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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行船的我外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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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啐道:“船长就是船长,长得高头大马的那种船长。你懂吗?船长,男人。是真的,是妈妈告诉我的,外公跟他有路。”

她放下茶杯,用缓慢的语调说,我外公死后,妈妈整理遗物,发现放在床底多年的鞋盒子里收藏了几张比邮票稍大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沙滩,看上去像在印度或埃及,搞不清楚了,但照片中人明显可见充满喜悦笑意,都只穿泳裤,勾肩搭背,状甚亲昵。有一张照片清晰可见是站在罗马斗兽场旁,我外公把半个身体依偎在身材高大的船长胸前,抬头望向对方,仿佛在索吻。我姐姐说,妈妈哭了半天,稳住心情后,把照片烧掉,把秘密紧紧埋藏心底,老后,在肺癌住院时终于忍不住告诉女儿,不想独自把秘密带进棺材。我姐姐道:“妈妈说时还不断骂外公‘变态佬’,恨之入骨啊。”

我沉默一阵,道:“且慢。即使跟船长有路,亦不见得他系为了船长才去行船。很可能系行船之后才遇见船长,船上闲着无聊,干柴烈火,愈陷愈深,最后搞出个大头佛。生命就是这样啰,踏出第一步以前,永远唔知道第二步在哪里,踏完第二步,又有了意外的第三步,每一步其实都在迷路,最紧要系自己觉得开唔开心。我也从没想过会在天寒地冻的鬼佬地方同你食虾仁炒蛋呀!”

我姐姐放松地笑了,但可能跟我的故作幽默无关,纯粹因为释放了压抑多年的心底秘密。她吁一口气,沉静地跟我对望,我才发现这几年我姐姐苍老了许多,婚姻太磨人了,谁敢结婚,谁就是勇气十足的傻子。

当晚回家,我辗转反侧到半夜,脑海一直浮现我外公的脸,那张脸,是如此不快乐,如此哀伤,如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小时候经常见他站在客厅窗前抽烟,望向街外的修顿球场,看一大群男人汗流浃背地追逐一个足球。长大了才稍领悟,或者,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有他失去了的一切,有他期盼的一切,有他享有过但已不再属于他的一切。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流动着让他感到绝望的人和事。他在“你们这类人”里面拼命寻找“我们这类人”,像被冲到岸上的鱼般无助挣扎。

那行船的八年该是我外公最美好的八年,之前,不明白自己;之后,须隐藏自己。唯有在那八年里,在汪洋大海上,跟一个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夜里抬头望星,白天远眺波涛,彼此守护,没有过去与未来,有的,只是当下的现在。纯粹的八年,孤绝的八年,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八年。可是其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不再行船?船长死了?厌倦了?闹翻了?移情别恋了?这都是让我难以入睡的好奇问号。站在窗前的老去的我外公,会否幻想自己仍然站在货船的甲板上,眼前并非球场而是大海,而其中一个奔走逐球的男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船长?在那八年之后,回到闷狭拥挤的家里,被熟悉的却又其实对他毫不理解的家人包围,他怎样隐藏自己,处理自己?

我又想到我外婆。我外婆也抽烟,整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嫁了一个富家子,富家子忽然变成败家子,感觉必像打麻雀吃了诈和,要把抽屉里的钱统统掏出来赔人,抽屉一开一关,命运逆转,荣华富贵烟消云散,不可能不怨不恨,若没法把自己的心变成麻木,恐怕早已从天台纵身跳下。而她恐怕至死亦不知道自己的败家丈夫的另一张脸孔,那于她是另一种诈和,她嫁的原来是另一类人。我外公和我外婆先后死于肺癌,都是七十三岁,恩怨情仇了一辈子,却在生命的终结处有了巧合的相同。肺癌是我母亲家族的遗传病,我父亲家族那边的则是心脏病,所以我猜,除非发生了什么突发意外,自己他日若非死于肺便必死于心,但预知自己的死亡方式并不使我恐惧,反让我得到生命里总算有了可以预测的事情的实在感。我跟自己订了一个小小的赌局:不知何故我猜结束我的生命的必是心脏病,而非肺病。这将是我生命途上的最后一盘赌博,答案揭晓之际,便是生命结束之时,我充满期盼。

