门户的银行退职员工大部分都进入了管理咨询行业,在这里他们很难取得成功。
前融资课长、前副支行长……这些“前”银行职员,虽然身份已经发生变化,但很少有人能从银行员工的角色里真正脱离出来。
自立门户的前银行职员们,最先要做的当然是拜访和拉拢原来的老客户。
他们在银行任职期间,那些客户的态度一向是恭恭敬敬、有求必应的。但是,一旦从银行退职再以个人的身份去拜访时,对方都会充满警惕,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别说获得咨询方面的委托业务了,如果对方能端上一杯人情茶水,道一声“继续努力”再婉言逐客,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想在咨询行业闯出一片天空的那些豪情壮志渐渐凋零,那些旗开必定得胜的天真幻想也逐渐破灭。往往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猛然意识到——
原来客户对自己低声下气,并不是因为对自己的个人实力心悦诚服,而只是冲着融资课长、副行长的头衔去的。不管怎么说,毕竟有银行的金字招牌立在身后。一旦自己不再是银行员工……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希望已经落空,在这些提前内退者心目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
至少,想要活用在银行工作的经历,独立创业的话,总该有点能给书刊杂志写写稿件的“文才”吧?或者有点不惜一切机会不论陈词滥调随时都能开演讲会的“口才”也行吧?这两种才能多少总得沾点边儿吧?
然而,本来银行员工里拥有这些才能的人就寥寥无几,临时的咨询人员只是虚有其表。……说到底,真有这份才能的人,在银行里不是早就大获成功了吗?
“真不容易啊!”
半泽在心里暗叹。
虽说退职金比较可观,但是面对住宅贷款也只能坐吃山空,四十多岁的人还要担负子女的教育费用,更是举步维艰。
每一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存折上的余额越来越少,跟那些被宣告剩余生命不过数月的重症患者又有什么区别?独立创业,听上去倒是很不错,但是接不到业务跟失业又有什么区别?
“梶本前辈现在好像在另找工作呢。可是,都四十过半了哪有那么容易啊!”
渡真利的这些话让半泽更加忧郁。半泽所知的梶本,是个热心开朗、很靠得住的汉子。
虽然在银行有多年经验,但很少有人有特别的一技之长。再加上,前银行员工的招牌、一流大学毕业的履历,在求职的公司看来,却都是“难以录用”的理由。另一方面,作为前银行职员,也有着自己的自豪。企业的需求和求职者的供给之间的这种落差使得再就业的前景十分黯淡,消除这些差异的可能性也甚小。
“当时的支行长呢?”
“就是事务部长金城。你知道他吧?”
“那个讨厌的浑蛋。”
半泽皱起眉头。
“说到底,完全就是靠政治力量决定胜负的嘛。一方面可以说金城那小子棋高一着,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梶本决策失误了。丑闻,归根结底,与追究管理责任相比,更要追究的是个人主观恶意。在银行看来,金城支行长是深知责任重大,坚守岗位,等待真相大白之时,自然就把全部的责任推到副支行长身上喽。”
“那小子连处分都没有吗?”半泽灌下一口冰啤酒,“真是好手段啊。”
“这件事跟你还有关系呢。”
想不到渡真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半泽一惊。
“金城部长主张,如果因西大阪钢铁的空头支票产生实际损失的话,一定要追究融资课长的责任。看样子,他对你可是怀有恶意的呢。”
“十有八九又是浅野搞的鬼。”
半泽立刻明白了渡真利没有说出口的那层意思。
“以前,不知道是在哪个部门了,听说浅野当过金城的手下呢。”
半泽气得咬牙切齿。
“不惜在总部发起人脉总动员,也要把损失的责任落定在你头上,浅野显然是这样打算的——我说你可有什么进展没有啊?”
看样子这一问才是渡真利的真正目的,“融资部里可没少关心这件事啊。”
“我找到了东田现在藏身的公寓,但还谈不上回收不回收呢。”
接下来半泽把白天的事情告诉渡真利,又用圆珠笔在桌上的纸巾上画出那个他正在查询的金融机构的标志。
“就是这样的。我估计是神户的当地银行,但也没有什么头绪。你知道吗?”
渡真利一看脸色变了。
“这是一家外资机构。”——渡真利说出了意想不到的真相。
“外资?哪国的?”
