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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非护送船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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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找到了一家!”

竹下扯着大嗓门喊着,声音仿佛能穿透话筒,震得人耳朵疼。

那是他们见面三天后的事。半泽提议,要调查清楚东田到底有多少秘密资产。

因此,首先要调查到底还有多少家转包企业像竹下金属一样,被西大阪钢铁在账面上做了手脚。

两人展开了完美的配合——半泽根据财务报表列出所有供应商的名单,并通过银行内部信息系统调出它们的地址;竹下则负责逐个与他们取得联系。

“有一家位于江坂的名为淡路钢铁的公司,也是受西大阪钢铁破产的牵连倒闭了。这家公司的社长是一个叫板桥的男人,我问了他在法人会的朋友,听说他好像要搬到奈良去了。”

“能联系上他吗?”

“我有他的手机号,要是还没停机的话,应该能联系上吧。我打过去试试,你要一起去吗?”

“当然。”

过了半天左右,竹下打电话来说与板桥约好了第二天晚上七点见面。

两人在支行门口会合,先坐地铁,再换乘近铁奈良线,最后从菖蒲池站下车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住宅区,社长板桥平吾家就在这里。这是一户木质结构的二层小楼,就像无计可施的淡路钢铁的经营业绩似的,又小又旧。

看上去,板桥是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里。

“我提到了板桥社长朋友的名字,他才听我说了几句,这个大叔,在电话里真是太不配合了。这趟我们可不见得是什么受欢迎的客人啊。”

竹下摁下了玄关侧面的门铃。

门马上就打开了,屋里的男人果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是跟您通过电话的竹下,这位是银行的半泽先生。”

“现在说西大阪钢铁的事情还有什么用?我可没兴趣。”

“未必没用。”竹下说,“我们调查过,西大阪钢铁的东田私藏了不少财产。”

板桥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一直在做假账,从我家进货的数量也被虚报了。他就是这样骗取利润,一步步有计划地制造破产的。这位半泽先生查出了问题,并一直在调查。大家都是债权人,请您也协助我们一起调查吧,说不定能追回一些钱呢。”

“唉,我在电话里不是说过了,我对这事没兴趣。”板桥的眼神躲躲闪闪的。

“没兴趣?为什么呢?抱歉我直说了,对您来说即使得不到什么,但是至少也没有任何损失不是吗?”

“能不能不要再纠缠我了!”板桥说,“即使现在能拿回钱了,我的公司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别再烦我了!”

“话虽如此,可是哪怕再晚,也总能给其他受到牵连的企业弥补一下损失吧。”竹下说。

但是板桥丝毫不为所动。

“总之,你们不要烦我了。我不想再跟西大阪钢铁的事情有任何牵扯。烦死了。”

大门“砰”的一声在两人面前关上。竹下有点儿茫然,转身看向半泽:“什么情况这是?”

“我们先撤吧,反正也谈不下去了。”

这几分钟的交谈让人无法释然。

“虽然要花点儿时间,但总能追回一些钱吧,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又不需要他承担调查费用什么的。”

的确,正如竹下所说,半泽也觉得不可理解。

第二天,他们从大阪商工调查的来生那里得到了有关淡路钢铁破产情况的信息。

据说淡路钢铁是一家年销售额十亿日元的中小企业,业绩从几年前起一直赤字。由于债务负担过重,这家企业陆续从四家有业务往来的银行那里获得了12亿左右的融资,融资总额远远超过年销售额。

负债还不止这些,如果算上未支付的货款和拖欠的工资,淡路钢铁的负债总额早已超过20亿日元了。然而,在西大阪钢铁公司那边的未收回资金却只有一亿日元左右。

即使从西大阪钢铁那里追回这一亿日元,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公司重组是不可能的了,板桥自身的破产也在所难免。

难道板桥是因为自暴自弃才摆出那副态度的吗?但是,这天晚上,竹下又带来了一个新消息,让半泽的想法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有家公司的社长说最近在高尔夫球场上见过那个叫板桥的男人。”

“高尔夫球场?”

