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泡沫经济时代的新人组(2/2)
来生盯着半泽的脸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句,“唉,那好吧。”从提包中取出一个文件袋。半泽惊诧地看到,那份资料厚度相当可观。
“这些是三年的决算报告和财务资料。”
半泽叫来部下复印资料,在等待期间,两人的话题转移到西大阪钢铁公司破产带来的影响上。
“这么说来,西大阪钢铁公司的合作伙伴大部分都安然无恙了?”
“当然不是,也有因为连锁反应受到影响的呢,毕竟还是有债务没清嘛。”
“哦,是什么公司?”
“一家叫竹下金属的公司,您没听说过吗?”
半泽摇摇头。
“听说是一家营业额五亿日元左右的小公司,西大阪钢铁是他们的主力买家,他们已经合作很多年了。决算报告里有交易明细,您看了就明白了。如果有兴趣,我这里还有他们的资料呢。”
来生拿出一份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决算报告复印件——正是竹下金属最新的决算报告。虽然没多大兴趣,但半泽还是先复印了再说。对银行来说,信用调查公司之类的是最会给他们添麻烦的,为了获得信息他们经常不择手段,但对方竟然收集了这么多资料,确实出乎半泽的意料。
“我们还是没找到东田社长的踪迹,这方面贵公司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其实我也正在追查这件事,但目前还没什么消息。负债总额虽然比预想的少,但毕竟不是没有啊。估计是不是惹上了别的什么大麻烦了,所以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吧。”
“难道他还借了高利贷?”
“那还不至于吧。如果真惹上了那些人的话,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吧。这方面我倒没听说过。”
很快,文件已经复印完;来生就协助调查一事致谢后便也离开了。半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迫不及待地读起西大阪钢铁的决算报告。
4
公司为什么会发生空头支付的情况?不知道诸君是否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公司为什么会倒闭?就没有人有疑问吗?
归根结底,票据空头支付当然是因为资金不足,但说到“空头支付”,只有在能够签发票据的公司才可能发生,如果只使用现金买卖,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而且,很多人可能以为,无论什么样的公司都能签发票据,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比如说,土木建筑业界就有“现金为王”的座右铭,宁可赊销也不接受票据付款——当然凡事总有例外。银行对他们不予理睬的时候,往往会让坚持现金结算的公司出现周转不灵的状况,甚至穷途末路。所以,业绩恶化的中坚建筑承包商破产之时,基本上就是所有银行都对其落井下石造成的。银行甚至会说出“让这家公司倒闭吧”“谁会给这种破公司提供资金支持”之类的绝情话。
大家都说,金钱就像公司的血液一样。这句话似是而非,感觉上好像可以理解,又不太容易理解。如果问一下实际上这股血液到底是怎样流动的呢?因为难以具体说明,所以一般人都不太能理解。
比如,公司在银行申请融资时常见的理由之一是“纳税资金不足,特申请借款”——所谓的“纳税资金”,就是用于支付公司所得税的资金。
这话很奇怪。明明是经营赚钱后才要缴所得税,为什么还要专门向银行借钱来缴税呢?实在是莫名其妙。
说穿了,是因为企业把赚到的钱立刻转手投入到下一次生产运营之中了,一旦到了需要缴税的时候,手头几乎没有可用的现金,于是就会发生不贷款就缴不上税的情况。
通过这样一个机制,是不是能解释清楚“金钱”这样的血液到底是怎样循环的呢?
实际上,金钱在企业中的流动过程,别说门外汉觉得难懂,有时就连银行职员这些专业人士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解释清楚的。
有时盯着账目上的数字要看几个小时才能弄清楚——那还是灵感来了、运气好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不知道看了多久,也还是找不到头绪。
所以此刻,半泽聚精会神盯着西大阪钢铁的决算报告,以及来生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弄到手的关西城市银行的资料,就是为了搞清楚其中的资金流向。
这家公司的资金——或者说“血液”——是怎样流动的,流到哪里消失的呢?
