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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倒火轮车的九錾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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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帕跪落地,先牙研目皱地讨棒子打,才能耗掉刘金福的怒气。刘金福不客气地打。帕挺身转背,哪块是白肉,送上门打成红的。他最后敞开胸,那被火糟蹋的血肉不是黑的,就是烂糜。刘金福得了方便,照样牛朘挥去,一棒打断帕的左手臂。“啊!”帕轻轻地笑,抬头看着祖父,他已尽力,如果生死注定了就让诀别的手势成形吧!这时节,刘金福看到帕无愠的双眼,纯洁得像大蝌蚪,游在饱满的目汁。刘金福想起上一次看到帕流泪,是帕人世回魂。那时帕出生后一个月内不吃不喝,甚至不想呼吸,拒绝活下去。刘金福用尽办法才把婴魂唤醒,深记他转魂后的号啕泪水,不哭则矣,哭则天雷地动。如今帕够壮,够有胆跟日本人混,目珠仍像孩子。刘金福想,怎能打小囝仔,小囝仔懂什么。刘金福松手,朘鞭咚咙响地上。

天给的时机。帕拾起了十字镐,一嘴嘴地啄地,一泡泡地溅土。村人也用锄头煞猛地挖,铁锄挖钝了,手臂也唉唉酸。鬼王趴在地,伸手到土中摸出血根的结构,然后贴上帕兴奋消化的肚皮,说:“有救了,把东西吐出来。”帕难得吃这么澎湃,不舍地抠喉咙,把糜状菜饭吐在血牢。吃越多,胃酸分泌越多,强酸会把泥土腐蚀。村人来帮忙,掏舌根,伏在地上吐胃液,泥土地像着了火地往下陷落。

地牢才挖陷两尺。刘金福宁死不折,强强把身体露出来。再挖也赴不及,帕听从鬼王的新计划,对大家喊:“你们紧走,把火车赶快点过来。”村人撤到路旁。火车来了,汽笛嘶鸣,声音近得让人心肝也怦怦跳。火车里外塞满百余人,大力跳脚要压爆它,后头用绳子拖了五根大圆木,没压瘪半个轮胎或把它拖得半死。火车翻过山岗后使性子往下冲。这时百余人得到讯息后跳落地,劈断拖木绳。有人推车加速,有人拿棍子猛抽十颗轮胎,因为帕要他们把车再赶快些。他们深信帕有暗算,一切交付各自的信仰,只在车头扎上稻草,刘金福好命的话被撞死也不难看。火车没重担,烟囱畅快地喷肥烟,迅捷的连杆成了软鞭,猛抽轮子不放。铁轮唰唰喊苦,齿轮轧出淙淙的花火,落地成了铁屑。这时候,鬼王用右手抽出自己的左手臂以为剑,当武器杀去,鸡蛋碰石头,顿时被火车冲成一片死亡的黑烟。反正他会复活,又赚到一次经验。

可是活人不会复活。火车在纵谷跑,仿佛从炮管射出的铁铳子,要把两子阿孙撞成了骨粉。“你目珠擘开,看真来。”帕在后头,他手断了,用另一手死捉着刘金福的裤腰,又说:“我们不是活着穿越过去,就是死。”火车撞来,帕默念自己隐晦的全名,全身攒满气力,单手把刘金福拔上了天。

刘金福飞了,岔开手脚,飞过最高的烟囱。机关车不是迎面来,是从胯下爬过,黑烟冲散了他的辫子,散成了硕大的黑翅膀。他是鸟,黑色的唐山大鸟,在那迎风挥翅,瞥到纵谷口最远、最靓、最余末的落日,整个焚烧的地平线从晚霞那里沿着绵延的山路流到驿站,让观众的眼神发光。死亡不在,他落下时,溅起村人的欢沸。而帕在抛起阿公后,顺势后仰,挤入小小的地牢。他看到高速的火车底盘化成风,像强台吸空一座森林的藤叶,吸起自己的头毛与衫服,一切失去引力,连汗水都飘起。帕也慢慢飘起了,摊手靠近那钢铁,要被吸入急流了。忽然间,火车唰一声过去,隔阂没了,天朗了,风静了,刘金福从碎密星子的夜空飞落,手张得天大地大。帕原地接着,这两子阿孙又睹着了。