“对,我还想这种时候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啊?结果那位社长又说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听说,在东田独立开公司之前,板桥和他曾同在中之岛上班,是前后辈的关系。那位板桥社长,说不定跟东田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呢。”

2

“昨天,竹下金属的社长跟银行的人一起来找我了。”

“哦。”

东田眯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因担心而战战兢兢的板桥。在这样的视线之下,板桥浑身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并把手里的小酒杯放在桌上。

这是一座可以俯瞰神户夜景的高级公寓。公寓名义上的所有者是东田妻子的叔父,他在神户市内经营着公司。现在那位叔父上了年纪,整天卧病在床,所以大部分资产都在东田的掌控之下。那些讨厌的债权人是不会找到这里的。

“他们可能已经发现了。”

板桥倒是不笨。但是,从过去在同一家公司共事的时候起东田就知道,这家伙一直就是个没什么胆量的男人。

“那又怎么样?”东田嗤笑道。

他身边的女人给他添满了酒。她是他从新地 的店里带过来的情人。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这天,板桥一直把车停在公寓门口等东田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看见,板桥这家伙虽然很小心谨慎,但是慌张起来就无法做出判断。

“可、可是,听说国税局也要来检查了,那……”

东田把酒杯丢向板桥,把他胸前弄湿了一大片。板桥“啊”地惊叫了一声后就不敢作声了。

“你当是谁帮你逃避了那么多债务的,啊?”东田怒喝道,“哭着来找我的不是你自己吗?说什么从银行借钱已经借得走投无路了,求我帮忙的又是谁?你是不是还想回到债务缠身的日子?你是不是想一辈子都给银行打工?……”

板桥一直默默地听着,紧闭双唇,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要是被这小子反咬一口,说不定会全盘皆输。

“总之,能借多少钱就借多少,然后破产呗。”东田说,“再然后就老老实实等着风声过去。以后的事情有我罩着,天塌了有我顶着。”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板桥要完全配合东田的计划。

对于已经断了退路,走上人生悬崖边缘的板桥来说,根本就说不出一个“不”字。

“等上三年就好了。”

板桥惊讶地抬起头。

“到那时候,我的新事业也该步入正轨了。”

东田口中的新事业是指在中国生产特殊钢。为此,东田甚至很快就要出发去考察生产地。在当地注册成立公司之后,东田本人就打算长期移居中国。东田描绘的未来理想蓝图是往返于中国和夏威夷两地之间的生活,为此,他一定要确保手头有充足的资金。

“东田先生,你可得小心呀。”板桥的声音很微弱,“被国税局和银行的人发现的话,可就本利全无、得不偿失了。”

“你闭嘴!”东田又生气了,大吼了一声。

这时电话门禁突然响起,门外有一位新的来访者。

过了几分钟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概是已经喝了不少酒,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仍然是红彤彤的。

“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来人用与此情此景并不相符的轻快的语气说道。

东田的下巴朝着板桥一扬:“这家伙害怕了。听说有个受牵连破产的公司社长和银行的人跑去找他问话,他害怕被人家抓到什么把柄。”

“哦。”

那个男人从东田的情人手里接过酒杯,把满满的一杯酒送到嘴边。他紧紧盯着板桥,虽然看上去面无表情,可是脑袋里却在紧张地思考着。

“他们说我有秘密资产,让他帮忙调查呢。”

“是吗,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没兴趣,让他们别再纠缠了。”

“什么嘛。”那男人一副失望的样子,“都找上门来了,至少也应该装作要帮忙的样子,不是更方便从中作梗吗?”

“谁说不是呢,果然还是你小子灵光。”东田称赞道。

那男人不当回事似的笑笑,“找上门的人你认识吗?”

“竹下金属的社长。你知道这家公司吧?用来做账的那家公司。另外,还有一个银行的人。”

“哪家银行?”

“银行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好像叫半泽。”

来访者和东田对视一眼——“哦?”