不过,显然这次他遇上的不是那种轻易就能搞清楚的类型。
研究了没多久半泽就发现一处疑点,而且这个疑点始终没能解开,让半泽很是郁闷。
“您这是怎么啦?”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副课长垣内注意到了盯着文件、一脸疑问的半泽。他关切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要说不对劲嘛……我总觉得这应收账款的数字有点奇怪。”
发现这个问题纯属巧合。如果只看西大阪钢铁的决算报告的话,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这个矛盾的地方。
“应收账款啊。”
垣内也凑上来细看。
曾经在证券总部工作过的垣内对数字非常敏感。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面对做财务报表十分严谨的大企业,所以对中小企业多少有点过于严苛。正所谓人无完人,不过瑕不掩瑜,他识别财务情况的能力还是一流的。
垣内扔下句“让我看看吧”,就把财务资料搬到自己桌上,噼噼啪啪地敲打起计算器来。过了一会儿,垣内抬起头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其实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我根据最近三期的资产负债表,试着做了一个简单的资金运用表,不过没看出有什么不合理的数字。您觉得什么地方奇怪呢?”
“你看看这个。”
半泽给垣内看的是竹下金属的决算报告。
“这是西大阪钢铁的供应商,因为连锁反应也破产了,我看了他家的明细账,九成以上的销售额都来自西大阪钢铁。”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呀。”
垣内翻着明细说。半泽知道,凭他犀利的眼光一定能看出问题。果然,垣内用了比预想中更短的时间就指出了西大阪钢铁财报的症结所在。
“西大阪钢铁记录的支付给竹下金属的总金额,和竹下金属收到的金额不一致啊。”
“您说的没错。”
半泽说着,视线落在手边计算出来的金额上。根据西大阪钢铁的详细财务资料,每年向竹下金属支付的金额——基本上应该等同于竹下金属销售所得的总金额——已经超过了七亿日元。但是,竹下金属这一方所记录的销售额却只有五亿左右。而且两家公司的决算期都是四月份,很难解释成记账周期差异导致的误差。
打个比方来说——有a和b两个人。a说,我向b支付了七亿日元。b却说,我只收到五亿日元。
“中间的差额竟然消失了。”
“这些资料的来源没问题吧?”
眼光犀利的垣内首先怀疑决算报告的真伪。他们吃够了虚假财报的苦头,眼下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真想亲自问问西大阪钢铁的税务顾问,不过应该没用吧。”
半泽点点头。税务顾问有保密义务,如果没有得到东田的首肯,哪怕是企业破产,也不能把相关资料出示给第三方。
“怎么办?”
“我想去见见竹下金属这家公司的人。”
垣内睁大眼睛看看手表:“现在?”
“就在附近。”
竹下金属的决算报告上印着公司地址,就在西区新町,从支行徒步走过去也不过十分钟左右。半泽把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离开了支行。
半泽走在这个有很多钢铁企业的城区里。
虽然大阪有很多的船场商人,也有很多纤维批发企业,但半泽所就职的大阪西支行地区却以钢铁批发为主。
同样都是市中心,东京和大阪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这一带的公司大部分都有自己购买的土地和房子,具有较高的担保能力,所以处在比较容易融资的环境。但这一点在泡沫经济时期反而起了负面作用。
由于地价飞涨,导致很多公司因为资金富裕,所以以土地为担保,插手各式各样的和超出业务范围的投资。仅仅是设备投资还算好的,更有很多人单纯为了投资而投资,为了加入到与本行毫无关联的股票、黄金、投资信托资产的追捧狂潮中,纷纷以土地为抵押担保,借钱用于再投资。
当然,根据“坊间传说”,大多数情况下,力劝这些人购买投资产品的正是银行。当时银行具有现在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威望和信用,只要说一句“这可是银行的人说的,肯定没错”,任谁都会相信。
然而,随后股价开始暴跌,投资损失惨重的人到头来只剩下满身的负债。不仅如此,雪上加霜的是土地价值也随之大幅下跌,最终陷入了真正想借营运资金的时候反而没有了有效抵押物的窘境。