帕把牢圈往下挖两公尺,给刘金福跍落去。洞上用木板钉死,防人跌入,也防他蓄意探头被火车断了头。吃喝由帕照三餐送,拉撒就屙入夜壶,定时由帕倒掉。刘金福的硬颈个性,刑期满也不愿做奉公,一坐就是两年牢。他每天看着木板缝塞下好瘦的光,由西侧走下,再由下头移到东边,一日就结束了。晚上,他可以掀开木板,算着牢圈上的星星。天浅浅地转,星云像安驯的羊往西牧移,星子流进地牢上空又流走,看得让人累呼呼睡。待刘金福睡去了,帕搬来小屋,压在地牢上头陪伴。在清晨变天之际,帕会在熟梦中遥见海浪不怠地冲海岸。他惊醒了,浪声从地下传来呢!透过地板缝,他看见刘金福刨下泥墙,贴到另一边,发出浪声。就这样一厘厘剥泥皮,挖东墙补西墙,地牢以不为人知的速度南移。看守的宪兵发现异状,用三公尺的长铁钉下在四周。瘦成影子的刘金福照样挤过铁钉,继续挖。没逃狱,只有监牢移动,宪兵任其发展。然而刘金福崛起的声誉像地牢奇异的移动速度,逐渐在附近的联庄传开,绰号从死硬壳、老古锥,最后成为“九錾头”。九錾,青刚栎也,生长慢且质坚,是火车枕木的首选。九錾头即树根头,是树最坚硬的,意谓“压不扁的枕木”。而九錾是有九层皮的异木,无论剥之、烧之、砍之、劈之、烫之、锯之、刺之、削之、啃之都不死,唯有不断摘光叶芽折磨至死,才能用斧头錾倒使用。宪兵想尽办法要摘除刘金福的“叶芽”,趁帕不在时凌辱,惨拔头发或脱尽衣服,都摘不掉“嫩叶”,想象力的破解比杀人难多了,只好放弃。不少老人干了这辈子最大胆得意的事,是趁守兵不备或暗晡时,爬近地牢投下几把的九錾籽。籽滚进洞或者散落周遭。种子有硬壳,九十吨的机关车压不碎,反而嵌入土中发芽,让地牢周围拱成小森林。接着的半年,地牢和小森林移动二十公尺,又再半年后,移动四十公尺,向目的地——瑞穗驿的路灯下挺进。

每到日头落山,庄子唯一的路灯运作了。这灯泡瓦数够,称“电火球”,比一般家庭号的“电火珠”亮多了。割眼的迸亮,光芒让附近的植物趁夜生长,像一座大森林。灯光吸引附近十公里的动物。上千只的蟪蛄栖在木电杆,这蝉的集体噪声吓死人,有人因此耳聋,有人的目珠被震破了。用棒子敲电杆,它们吓得撒泡尿后疾飞走,在天空绕几圈又回来,把灯光搅浊了。蜻蜓、瓢虫、蛾类也飞来,拖出上千根的鎏金之光,吸引蝙蝠和夜鸟夺食。地上跳来数百只蟾蜍,张嘴就塞满掉落的虫仔,也被人踩成尸干。光芒也是娱乐的媒介。大人们跍在地上赏灯晕,抽烟喝酒跷二郎腿,聊五四三的。孩子全聚在这打闹,在战争气氛的烘托下,男孩爱玩英勇杀敌的游戏,拿刀枪追来跑去;女孩持家,扮家家酒最好,要多捏一些泥娃娃增产,将来去打仗。但是不管男女,他们喜欢混合玩一种名为“爆击重庆”的游戏。这由来是日军轰炸机花五年的时间爆击中国的陪都重庆。这种融入死亡的游戏真迷人,吸引孩子去探触自己未来的命运。游戏由做鬼的孩子趴在电杆上,被人偷袭拍肩时,得回头喊:“一、二、三,重庆大爆击。”这时躲空袭的孩子赶紧跑开,选好所在扑地,慢一步则死。这游戏是“一二三木头人”的源头。路灯也是课堂的延伸,他们在这写完功课,顺道画图。有些图充满时代气氛,把皇族画成在云端的神明,天皇撒樱花,皇后丢下粉红色的石竹花。落花变成炸弹,把地上穿草鞋、背锅子的中国兵炸了,在半空中撑着破伞。当他们不玩“爆击重庆”和画图时,抬头呆望电火球,虫子飞来飞去像小型空战。耐打的金龟子永远是日军飞机,摔死的飞蛾都是米机,还被小脚踩个稀巴烂。孩子总会叉腰,以邪恶的哇哈哈笑声,用石头擦去脚板上的虫尸,然后仰起头,因一盏路灯而感到幸福,赞:“这是全世界最棒的小星星。”

