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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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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本人想不想当职业书商呢?总的来说,不想。虽然老板待我很好,我也确实在书店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

乔治·奥威尔,《书店回忆》,伦敦,1936年11月

奥威尔不愿投身卖书行业可以理解。在外人眼里,书店老板多半缺乏耐心、偏执、厌恶交际——迪伦·莫兰在《布莱克书店》里把这一形象演绎得惟妙惟肖一而这好像(大体上) 就是现实。特例当然有,许多书商并不是那样的。但很不幸, 我是。不过,并非一直如此。记得在买下这家书店前,我还挺温顺友善的。连珠炮似的无聊问题,朝不保夕的资金状况,与店员和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讨价还价的顾客漫无休止的争论,害我成了这副模样。至于我想不想改变现状? 一点也不想。

十八岁那年我回乡小住,准备整装去上大学,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威格敦书店”。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和一位朋友走过书店门口,断言它一年之内必定倒闭。十二年后的圣诞节期间,我回家看望父母,顺便想去书店里找本利奥·沃姆斯莱的《三场热病》。同店主闲谈间,我坦承我正在设法找一份喜欢的工作。他建议我买下这家店,因为他着急想退休了。听到我说没钱,他回答道:“你用不着有钱——你以为银行是干吗用的? ”过了不到一年,在2001年11月1日,我三十一岁生日刚过一个月(算上那一天),这店归我了。接过他的生意前,我也许本该读一读乔治·奥威尔发表于1936年的文章。《书店回忆》里的记述放到今天依然真实,对于幼稚如我者更是逆耳的忠告:别以为二手书商的世界是一曲田园牧歌——炉火烧得很旺,你坐在扶手椅上,搁起穿着拖鞋的脚,一边抽烟斗一边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与此同时,络绎不绝往来的客人个个谈吐非凡,在掏出大把钞票买单前还要同你来一段充满智慧的交谈。真实情况简直可以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最贴切的评论或许还要数奥威尔那句“上门来的许多人不管跑到哪里都是讨人厌的那一类,只不过书店给了他们特别的机会表现”。

1934到1936年间,奥威尔边创作《叶兰在空中飞舞》边在汉普斯特德的“爱书人角”书店兼职打工。他的朋友乔恩·金奇说他好像不情愿卖给任何人任何东西——这种情绪,许多书商想必很熟悉。我在每个月日记的开头摘引了《书店回忆》里的片段,借以说明今日的书店生活与奥威尔时代的共同点——和所在多有的不同点。

我小时候,威格敦是个热闹的地方。我和我两个年纪比较小的姐姐在距离小城一英里的农场长大,比起萧索、散落着绵羊和盐沼的旷野,威格敦在我们眼里仿佛一座繁荣的大都市。威格敦只有不到一千人口,位于盖勒韦这个遭人遗忘的苏格兰西南角落。放眼望去,周边是连绵的鼓丘。威格敦所在的半岛名叫“马查斯”(源于盖尔语词achair,意思是肥沃、低洼 的草原),四十英里的海岸线地形多变,既有沙滩又有肖壁和山洞。北方是盖勒韦山区,蜿蜒的南部高地路由此经过。最高的建筑是郡大楼,这座气势恢宏的法式市政府大楼从前是当地人称之为“郡”的市政总部。威格敦的经济支柱一是一家合作社性质的乳品厂,二是苏格兰最南部的威士忌酒厂“布拉德诺赫”,这两者占用了大量劳动人口。那时候,农业提供给农场工人的机会远比今天多,所以在城里城外都能找到工作。乳品厂于1989年倒闭,143个人随之丢了工作;创立于1817年的酒厂也在1993年关门了。这给小城带来了明显的变化。原本是五金商店、蔬果店、礼品店、鞋店、糖果店和旅馆的地方,如今只能看到紧闭的门和钉了木板的窗户。

不过现在,这地方又繁荣起来了一点,随之而来的还有乐观的气氛。人去楼空的乳品厂里进驻了一些小商号:一家铁匠铺,一个录音棚和火炉工坊占据着大部分空间。2000年,在一位名叫雷蒙德·阿姆斯特朗的北爱尔兰实业家热情照拂下,酒厂小批量恢复生产。威格敦同样时来运转,如今书店麋集,书商在此安家落户。曾经钉了木板的窗户重见天日,后面是逐渐兴旺的一家家小商号。