“用于购买投资产品的贷款和用于运营资金的贷款所占用的额度指标是不同的。”——以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营销产品的银行职员不在少数,后来因为担保不足而拒绝贷款时,当然会有客户提出“这跟原来说的可不一样”,类似争议接连不断,逐渐成为银行信誉受损的原因之一。
及至平成三年(1991年),泡沫经济的末期,由于对银行的不信任感不断膨胀激化而引发的恶性事件频繁发生。其中最具冲击性的是住友银行惹上的伊藤万事件 。在这起巨额资金流向黑社会的案件中,奇怪的人物在暗中活动,黑社会和银行的接触点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时至今日,涉案的数千亿日元的资金依然去向不明。同一年,堂堂日本兴业银行,被小餐馆老板娘以极其拙劣的欺诈手段骗走巨额资金的案件也被曝光出来。“兴银原来这么容易上钩。”这家银行转眼变成世人的笑料 。不久之后,平成六年(1994年)又发生了住友银行名古屋支行长被人射杀的事情,案子查来查去始终找不到突破口,最终糊里糊涂地成了悬案。“住友银行明明知道内情,就是故意隐瞒对自己不利的真相”——这是盛行一时的传说 。虽然众说纷纭,案件依然深陷迷雾,至今没有查明。到了平成九年(1997年),又发生了集上述案件之大成的第一劝业银行丑闻。丑闻的起因是为了弥补证券公司的亏损,结果接二连三地牵扯出旧大藏省的色情接待、官民勾结的大案 ,拔出萝卜带起泥,最终因德行败坏而被逮捕的政府官僚和银行职员多达四十五人,此时银行信誉的招牌已经土崩瓦解,世人对银行的不信任程度升至历史最高点。
泡沫经济破灭后的不景气让大阪市西区的钢铁批发街遭受了重创。钢铁这个行业,受经济不振的影响格外严重,泡沫破灭后的十几年里,不少由零售店发展起来的公司,像被梳子齿篦过一般,一轮一轮地遭到淘汰。
虽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八月的大阪仍然十分闷热。这要是大白天的话,脸上肯定会被晒出一层油来,尤其半泽这种爱出汗的体质拿两块手帕擦都擦不过来。
竹下金属的办公场所是一座又窄又高的三层小楼,坐落在一条遍布小企业的背街小路上。
门口挂着长明灯,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陈旧污浊的水泥墙面仿佛与还没有完全黑透的天空背景融为了一体,单薄的建筑正符合一般小型企业的形象。
一楼是车库,再往里就是对外营业的事务所。现在那里贴着一张以“敬告各位客户……”为开头的道歉信。
难道没人?半泽刚这么想着,转眼一看,发现三楼的窗户里微微透出灯光。邮箱的铭牌上写着“竹下青彦”。看样子公司楼上就是老板自己家了,那灯光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半泽摁下了对讲机,里面传来嘶哑的声音。他刚说明自己为西大阪钢铁公司的事而来的,“现在忙着呢!”对方马上变成恼怒的语气。
“能让我们跟您讲几句话吗?我们实在是万般无奈才来找您的。”
对讲机那头一时间沉默了,对方似乎在考虑,过了一会儿他说了一句:“就五分钟啊!”然后挂断了对讲机。
很快三楼的门打开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朴素的便裤和白衬衫,头发花白,一张经常在太阳下劳作的红脸庞,与其说是公司经营者,更像是现场劳作施工的工人。
“真对不起,这么晚了冒昧来打扰您。”半泽首先致歉。
“到底什么事?”竹下社长问道。
“您有西大阪钢铁东田社长的消息吗?”
“消息?我要知道他在哪儿早找他算账去了!”竹下说话带着浓重的烟味儿。
“这么说,东田社长他……”
“根本没见着人。那天我也是一直在等他们打钱过来,结果一直没有。我觉得奇怪,打电话过去问才知道,那家公司早成空壳了!这可真是莫名其妙!他害得我家也完蛋了,给客户添了多少麻烦啊!”
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这个男人绝不逃跑,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家里承担外来的压力,这份诚意足以让人心生敬意。
“欠钱之后他也没联系过您?”
“没有。还有,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请您看看这个。”半泽一边说一边拿出西大阪钢铁的资料,“西大阪钢铁的记录表明,向贵公司支付了七亿日元的货款,但是我查到的情况是,您公司的销售额一共只有五亿日元左右。”
“这是什么呀?不对啊!这是真的吗?”竹下细细地看着文件,摇了摇头又递还给半泽,“我们的决算肯定没错。要错也是他们有错!肯定是那个男人搞的猫腻!”
“猫腻?”
竹下不再高声叫嚷:“好比说……逃税,什么的。”
“逃税?”
“对呀。他们公司虽然这次彻底栽了,以前可是赚了不少钱。比方说往我们这种进货商的成本里掺水,瞒报盈利,等等,这些事他都干得出来!”