关牛窝的末班车是在晚上八点乐烘烘地发出,隔早七点入站的首班却常常带来坏消息。早上安静得很,轻便车载送糖膏、稻米等物品,车夫倾力推动,呼喊声膨胀四周,在山壁节奏地回荡。稍远处,黄牛在蔗房拖动了碾轮榨白甘蔗,不时哞哞叫,不时磨嘴反刍。蔗汁熬成糖膏,烟囱冒出香甜的白烟,往南盘旋、缭绕与消失,五公里外都能嗅出令人骨头酥烂的甜味。火车被甘蔗味引来,沿途打落各种的花树,特别在转角处,紫苦楝、白桐花、绿乌桕花落满地。那些报纸就贴在火车旁,容易被树枝打烂或染上碎花的容色,甚至没黏好飞走。当火车鸣笛进站,不少人趋前看。破报纸总是不完整,但完整的消息会来自最远的南太平洋战场,变化多端的战况得用陌生的古汉语才够形容。有天,头条有诡异的“玉碎”两字,有种坏预感,看完新闻便知道了:在名为阿图岛之地的数千名日军遭米军偷袭,宁死不屈,在短短几天体验了极限沸腾的愤怒、无助、吼叫、痛苦,连喷出的血液及泪水都浇熄不了,悉数阵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全死了叫“玉碎”。村人担心起自己下南洋的子弟兵。

有几回,帕和一些人彻夜坐在站内的长椅上等战报。时钟嘀嘀嗒嗒走,在大厅寂寞回荡,像战场的士兵走过长路回乡报信。阳光从窗隙落下来,火车轰隆到站,报纸沾了露水而黏糊,更夹杂血味的消息:塔拉瓦岛、马金岛守军被歼灭。玉碎、玉碎,还是玉碎。年轻人唱起悲伤的歌曲:“海行兮,化成水中的国魂;走向群山,化作草掩的鬼雄,一切为天皇成仁取义。”第三次玉碎消息传来,帕割指头写血书,照着报纸上鼓励从军的言辞抄几句,要上呈鬼中佐。可能是水喝太多而血较稀,下手就晕开,还写一堆错字,涂涂抹抹太多了,最后气得干脆在白布上涂出了日丸旗。旁人被那种豪壮的绘图激得直呼大和魂 ,让帕感到自己真行。一呼百诺,不少年轻人卷袖子模仿,也忍痛失血画“国旗”,并真情写篇血书,表明不要待在铳后 (战火后方),愿到前线击毙被他们痛骂为“鬼畜”的英美联军。四十八封的志愿书送到鬼中佐办公室。体格够的都进练兵场报到,帕什么都有,只有年纪不够。他站在鬼中佐家门前三天,不愿离去,表达抗议。第四天,鬼中佐再也无法用年纪不足为由劝退,静静说:“千拔,你是我的儿子,而且练兵场需要你,需要能号召的班长。”