那个男人陷入了沉思,刚进房间时的那副爽快的表情渐渐消失了,手中的酒半天都没有喝完。

3

资料库里只有暗黄的微光,半泽埋首于文件中,不停地用手帕擦着汗。为了一伸手就能拿到,他把手帕放在了旁边的纸箱上。

已经晚上八点了。为了节约经费,东京中央银行一过工作时间就会关掉冷气——虽然难以置信,然而这却是真的。冬天也会按时关掉暖气。现在有很多银行都这么做。

天生就容易出汗的半泽,早就浑身湿透了。

手帕也已经用到了第二块,另外一块挂在他背后的书架上晾着。刚才部下横沟过来找他盖章的时候看见了,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好恶心哎。”

“要你多嘴。”半泽说。

接着,横沟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问:“干什么呢?”

“你不是看见了,在调查呢。”

“我来帮忙吧。”

半泽顺手拿过面前的一册装订好的凭证——里面都是汇款申请书。

“帮我把东田满的汇款申请都找出来。”

“西大阪钢铁啊。”

“是啊。”半泽低声回应道。这是一场全体战,到底谁是负责人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西大阪钢铁的债权能回收,支行的业绩就会实现一百八十度的逆转。

“好嘞!”

横沟干劲十足,一屁股坐在纸箱上,开始查找。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能听到翻纸的沙沙声。半泽的肚子开始叫了,他忙得连午饭都没吃上。在营业支行工作的银行员工,一般从午饭后直到回家之前都没时间吃东西。虽然现在也习惯了,但是刚入行的时候经常一到晚上就会饿得要命。半泽今晚突然想起了那时的情形。

看完一册放回原位,半泽站起来又伸手去拿下一册。

半泽就这样找了一册又一册。

他要找的是东田的资金流向。

他已经掌握了东田在夏威夷买别墅的情况。可以说,发现这件事纯属巧合,但应该不只如此。

他和竹下已经找到的东田秘密资产保守估计也有数亿日元。说不定,甚至有十亿日元以上。

为了找到揭露东田秘密资产的线索,半泽首先就要查清楚行里保管的过往汇款申请记录。

有脚步声往资料库方向靠近,副课长垣内走过来了。

“课长,存款负责人打电话过来说五年内的收支明细都调出来了。这边的工作我来弄,你去看看吧。”

“拜托了。”

“资料都放在你桌子上了。”

这里交接给垣内以后,半泽走上二楼。支行里热得像桑拿房一样,现在还在加班的只剩下融资课的员工了。支行长浅野下午六点前就离开了,副行长江岛看到行长走了以后,也匆匆忙忙地消失了。

垣内整理的资料是东田在东京中央银行开立的普通存款账户中的收支明细。

银行跟西大阪钢铁的交易开始于今年二月下旬。

但是,东田从五年前就在东京中央银行大阪西支行开通了个人普通存款账户——这是业务员中西刚刚发现的,他立刻向半泽做了汇报。查阅普通存款的动向说不定能发现更多线索。

即使大家对此不抱什么期待,至少也能了解到东田那些资金的情况,或者找到些跟东田本人相关的信息,无论如何都要得到这些线索。

长久以来,西大阪钢铁的主要支付银行都是关西城市银行。虽然社长在东京中央银行开了个人账户,但估计不会有大量的交易业务。说不定都已经变成休眠存款 了。然而,半泽只扫了一眼账户就发现这种判断错了。

这个账户里有电费支出。不仅如此,还有水费、煤气费、话费、保险金——原来这竟是个人的生活账户。

什么情况?

东田是把东京中央银行作为个人的主要支付银行吗?

