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1/2）

有两类臭名昭著的讨厌鬼，是哪家二手书店都躲不过的。一类是散发着陈年面包屑味道的衰朽之人，他们每天都来店里，有时一天还要来几次，一心想卖给你毫无价值的书。另一类人则会订下大量书，却压根不想付账。

乔治·奥威尔，《书店回忆》

现在当然也不缺堵在书店门口想卖给你毫无价值的书的人。大部分日子里，尤其在春天，书店里会涌来新一波这样的人。平均算算，每天大概有一百本书会以这种方式进门。其中——还是说平均——我愿意出价的不足三成。剩下的能拿走当然最好，但他们往往是在清理某个人一去世的姑妈、祖母或者父母一的房子，并不想跟那些书还有什么瓜葛，所以宁可把书留在店里。遇上这类情况，既然是面对刚经历丧失亲人之痛的来客，通常就很难拒绝他们的请求了。以前我们常常把这些书堆在垫子上，挂在ebay上卖，可这一市场似乎也枯竭了。如何来处理这种滞销的库存越来越成为我们和许多书商的一大难题。

至于奥威尔提到的另一类人——那类订下书却不打算付账的人——直到几年前肯定还没绝迹。我们很少受人之托订书了，因为人们很容易就能在家里自行解决。随处都可以。为顾客订书从来就不是个特别有利可图的活儿，不过对于书店的收入总归不无小补，现在这点小钱也没处赚了。

7月1 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2

劳里今天没法来上班了，因为她的猫被车撞了，她得带它去看兽医。不幸的是，她的猫死了，留下了四只还很小的猫咪给她照顾。

今天的订单里有本1935年版《煤矿消防员袖珍手册》。不知为何妮基把书录进电脑时将其归到了化学类，但其实并不在那儿。

这个月底安娜住的公寓的租期就到了，她问我能否开车去一次伦敦，帮她把东西都搬回威格敦。

马修是个在展会上卖东西的书商，专营高档货，他来了趟店里，从格拉斯哥那批书里翻出了一些，许多还在箱子里没上架呢。他也属于为数不多依然定期访书店寻书的书商中的一员。十五年前，书商就是书店常客，会来店里大量买走自己专业领域的书。如今这种人太少了，能碰上一个已经很稀罕。马修做珍本书买卖，主要在书展上销售：不是地方性的书展，而是大规模的古旧书展，比如奥林匹亚和约克，还有其他单本书的平均价格动辄几千镑而不是几十镑的书展。他只买好品相的书，常常是现代初版本。他的足迹遍布欧洲，找好书买下来，再到书展上卖出去，谈生意时的他嗅觉灵敏，俨然一条小猎犬。

流水：29144镑

顾客人数：21

7月2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6

找到的书：6

因为要照顾小猫，劳里今天又请假了。今天网店卖掉的书里，有一本寄到伦敦的收件人竟然叫基思·理查兹，另一本的收件人姓名更胡来，叫杰里米·野猪手。

一个诺维奇的寡妇发来邮件说要卖掉他亡夫的藏书。回信问了问她有些什么书。

流水：280镑

顾客人数：21

7月3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1

今天本该是我开车去伦敦帮安娜搬家的日子，但因为劳里忙于照顾小猫，没法看店，我只好推迟了行程。她好像并不在意，月底之前公寓还是她的，所以她不会被轰到大街上。

今天挺暖和，不过来店里的好几位客人都穿得仿佛现在是一月份。

小燕子开始飞了。船长密切关注着它们。

那个诺维奇的寡妇回复了我的邮件，大致说了下她亡夫的藏书。看起来主要是色情作品。她会安排一名联络人把书寄来我店里。

流水：24788镑

顾客人数：17

7月4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3

妮基今天在店里。听到我后面两天都不在，要先去帮安娜搬家，再去萨默塞特郡参加我老表苏西的婚礼，她简直无法掩饰自己的开心。

我在我俩关系允许的范围内，跟妮基道了个最深情的告别。上午11点，顶着烈日出发去伦敦，沿途在邓弗里斯的拍卖会上放了点书，下午7点抵达汉普斯特德。真正稀罕的书我通常会送去礼昂滕博的爱丁堡拍卖行，但邓弗里斯的拍卖会现在口味变刁了，所以我不能再把那儿当成垃圾清理站啦。不过，我有时会不由自主买一些我知道虽然店里卖不出去可在那儿能卖掉的东西：比方说，装帧考究的成套书。古董家具商人往往会在拍卖会上买这类书——卖书橱时可以派上用场—— 放上漂亮的书，书橱会好卖许多。

