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娟的小棍棍(2/2)
恍惚良久,终于睡去,天色转亮之际,陆北才睁眼发现身旁的阿娟仍未醒来,便独自起床走到房外抽烟,抽了几口,随手捡起地上的木头和刨刀,蹲下来,一刀刀地削、割、切。手里的刀动得愈快,世界愈是沉静。锋利的刨刀在木头表面上下磨动,每磨一下,木头即薄一分,一片片木屑被刮起,仿佛时间被刮起,记忆被刮起,一下比一下刨得起劲,把昨夜刮走,把十三岁那年刮走,把往昔的一切刮走,虽然他清楚明白,再如何刨刮,散落地上的碎片依然是木,形体变了,木仍然是木。十来分钟后,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音,房门拉开,阿娟踏出,眼皮红肿得像被刮起的两片木屑,但闪出坚定的目光。
陆北才问:“休息够了?”
阿娟没理会,扎起发髻,慢慢走到神案面前用火柴燃香,台上供奉观音菩萨、关公、王母娘娘、鲁班师傅,把案面挤满,是早午晚必做的功课。望着阿娟的背影,陆北才忽然觉得她就是自己,都是被刨坏了的木头,涌起冲动想把十三岁的遭遇告诉她,让她明白,她并不孤单。陆北才轻声道:“娟,其实……”
阿娟误以为他想安慰她,厉声喝道:“别说!什么都别说!”
“不!我要说!其实,我也曾……我也……”陆北才急了,一急更说不出话。
阿娟把手里的火柴盒啪声扔在神案上,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陆——北——才!我告诉你,你敢对任何人说半句,老娘宰了你,把你像木头一样刨个精光!”
陆北才吓得闭嘴。阿娟转身到厨房煮粥,他埋头继续刨木,不谈自己,继续把自己的秘密锁在笼里。
此后两人都不提此事,但阿娟变成另一个人,那个夜晚的眼泪如洪水把记忆全部冲走,又或是洪水把她冲去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阿娟的笑容多了,说话多了,晚上的需索竟亦更多,每隔两三天即恿掇陆北才爬到她身上,或索性自己骑到陆北才身上,主动摇晃,像一匹饿了很久很久的母狼,他是她的嘴中血肉。
初时陆北才尚觉刺激,也卖力回报,然而十回八次后,兴致渐失,甚至有点望床生畏,宁可借口赶工刨木,后来更说担心妨碍她睡觉,把器具挪到天井,一刨便是整夜,不肯回房。有几回阿娟竟然气冲冲地跑到天井把他硬拉回房间,二话不说,蹲下张嘴挑逗,他觉得她急色得滑稽,却也羡慕她的激情,那是一股阿娟无法抵挡的力量,他猜想,蹲在他面前的阿娟必是无比快乐。
阿娟的变化从眼睛开始。白天忙于家事厨事农事,像河石镇上所有妻子,可是到了夜间,眼睛一分一秒地变形,本已细长的双眼拉得更长,眼眶里,白的更白,黑的更黑,似是白纸黑字写着不可告人的期待,趁陆北才的爸妈不注意,向他飘来勾魂眼色,先如水珠,然后波浪渐兴,再来,是波涛汹涌,预告洪水即将滚滚来袭。到了床上,又是另一番巨浪滔天的狂暴景象,抱,捏,咬,抓,像猎食搏斗中的蜘蛛,生死一瞬,不留半分力气。为免传出声浪惹来讪笑,陆北才经常用手牢牢压住阿娟的嘴巴,她有时候从了,有时候将他的手扳开,狠狠瞪他,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有一回阿娟在他身下呻吟,似在讲话,他把耳朵贴到她嘴旁,听见的竟然是“爸爸……爸爸……爸爸……”陆北才愣住,不敢置信。爸爸?怎么可以呢?她不是恨他吗?到底是恨他还是要他?到底怎么回事?事后他想问阿娟,话到嘴边却打住,问不出来,他答应过不提半句,而即使问了,即使她肯答,亦不一定答得清楚。
为了满足阿娟,陆北才几乎把什么补品都往嘴里塞,牛鞭、猪腰、鸡子、生虾、鱼卵、韭菜、泥鳅,荤素无拘,不能说没有用,也不能说很有用,反正补品愈见效,她索求得愈多愈密,很快地,有用亦变没用。使陆北才垂头丧气的理由除了因为累,也因为痛。阿娟总爱在床上把他唤作爸爸,要他强奸她、凌虐她,阿娟用双脚把他夹紧,双手在他背上狠抓狠戮,也咬他的肩膀,咬至流血仍不松口。陆北才抗议无效,能避则避。
陆北才最后想出一个不得已的法子:他听城里人提过有一种东西叫作“不求人”,寡妇恩物,小小的一根木棍,打磨得浑圆光滑,让她们晚上在被窝里自己侍候自己,之后便睡得甜美。他不好意思到城里找这种木棍,干脆自制,木艺他拿手,难不倒他,很快做好了,低着头,塞到阿娟怀里。阿娟把小棍棍端在手上端详一会儿,明白了,马上破口大骂:“仆街!你当我是什么人!”边骂边把棍棍远远扔到地上,眼泪汩汩流下,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然而过不了三天,陆北才发现放在木柜里的小木棍曾被挪动,他故意不说破,阿娟纠缠他的次数果然自此减少,心知肚明,更不必问。
陆北才松一口气,期待生活回复平静,岂料,两个月后,来了意外。
那是个炎热的下午,陆北才如常蹲在门外刨木,房里突然响起凄惨喊声,他冲进去,看见阿娟躺在床上,全身赤裸,双腿张开,半截木棍插进身子,整张脸扭曲变形,痛苦万状。
“冇事吧?”陆北才连忙跑到床边察看。
阿娟紧咬嘴唇,眼睛瞄向下身。陆北才往她下身看去,见到木棍有一半插进身子里面,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即伸手拉棍,她却喊止:“慢!有倒刺!”