半泽停下动作思考了一会儿——很有可能。

这是因为有一些企业经营者,他们并不想让公司的主要合作银行过多了解到个人的私生活。

在企业和银行的业务往来中,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商战策略,特别是涉及担保问题。经营者不想被银行虎视眈眈地盯着个人的资金使用情况,所以把私人账户和公司融资的账户分别开立在两家银行。

但是,这个账户里并没有发现东田数亿日元的秘密资产流动的痕迹。半泽特意看了购买夏威夷别墅那段时期的记录,并没有发现任何大额的提款和存款。

半泽仔仔细细地逐个检查了每一条明细记录,东田的私生活渐渐显露出来。

这个账户每月二十五日都会有一笔六十万日元的现金汇入。这六十万日元并不是“工资”,因为即使是一个亏损企业,东田作为社长,区区六十万日元的工资也太少了。估计这六十万日元只是在其他账户收到工资后转入的,主要用于东田个人的生活开销。半泽推测,实际使用这个账户的应该是东田的老婆。

大概每周一次会有五万日元到十万日元的现金提取。账户上的汇款支出除了基本生活费用外,还有报纸和健身俱乐部的会员费、几笔还信用卡的费用、几千日元的在线支付费用、两笔人寿保险、一笔财产保险支出,大概也就这些了。

还有一些定期支付的汇款。

花艺教室、文化中心、学校的学费。学费支出有两笔,都支付给了神户的私立高中——一所贵族学校;还有几笔给个人的定期汇款,大概是钢琴、游泳之类的授课费;还有补习班的学费。

花钱的地方还真不少,不过每月基本上都是同样的开销。从这些资金流向中可以勾勒出一幅充实、富足的生活景象。

跟一般家庭相比,东田家的支出确实比较多,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

“想从这里看出什么眉目大概是没戏了。”

就在半泽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其中一笔汇款——收款人是桥田清洁服务,金额七万日元,汇款日期是七月。

“清洁服务……”

第二天,半泽从电脑中调出前一晚发现的汇款明细。

收款账户,是同在东京中央银行神户支行的活期存款账户,公司名称是桥田清洁服务股份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并不是经营衣服干洗的清洁服务,看上去主要业务是家政清扫。

半泽在贷款管理系统中找到了桥田清洁的业务负责人。神户支行是一家规模比较大的支行,根据交易方的规模不同,神户支行内有好几个融资课。负责桥田清洁服务的是融资一课。半泽曾多次在课长会议上与一课课长三国交流过。

“说实在的,在债券回收方面我有点儿事情想请你帮帮忙。”

半泽打电话给三国,寒暄过后,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三国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什么忙?只要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随时开口。”

“你们那边负责的桥田清洁服务公司,收到过我这边一家不良债权公司汇入的现金汇款。那家公司是做家政清扫的吧?”

“没错,正是。有什么问题吗?”

果然如此。

半泽继续说道:“方便的话,能不能偷偷帮我打听下,这笔服务费是哪处房子的清扫费用?说真的,这家公司的社长躲得无影无踪的,真让我头疼。我想去找他当面把话说清楚。”

电话那边的三国犹豫了。

“这个嘛,对桥田公司来说,这不是泄露客户信息吗?人家可能不愿意啊。”

“这我明白,不过还是拜托啦。”

“你刚才说是一家不良债权公司是吧?”

于是半泽把目前掌握的情况告诉了三国。

“既然这样,那我问问看吧。不过,拜托你千万不要给桥田公司惹麻烦啊。”

“我知道的。其实,我有点儿着急。”

得到三国的应允后,半泽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三国回电了:“刚才说的那个事,我通过那家公司的会计负责人悄悄查了一下。客户东田在七月请他们打扫的是宝塚市内的一家公寓。”

“宝塚?”

根据半泽手上的资料,西大阪钢铁关联资产的一览表中并没有在宝塚的公寓。

三国还把打听到的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半泽。

“找到秘密资产了?”看到半泽写的笔记,邻座的垣内悄声问。

“有可能。”

半泽打电话给经常来往的司法秘书,申请调出那所公寓的所有权登记副本。然后又联系竹下,告诉他整个来龙去脉。

“宝塚的公寓啊。我倒是听过小道消息,说东田跟家里人都不住在一起。如果东田真住在那的话,我可真想冲过去骂他一顿……”

破产的经营者跟家人分开生活,都是为了躲避债权人。

有不少人在破产的时候就离开家,在全国范围内辗转迁移。甚至有的经营者会为了保护家人不被债权人追讨而与配偶离婚,然后一个人过着流浪汉或逃亡者的生活。

社长,是个孤独的职业。

手里不缺钱的时候周围前呼后拥,都是讨好献媚的人,一旦陷入困境,却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连带保证 这个名称的本意,就是全部的债务都要自己背负。