流水：30789镑

顾客人数：36

7月5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今天还是妮基当班，既然没有传来什么她的消息，就让我天真地认为一切安好吧。

我和安娜在这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里驱车前往汤顿。小货车没有空调，我们在25公路上被堵了三个小时。

苏西的婚礼是件盛事，亲朋好友咸来道贺。我们唱歌、喝酒一直到深夜：我妈在酒店大概一英里外租了一栋很大的度假屋，我们有十多个人住了过去，包括几位爱尔兰叔伯亲戚，我姐姐露露和她丈夫斯各特。我们混在一起时总有许多乐子，同我们沾亲带故却又不在家族基因库里的人会这样交换意见，说白塞尔那一家子都是多么优柔寡断。我们的伴侣/丈夫/妻子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开始讲各种故事来印证我们情绪上的缺陷；每每说到那些接二连三的癫狂举动，听众总会异口同声感叹“我家那位也是这样”。

流水：35146镑

顾客人数：35

7月7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4

对那些没妈的小猫实行了一星期的宠物营救计划后，劳里终于能回来上班了。

我和安娜从汤顿开车回来，傍晚7点前到了威格敦，正好赶上郡大楼的一场会议，讨论的是计划在教堂谷建造的一座装有风力发电机的农场。我俩一起去表达了反对意见，理由在于从威格敦（越过海湾）看过来，农场会一清二楚，但我们是否有资格获得办这种实业时通常用来打点周边居民的真金白银，就不太清楚了。风力旋涡机农场一年的营业额在3000万镑左右，可（委员会决定）给居民的钱只有区区10万，换句话说，是营业额的03。因为开发带来的大部分视觉影响都得由海湾我们这一边的居民来承受，就算有好处，我们得到的也不可能多，因为离得最远。距离农场最近的那些人肯定获利最大，其中绝大多数人，眼睛也不必遭罪。这番言论激怒了很多马查斯的人。

流水：21348镑

顾客人数：17

7月8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1

今天网上的第一单是一本关于平交路口的书。

劳里赶上了这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回来上班。

今天花了大半天剪辑为肯湖上的盖勒韦活动中心拍的片子。我下楼准备看会儿店，好让劳里去吃午饭，这时她告诉我她因为她吃苹果太大声，被一位客人“嘘” 了。可以想见，紧接着会传来的是故意让人听得见的窃窃私语：“现在的孩子啊” 和“她不知道这是家书店吗”之类。一位客人拿来了三本音乐方面的书，我给了他10镑。

收到一条妮基汇报本周工作的短信，让我产生强烈的不祥预感。结尾的话是：“等着看我这星期给你准备了什么吧！你准会喜欢的！ ”

小货车该换了。开了172，000英里，眼下我开始怀疑它还能不能承受长途行驶，所以我去了趟威格敦汽车公司，向文森特打听打听换车的事儿。

流水：25498镑

顾客人数：25

7月9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劳里今天又在店里，不过她不得不把小猫带在身边，因为家里没人喂它们。

怕归怕，也许是时候去斯特兰拉尔见一见那位波兰牙医了 ;早上醒来时，我牙疼得要命。我抗拒去看牙医绝不是因为对他的执业资格有异议，主要是上次见他的后遗症，当时他为我拔了颗智齿。可后面的经历让拔牙的创痛黯然失色：看完医生不久，我在莫里森超市撞见了一位老友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们看上去吓坏了。我回家一照镜子，顿时明白了。在麻药的作用下，我的大半张脸都像中风一般僵了，血不仅沾满了下巴， 还淌到了衬衫上。

那个消沉的威尔士女人又打电话来了，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店里没她想要的东西，她的声音里已经透出一如既往的失望了。

流水：33499镑

顾客人数：28

7月10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劳里今天看店。天气倒又是很好的。

在今天早上收到的邮件里，有两封来自怒气冲冲的顾客，都抱怨说邮局寄去的书是错的。订购了一本关于斗牛的书的顾客结果收到了一本关于创意蜡烛制作的书，而那位喜欢制作创意蜡烛的顾客则收到了那本关于斗牛的书。虽然我们已经答应退钱，外加把对的书补给他，那位斗牛士还是在亚马逊上点了差评，还这样评论道：