原来木棍不知道是用得过久抑或用得过猛,棍头有了些微爆裂,翘起了一条小木牙,阿娟没察觉,木牙戮进身子,像鱼钩一样深深陷进狭窄的肉壁。陆北才大惊,嘱她用双手把下身尽量掰开,他俯身低头,缓缓摇晃木棍,向左两下,向右两下,再左,再右,弄了半天,好不容易始让木牙脱离阿娟,连同木棍一起抽拔出来。棍头沾血,突起的木牙上挂着一片肉丝。陆北才抬头察看,阿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头被汗水湿透,脸如死鱼。
“你睡睡。我倒茶。”陆北才站起来,朝房门走去,但忽然脑后一阵极痛,被重物狠狠击中。是阿娟扔过来的小棍棍,重重地敲中他的后脑,砰一声,像敲破水缸。阿娟从被窝里跳下床,不顾身体裸露,抖动着一对乳房扑杀过来,弯腰执起地上棍棍,再施一轮追打,边骂道:“你条短命种,全心整死我?人是废柴,连刨出来的棍子亦系废柴!我打死你!打死你!你走!走了别回来!”
陆北才举手护头,手肘被敲得红肿,后脑隐隐作痛,头发有点湿,流血了。阿娟的大腿内侧也有鲜血渗下。他不理三七廿一,拔腿往外狂奔,夺门而出,朝泉伯的木店走去,弟弟陆北风在店里打工。弟弟跟阿娟同岁,嘴巴甜,头脑好,很被看重,泉伯没有儿子,常说将来会把店交给他打理。到店后,弟弟替他止血,追问原委,陆北才涨红着脸,张口道:“阿娟原来系个……”
可是说不下去。他本想说“姣婆”,但哽在喉咙,讲不出来,并不是担心丢脸,而是忽然觉得阿娟在追求自己的满足,其实没有错;受伤而愤怒,愤怒而粗暴,亦没有什么太过不对。倒过来换了是男人对女人,肯定亦会如此。于是把话吞回去,守住秘密,求其说几句夫妻因小事吵架,阿娟发火动手。
弟弟听后,忿道:“真睇唔出阿嫂脾气咁捻坏!等阵回去找她算账,不把她的閪打烂,我唔姓陆!”
喝着茶,抽着烟,喘着气,陆北才沉默着。木店里摆满桌、椅、柜,以及高高矮矮的关公雕像,有些着了色,有些是原样,木色深浅有异,但姿势一模一样,右手握持青龙偃月刀,左手微扬捋须,怒目圆睁,额前刻着月亮,伫立四周包围着陆北才,明明早已在那里,却似这时候始从四面八方蹦跳出来,有话对他说。店内非常宁静,却仿佛飘浮着无数叱喝,洪亮的声音,像在责备,像在斥骂,像在嘲笑,像在教训,像粤剧舞台上有人在唱大戏,他听不清楚,只知道有许多双男人的眼睛在盯着他。头渐渐痛,一颗心跳得厉害。半晌,声音戛然而止,店里回复死寂,关公们仍在看他。
陆北才伸手摸一下后脑的伤口,泛起苦笑。那支小棍棍的用途是取代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自己的东西了,他竟然被自己的东西打伤。然而这一打,也打出个领悟,他忽然决定,刁那妈,老子要走!在七叔眼里,我只是一个洞。在阿娟眼里,我只是一支棍。当他们有需要,拿我来用,我不想给也得给,但他们用完便骂、便打、便丢。难道真的没有值得把我留下来的理由?我不配被留下?我不相信!有的,外面肯定有不打我、不骂我、不强迫我的人在等着!我不相信没有,不管男女,总有,而且不止有一个,我要去找。七叔可以找满足,阿娟可以找满足,我也可以找。我不要再被遗弃,我不要,我不要!
想通了,陆北才把烟屁股掸到远处地上,站起身,对弟弟说:“我唔返去了!我要走了!”
“你去边捻度?”
“是鸠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