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倒火轮车的九錾头(1/2)
一九四二年春天,日军七天内攻下英军的东方要塞新加坡,将之改为“昭南岛”。“圣战”大胜,关牛窝进入疯狂时期。鬼中佐下令户口清查,要所有人投入奉公,有手动手,还不懂得用手的小孩喊口号。不愿奉公的,得受军法审判。经过调查,全庄只剩下刘金福没投入奉公,鬼中佐下令逮捕。帕连忙请求,愿意代替自己的祖父做十人份的奉公。因为帕知道,日本人敢踏入篱笆,刘金福会拼个死活。
鬼中佐不理,秘密地派兵去抓人。三个宪兵荷枪,沿着风声和虫噪层层掩埋的山径,没有太多迷途,来到神秘小国的竹篱前。他们看到一位老人打赤膊,只穿宽松的水裤头,喃喃祝祷上香后开始今春的种菜。他这么老,没有军国主义熏陶,过着自己的老帝国生活,尤其那又长又硬的发辫子,在阳光下发光。宪兵推开篱门,还没说明来意,只见那个老头暴怒地斥吼,举起锄头挥过来。宪兵发现话说通不了之下还是暴力最能沟通,撂倒老头,把他的头摁在新辟的垄土。有几只鸡鸭扑了过来帮助刘金福,宪兵拿刀划。畜生被割落的头在地上叫,身体却飞在林间乱撞。刘金福见状,大吼也剁下我的头呀。然后,风来了,从远方来,伴随轰隆隆的震动。宪兵看去,山下一道风窜来,行过处的树叶都掀飞了。一个宪兵睁大眼说,那是鹿野千拔跑来了,小心,要是他,会从后头踹人,我们屁股靠着就踢不到。没说罢,一阵地动来了,三个宪兵伴随着喊叫,当下飞过篱笆倒栽在草丛。
当然是帕来了,迅速回到久违的家阻止。他兜了板凳,拍在门前,一脚拧个稀巴,对三个宪兵大吼,看过废柴吧,跨来的会像板凳趴烂。鬼中佐的命令,鬼中佐的义子抗命,宪兵无奈离开,带回五十个兵支持。他们担心成了烂凳,围在篱笆外,用带挂钩的大绳抛去,把竹篙屋钩出来。帕来不及反应,木屋跑出界了,他又跑到大门坐,说欢迎跨进大棺材。士兵们又想出办法,他们掀起木屋的四角,大力摇摆,把屋内的人倒出来。桌椅、衫服、锅碗乱撞了,碰撞出巨大声音,连灶火都晕成了水状到处流动。帕关上大门,逆着锅碗形成的坚硬河流,奋力泅去,两手揽柱,双脚扣住刘金福,把人紧紧地囥在屋内。不过刘金福对帕的伸手不领情,撕开衫服,溜出门去,对士兵说:“我自家会走,谁人碰我,只能扛去一条死人。”帕连忙翻译说:“敢碰老伯伯,我拳头服侍他。”刘金福接着说,他要吃饭了,吃饭皇帝大,吃饱后要怎样处置都行。帕听到有好东西吃,充血的舌头差点噎昏自己,结结巴巴地翻译:“我们吃饭了,你们流口水吧!”