“可是,他最后有好几亿的亏损呢。”
有赤字就不太可能有逃税的情况吧——半泽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谁信他那套鬼话!”竹下说道,“东田那小子,跟我们家也算老相识了,从来就看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净用些下三烂手段做生意。我们可是没少吃他的亏,要不是经济这么不景气,我早就想找别的客户了。这次的事也是,该给重要客户的钱他都给了,像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门儿都没有。”
“这样啊。”
半泽听了也是一肚子火气。只对大额债权人有情有义,反过来欺负小本经营的人,这才是东田的真面目。
“贵公司跟西大阪钢铁的生意往来情况怎么样?”
“往来也有些个年头了。我们家前些年生意做得也很大,大客户也不少,经济一不行,那些大客户就把我们抛弃了,结果就只剩下西大阪钢铁这么一家了。这世道,早知道落到这份儿上,我还不如早点把公司关了呢。”
竹下一脸苦涩的表情,“还没有破产管理人来联系过我,不过你知道他到底欠了多少钱吗?”
半泽说出从来生那里打听到的金额,竹下一听就瞪圆了眼睛,立刻又重新燃起了怒火:
“那还能轮到我们吗?”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房产之类的大宗财产全都被扣押了,我觉得还是不要抱太多的希望。”
就半泽自己而言,别说“太多的希望”,根本就是一点指望都没有,只是顾虑竹下的心情而没有说出口。
“没戏了……那往后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饱经风霜的经营者突然无力地低下了头,喃喃自语着。半泽也无言以对,只有默默地陪着他。
5
次日,竹下收到了破产管理人发来的西大阪钢铁进入法律整顿阶段的通知。与破产申请已经被法院受理的报告一同寄来的,还有密封的债权申报书。
同一天,半泽也收到融资部发来的一纸通知,银行内部要就西大阪钢铁坏账事宜举行听证会,半泽和负责人中西一起前往东京总部参加听证会——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惊呆了的半泽赶紧向副支行长江岛报告,结果江岛只瞥了一眼文书就扔了回来。
这小子早就知道了吧!
半泽从他的态度上察觉到这一点。江岛脸色冰冷地看了看日历,口气生硬地说:
“趁早腾出时间安排行程去吧,你这是自作自受。”
半泽沉默着。
江岛坐在椅子上,抬眼瞪着半泽,那意思是你还有事吗?
“听证只有我们两人出席吗?”
“总之,总部希望先听业务负责人说明一下情况。”
“是吗?”
半泽心下怀疑但没说什么,转过身来刚要走,江岛在背后追加了一句:“你最好不要胡乱找借口,知道吗?”
“借口?”
“就是说,”江岛差点就脱口而出,你怎么连一点机灵劲儿都没有呢——他朝空着的支行长座位上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你多嘴多舌,可也别忘了‘这个’和‘这个’——还有‘下次’……”
说到第一个“这个”的时候,他竖起大拇指。第二个“这个”,又竖起两手食指竖指着脑袋。“下次”指的是下一个职位。融资课长半泽的绩效评价全都掌握在支行长浅野手里,惹恼了他一定会影响到评价,江岛正是以此要挟。
“你跟中西也说清楚,别给我们支行丢脸。”
这是打算丢车保将了。
半泽向中西传达了听证会的事情,中西只是“啊”了一声,完全被吓傻了,呆站在半泽桌前,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事情变成这样我也很遗憾,但应该还不至于追究你的责任,别太担心了。”
毕竟,这件事对刚入行第二年的中西来说,实在责任太重了。不只是银行,社会上普遍对新人的失误还是能网开一面的。
“喂,收到信了吗?”
融资部的渡真利打电话过来询问他时,已经是当天晚上九点多了。
“收到了。你那边听到什么风声?”
“说什么的都有,我真不想说给你听。不过,你的处境可不太妙。反正一说到几个亿的财务造假没能被及时发现,就都说是你这个融资课长的失职。”
“喂,你知不知道融资前后的过程,那种情况下谁能……”
“关键是会有人相信你说的吗?”
渡真利一句话给顶了回来,“最重要的是,都说是你们为了审批而审批,我听说的都是这种说法。总之造成五亿日元损失可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啊。”
“为了审批而审批?”
“为了拿到审批四处奔走游说,最重要的授信判断却敷衍了事。”渡真利说。
“这些都算在我头上吗?”