越多士兵入伍,首班车得加挂车厢,速度变慢,得误点到九点才进站。等不及报纸的人,跑到五公里外等消息。九点将到,远远传来雄壮的军歌,一百个年轻人在三公里外的火车上高唱。车站这头的人也唱和,等两股歌声交荡时,帕会举起广场上的半吨重石头,朝地上摔出巨响,向车上的人证明这玩意不是膨脝的,而他也不是。他喊:“我是军曹鹿野千拔,你们的教育班长。新兵注意,滚下车集合。”没有不欢呼、不服从的,年轻人排队进入练兵场,学习真前进、吃假饭,练习刺枪术、打靶和无尽的体能训练,等到六个月后他们有帕的万分之一厉害,坐上晚间的火车离开。送行时,车站涌入无数欢送的人群,数百个士兵坐上五节车厢,朝左欣赏舞台上的俳优演出。话剧时间到了,舞台挂上绘有新高山 (玉山)的布幕,旁边分别插上几株的桃花。桃树时称“樱桃”,归顺为樱花的嫡系,老人则讥笑为“皇民树”。话剧开始,一只山猴穿武士装、拿武士刀,脚蹬木屐,头箍一条有日丸旗的白布条,跳上跳下的轻盈。台下的孩子激动鼓掌,大喊孙悟空来了。又上来了一只野猪,穿相扑手的丁字裤,鼻孔拱开,走路大外八,大手挥出银亮的盐粒,不时朝观众祈福。“猪八戒加油。”孩子们大喊。最后上来只穿破袄的黑水牛。孩子大喊,嘿,中国大憨牛。它背着大镬和一把破伞,脚着草鞋,头顶斗笠,说笨就笨到苍蝇黏满脸还说是芝麻了。孩子赶快发出嘘声,大喊:“中国兵,滚回去。”三只动物相见,吵得刈刈惹惹,只好冤家相打,差点拔掉对方鼻子。野牛功夫差,但耐摔、耐撞,打不死,最后由山猴和野猪联手打败。这出戏叫《西游记之大战牛魔王》。最后,来了个穿红衣、踩短高跷的俳优,他鼻大眼大,皮肤在路灯下惨白吓人。他们不知道他是西游记里的谁,却懂得拿石头丢,直骂:“鬼畜米英,鬼畜。”这戏码叫《西游记之大战红孩儿》,还等不到孙悟空、猪八戒上场,戏台被丢来的石头压垮了,第二天得重建。戏演完,帕从恩主公庙的旧签筒抽出一根签棒,报出上头的军曲名,通常都是《海军进行曲》之类的雄浑曲。观众唱军歌欢送,大力地摇动日丸旗。远行的士兵很激动。

那时节,地牢已经移到路灯正下方,天窗被进站的机关车遮住,热气、炭屎渣和澎湃的汽炉运转声掉下来,只有刘金福这种对理念执缠得近乎着魔的人才能活在这些钢铁的呜咽声中,且培养情趣。他原本抗拒这种日本怪械,但越要遗忘,脑海反而全落入那种影子。火轮车,比梦还要顽强地占据了他。于是他接受它,并想象车声的美妙。他想象,运转声像春雨,酥润地落下,森林撑起的地平线微微发光,每片叶子承受了雨滴,大地慢慢湿了。再仔细听,又像一种时间离去的愁响,掺点毒,听多了还戒不掉,他咬牙握拳,咒骂自己,怎么会沉迷这四脚仔的玩意,甚至撞墙好把脑中的魅音流出来。最后刘金福用九錾叶塞耳朵,安静多了,但玄妙的机械会勾引他看。他安慰自己,一天只看一次,但是看完一次得花上一天在想。从此他边骂边看。车盘下拴了大小不一的齿轮,尖齿互相嵌咬,利落得很,精密度不下于两座小人国的士兵在殊死决战。齿轮能储存记忆,把车头的速度和转度暂存,依序传到后头的每节车厢,整班车能安全运转,成就了无轨火车的奥秘。趁火车进站,一些打死也不说日语的老人朝车底丢九錾种,整把地抛,不少种子弹得高而掉入齿盘。刘金福看到种子从这大铁盘递到另一个小铁盘,又从小铁盘跑到铰轴,大叫,好,夭寿得好呀!那些平日看得眼花的火车肠子,借种子的消化,他看通了。但是坚硬的种子会害火车胃溃疡的。有一次,种子卡在齿轮,齿片铰裂了,火车闹肚疼,车厢在离站后的第一个转弯“脱路”。从此驿夫仔在发车前,仰趴车底,举火把照,在齿轮和润滑油构成的经络中找种子,直到放出训练过的松鼠巡逻,才叼出那坏东西。时日一久,九錾籽在牢边爆芽,比火苗蹿得快,刘金福要摘除恼死人的树枝,才看到火车底。在送行歌声的高亢处,民众高挥的日丸旗遮去了灯光,刘金福只看见地面全是透下的大红光,染了血似的。火车离开不久,天窗透亮了,他看到一盏刺眼迷蒙的路灯,把地牢照满。