刘金福杀尽篱内的子民们——八只鸡鸭,有的先被宪兵砍掉头了。帕懊恼起来,鸡鸭在梦里可以干过瘾地吃,实吃就没影了。刘金福又摘光菜园,砍倒一棵山榉做出更多碗盘,还从土里挖出私匣货——两斗发黄生虫的米。帕乐翻了,原来老暴君还能从骨头拧出好货,杀鸡宰鹅,炒菜煲汤,好彩的都掇上桌了。两子阿孙撇去斯文,放势吃了,两手是筷子,直接挖到嘴斗。刘金福吃几口,佯装冲出个饱嗝,自叹胃真小呀!他剔完牙,吃净牙签尖的肉渣,才看着帕吃。帕要刘金福一起吃,用嘴的功夫用看的是不行的,不过他的嘴塞满了菜,只好对刘金福比了猛扒饭的手势。刘金福要帕紧食、紧饮、紧流大汗,还从屋角挖出一坛香酒,要他也尝尝长生不老的秘方。帕喝完了香酒,把残肴再吃一回,咬碎骨头吮出髓汁。他的肠胃饱满,整件皮囊灌足了铁浆似快活。很快,他发现酒在体内暴动,自己控制不了。酒冲断了筋脉、撬松关节,把骨头闷软,内脏也像在沸水中跳动。那种香酒由刘金福偷加了大花曼陀罗的汁液,有迷幻麻痹的效果,饮上毒液,目珠会放大而窜火花。砰一声,帕感觉自己醉成一摊烂泥,满桌糊涂,把锅碗挤落地。帕中计了,刘金福彻头彻尾就是要醉他。至此,刘金福用缠头绑好头发,擐了草席,打赤脚,到菜园把旗绳扯断。目送“国旗”随风消失在天空,他才随宪兵从容下山,像是过家聊去了。
五十三个兵带刘金福到公会堂大公审。公会堂鬼灰灰,四周涌来的村民快把房子挤扁了,憋眼憋气地看戏。公会堂是村民聚会、倡导政令的场子,还有一座上头横挂着万国旗子的半月形舞台。有麻雀在堂里飞,叫声把空间荡得忽远忽冷的。鬼中佐坐上藤椅,前有桌子,一疋从气窗射下的光让桌子发亮,涌着鬼亮的埃尘。不多时,日光走了,桌上露出一把牛朘鞭。牛朘鞭是牛阳具干制的,坚硬无比,早给日光暖得勃起,够长够胀。
鬼中佐对刘金福说:“老伯伯,我给你最轻松的奉公,每天在屋外捡起一颗小石,再放下即可。不然,给你当上保正,就连捡石头也免了。”
“今晡日要我低头,明天要我弯腰,我的子孙最后只能世世代代爬下去。要我做官,你等靓吧!等到关牛窝落大雪。”刘金福说罢,把背上的席子抽丢到跟前,意谓宁愿死不屈。
不做奉公,得依法受牛朘鞭四十下,坐监二十九日。刘金福说:“要打,我自家来打。谁来碰我,只能打到一条死人。”经过翻译,鬼中佐把牛朘鞭扔出,落地上。刘金福捻起,不愿在挂日丸旗的公会堂自惩。他走到马路,面仰青天。日头朗朗,云缘晕出丝,天蓝得像低挂的镜子,刘金福仿佛看到关牛窝倒映在上头,一切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了。他往自身鞭笞,打得狠劲响亮,满身都是瘀裂和血爆,几乎可以说明愤怒与意志力让神经在他身上失去作用。村人帮忙算鞭数,越喊越小声,终于算不下而哭了。刘金福接着吼声算下去,过二十九又从二十算起,要用极蠢的算数示范精神的高度。算到第三回的二十九下,他双脚站不稳,便把缠头扯开,让长辫子垂到地上。“中国辫子,那是猪尾巴。”孩子不禁大喊。刘金福把辫子在脖子缠七圈,坐地上,抄起一块尖锐石头,用那削起硬皮的脚板,直到血肉泥泞,再同样处理另一脚。他跋起身来,用鲜血和烂肉当作强力的糨糊,把脚板黏死在路上,还试试牢不牢靠。他这才高高地举起牛朘鞭,重重把鼻梁打断,大吼第二十下。又慢慢地举起牛朘鞭,遽遽把门牙敲崩,大吼第二十一下……