千金散去之时就是缘分断绝之日。银行也是一样,半泽自己也是,至今为止从来没向着实缺钱的客户发放过没有担保的信用贷。如果信用状况已经极度恶化,想要得到融资的唯一途径就是提供担保。不论是被指责放贷不痛快,还是被批判经常无情地催还款,没有抵押担保的话,银行只会见死不救的。

“求求你们了。就这一次——真的只有这一次,能不能帮帮忙?”

即使是社长下跪求情,银行也不会给出一个温情的肯定回答。银行这种组织,只会放款给他们相信有能力还款的客户。

“社长,我们不能贷款给你。你还是自己另外想想办法吧。”

自从任职大阪西支行的融资课长以来,半泽一直在重复这样的话。

晴天送伞,雨天收伞——一点儿都不错。

融资的关键在于回收——一点儿都不错。

金钱,只借给富裕的人,不借给贫穷的人,这是铁打的原则——一点儿都不错。

这才是银行融资的基本原则。

泡沫经济之前,企业的主要合作银行会在企业困难之时帮其渡过难关。

但是,现在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银行了。

过去,被“护送船队”方式保护的银行,自身在困难的时候也会从他处得到帮助的。因为义理人情优先,向中小企业提供融资,即使坏账堆积成山,银行也依旧坦然自若。

然而,时代变了。

银行的不灭神话早已成为过去,在这个时代,亏损的银行也一样会被淘汰。

因此,银行无法再继续资助中小企业。曾经,日本金融业的惯例是保护交易企业,现在这种主要合作银行的保护制度已经破灭了,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同为金融行业惯例的“护送船队”方式的崩溃瓦解吧。

为了不被市场淘汰,现在对银行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保护交易对方,而是保护银行自身。

银行早就不是什么特殊的机构了,也只是经营不善就会破产的普通企业。银行的可靠性,仅仅体现在泡沫经济之前。如果银行不能在企业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社会地位自然就会下降,对企业来说也不过是众多企业中普通的一员而已。

半泽已经从司法秘书那里拿到了所有权登记副本,所以晚上便请竹下来到支行。

“白天我去宝塚公寓那边看过了。”竹下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么快?”半泽惊讶于竹下的这份上心,或者说是执念,“然后呢,怎么样?”

这是支行二楼的接待室。因为银行的规定,空调已经被关了,所以只能开窗通风。厚重、闷热的空气从安装了铁栅栏的窗户中渗透进来。

“公寓外面没有贴名牌。但是我在公寓门口监视了一会儿,看到东田的老婆和小孩一起走进去了,千真万确。还有,那个女人啊,完全看不出来是已经破产的公司老板娘。真不愧是东田的女人,依然一脸要强的样子,步履中透着一股傲气。”

东田达子,今年四十二岁,对西大阪钢铁的经营不闻不问。竹下在法人会上见过她几次,而半泽与她从未谋面。

“对了,登记副本的事情怎么样了?那所公寓到底是不是东田的秘密资产啊?”

“看样子并不是。”

根据司法秘书找到的不动产所有权登记副本,公寓的所有人是一个名叫小村武彦的人。

“什么?不是东田的财产?”

“是啊,不是的。”

“难道是租来的公寓吗?”

起初,半泽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东田特地找专业清洁公司来打扫租来的公寓,这好像不太对劲。

“债权关系呢?有没有抵押贷款什么的?”

“完全没有,干干净净。”

竹下瞪圆了眼睛。

“没有抵押贷款,那就是自己付全款买的啦?那可是个不错的公寓,即使是二手房也得花个七八千万日元呢。”

“这世上这种有钱人多了去了。”

“太不公平了。”

“我也有同感。”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半泽老弟?”