“纽约港湾证券。在日本境内只有东京有分支机构,关西可没有。”
“美国的大型证券公司吗?”
“以私人银行服务为特色的银行。要成为他家的私人银行客户,至少要有十亿日元以上的金融资产啊。”
“十亿日元?”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渡真利,“这么说,东田至少在纽约港湾证券藏了有十亿日元?”
“如果东田是他家的私人银行客户的话。”
私人银行是以富人阶层为目标客户开展的金融业务。业务的核心是财富管理。按照客户的意向,配置股票、债券、外汇存款,服务的内容不仅是提高资产运营收益,必要时还可以介入家庭生活中的种种问题,为其提供解决方案。日本银行为了巩固盈利基础,也在大力拓展和开发富人阶层市场,但是跟海外的传统一流私人银行相比,所提供的服务质量和内容还有显著的差距。
“总算前进了一步呢。”真是喜出望外,半泽暗自窃笑,“多亏了你,谢谢了,兄弟。”
“非查封了他不可。”渡真利一脸认真地叮嘱。
“放心,交给我了。”
半泽往渡真利已经空了的杯子里倒上满满一杯啤酒。
“不过说起来啊,渡真利,你小子对这些银行标志还真了解呢。”
渡真利脸上涌起苦涩的表情,“哎呀,还不是凑巧了嘛,也是因为种种原因吧。”
“你想过跳槽?”
被半泽猜中了心事,渡真利沉默了。他的梦想是项目融资,他大概也考虑过想在这家证券公司实现在东京中央银行已经破灭掉的梦想吧。
“如果把东田的秘密资产查封后贷款全额回收的话,也不知道浅野行长接下去会怎么做。为了把损失的责任记在你头上,他可是在总部大肆宣传,看来他的计划要半途而废了。”
“谁知道呢。”半泽说,“要我说,他八成还会说收回贷款都是他的本事和功劳呢。”
“功劳都归自己,错误全赖部下嘛。你找苅田好好商量一下,查封外资银行账户的事情能越过浅野支行长才好。”
“要是可以我肯定这么办。”
就在两人有说有笑的时候,竹下那边总算有消息了。
“我现在收工往回撤呢。照片我拍到啦,我发到你的工作邮箱里。对了,要不我改一下格式也发到你手机里吧。收到了就当下酒菜看一眼吧。老哥我干得不错吧。”
大概是在电话里听到了酒吧的喧嚣,竹下低声笑着说。
“竹下说拍到了东田同党的照片呢。”
渡真利端着酒杯正要喝,听到这话顺嘴吹了声口哨。
竹下的邮件很快就收到了。
嘈杂喧闹的居酒屋的一个角落里。半泽多少有点儿醉了,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摁了几下才打开邮件。随着“附件接收中”的图标不停地转圈,图片一点一点加载下来,终于露出照片的全貌。渡真利也不说话,在旁边紧紧地盯着。
照片的背景是公寓的入口,明亮的橙黄色。而照片的主人公则是正在送客的东田和刚从门口出来的一个男人的身影。照片开始只露出了那人举起的手,渐渐地他的面部也显示出来。
直到图片加载完毕,半泽和渡真利盯着那张图片半天也没有动。
半泽将照片保存在手机里,立刻按下键盘给竹下回电。
“收到了。”
“怎么样,照得不错吧?问题是这家伙跟东田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觉得他很可能参与了东田的破产计划。我想查查这个人的底细——喂,半泽老弟……喂!你听到了吗?”
“竹下先生。”半泽为了躲避周围的喧闹,用手遮挡着手机的通话口,“这个男人……”他跟渡真利对视一眼。
“我认识。”
“什,什么,真的假的?他到底是谁?跟东田什么关系?”
“我还不清楚他跟东田的关系,但是我知道他是谁。”
“谁啊?”