在深山山屋处,中毒的帕仍是地上的一摊废肉,心脏在皮囊里游窜,心跳每分钟两百下以上。当帕看到刘金福降“国旗”,擐草席离去,就知道神秘小国从此熄灯了。他这一去,决绝的,是和日本人拼输赢。帕要去救他,不惜任何代价,但得先把骨肉变硬才行。帕流来流去,流出房子,瘫在菜园的番薯藤上晒日头,汗水冒不停。这样太慢了。他流回灶下,把自己塞进炉灶内,大口吃火焰,让火在全身跑来跑去。怒火烧净了衫服,把皮肤舔破,他身体热死了。酒精渐渐蒸发,帕在痛苦中清醒,手脚像刚蜕蛹的蝶翅慢慢展开。砰一声,帕踹出了手脚,土灶炸坏了,锅子冲破茅屋。由于骨肉很柔软,帕只能裸着身爬。他撞翻了衣柜,爬进了一套旧衫穿上,蜷着身体滚下山。滚久了,帕的骨头硬起来,一个风跃,落地后用四肢跑。又过了数百公尺,他用双脚朝着村庄跑,朝声音都流不出的稠密人群去。
当帕推开人群时,刘金福怒吼出“第二十七下”。刘金福的脚黏死地上,倒地后迅速弹起身,活像俗称“阿不倒”的不倒翁。有人告诉帕,你家的老伯伯自打了百过回,可是算数不行,老是算不过三十下。于是当刘金福举鞭又打时,帕大声吼出“第四十下”。刘金福愣得停下动作,没回头瞧。他缓缓地透大气,鼻孔呼出血泡,随即又自打,这次村人学帕不断地吼出“第四十下了”。刘金福这才臣服众声地垂手。他身染红血,目珠也是,露出血红的牙齿说:“打完了,我在这坐囹仔(监牢)。”他用浆满了血的牛朘在周围划一圈线当“血牢”,约四分之一张榻榻米大。鬼中佐先是震慑,然后大笑,派五个宪兵架起高台监管,要是犯人踏出半步,尽管开铳。一个士兵受令,打灯号给山腰的高炮队,再转信号给火车的引导车驾驶。纵谷末端有了回应,火车鸣笛,奔向关牛窝了,挡路的刘金福死路一条。帕走到牢前,伸手帮刘金福捽血,却痛吃了他挥来的牛朘鞭。刘金福血眼大瞪,看清眼前的是帕,掏出口袋的一枚佛银,说:“你做日本人去,我当唐山鬼去了。不过,你是我的孙仔,这‘手尾钱’要细腻地囥起来。”刘金福打断手骨颠倒勇,对帕交代后事。他说过身后,要帕挖下他的右眼,挂在关牛窝最高的树顶,生已不能,做鬼也要看到四脚仔退出的一日。他又交代,他过身后,包了草席直立下土,这块田地他躺不稳,直到四脚仔退出关牛窝才把他横埋。刘金福话讲煞了,动也不动。无论帕如何使力,都拉不起刘金福的脚。
赛夏勇士带着头目献计。泰雅猎人背来了巫婆帮忙。巫婆看着有神人鬼特质的帕,兴奋得像猎人看到角有五个分叉的大水鹿。她把手指头咬破,滴在血牢上,用血和刘金福的血沟通,答案却很害羞地只对帕说:“他的血根往下长,脚板生根了。”最后巫婆红着颈子,害羞地重复说:“我只能烧死血根,让血根不再长下去。”说完晕倒。旁人叫不醒她,帕一摸就跳起来。醒来的巫婆搬手法烧刘金福的血根。赛夏头目则派人去挡火车。三十多位勇士拿了锄头,抄小径去。还是帕风神,抢下其中的一把锄头,跑得影子没滓,风景才糊,人已狠狠地往火车挥去。锄头顿时脆成火沫,火车还是火车,连山都能撞出隧道,怕锄头不成。帕绕到车尾一把抓住铁板,赤脚向下杵去刹车。马路滚出一大雾的泥灰,帕的脚板也滚出血花,他感到一股巨大的痛麻从脚底杀上来,冲到喉咙,上挤的龙骨快把脑壳顶翻。帕痛得放手,翻了几十轮圈,顺势蹦跳后,再度抓到车尾。帕攀上最后一节车厢,脚痛得站不起来,便爬过两节车厢到了车头,大喊停车,不然要机关士和机关助士下地狱去。
“打死我们也没用,死亡还是会撞上老伯伯。”机关士逆着风,说,“我们死了,还是会有另一批人来开车,只要你阿公站在那,永远会被撞。”
机关助士赵阿涂说:“你爬进机关车里,去撞一个增加蒸汽压的‘胆囊’,能放慢车速。”然后丢出一套专洗锅炉的厚衣,能防火热,他又说:“那是地狱,穿上这衫服。”