半泽用手指支着额头想了一会儿。

“我想调查一下这所公寓的所有者跟东田是什么关系。”

“你打算跟谁打听?”竹下反问。

当然,半泽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4

上次到这个地方,是顶着炎炎烈日来的。不过——

今天下雨了,而且是倾盆大雨。两侧的焦炭矿场在雨雾的笼罩下,从远处几乎都看不见了。雨滴肆意地落在前挡风玻璃上,即使把雨刮器开到最高挡也来不及刮去,车里充满了换气扇送进来的潮湿空气。马力全开的空调,眼下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发出嗡嗡的噪声把浓烈的烟味吹到紧握着方向盘的半泽身上。

在电话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波野这个人不可信。要想从他那里问出真话,必须要面对面紧紧追问。所以半泽虽然事先打电话跟他约好了见面时间,但没有告知他见面的目的——让波野感到不安正是半泽计划的一部分。

果然,一看到半泽的身影,波野立马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向半泽跑去。

没想到这么小的公司,也有事务员的体面呢,或者只是因为他对那个当社长的老哥有顾虑。那位大哥正对着电话大声嚷嚷着,斜眼瞪了半泽一眼。

“快,这边请。”波野赶紧把半泽推进接待室,长呼一口气的同时立刻把身后的门关上。

他一脸痛苦地说:“我说,半泽先生……拜托你了,这可是最后一次,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每次牵扯到以前公司的事情时,老板的脸色都可难看了。”

半泽冷笑:“你当我多想见你啊!如果可以,我也是能不见你就不见的。不过,现在发生了一件事,我不得不来找你。”

“到底什么事?”

波野快要哭出来了。

“你知道东田社长的家人在哪儿吗?”半泽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对这个没骨气的波野来说,仅是这样就已经很难招架了。

“我,我不是说过不知道嘛。上次我也说了,从公司开空头支票以来,我根本没见过他。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家人在哪儿?”

“你不说实话,那可会很麻烦啊!”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波野坚持。

半泽盯着他的眼睛,念出宝塚市内的公寓地址。

“那,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什么就赶紧说,我不跟你计较。不过,机会只有一次。”半泽语气严厉尖刻。

波野慌乱的表情下,喉结上下吞咽。

“别,别这样!”

波野还想狡辩,被半泽瞪了一眼后就泄气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还是老老实实交代了吧,波野先生。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那是谁的公寓?你要是还想隐瞒的话,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想让我再找上门吗?!”

“别着急啊。让我想想,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好像是,他夫人,他夫人的亲戚家……”

“什么?”

浑蛋,果然早就知道。波野这小子,一直撒着小谎,左支右绌。一想到被他骗了,半泽肚子里就有一股火气直蹿上来——“什么亲戚?”

“听说——好像是夫人的叔叔吧。”

“名字呢?”

“好像是小村。”

跟房屋登记的产权所有人一样。

“还有呢?只有东田的家人住在那里吗?”

“大概是的,社长应该没跟他们住在一起。”

“他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

波野拼命摇着头。

“上了法庭你还能这么说吗?波野先生。”

“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

“这样的话,有个大概也行,你觉得他会在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波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要我说的话,大概在那位小村先生的其他公寓或者别墅里吧。”

“那个小村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富豪。”波野向半泽做出了解释。

小村武彦是东田老婆达子的娘家叔叔,继承了达子父亲老家的贸易生意,不幸的是,老爷子多年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一直在有特别看护的老人院生活。因为他既是单身又没有子女,基本上都是靠东田夫妇在身边照顾着。

“不过东田达子嘛,照顾他的目的多半是为了他的财产吧。”

“你说得挺过分的。”

“那个狠毒女人就是唯利是图。”

“这对夫妻倒挺般配。”

半泽冷笑,又问了小村其他房产的所在地,但是波野说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知道小村先生现在入住的老人院,以前社长让我往那边送过东西。如果知道小村先生在哪,大概就可以以此为突破口了吧。”

“这得找到了小村先生才知道。”

“求你别再找我了。”

“为什么不早说?”半泽想想就更生气了,“西大阪钢铁的财务信息已经泄露了,而且把信息泄露出来的不正是你自己吗?既然如此,这些事情干吗不早点儿告诉我?是不是东田找上你了?”