我订购了上面的书，却没有收到。寄来的是一本错书，叫《创意蜡烛制作》。两本书在内容上差得不能更多。我联系了卖家——威格敦书店——告诉他们寄错了。

他们承认了错误，答应等我退还那本我没买的书，就把正确的书寄来。

文森特打电话来说他在因弗拉里·觅到了一辆小货车，总里程走了 5万英里，售价一万镑。我准备跟银行谈谈，再办个贷款。

流水：8929镑

顾客人数：24

7月11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今天回来上班了。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就是被她的存在给毁了。今天早上她宣布，她不再参演我们给脸书拍的视频。她在片子里就许多问题阐述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为关注书店主页的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但在我俩一致同意最终的剪辑之后我又改了一个地方，所以她不乐意了。不过她答应负责拍摄，让我去当受害者。

我发现花园里有个顾客正盯着池塘出神，明明门上写着 “闲人莫入”——她要靠近花园，首先得把门打开。

一个客人拿了三本书走到柜台前，指着其中两本，说：“这两本我要了 ；另一本你得放回书架。”接着他问我能不能用乐购会员卡的积分来买他要的那两本书。

流水：14990镑

顾客人数：14

7月12 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今天又是妮基看店。天气变得又潮湿又阴沉。

网店订单越来越少;可能是“季风”又出了问题。

今天是“威格敦市民周”的第一天，书店门口广场对面的酒吧塔姆·丁沃尔（盖勒韦以前的领主）的人在中心广场上对着一群被细雨淋得湿漉漉的小年轻唱起了《伤痛破碎的心》， 迎接盛会开幕。在威格敦的活动日程上，“市民周”是重头戏， 会举办各种稀奇古怪的活动，而且明确把当地人而非游客作为目标群体。有智力竞赛、给孩子准备的活动（比如在盐沼上的“泥泞自然行走”)、木筏比赛和各种小镇活动，包括有点过时的“威格敦公主”加冕仪式。还设了各种奇妙的奖，比如“最佳装饰卫生纸”。给人的感觉就像穿越回了1950年代。

一位客人问他同伴哲学书放在哪个区域。他回答：“不清楚，你得去问那个小家伙。”小家伙？只怕不是吧。

一个老头拿了一箱书来，里面有本维多利亚时代的家用 《圣经》。这年头，这种书就算有人要，也是极个别情况。这本《圣经》里夹存着一封寄自康沃斯、落款时间为1879年2月22日 的信：

亲爱的妈妈我们满怀欣喜

写信来告诉你

答应的事都会实现

这片土地古老而荣耀我们的生活一切安好不该有太多怨言。

很高兴对你说

老朋友们很享受生活

希望你一点没变

马里恩不在的日子里

要照顾好你自己

切记这句话挂在耳边

星期一上午

珍妮就要上路

和埃里克向那座大城市跋涉

她已完全准备好

所以写信让你知道

很快她就会回到卡卢克。

你亲爱的，

麦琪。

在书里发现旧信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一封以韵文写成的信就少见了。我以前买到过一本《智慧七柱》，书里夹了超过一百封致一位寡妇的吊唁信，其中有许多来自从未与她谋面的人，不过他们的人生曾受过她先夫的影响。这些物事总能激起我的好奇心，我很难不去遐想这些寄信人和收信人究竟是谁。

流水：36791镑

顾客人数：33

7月14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6

找到的书：5

劳里今天来上班了。显然是有家人来帮她照顾小猫了。

她到了没多久，一位客人走到柜台前，说：“向您请早安，先生！不知容或可否告知，贵店哪个书架上可能放有关于军事史的书籍？ ”

今天打烊的时候，书架特别乱，店里孩子一多，这种情况就很难避免。有些家长觉得任由儿女在店里乱跑、打扰其他顾客和留下一片狼藉是可以接受的。不过，大部分家长都挺好， 孩子也规矩。面对一架子书脊朝外排得整整齐齐的书，所有四岁大的男孩都会产生本能反应。他们好像忍不住会把书本尽量朝书架里面推进去。对小男孩来说，整齐摆放的一排书是无法抵挡的诱惑，他们无法控制住把它们弄乱的欲望，正如难以压抑去扯猫的尾巴和在水坑里乱蹦的冲动。

最近妮基提醒我说，她觉得我坚持要这地方保持有序和整洁是ocd的某种表现形式，她真心相信客人们喜欢店里的地上到处堆着书，而且他们并不太在意书是否按主题和品种归类。

流水：22398镑

顾客人数：21

7月15 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