我从没细究外公为什么这么老了仍吃牛宾周,但对他当年说的“金盆洗捻”故事印象深刻,我最初想写的便是这故事。我记得我外公说:“哨牙炳卖茶叶出身,卖卖吓,跟咗南爷,做捻咗孙兴社的账房先生,管住盘数。佢好鬼咸湿,食过的女人多过你饮的茶叶,五十九岁那年,老婆帮佢在英京酒家摆寿宴,筵开廿四席,可是出了个鬼主意,迫佢在宴上宣布金盆洗捻,除了老婆,从此不碰其他女人。最过瘾系,炳嫂特地邀来哨牙炳最常亲近的十几个姐妹,让她们跟佢的宾周隆重告别。”

我听得瞪大眼睛。原来“金盆洗捻”是这意思。这岂不等于练了一辈子刀法的武林大侠宣布封刀?太可惜了吧?我在那岁数虽仍未尝人事,但已知悉并且期待男女秘密,觉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封起来,太可怕了,太残忍了,怎么可以呢?真的可以吗?万一封刀之后,忽然技痒,能不能再把宝刀抽出来用一用?别让炳嫂知道,不就成了吗?

我没向外公寻求答案,只是安静地听他把旧事说完。

外公似乎看穿我的心事,笑道:“那时候的香港好捻乱,左仔搞暴动,通街系土制炸弹,哨牙炳想移民澳洲,老婆唔肯去,除非他金盆洗捻,让她觉得有面子。忍了这么多年,她要攞番个尾彩。家辉,记住,女人好捻毒,千祈咪信她们。”碟里剩下一小截牛阳具,像一截粪便,我外公往碟里瞄几眼,不动筷,可能是舍不得吃。他继续道:“宴会当晚,出席的姐妹喊嚷哨牙炳把宾周掏出让大家看最后一眼,像瞻仰遗容。本来,一切顺利,但有个姐妹竟然贪得无厌,向炳嫂提出要求,除了用眼睛去看,亦想伸手去摸,算是握手道别……”

我打断我外公的话,急问:“是轮流摸,抑或一起上?”

我外公啐道:“当然系轮流摸!一条宾周能有多大?十多只手摸过去,够应付吗?但最离谱系有姐妹进一步,要求用嘴吮一下哨牙炳条宾周,算是吻别……”

我又用一声“哗!”打断我外公的话。不敢置信,太恶心了。脑海浮现一群女人排着一条长队,轮流跟一条宾周吻别的混账情景。

我外公道:“确实过分。炳嫂当然火冒三丈,痛骂她们得寸进尺,姐妹们不服气,驳嘴回骂,一群女人初则口角,继而动武,最终扭打成一团,扯头发,拉胸围,满场在座的江湖好汉亦阻拦不住……”

性子急的我抢问道:“哨牙炳呢?没出头阻止?”

我外公说:“阻止个屁!他跑啦!失踪啦!女人们打架到半途,忽然发现哨牙炳不见了踪影,无人知道他躲在哪里!”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从此至今无人见过佢,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十多年了,无声无息,搞不好早变鬼了!炳嫂曾经悬赏花红三万元寻人,如果你有兴趣,不妨揾下哨牙炳,不过我不确定悬红是否仍然生效,炳嫂上年死捻埋,你够胆就揾孙兴社依家的坐馆普洱茂问问。”

很荒唐的事情对不对?如果不荒唐便不值得写了。十五六岁时我从外公口里听了这故事,记在心里,久久难忘。前几年动念写小说,哨牙炳的事情忽然像潜水艇浮出水面般冒到脑海表层,乃决意写它一写,可惜,外公病逝多年,没法向他问长问短,唯有到香港大学图书馆翻读旧报纸,也重回湾仔拜访几位七八十岁的长辈叔父,设法了解更多细节,终于,约略了解哨牙炳、南爷、鬼手添、阿七、鸡王六、肥仔文、道友本等孙兴社人物的宾周故事。

二○一四年的五月,我自己也五十一岁了,静心坐到书桌前,桌旁叠满影印材料,每天早上起床后做的第一桩事情就是按键写作,跟这些大多早已不在的江湖英雄狗熊的宾周厮杀拼搏,刁那妈,宾周满目,把我塞得胃肠满泻。

但要说哨牙炳的故事,得从南爷说起。南爷姓陆,名南才,原名北才,当上香港洪门孙兴社龙头后始改北为南——香港是南方,他誓做“南天王”。

各位观众,保持肃静,南爷登场。时为一九三六年,丙鼠,我出生前廿七年。有请,南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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