每个在店里工作的人都说,用同顾客交往得来的素材写本书绰绰有余——翻翻珍·坎贝尔的《书店怪问》就知此言不虚一所以,一向记性不好的我开始把书店里发生的事当aide-toioirj记下来,心想将来或许能写成点东西。如果说开始的日期显得有点随意,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随意的。我刚好在2 月5日想到要做这件事,从此每天写上一点。

2月5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5

9点25分,一个英格兰南部的男人打来电话,说他正考虑买下一家苏格兰的书店。他想知道,怎样才能给一家有两万本书的书店估价。面对这一问题,我满心想反问他:“你疯了 吗?”不过到底忍住了。我让他说说店主的建议。她对他说,她店里的书均价6镑,提议把12万镑的总价分成三期支付。我告诉他,他至少应该分成十期,甚至三十期。眼下的形势,要转手大量库存几乎办不到,因为准备好接手一大批书的人太 少了,而那些愿意接盘的呢出价极低。如今书店稀少,可书的 库存充足。是买方市场。就算是在行情良好的2001年——那 年我买下了这家书店——前店主估价店里的10万册藏书也才 3万镑。

也许我应该建议电话里的男人在答应买下书店前(跟奥威尔的《书店回忆》一起)读一读威廉· y达令那本佳作《破产书商再发声》。这篇文章和这本书都是有志成为书商的人很应该一读的。达令本人其实不是书里的“破产书商”;他是个爱丁堡的布商。这本书是他的一个恶作剧,煞有介事地让大家都相信世上真的存在这么一号人。细节非常真实。那个达令虚构出来的书商—— “不修边幅,病怏怏的,在难得来一次店里的客人眼里是个无聊人物,不过谈兴浓的时候,聊起书来滔滔不绝的劲头照样可以不比任何人逊色”——他对二手书商的这段描述之准确,同样不比任何文字逊色。

妮基今天当班。这一行现在请不起全职员工了,在漫漫寒冬里尤其办不到。多亏妮基——她脾气是怪了点,人还是能干的——每周来店里两天,我才能出去买买东西或者干点别的。她快五十了,有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她住在俯临卢斯湾的一座小农场里,距离威格敦大约十五英里。她是“耶和华见证人”成员;爱好制作各种毫无用处到离谱的“工艺品”—— 这便是她的两大特点。她大部分衣服都是自己做的,节俭得像个守财奴,对他人却极为大方,有了点什么就乐于分享。每星 期五她都会带给我一样好东西,那是她前一天晚上在王国会堂参加完聚会后从斯特兰拉尔的莫里森超市后面的垃圾箱里淘的。她管这天叫“老饕星期五”。她儿子说她像个“邋里邋遢的吉卜赛人”,但她就跟那些书一样,都是书店的必要组成部分,她若不在店里书店的魅力会折损大半。今天虽不是周 五,她还是带了一些从莫里森的垃圾箱里掳来的难吃的东西:一袋已经浸水变形到几乎面目全非的印度三角饺。只见她从暴雨里冲进店里,把饺子朝我迎面一推,道“啊,瞧瞧——印度三角饺。好东西啊”,说完拿了一个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由着泡烂的碎屑掉在地板和柜台上。

夏天我会雇用一两个学生做兼职。这样我就有空去享受一些活动,正是有了这些活动,盖勒韦的生活才如此恬静。作家伊恩·尼奥曾写道,当还是个念主日学校的孩子时,他深信老师提到的“乳蜜乡”指的就是盖勒韦——这一方面是因为在他长大的农庄里总是储藏了丰足的牛奶和蜂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他来说盖勒韦就是一座天堂。我也这样深爱着这片土地。有这些姑娘帮我看店,我便可以利用宝贵的闲暇去钓鱼、爬山或是游泳。妮基说她们是我的“小宝贝”。