地狱也得去。帕穿上厚衣服,用车间的水打湿身体,沿车顶爬到前头,转松三岔把手,打开一个像猪鼻子的绞盖。焰热擤了出来,溢出滔红红的光芒。帕蹿进去,热空气严重变形,他成了迷路的无头苍蝇,湿衣很快迸出云朵,最后着火了。他扶着炽热的汽管和烟管前进,在手烫熟前找到了胆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烫铁块。趁铁兽忘情地高速运转,帕重拳捶下,就如机关助士说的,火车因为受惊而暂时麻痹,减缓运转。帕这才钻出来,猛打喷嚏、流鼻水,冷得快没魂了。这时赛夏勇士到了,趁车速慢跳上前窗趴满了,要遮去火车眼睛,让它瞎停。然后又来了小孩和三十人的挑担队。挑担队把箩筐与自己放上车,要压断火车。他们还抽出丁字裤布条,绑上铁钩,丢到路旁要锚下火车。小孩放石头要绊火车,用竹竿插铁轮,喊出无头鬼的恐怖故事要吓昏车子。火车要是怕鬼,就不是铁打的,越是烦它,越是发火往前跑。帕知道,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剩下诡计最多的鬼王了。
帕跳落火车,跑到冢埔地。土坟这么多,帕找不到鬼王这下睡哪张床,他大力地跺脚,这时是白天鬼不出来,躲得更深。帕打通一根麻竹的节,插入土里听鬼王独特的动物鼾声,在某座坟找到。不料,坟隙钻出一只揉眼的穿山甲。帕好失望,失去耐心了,这时忽然想到点火烧湿芒草的方法,大口吸草烟,从竹管吹入地底。浓烟在地下窜,整座坟场冒烟,传出鬼王咳嗽声。帕把竹管插上那,把鬼王镇住不动,免得逃出来给夕阳晒到中暑。帕开口说:“日本人攻来了,开着大铁怪快要碾死人了。”鬼王立即打断:“那叫寇贼。”接下来,鬼王每次纠正帕不断说出的“日本人”。等到帕好不容易讲完始末,鬼王勃然大怒:“下三烂的玩意,无奈我何,带我去治治寇贼。”鬼王爬进尿臭的竹管,要帕带他下山。谁知他死前身中的铳弹还卡在体内,子弹刚好装满竹管,就没魂体的余地。帕拿大铳来,够气派也够豪华。鬼王会认床,还是躺进这铁棺比较舒爽,棺材是自己的好。
另一方面,巫婆带领下,大家砍柴又提水的要煮刘金福的“血根”。他们先用铁丝在血牢钻下无数的细孔,灌水进去,再放烧红的石头。细缝里的水很快沸腾冒气,把刘金福的血根烫死。村人往刘金福身上套了粗藤,百余人使劲拉,要把他拔出血牢,不怕宪兵开枪。被枪打死全尸,抵过火车撞死一摊肉。高台上的宪兵怕瞄不准,干脆站在牢外,五支枪口抵上刘金福的心脏和脑袋。无论大家怎么拉,刘金福不动如山,眼皮都不眨。大家再用一次“水煮血根”,直到他的脚板松动了,再拉拉看。
黄昏了,帕翻影上山岗,眺到公会堂前一片炭亮,有数百人举火把,像浓稠泼光的热麦芽糖。刘金福黏死在中央,面向北方。北方传来车吼,不顾一切地南冲,怒迸的灯柱在山谷凌乱地拨跳,一刻后要把人轰成肉饼。帕起风跑,来到公会堂前的血牢。大家说有救了,因为帕用粗藤绑了一尊大铁铳在背上,要用它轰烂火车。但是心情来得快,去时更惨,他们发现大铳锈裂了,别说开火,就怕多夸几句就震碎了它。帕用十字镐挖,把地牢挖两公尺深。照鬼王的暗算,拦不下火车,人藏入地底便可。刘金福知道帕的用意,不客气地拿牛鞭阻拦,先把那尊大铳打成铁粉,再下去是打人。帕的背又流血,好不容易硬起来的龙骨又松动了,快被打成客家糌粑。
好多村人看不下去,流泪对刘金福:“古锥伯,打死你孙仔,也死了你的活路。”他们摘下花瓣、草絮抛去,要掩埋刘金福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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