“没,没有,他可没找我。泄、泄露财务信息的确实是我。那是因为,他连遣散费都不付给我,就把我从公司撵出来了。”

波野絮絮叨叨找了好多借口。他泄露情报给来生,十有八九也是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这可不是游戏,波野先生。就连你在内也参与了西大阪钢铁伪造财务凭证这事,这可是骗贷!”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听命于东田社长。”

“没什么不一样!”半泽提醒他。

在他向波野确认西大阪钢铁的财务疑点时,波野曾一直姑息养奸。一说到这里,半泽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些事情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历历在目。东田这浑蛋就不用说了,找到他一定要狠狠给他个教训,但是半泽也不打算原谅波野。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后悔到死都来不及。他早就下了决心。

半泽继续说:“别以为你的责任就这么轻易躲得过去。即使你忘了,我们银行可怎么都不会忘掉这五亿日元不良债权。不尽快想办法解决的话,你的麻烦比我也少不到哪去!”

“不要啊!我只是一个在西大阪钢铁听话干活的普通职员而已,我又没有参与过那家公司的经营……”

“我还不是一样!”半泽打断波野,“我也只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工作人员,也不过跟你一样,区区一个职员而已,跟企业经营没有半点儿关系。我心疼的又不是自己的钱。但是,作为一个社会人,我绝对不能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我才不管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你自己犯的错误责任就要你自己来承担。”

半泽的犀利言辞让波野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终于,波野被绝望的情绪压垮,垂头丧气地坐在接待室里起不来了,半泽扔下他转身离开,抬头看了看大雨倾盆的天空。行里的业务用车就停在玄关旁边,半泽打开车门发动引擎,车载空调又吹起浓重的烟味儿。他越过车前挡风玻璃上努力摇摆的雨刮器,正好能看到波野的哥哥打完电话,一脸怒气地追出来。半泽发动了车子,驶过了一处水洼,泥水四处飞溅。哥哥迅速躲避的同时,还不忘破口大骂。半泽不理他,踩下油门,又一次驶出焦炭矿场。

5

正如波野所说,东田很有可能藏身在小村的某处房产里。

问题是,应该如何调查小村名下的其他房产。目前半泽所掌握到的信息,只有小村经营的公司名和他现在所住的老人院的地址。

半泽给大阪商工调查的来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那家贸易公司的名称。

“这次是委托你帮我调查。我想知道这家公司现在怎么样了,尤其是公司社长个人的资产情况。越详细越好,最好能做出一份清单。”

“这是一家已经关闭的公司吧,是跟融资有关的调查吗?”

大概是调查员的直觉吧,来生对此有些疑惑。

“跟西大阪钢铁有关。”

“是吗,有意思。调查完成之后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要是不收调查费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打个折总可以了吧。我想至少得花两三天的工夫。”

“知道了。总之,调查完请立刻联系我。”

三天后。来生坐在东京中央银行大阪西支行二楼接待室的沙发上,笑嘻嘻地说:“可费了我不少工夫,不过总算查出来一些东西。调查费可是很贵的哦。”

他随口开着玩笑,把装有调查资料的文件袋推到半泽面前。

小村贸易是明治年间创立,注册资本三千万元日元,年销售额超过百亿日元的商社。不过,三年前因为社长小村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不支,历经百年的老牌商社慢慢落下历史帷幕,公司目前处于关闭状态,小村也为了治疗移居到有特别看护的老人院。这家老人院地处六甲山的山坳里,从那里可以俯瞰神户港,是有钱的老人才能入住的特别处所。

“小村社长个人的资产以不动产为主,总数将近二十亿日元。不过看样子东田社长想弄到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来生说出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这位小村大叔啊,性格蛮怪的,听说当他知道自己得病的时候,就立马写好了遗嘱委托给了律师。小村的监护人是他公司的顾问律师花岛,可不是东田啊。所以,我想就算是东田,也轻易动不了小村的财产。他肯定希望在小村死后能继承遗产,不过看样子大叔更是棋高一着呢。”

小村名下的不动产,以神户市内为中心,共有五处。除此以外,听说还有一套黄金海岸的公寓,估计是泡沫经济时期出手买的。

“调查得很清楚嘛。”

“入手的线索就是东田家人现在居住的宝塚那套公寓。”来生说,“那套公寓最开始是被抵押给银行的。我去那家银行调查过,虽然抵押已经解除了,但是也只是前不久的事儿,并不难查——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来生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一套神户市内的公寓资料。

“这里是?”