半泽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他有种奇妙的错觉,仿佛周围的喧哗叫嚷都在意识里被屏蔽了,手中的手机和竹下那边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紧紧相连。
“他是我行的支行长。”
“啊?”竹下哑口无言,“什么什么?你们银行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泽此刻比谁都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8
桌上的电话响起,是行里的司机小牧重雄打来的。
“我到中岛制油公司门口了。现在正要进去呢,估计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都没问题。”
“谢谢。”
挂断电话,垣内赶紧冲半泽微微点了下头。
支行长的办公室没有人,副行长江岛也刚跟中西一起离开。他们去拜访的对象是九条特殊钢,行里的人都戏称这家公司“苦情 特殊钢”,支行一年到头总是因为各种事情被这家公司的社长抱怨投诉。今天好像是因为前几天通过的融资款项,资金没有按照对方要求的上午汇过去而是在下午才到账,又触到了社长的逆鳞。那位社长是那种没完没了抱怨的人,估计副行长他们这一去起码得两个小时。
才刚刚上午九点半,行里客户很少。
半泽跟垣内一起站起身来,走向支行长室。虽然是独立办公室,但是因为这里也是支行的第一接待室,所以平常都不上锁。接待区往里,就是浅野平常办公的桌子和橱柜。
垣内一走进去就立刻关上门。
半泽径直走到桌前伸手去拉抽屉,“上锁了。”
垣内默默地递上钥匙。这是从总务课悄悄借出来的备用钥匙。半泽接过后打开了抽屉。
抽屉里有文具,支行的统计报表文件,还有人事档案。私人物品只有一本袖珍书和一本经济杂志——上一周的《周刊日本经济》。
“这里只有一件替换的衬衫。”
垣内打开柜子看了一眼说,这时候半泽注意到桌下放着的公文包。
半泽跟垣内对视一眼。
半泽把公文包拿到了桌子上——“等一下。”垣内说完转身锁了门。毕竟,私下翻查个人的公文包这种事可不能被人看见。
他们发现了一本存折。
这是别的银行的存折,白水银行。打开封面就可以确认到开户支行的名字,是梅田支行。那应该是坐落在大阪站前那些小巧精致的建筑中的一家店铺。
“看样子是新开的折子呢。”
当然了,因为存折的第一行就写着“新开户”。开户日是今年二月下旬。
“跟西大阪钢铁业务的开展几乎是同时的。”
浅野以一千日元存款为首次开户金额,开通了这个存折。
“课长……”
垣内猛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半泽的视线。
开户日之后没多久,就有五千万元的汇款入账。
汇款人是东田。
汇款日期是三月初。
“西大阪钢铁的融资贷款是在什么时候流出的,你还有印象吗?”半泽问。
“这么一说,的确应该是在三月初左右。”
浅野当时是怎么说的,半泽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要好好跟我报告啊”,给西大阪钢铁的贷款开始支付时半泽告诉过他。
“实际上他早就知道了。”半泽咬牙切齿地说,“西大阪钢铁的融资是在二月末。那之后不几天,也就是三月初的时候,那笔钱就从我行账户里流出了。然后,其中一部分就这样流入了浅野的个人户头。”
两人相对无言,实际上都已经猜到了。
“五亿日元的百分之十,对吧。”垣内悄悄地说,“这想必就是违法融资的贿赂回扣了吧。”
“想必没错。”
但是——现在那个账户里只剩下几百万的资金了。
第一次三千万的提款是在五月份黄金周之后,以汇款的形式转出的。收款方名称是以片假名记录在存折的备注栏中。
东京城市证券。
浅野回到行里已经是下午了。听司机小牧说,浅野去了中岛制油后,又想起一些其他的客户,去其中两家转了一圈,第三家则去了位于大阪中心的堂岛机械,因为是午休前才到,所以索性跟客户一起吃了午饭才回来。小牧开着车,径直把堂岛机械的专务和浅野送到了中之岛有名的鳗鱼店,然后,自己饥肠辘辘地在外面等他们吃完。
“因为今天的午饭是中国菜嘛。”他们说的是银行食堂今天的菜单。小牧跟半泽一起来到支行的食堂,一边吃着五目中华丼,一边小声说:“浅野支行长不喜欢中餐,所以才躲出去吃。”
“所以就自顾自吃高档鳗鱼餐啊。”
“我以前伺候过不少支行长,都不像这位这个样子。我们这些总务课的行员,在他眼里不过是跑腿使唤的杂役罢了。”
这取决于支行长的器量。有的大度的支行长,他们知人善用,会照顾和保护自己的员工,所以都颇具声望。浅野则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极端类型。
吃完饭回到行里,浅野在办公桌上翻开了上午交上来的贷款申请书。他看见半泽,右手一扬,像召唤家奴似的挥挥手——看样子,他还没发现存折失踪的事情。
“您有什么事情?”