今天的第一个客人(10点30分来的)是位老顾客:迪肯先生。他谈吐文雅,五十五岁上下,腰部长着一圈赘肉,不爱动的中年男人往往这样;乌黑却日渐稀少的头发费心梳理过,好让它们盖住头顶——有些秃顶男就是以这种毫无说服力的方法试图让别人相信他们依然发量丰裕。他的衣服剪裁考究, 所以穿在身上也算整齐,不过他着装还是有问题:在衬衣下摆啊纽扣啊拉链啊这类细节上,他有点漫不经心。仿佛有人把他的衣服装进大炮里一下子朝他轰过去似的,虽然衣服终究是到了他身上,某些部分总归是不太顺当。在许多方面他是个理想的客人;他从来不会随便乱翻,每次过来都是已经确切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书了。伴随他需求的往往是一篇从《泰晤士报》上剪下来的书评,我们谁在柜台后面他就拿给谁看。他说话简明扼要,从不聊些有的没的,从不会粗鲁无礼,总是选择货到付款。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说实话,我一直不懂他为什么要找我订书,明明很容易就能从亚马逊上买啊。也许他没有电脑。也许他根本不想要电脑。也许他属于快要死绝了的那一类人,知道要让书店活下去就得大力支持。中午,一个穿战斗裤、戴贝雷帽的女人来到柜台前。她拿着六本书,其中包括两本近乎全新品相的高价艺术书。总价是38镑;她让我打折,我说这些书可以35镑给她,她回答道:“30镑不行吗? ”书的价格明明已经是原定价的零头,还带折扣,顾客却还是觉得理应再砍掉百分之三十,这真是在严重考验我对人类尊严的信心。于是我拒绝再让一步。她付了35镑。珍妮特·斯特里特·波特说穿战斗裤的人应该统统被强行用降落伞投送进非军事区,现在我举双手赞成这个提议。

流水:27409镑

顾客人数:27

2月6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6

找到的书:5

我们的总库存是10万册书,其中的一万册构成了网店库存。我们把书目录进一个叫“季风”的数据库中,再由它上传到亚马逊和abebooks。今天一位亚马逊客户给我发来邮件,问起一本名叫《为什么总是存在些什么而非啥也没有?》 的书。 他抱怨道:“书还没有收到。请设法解决。我暂时还没有给你们的服务写评论。”拜亚马逊的用户反馈系统所赐,如今这种几近露骨的威胁是越来越常见了,据说有些无耻之徒明明收到 了订购的书,却用这个办法获得了部分甚至全额退款。书是上星期二寄出的,今天应该到了,所以要么是这位买家想讹一笔退款,要么是皇家邮政极其罕见地出了问题。我回复说,等到星期一,如果在那之后还是没收到,我们就退款。

吃过午饭,我开始整理几箱神学书。都是上星期一位退休长老会牧师拿来的。集中于某一主题的藏品通常比较理想,因为里面几乎肯定埋藏了一些收藏者感兴趣的稀罕物件,价值一般也高。神学或许是唯一的特例。今天这批东西即是明证:一件像样的都没有。

下午5点书店打惮后,我去合作社里买了晚饭。最近我左边的裤袋里磨出了一个洞,可我忘了这茬儿,老是把零钱塞进去。等睡觉前脱了衣服,我在左脚靴子里发现了 122镑。

流水:9550镑

顾客人数:6

2月7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今天阳光明媚。妮基是9点13分到的,穿了一件她在威廉港的义卖商店里买的加拿大滑雪服。这是她在十一月到四月间的标准制服。那是种填了衬垫的连衣裤,专为滑雪而设计,她穿在身上就像个走丢了的天线宝宝。在此期间她不停抱怨着店里的温度。我也承认,确实是偏冷了一点。她开一辆小货车,堪称她那种储藏癖的理想座驾。座椅都被拆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东西,从一袋袋肥料到破损的办公椅,什么都有。她管 她的车叫“蓝铃花”,可我喜欢叫它“蓝瓶子”,因为它是什么 基本上取决于装了什么。

诺里(前书店员工,现在是自由职业的细木工)9点来修理花园凉亭“狐狸洞”屋顶上的一处裂缝。

十五年来,店里的职员来来去去,但——直到最近—— 总是至少有一名全职员工。有些极为出色,有些太不像话;几乎每个都成了朋友。开业初期我雇学生在星期六来店里帮忙,因为全职员工不喜欢在那天上班:2001年到2008年间,虽然网上购书已是大势所趋,我们的营业额还是稳定而迅猛地增长。然后雷曼兄弟在那年九月破产之后 情况飞转直下,营业额回到了 2001年我们刚开张的水准,区别在于生意 、好的时候,各种开支也大为增长了。