半泽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次听证会不只是融资部,人事部的次长大概也会出席。不管形式如何,可以说实质相当于审查委员会,你要有心理准备。”
“怎么能这样?!”半泽怒不可遏。
“我不是说过了嘛,回收贷款,一定要回收啊!”
渡真利急得喊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在一家公司身上就损失了五亿日元,这可太惨重了。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说融资过程的情况也没用了,只论结果!”
“你说得倒容易。”
“听好了,半泽。”渡真利继续说道,“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不处分几个人是不可能的,就看谁来背这个黑锅了。浅野早就为了保住自己四处游说打点好了,如果他的那套说辞被认可了,把这个责任一股脑都推给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这样下去的话,浅野、江岛两人最多就是写份检讨书就算完事了,而你的未来可就彻底毁了。话说回来,虽然五亿日元是笔巨款,可放到银行整体环境来看,现在可是动不动就放弃数百亿日元债权的时代,老实说,五亿日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不想眼看着你为了这点事就被整垮了。回收债权不是为了银行,是为了你自己啊!”
“谢谢你这么担心我!”半泽的语气带着讽刺。
“快想办法吧半泽,情况不妙!”
挂掉渡真利的电话,半泽抱着脑袋发愁。
虽说要努力想办法,可是具体该怎么做却毫无头绪。毕竟,这本来就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不是光凭一腔干劲就能解决的事情。
太可恨了。为了贪功夺利,强行推进不合理的项目,转过眼就把失败的责任一股脑推到部下身上,浅野的为人实在太卑鄙。但是,就像渡真利说的,想要与之对抗只有回收债权这一个办法。可目前毫无进展,根本没什么办法。
再怎么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什么能改变现状的妙招。
听证会当天早上六点钟,半泽和中西二人坐上了开往东京的“希望号”。
面谈十点钟开始。中西先进去,四十分钟左右才出来。在那期间,半泽一个人在融资部专用的接待室里等着。
终于,有开门的声音,中西一脸疲惫地回来了。看样子就知道一定是被反复追问,心理上受了不少折磨。
“课长,请您过去吧。”
面谈地点就在同一层的会议室。
隔着桌子坐着三个人。随着一声“请坐”,半泽在三人对面坐下了。
“大阪西支行的半泽直树课长,是吧。”
装腔作势的开场白。半泽答应了一声“是”,但对方并没有自我介绍。
“今天特地把你从大阪请来不为别的事,是关于你负责交易的西大阪钢铁公司——”
说话的男人面前放着一本橙色封皮的文件夹,那人单手在文件夹上敲了敲——那应该是西大阪钢铁公司的授信资料文件。
“今年二月发放了五亿日元的贷款,上个月发生首次空头支付。融资额基本可以确定为全额实损,关于这次事件的过程,希望你能说明一下。我提前说明一下,之所以给你这次机会,是因为总部对此次授信判断的过程中是否存在重大过失持有怀疑。所以,希望你慎重回答。”
说完这番像是在征求意见似的话,对方看了看半泽,见他保持沉默,继续说道:
“根据你所写的报告书,该公司的决算报告存在财务造假的情况,但在我们看来,最大的问题是二月份实施授信的时候忽视了这一点。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关于这一点希望你充分说明。”
“因为是紧急申请,我没有充分的审查时间。”半泽答道。
“但是,你后来不是强烈要求总行融资部的川原调查员快点通过审批吗?既然没有充分的审查时间,你这样做合适吗?”
最好别说那些找借口,推卸责任的话——半泽想起江岛的话,但是一看到对面那个男人的脸,他决心无视江岛的警告。要他包庇浅野,那简直是做梦。浅野正是希望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半泽头上。
“那并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奉命行事。”
提问的是并排而坐的三人中居中的那一位。左侧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负责记录。右边的大概就是那位人事部次长,一脸恼火地瞪着半泽,听到半泽的话脸色更加难看——这家伙就是浅野的靠山。
那位次长发话了:
“你不是融资课长吗,不是自己的意愿?这种借口亏你也说得出口。”
“借口?”
半泽的火瞬间上来了,他也怒目盯着对方说:“这不是借口,是事实。这是支行长一手促成的,请问——”
半泽想看看对方的名牌,但是被他的手挡住了只能看到一半,“阁下是?”