半泽走到他桌前,浅野把一份申请书摔到他面前,冷冷地甩下一句:“重写!”
在半泽看来,那是一份丝毫不存在问题的有关运转资金的贷款申请书。
“有什么问题吗?”
“对担保物的评价分析力度不足。”
“担保分析的话,都在这里了。”
半泽一边说,一边把快戳到鼻尖的申请书打开,翻开相应的页面让浅野看。
“这不是三个月前的吗?又不是业绩多好的公司,要好好考虑担保措施,交到我面前的时候必须要提供最新的数字。”
“要说最新的话,不动产抵押物的评估价值不会在短期间内有什么变化,而且这家企业的抵押物价值比贷款余额高出很多。反倒可以说是我们求着对方从我们这里贷一部分款呢。”
“谁让你干这些的?”
浅野这是在成心找碴儿吵架。不管半泽说什么,现在的浅野就是要否定他的全部。只要半泽不服从浅野,就会更激化浅野的敌对情绪。半泽知道眼下明哲保身的选择是听从他的安排,但这样更会让半泽的反感犹如火上浇油,形成恶性循环。
“虽然小木曾次长出了那件事,但是人人都认为他对你的评价一点不错!半泽!”
“对我的……评价吗?”
“没错。就是他对你的评价。总是自我表现,喜欢耍嘴皮子,但是作为融资课长的实力却在应有的水准之下。这个评价我只能说是让我很困扰,结果还发生了巨额损失。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反省?”
“反省?”
半泽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浅野——自导自演了一出遭受了损失的好戏,反倒要别人反省?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半泽只能把话憋回去,一言不发。
浅野还是那副派头,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瞪着半泽。他把头向后仰去,恶狠狠地看着半泽,从那令人讨厌的态度里,半泽似乎能感觉到“小木曾为了帮我打倒你才落得那般下场,这笔账我早晚一定要讨回来”的决心和恶意。
“没错,你反省了吗?”浅野慢悠悠地说,“如果好好反省过,就不可能把这么粗制滥造的申请书提交上来吧。有抵押就什么贷款都能放吗,半泽?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早就不是那个时代了。你连认清现实的能力都没有是吧?”
“您的意见很有趣。”
半泽受够了他的讥讽。
“什么叫有趣?”
浅野把牙咬得吱吱作响,以一副恨不得冲上来揍人的架势对半泽怒目而视。
“如果抵押物是股票的话当然能理解,毕竟股价波动剧烈。但是要求三个月前刚刚做过评估的不动产再进行重新评估,实际上也是不必要的。再说,还要花评估费用呢。”
“弄出五亿日元的坏账损失,现在反倒心疼起费用来了吗?”浅野冷笑,“你这种反抗的态度,早就在本部传开了呢。”他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语气指责半泽。
“我并不是要反驳什么。只不过因为不合常理,我就照实说了而已。”
“不光是人事部和融资部,现在,就连业务统括部也认为,你身为大阪西支行的融资课长很有问题。”
“我听说,这好像是您一力散播的观点。”
“半泽!”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江岛锐利地插嘴阻拦,“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你还能虚张声势到什么时候呢,半泽。”浅野说着,又瞪了半泽一眼,“明天,因为你的事,业务统括部的木村副部长要来临店检查。部长直接下令,如果查出你有问题,直接就地处分。再怎么会狡辩,也要你尝尝地狱的滋味了。”
浅野说完,把桌上的申请书用力一甩,扔到半泽身上。文件夹硬质的边角在半泽胸口留下锐利的痛感,接着掉在地板上。垣内赶紧走过来收拾散落一地的文件。
“让半泽课长自己捡!”浅野喝道。
但是垣内还是默默地捡起文件整理好,递到半泽手边。
“对不起了。”
“没什么。”
垣内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中也充满着熊熊怒火。
业务统括部临店检查,这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接下来要尝地狱滋味的,可是浅野你自己——半泽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9
最开始出现征兆是傍晚五点多的时候。听到支行长办公室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拉抽屉、开柜子、四处翻找的声音,半泽差点儿憋不住笑声。
“开始了呢。”旁边的垣内小声说。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懂。”
浅野终于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脸憋得难受的表情。接下来,他又跑到融资课那边自己的另一个办公桌乱翻了一通。江岛看到他那副样子忍不住问:“您有什么事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是渡真利打来的,半泽已经告诉他,自己发现了浅野收受贿赂的证据,同时拜托渡真利通过人事资料调查浅野的履历。当然,这是通过渡真利在人事部那边的个人关系渠道秘密调查的。
“浅野的履历整理出来了,邮件发给你。这些事情还没跟浅野摊牌呢吧?”