“狐狸洞”是好几年前诺里和我一道造的,在一年一度的威格敦图书节期间,我们用它来举办非常小型和不太常规的活动。去年,苏格兰文身“一哥”就文身的历史做了二十分钟的演讲,一边讲,他还一边脱得只剩内裤,向大家展示各种元素。 有个老太太,错把那亭子当成了厕所,在演讲快结束时不小心走了进去,结果看到他几乎赤条条站在那儿。说不定她到今天还没缓过来呢。

他快走的当儿,诺里和妮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刚好听到了结尾。好像是关于进化的。“进化”是妮基最喜欢的话题,不过把《物种起源》放到“小说”区域这种事情,她也是常常干的。我则还以颜色,把一本本《圣经》(她认为是历史类) 跟长篇小说放在一起。

在翻检退休牧师拿来的那批神学书籍时,找到一本叫《快乐的苦痛》的书,作者的大名读起来委实不敢恭维:h a曼 胡德i曼胡德曾经住在苏塞克斯一节改装过的铁路车厢里。

流水:67镑

顾客人数:4

2月8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今天妮基看店,所以我有空去利兹看一个藏了 600册航天书籍的私人图书馆。安娜和我10点离开店,正要出发的时候,妮基劝我:“看过书后,估一个价,然后对半砍。”她还告诉我当天启到来,只有耶和华见证人留存于世(不管她说的”天启” 是什么样的吧——她一聊起宗教来,我就分神了)之时,她准备来我家里拿走我的东西。她总是揣着这种念头端详我的一件件家具。

安娜是我的伴侣,一个美国作家,小我十二岁。我俩合用书店楼上带四个卧室的公寓,养了一只名叫“船长”的黑猫,这名字源自《牛奶树下》里那位盲眼的船长。安娜在洛杉矶替nasa工作,为了实现来苏格兰海边的书店上班的理想, 她在2008年来威格敦边打工边度假。我俩一拍即合,随后她回加州逗留了没几天,就决定回来了。2012年,她的故事引起了一位叫安娜·帕斯捷尔纳克的记者的兴趣,当时后者正好在图书节期间造访威格敦,便给《每日邮报》写了一篇报导。不久就有出版商找上门来请安娜写回忆录,2013年,她的第一本书《关于火箭,你该了解的三件事》正式由“短书””出版。 尽管取得了文学的成功,她却自承是个“语言学上的印象主义者”,动辄会生造用语,这既让人欢喜也让人泄气。别人的话传进她半开半阖的耳朵,经她解读、复述而成的版本跟原版虽有接近之处,却夹杂着一行行模糊的句子,造成的结果便是间或出现的混乱的一堆词语,还糅进了几个她从祖母那里学来的意第绪单词。

要卖航空书籍的女人是上个礼拜打电话来的,听起来颇为紧急。书是她一年前过世的丈夫的。她卖了房子,三月要搬走。下午3点,我们到了她家。我立刻注意到她戴了假发,更不用说散落在靠近门窗的地板上的那些七叶树坚果了。她解释道,丈夫是患癌症去世的,现在她也出于同样的原因正接受治疗。书放在逼仄楼梯顶上一间改造过的阁楼里。议价花了一点时间,不过最后我们达成了一致:750镑,约三百本书。我留下一部分书没要她也很乐意。要是大家都这样就好了。人们通常希望能一次性处理掉所有藏品,如果拥有者已经故去就更是如此。安娜和我把十四箱书搬上车,回家了。一望便知,这批书凝聚了丈夫一生的热情,如今终于跟它们告别,她松了一口气,尽管对航空题材毫无兴趣,她显然知道跟它们分别将会很难。离开的时候,安娜问她那些撒在门窗边的坚果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跟安娜一样,也怕蜘蛛,据说七叶树坚果会分泌一种化 学物质驱除它们。

我是两年前买的这辆小货车(一辆红色雷诺塔菲特),已经快要弄坏了。哪怕是跑一趟最短的行程,都会有热情的人流迎面拥过来。显而易见,他们把我当成邮递员了。

这批航空藏书中含有22册“普特南航空史”。这一系列讲的是飞机制造商,甚至也关于机种——福克、豪客、超级马林、火箭飞机以前不管是网店还是实体店这种书一直很好卖,每册售价在20镑到40镑之间。所以我在出价时先假设了 “普特南系列”可以迅速转手,收回本钱。