这时帕扛着小房子和助手坂井来了,伴刘金福入眠。坂井拿扫把,挥打空中飞的虫子,抱怨台湾的蚊子和杂草多如牛屎,人迟早生疟疾。“七灶桑,试试看樟树叶。”坂井从口袋拿出一把叶子,对刘金福说,“对付蚊子最有效。”

“七灶(ななかまど)?那是什么?”帕从小屋子探头。

酒虫上脑的坂井卖个关子,拿出一瓶烫过的清酒,得到帕的允许后,打开瓶盖喝。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红柿子,一口烧酒、一口红柿,还说本岛 人(台湾人)教他这样吃会很爽,冷风吹不死,冷水泼更勇。

帕看得直夸:“爽爽食,煞煞(快快)死,不怕冷风吹。”帕用客语说,反正内地人不信这套。但是,坂井听到“死”字了,原本大声啜软红柿,吓得柿肉从鼻孔喷出来,像烂尸肉。帕见状,真是哭笑不得,便大声说,我是问七灶是什么,你不是要说吗?

坂井听到主子有求了,自然喝口酒,来一段家乡的“最上川”情歌,气氛暖了,把情感绽放了。末了,又喝口酒,骂太棒了,才说:“七灶是我家乡的怪树呢,夏天开白花,秋天结红果。那树真硬,鹿野殿,可比你的骨头还硬,你不相信?它得用七个灶的大火烧才能烧着,才叫‘七灶’。有钱人的房子、神庙的鸟居都会用七灶盖,雷也打不坏呀!这么硬的树要做木炭,得花一百零一天烧,才能成炭。奇怪的是,这木炭白色,刚开始时起火很难,一旦着火了又能烧上七天七夜。这怪木头,倒是跟老伯伯的精神很配,对吧!”说罢,又是半口烧酒配上半口柿肉,发出吸拉面那种唰唰的声音。他最后脸像被人踩爆壳的蜗牛,五官糊了一摊,鼻翼抽,喉咙响,倒下去睡个天亮再说。

坂井的乡音浓,清浊音黏一块。帕半懂半猜,知道个大概后便打开小木屋的底板,对下头说:“有人讲你是灶神,硬颈又火气大,极见笑。”

刘金福臭骂着,拿泥团丢,直到手关节酸才睡觉。帕与坂井也睡了。路灯还在亮,灯透过小木屋渗到更深的地牢,九錾籽发芽了,发出烧开水声音,咕噜噜的,哗啦啦的,整夜闹不停。隔日清晨,枝枒举起了小木屋,在风中轻晃,红嘴黑鹎也躲在枝间叫得勤。来车站早市交易的人看到那座房子,发出了赞叹,说那是一艘沉入水草间还能行的小船。帕这时再也受不了晕船之苦,头壳痛得快爆了,用毛巾紧紧缠住才能撑下去,天一亮,他从窗子探头呕吐,吐舒服后赶快把房子背离开。坂井还在屋内睡死,从这头滚到那尾都醒不了,鼾声还有家乡船歌的节奏。等到日头出来,晨曦点亮驿站,驿夫仔过来砍了牢边的小森林,总是看到树枝托着一座空房子的雏形,露水闪闪,像是在梦中遇见的。他们说那是王船壳,手拜一番,甚至避开巡察在暗处偷烧把香,祈求瘟神的宽容,才忍心砍掉小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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