“还没呢。”半泽压低声音,“刚才,他好像终于发现存折不见了,这才慌了。他那模样太可笑了,我现在正兴致勃勃地看戏呢。”
“我也想围观一下。”电话的那一端,渡真利不怀好意地笑了,“够白痴的,谁让他随身带着这种东西的。”
半泽正要放下电话,渡真利的邮件就来了。在等到浅野神色匆匆地回了家,江岛也下班离开之后,半泽才打开了邮件仔细研究。
“初中转了三次学呢。”垣内说。
与之前已经到手的东田的履历对照一看,立刻发现了两人的共同点——一所丰中市内的中学。
“如此说来,浅野过去也在大阪待过,而且那时候跟东田社长在同一所中学就读。”垣内惊道。
东田比浅野大两岁。也就是说,浅野在读一年级的时候东田已经读三年级了。在那之前,浅野在东京世田谷区的一所中学入学,同年夏天,因为父亲工作调动转学到大阪。
“我记得,浅野家老头子是在大日本电机工作吧?”垣内说。
大日本电机是大型综合电器制造商,半泽也记得以前管理层一块喝酒的时候浅野曾提到过。浅野很是得意地吹嘘他的父亲是怎么从综合电器的事务部门的普通职员,一路升到管理层的故事。
“不光是中学,大日本电机也是两人的共同点。东田的老爸好像也在那工作过呢。”
这是之前打电话向波野了解来的情况,“我调查过,现在仍有一处大日本电机的公司宿舍,还在丰中市内,就在这所中学附近。”
“这么说来,浅野和东田十有八九是在他们父亲的宿舍结识的。”
“不能肯定,但是可能性很高啊。”
东田经营的西大阪钢铁,曾经一直是支行难以说服的企业。结果浅野出马,立刻达成了巨额融资的意向,当时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此之前东田坚决拒绝跟新的银行发生业务联系,应该是怕银行在分析企业财务报表时,发现他造假账的事实。后来突然决定向东京中央银行融资,想必一定是因为浅野的积极推动。“有我在,绝对不可能露馅”——说不定浅野还拍着胸脯打过包票呢。
“在浅野参与之前,东田只是打算通过虚报采购成本、账目造假的方式,从其他交易方那边一点一点地积累回扣。就算有意想从银行捞一笔,充其量也就是骗骗实力较弱的关西城市银行。但是,浅野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他的计划。”
“浅野一定因为什么原因而急需用钱。这样的话,配合东田的计划破产正是顺水推舟。”垣内说,“但是,授信审查不是浅野一个人说了算。如果任凭课长你去仔细分析,一定会发现假账的问题。所以他指派新人中西负责此事,逼着毛头小子完成财务分析,然后不停催着提出申请书,故意不给课长留任何分析判断的时间。”
“这种模棱两可的授信行为,在日后发生损失问责的时候,就会成为往我身上转嫁责任的理由。”
“真是好精明的算盘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浅野也有很多预料不到的地方。首先,东田在夏威夷买别墅的钱是通过我们支行汇出去的。或许,他可能没想到我们会无意间发现这件事。还有,他绝对想不到他出入东田家公寓的时候会被竹下社长拍下照片。最后,还有这本存折。”
“要揭发他吗?”垣内郑重其事地问。
“还不到时候。”半泽说,“首先要把东田的秘密资产查封掉。我们要优先债权回收。”
“但是,如果查封手续被浅野支行长发现了,说不定会告诉东田转移资产。”
“所以,我打算越过浅野。”
“越过他?”
半泽早就跟法务室的苅田商量过了,“材料齐全,立马查封他!”
垣内摆出胜利的手势作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