很多次买卖的都是一个陌生人打电话来,说亲近的人最近过世了,由他们负责处理逝者的藏书。此时的他们通常还沉浸在悲痛中,这情有可原,而我们也几乎不可能不为他们的痛苦所感染,哪怕是以最微末的方式。翻检亡故者的藏书让我们得以洞悉书籍原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兴趣,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他们的性情。如今,我连在拜访朋友的时候,看到书架我都忍不住去留意,尤其是任何一本或许可以揭示他不为我所知一面的书。就跟所有人一样,我自己的书架同样不清白——在满架子现代小说和关于苏格兰艺术与历史的书中间,你会发现一本《学讲意第绪语粗话》,还有一本《第三帝国匙类收藏品》——前者是安娜送的礼物,后者来自我朋友迈克。

迎着猛烈的冬雨,安娜和我从利兹驾车越过伊尔克利高沼地,大约7点到了家。我打开门,看到地上放着一堆堆书,到处是箱子,还有许多邮件等我回复。妮基好像能从把店里上上下下堆满书和箱子这件事上获得某种施虐狂似的快感,可能因为她知道我力求保持各个表面,尤其是地板的整洁。也可能是因为她生性谴遢,认定我对秩序和条理的渴望极其怪异而有趣,所以故意在店里制造混乱,然后等我怪罪她的时候借机说我有强迫症。

流水:7750镑

顾客人数:7

2月10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8

找到的书:7

今天有个订单的书是《砾磨机优质肉类指南》。

因为达到了相当的寄件量,我们和皇家邮政签了合同。 不必把包裹拿到邮局柜台交给局长维尔玛处理,只需在网上联系他们,然后每天妮基或者我会带着一袋子贴好邮票的包裹去邮局后面的房间里,再由他们装车运到分拣的地方。

就像许多乡下的邮局一样,威格敦的邮局其实是另一家店的一部分,店主人是个名叫威廉的北爱尔兰人,卖报刊,也卖玩具。想知道“性格阳光”的反面是什么,看看威廉就知道了。 一目了然。他从来不笑,万事万物都能引起他的抱怨。我去邮局撂下邮包时,如果他在店里,我总是专门跟他道声“早上好”。 难得他也会拨冗给我点回应,不过总是一句没好气的“好在哪里? ”或者“我要不是困在这破烂地方,没准今天早上是挺好”。 一般说来,你的招呼越是春风和煦,他的反应就越是充满敌意。为了测一测他心里到底能装下多少人间疾苦,他用三条透明胶带粘住了展架上的所有杂志,这下顾客就没法东翻西看了。维尔玛则完全是另一种人,风趣、机灵、友好。邮局实在是威格敦的社区活动中心一一大家在一星期里总要去上一次,聊聊东家长西家短;讣告也贴在那里。

吃过午饭,我发现小票用完了,找了找才知道一卷也不剩,于是又订购了二十卷,估计可以用上两三年。希望用不了那么 长时间吧。生意兴隆的话。

“开卷随缘俱乐部”多了两名新订户。几年前,书业不景气,前途看上去颇为黯淡,我成立了这家读者俱乐部,作为书店的衍生。订户一年缴纳59镑,每月能收到一本书,但至于收到什么类型的书,他们没有发言权,品质完全由我来把控。在选择什么书放进箱子里,随后打包、寄出这件事上,我慎之又慎。因为订户显然都是嗜读成癖之人,我总是专挑那些我认为但凡真心热爱阅读就会喜欢的书。其中没有需要太多专业知 识才能理解的书:一部分虚构作品,一部分非虚构作品,非虚构的比重略微大一点,再来几本诗歌。最近这个月寄出去的书 有克莱夫·詹姆斯的《另外的护照》、劳伦斯·达雷尔的《普洛斯彼罗的小屋》:艾丽斯·默多克的萨特传记、内维尔·舒 特的《像爱丽丝的小镇》和一本名叫&171;100 +遗传学原理》的书。书的品相都不错,没有馆藏书,有些每年会有几本—— 是百年老书。我估计,如果有会员把收到的书拿到ebay上去卖,应该不止能回本。网站上有个论坛,但没人用,这让我了解了倾向于这一阅读方式的人群的心理——他们不喜欢那种必须跟人打交道的俱乐部。也许正因如此,我当初才有了这样的主意种格劳乔·马克斯式的参加俱乐部的办法俱乐部目前大约有150名会员,除了在《文学评论》§上刊登的极少量广告外,我做的唯一一项推广就是开了网站和“脸书”主页,而这两项我都有一阵没更新了。推广俱乐部的最好方式似乎还是口碑。在书业相当困难的时期,它帮我摆脱了经济的窘境。