“这位是小木曾次长。”
融资部的那个人说道,他姓定冈。刚才在等待室的时候渡真利过来和他聊了一会儿,半泽向他打听过。据说定冈跟他们同期入行,现在是前途有望的红人。东大出身,“俗不可耐的浑蛋”,这是渡真利对他的评价。的确,说话口气就透露着总行精英常见的装腔作势。
“浅野支行长亲自造访西大阪钢铁,带回了决算报告和财务资料,指示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要整理完毕并提出授信申请书。我都是按他的吩咐一一照办的。”
“在这个过程中,你就没有发现财务造假吗?听证之后我们还会再讨论,但是,以你的职业经验来说,发现其中的问题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吧?”
“我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在我着手审阅之前,卷宗就从我手上被拿走了。因为浅野支行长看起来很有自信的样子。”
“这不能说是支行长的错吧。你对这五亿日元的损失就没什么想法吗?”
小木曾故意刁难地说道:“我可看不出你有一丝一毫反省的意思。”
“难道要我在这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吗?”半泽冷笑,“如果那样就能追回那五亿贷款,让我那么做也没问题。但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个的场合吧?再说,我没发现财务造假是事实没错,但在这个问题上你们融资部不是也没发现吗,定冈先生?同样的资料你们也拿到了,融资部批准可足足用了三天时间,你们不是也没有看出财务造假的问题吗?光是指责支行也不公平吧?”
定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大概在定冈眼里,区区支行的人被叫到总行来接受询问,必然会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敢反驳。但是半泽本来就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再说,他作为大阪西支行的融资课长到支行就任的时候,已经是入行的第十五个年头了。本来,半泽也是总行里擅长做大企业业务的高手,根本没把以中小企业为交易对象的融资部放在眼里。无论最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也非要揭揭这群傲慢家伙的老底,彻底指出他们的错误。
“那不是因为你强、强人所难的结果吗?”
定冈好不容易反驳了一句。他这种少爷公子出身的精英人士,在面对面的吵架斗嘴中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强人所难?只要强人所难融资部就会通过审批吗?难道不是因为觉得没有风险才批准的吗?”
半泽毫不让步,“支行可是有营业指标的,营业指标必须达成这可是客观事实。哪个支行不是挤破了头想要贷款,有哪家支行不是尽全力推进贷款审批的呢?”
定冈被气得满脸通红,拼命反驳:
“我行授信是现场主义,授信判断的时候最重视现场负责人的意见。所以,最终责任要由现场负责人承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我部负责的调查员明明提出了否定意见。但是,最终考虑到支行强烈的要求才不得不勉强通过。申请批准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本项目之后的新贷款审批应严加控制’,这句话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还是说,融资一旦能够推进就不在乎审批条件了吗?”
“写上条件就能免责吗?没这个道理吧。如果融资部不必对审批通过的项目负责,那还不如回家待着,总部审查还有什么意义?您说是不是啊,小木曾次长?”
小木曾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定冈哑口无言,拿着笔记本的书记员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书记员!”
半泽尖锐地大喝一声,吓得书记员一哆嗦,“你可别光记那些顺耳的话啊!——定冈调查员。”
半泽眼中冒火,死死地盯着满脸通红的定冈,“这个项目的融资部负责人不是川原调查员吗?既然事关授信判断,应该也请他来参加听证吧?不是吗?”
定冈咬着嘴唇不说话。半泽突然“砰”地一拍桌子:
“我问你们对他进行听证了没有!”
“听证……没有。”
“别开玩笑了!”
半泽怒吼道。这次的所谓听证会毫无疑问,根本就是因浅野的上下活动而发起的。在一家公司上损失了五亿日元,这个责任一定要有人来背,这次不过是为了早就盖棺定论的事情做铺垫,简直就是闹剧。对这样的事情逆来顺受、默默等待被蹂躏,那可不是半泽的为人。
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半泽突然语气一转,平静地说道:
“话题好像扯远了。我既然专程从大阪赶来了,还有什么问题请只管问。请吧,小木曾次长。”
小木曾现在还是一副扭曲的表情,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定冈在愤怨和紧张之下,颤抖着声音胡乱问了几个不相干的问题,赶紧草草地结束了听证会。半泽和中西立刻离开总行返回大阪。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支行。“你来一下!”浅野指着支行长室说。
“你到底想怎么着?”