“原本是出租用的房产,差不多一年前租客退租腾空了,接下来就没有续租。这可是很高级的公寓呢。我倒是也跑去看了看,并不像空置的样子,没准就是东田的藏身之处呢。”

“你见到东田了吗?”

来生摇摇头,“这个嘛,我又不晓得东田长什么样子啊。本来我还想继续追查到底,但不知道哪来的一伙怪人也在附近转来转去,只好算了。那帮小子十分可疑。”

半泽抬起头:“其他债权人吗?”

“不,我觉得不像。他们都穿着西装,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可是他们会窥视楼里的信箱,还总是在停车场附近转来转去。”

“那大概是国税局的人吧。”半泽说。

“国税局找他干吗?”来生刚说了一句,突然住了口看看半泽,“您先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才好接着说,可不要失信啊,半泽课长。”

“东田有秘密资产,估计在五亿到十亿左右。”

来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一直在进货款上掺水分,暗地里存下来的钱都转移到其他地方藏起来了。”

“这可太有意思了。如果能找到这笔钱,贵行的不良债权不就能全额回收了嘛。”

“如果能逼他交出来的话。”半泽说,“本来他就把从银行贷到的钱全都原封不动地挪到了自己腰包。我一定会把这五亿从他手里收回来。”

“原来如此。我本来正打算写关于西大阪钢铁的跟踪调查报告,既然这样我就再等等好了。东田社长对决国税局,还有半泽课长你。到底谁会笑到最后呢?”来生兴致勃勃地说道。

一辆黑色丰田celsior慢慢地从停车场的坡道驶下。

竹下开着一辆皇冠,拉开一点距离跟在丰田车后。

这是三宫站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这天一早,半泽跟竹下在支行门口会合,两人直奔新神户站附近那栋有问题的公寓。

一开始他们本打算直接登门,但是当他们在公寓前和东田开的车擦肩而过之后,他们决定改变策略先跟踪东田。

显然还是这样比较妥当。在街上偶然碰到的话,就不会被说“非法闯入民宅”,东田也没有机会佯装家中无人闭门不见。

半泽他们看到东田按照指示的停车路线停好车后,带着一个女人消失在商场里。

“跟家人分居带着情妇过起小日子来了,了不得呀这小子。”

竹下坐在车里目送他们走远后,小声嘟囔道。

那女人也就二十岁出头。迷你短裙下是一双细得夸张的腿。染成茶色的长发将将及腰。东田则是一身打高尔夫球的打扮,被那个女人挽着胳膊,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远了,根本看不出是破产公司的经营者。

“去看看他们那辆车。”

半泽从副驾驶座位下了车,在宽阔的停车场里寻找东田的车子。就在水泥墙的另一面,在两台奔驰的中间,停着那台黑色celsior。看样子刚买不久,漆面还亮晶晶的,一点儿剐蹭都没有,完全是新车的样子。

“真不低调啊。”竹下瞥了一眼驾驶座,说,“破产公司的社长,就老老实实地骑自行车还差不多嘛。”

半泽从副驾驶那边往车里看。后座上似乎是女人的杂物,还随便扔着一件外套。此外还有纸巾盒、两把伞,其中一把是细柄的女式伞。水杯架上有点零钱,还有半瓶水。仅此而已。

“什么都没有啊。”竹下从车子背后绕到半泽旁边,说,“怎么办?按照他们那架势,肯定要逛很长时间。要不要到商场里逮住他们?反正他们十有八九是在女装那边晃悠呢。”

“等一下。”半泽说,“那个纸巾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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