流水:11999镑

顾客人数:11

2月11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5

诺里来看店,所以我有空去大概五十英里外的邓弗里斯参加拍卖会。那是场普通拍卖,拍品完全无法预测;拍卖行里什么都有,从躺椅到洗衣机、枝形吊灯、地毯、瓷器、珠宝首饰,有时候甚至是汽车。一开始我去买书,不过很快就发现要布置书店楼上的公寓(我盘下店时,公寓房是空的),最划算的办法就是去拍卖会上买家具,所以店里有全职员工的时候,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二我便会虔诚地开车去那儿淘点便宜货:那一件件古董家具,比宜家买的同等功用的现代产品漂亮得多,也便宜得多。很难得我也会带着一箱书回家,但十有八九是一张乔治王朝时期的书桌、一只松鼠标本、一个立式台灯,或者一张皮扶手椅。常客里有个挺招人喜欢的退休潜艇水兵,名叫安格斯。我俩经常聚在一起,谈论会场上的其他买家。他给每位常客都起了绰号——帽子戴夫、主教,等等——既不刻薄,又个个妥帖。今天我的收获是一对利利怀兹木滑雪板,我准备先放在书店橱窗里展示,再卖掉。如今我雇不起全职店员了, 难得才去参加一次拍卖。

安娜在的时候,我俩总是尽量去参加拍卖,我呢,会找个人替我看店。她热衷此道,但最高出价才3镑,所以每次拍下的都是一堆垃圾,今天也不例外——一条黄铜柯基、五枚顶针箍、一套旧钥匙、一个破烤面包片架,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有一回,她为一盒人造珠宝出到了15镑,因为里头有枚戒指她觉得很好玩。等到邦瀚斯拍卖行的免费估价日,她把戒指拿了过去;他们建议她将戒指委托拍卖。最后拍了 850镑。

好几年了,我把书店楼上的正式客厅腾给一个艺术班每周一次上课用。授课的是当地的艺术家戴维·布朗,每星期二开一次班。班级由十来个退休妇女组成。一年到了这个时候屋里冷得要命,所以我叫诺里在她们理应过来前的一小时点上火,打开取暖器,可他给忘了。其中有位学员冻得都快需要抢救了。我很乐意给她们免费提供场所,但她们善解人意地给了我足够支付暖气费的钱,还有一点点盈余。

拍卖结束后,安娜和我回到店里,这时我发现左手边的橱窗完全被水淹了(店门两边各有一扇我们用来做主题展示的大窗子)。那扇窗一直有点漏,但从来不至于这么严重。我把所有浸湿的书搬了出来,放到别处。现在,占据原本放书位置的是六张毯子、一条毛巾和一只接水滴的炖锅。每年要么是住处,要么是书店的某个地方总会需要找建筑工人来修葺一番,而且从来都是在屋外雪虐风饕、家里捉襟见肘的冬天出问题。我给头上的屋顶和四周的墙壁预留的保养费是一年7000镑, 目前为止确实花了这么多钱。

傍晚7点钟,威格敦图书节的总监艾略特来了。从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开始,到十月第一个星期为止,是一年一度威格敦主办的文学节。我刚开店的时候,这个节日只有几场活动,观众也很少,大部分是当地人,如今已规模宏大,现场支起的一顶顶300座席的帐篷,要办超过200场活动,各地的文化名流会受邀前来。这是场非凡的节日,现在一草创时的工作人员只有区区几个志愿者——建起了专门的办公室,雇了五名员工,吸引着全世界数以千计的观众躬逢其盛。艾略特以前是记者,干得非常出色。几年前他搬来威格敦,很快大家就发现他是操办图书节的理想人选,于是专为他拨了经费,设立了一个带薪岗位。他成了我的好朋友,我还做了他第二个孩子的教父。 遗憾的是,现在他住伦敦了,很多时候我想见他却见不着,不过每次他来威格敦参加公司的董事会议,都会住我家。才到没多久,他就一如既往地脱掉鞋子,往地板上一扔。十分钟不到就害我绊了一跤。