一坐下来,浅野立刻一脸不满地发问。
“您想问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
显然他已经从小木曾那里知道了听证会的情况。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如实陈述而已。融资部也好,人事部也好,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把这次西大阪钢铁的坏账事件的责任都强推到支行头上。这样下去,形势就往‘支行过失’的方向一边倒了。”
“一点都不知道反省,光会抱怨。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这样真是太让我为难了。小木曾次长也对你的态度非常不满!”
小木曾描述听证会情况的时候,想必不可能表扬半泽,这点他早就心知肚明,因此也能预测到浅野会有什么样的态度。
“对这次的事情,总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虽然还不知道会下什么处分,不过你有点心理准备吧。”
“我当然早有心理准备。只不过还有一事——”
半泽直视浅野,说道:“我是不会坐以待毙让总行把责任都推到支行头上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浅野哑口无言。按他的打算,全部责任可不是由支行来承担,而是由半泽一个人承担。结果半泽将计就计反过来将了他一军,浅野一脸不悦至极的表情,就此结束了谈话。
“您辛苦了。”
回到座位上,副课长垣内小声致意,紧接着说:“占用您一点时间。”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
半泽还以为是他要交代自己不在行内期间的工作,没想到,垣内拿出来的是一张汇款单。
“其实,这是上午山村副课长发现之后拿给我的。”
山村是营业课的副课长,负责的业务是外汇兑换结算。也就是说,汇入汇出业务组的负责人。
那是一张“汇出申请单”的复印件。
申请人是东田满。汇款收款方是亚细亚度假开发公司。
“您看这金额。”
“五千万日元?”而且汇款日期是今年四月。
“您不知道吗?”
“不,我一点都不知道。”
垣内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啊。这是上午因为调查别的事整理发票的时候,山村课长碰巧发现的。”
“这钱是干吗用的?”
一贯目光犀利的垣内已经调查了这家亚细亚度假开发公司。
“这家好像是帮人代理投资海外不动产的开发咨询公司。”
“这是投资资金啊,也就是说,东田在海外某个地方买了房产?”
“账面上有数亿日元赤字的公司经营者,竟然有这样的大手笔啊。”
半泽察觉到垣内的言下之意,抬起头来看着他。
“看来他应该是私下把钱藏起来了吧?”
垣内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回来啦。总部听证会的事儿,怎么样啦?”
半泽还没脱下鞋子,小花就劈头问了一句。
“就那样吧。”
“责任不在你——这个你都解释清楚了吧?”
这要怎么解释才好呢?半泽脱下西装扔在一边,只穿着衬衫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
“解释倒是解释了。”
小花进了厨房准备给半泽做饭,听到这话又转过身来问道:
“这话什么意思?”
半泽给她讲述了上午听证会的情况。
“怎么能这样?肯定是你们支行长在背后捣鬼了吧。”小花愤愤不平地说道。
“十有八九。”
“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跟他对着干啊,老公!”
小花干脆连饭也不做了,拉开餐桌对面的椅子坐下,“你不也在总行待了那么久嘛,你也可以像他一样找人通融一下啊。在这种听证会上跟人事部的人当面吵架,最后倒霉的可是你自己啊。你就不能好好扮演一下受害者吗?”
半泽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这一天实在累得连与小花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没到吵架的地步啦。我也没理由承认都是我的错误,可是对方不由分说就都推到我头上。”
“你不是有个姓渡真利什么的朋友吗,在融资部吧?”
小花语气尖酸。
“都说了,不是那么回事了!”
半泽干脆自己站起来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打开盖子,连杯子也不用,索性对瓶喝了起来。小花的脸色非常难看,一直瞪着他。
“然后呢,到底要怎么办?”
“毕竟有五亿日元的损失啊。”
“那又怎么样?那不是支行长犯的错误嘛!”
小花探出身子,手里还拿着个青椒,继续说道:“可是,支行长不就是四处找关系疏通想要转嫁责任吗?明明知道要变成这样,你可不能一个人当受害者啊?!”
“这我当然知道。但是,银行有银行的做法。又不能光凭各自搞疏通活动来对抗。我的意思你不懂吗?”
半泽越来越不耐烦了,干脆扔下这句话就不作声了。
果不其然,小花没法接受这说法,语气尖刻地反驳道:
“是吗?这么说来,你们银行的做事方式跟社会普遍的做事方式还真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