流水:5镑

顾客人数:1

2月12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15

找到的书:14

今天又冷又阴沉,叫人很不舒服;暴雨下了一整天。艾略特在卫生间里从8点15分一直待到9点,开店前我都没法刷牙洗脸。

天气这么坏,妮基却兴高采烈得惹人心烦。我俩讨论了把书登进fba的事情,通过这项业务,我们可以在自己的数据库里做好书目、标上价格,然后将书寄到亚马逊设在邓弗姆林的仓库,由那边存储,直到有人订购。接到订单后,亚马逊的工作人员会负责拣货、打包。这解决了书店储藏空间不足的问题,而当到货的是一批在实体店里不一定好卖的书时,这办法尤其管用。妮基坚决反对这么做,支撑她的是一系列靠不住的观点,扯到了什么什么道德领域和其他不相干的哲学范畴。我无法完全理解妮基为什么如此反感fba,连部分理解都做不到,要么只一个原因:交易的另一方是亚马逊。但我们明明已经借助亚马逊卖掉了一些存货。很少有书商会对亚马逊抱持任何正面的看法,可很不幸,它是城里唯一能实现网上销售的书店。我已然放弃同她理论:听了我的建议和请求,她热心地点点头,可接下来的行动同之前没有丝毫改变,根本不管我说了什么。

早上我们花了一段时间用我昨天去拍卖会买的那套1920 年代的利利怀兹木滑雪板在没漏水的那扇窗里摆了个冬奥会 主题陈列。另一扇窗里依然放满了盆子和毯子,接裂缝里滴下来的水。午饭时安娜和我开车去了纽顿·斯图尔特,她从那儿坐 公交车去邓弗里斯,再坐火车回伦敦。

下午2点,一个留着穆加贝式样小胡子的男人带来了两箱关于艺术与电影的书。他看中了店里的一些书,所以我们商定他带来的书抵偿30镑书款。这种事几乎每天都有,是我们除了有人清空住所外获得库存的一大途径。大部分日子里,至少每天有一个人上门卖书,日均大约100本的入库量就是这样来的。一般情况下,我们会回掉70的书,但拿书来的人常常想全部留下。造成的问题就是店里堆满了我们不想要的一箱箱书。对店里接收的这些书,我们通常付现金,因为数量有限, 不需要开支票。我们还为这类交易专门准备了一本雅致的维多利亚时代账本,卖方必须在上面写下姓名、地址和数额,藉此我们能维持书的进出平衡。

我刚买下书店不久时,有一次,一个即将移民加拿大的小伙子带着几箱书来卖。我让他在账簿上签名,他写的是“汤姆·琼斯” 我哈哈大笑,指给他看另一些显然是编出来的名字, 说签“汤姆·琼斯”的他还是第一个,他回了句“不稀奇”便走了。等我开始给他的书定价,我才注意到在每本书的环衬上都有圆珠笔写着“汤姆·琼斯”。他的读书口味跟我很像,虽然有些我还没读过。想着那些书我也会喜欢,我挑出了十来本, 留着以后读。其中有本《攀登朗姆酒涂鸦》:w e鲍曼对登山文学的经典戏仿之作。

流水:10490镑

顾客人数:8

2月13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下午2点,艾略特回伦敦了。

一个年轻女子和她母亲在店里待了大半个下午。那位母亲似乎早就做好准备承受店里的温度,可女儿好像对接近冰点的环境浑然不觉。她一边付钱一边风趣地随口聊天,告诉我她叫劳伦·麦克奎斯丁,正在受训成为一名歌剧演员。她看着有点面熟;之前肯定来过。她买了一堆曲高和寡的资料,还建议我读读《赤子之心》——威廉-博伊德的《赤子之心》也许是最多人向我推荐的书了。我倾向于避开任何一本别人推荐给我的 书,宁可天真地想象自己会发掘出属于我的文学金矿,不过这次她的热情实在令人难以拒绝,于是在晚饭后,我点上烧木炭 的火炉,读了起来。到临睡前,我已经欲罢不能了。

流水:13镑

顾客人数:2

2月14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如果说有谁在威格敦称得上家喻户晓,那就是文森特。虽然文森特的童年是在克莱德河上度过的,但随便找谁问起,都准会说,打他记事起,文森特就在威格敦了。他人见人爱,有趣又调皮。据传他在剑桥念过书,但就我所知,没人能证明这点。他肯定有八十多岁了,但每天还是工作很长时间一比他手下的机械工都要久。文森特的汽车修理厂从前是家雷诺经销商,专门卖新车。其实曾经的展览室还在,到处是褪色、破败 的雷诺标志,可现在他麾下的不再是新车,而是一说得客气点一曾有过光辉岁月的老货。有次一个植物学家朋友来访, 我俩去文森特那儿给货车加油。只见我朋友兴奋地跳下车,径直走向“文森特车队”的一员。那辆车停在展览室外面,四个轮胎都是瘪的,记得从我回到威格敦那天起,它就一直是这样 子。他指了指长在轮罩拱里的一棵蕨类,鉴定说这种植物十分罕见。

吃过午饭,我开车去斯特兰拉尔附近的农场给一批书做遗产估价。迎接我的是一个阴郁寡言、戴花呢帽的农夫,他开一辆四轮摩托,叫我跟在后面,他车尾趴着一条柯利犬,朝货车叫唤了一路。不久我们来到了建在泥泞山腰凹陷处的一座农庄,样子本就颇为凄凉,如今横飞的雨点一刻不停地打在上面,显得更惨了。

进屋后,他说这农庄的主人是他的叔叔阿姨。阿姨五年前去世了,叔叔则是两年前走的。显然,从两年前到现在,屋里丝毫没有动过,或许其实自从五年前他阿姨过世,就一直是 这样了。一只郁郁寡欢的猫躺在暖气上的一张毯子上,目光扫过屋外一片片漫水的田地。那农夫每天上山弄干净猫的小食盘,给它喂吃的。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沾满了灰尘和猫毛。书大概有两千册,塞满每个倚角昔見,连楼梯的每一阶上也堆着一摞又一摞。读这些书的人是他阿姨。l蒙哥马利、《星际迷航》、阿加莎·克里斯蒂、“弗利欧书社”,还有许多童书,包括不少完整的系列。大部分是平装本,而且拜猫咪所赐,品相都不怎么好。我的估价是300镑,他问我等他和家里商定了,我是否会考虑把书买下来。我说会考虑的,不过其中有很多书是垃圾。他答道,他把书卖给我得有一个先决条件:全部拿走。

下午3点我一回店里,立刻就受了一个顾客的气。他快步走到柜台,一句打趣的开场白都不说,直接喝道:“黄金标志。” 我心里叹了 口气,告诉他珠宝类图书在哪里。

流水:30750镑

顾客人数:4

2月15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6

找到的书:6

又是悲惨的一天。9点10分,电话铃响了,情况也并没有改观,那头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不懂你怎么胆敢称自己为书商的,给我寄来的尽是垃圾”云云。他以这种语气继续骂了几分钟。进一步询问后,我才明白原来他从另一家名字类似的书店(汤姆·琼斯说得好,“不稀奇”)订了一本书,书品令他很不满意。这下清楚了,是他打错了电话,事情跟我们没有任 何关系。他对我说了句他要“进一步处理这件事”,便挂了电话。

一个好像裹着睡袋——只不过上下都开了口,好让人露出头伸出脚——的女人走进店里,抱怨起冰冷的温度来。我的书店陈旧、阴冷而零乱。它是威格敦宽阔的主街上一座庞大的花岗岩墙面建筑。十九世纪早期,它是一个名叫乔治·麦克哈菲的人的住宅。他是市长,将这座建筑重建成了乔治王朝风格, 一直保留到今天。如今整个底楼都贡献给了书,上一次盘点后 的数字大概是10万册。在过去十五年中,我们替换了所有书架, 在结构和外观上都做了不少改造。顾客常常称它为“阿拉丁的洞穴”或者“迷宫”。为了让顾客更好地探索,我拆掉了室与室之间的门,但这种做法,加之庞大老宅里供暖不足,经常引起顾客对温度的微词。、

流水:33601镑

顾客人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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