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伤心千叶城 02(2/2)
“看到他的话,就告诉他我可以还钱了。”
“转运了吗,大师?”
“现在还说不准。”
“反正,我一定要见这个人,”凯斯看着自己在她眼镜上的倒影,“我还有生意要了结。”
“让你离开我的视线,阿米塔奇会不高兴。”她双手叉在臀部,站在迪安的达利钟下面。
“有你在他不会跟我谈的。我不担心迪安,他能照顾自己。但是我若是这样不声不响离开千叶城,会有人挂掉的。我的人,你懂吗?”
她抿起嘴,摇摇头。
“我的人在新加坡,东京的新宿和浅草也有关系,他们会‘挂’掉,明白吗?”他把手搭在她穿着黑夹克的肩膀上,睁眼说瞎话。“五分钟。就五分钟。你看着时间,行吗?”
“我拿钱不是干这个的。”
“你拿钱干吗是一回事。你非得执行死命令,我就得听任铁哥们挂掉,那是另一回事。”
“胡扯。铁哥们个屁。你是要找那走私犯查我们的底细。”她抬起一只穿靴子的脚,踩在落满尘灰的坎丁斯基咖啡桌上。
“啊,凯斯,你的同伴肯定是带着武器,脑子里还挺多电路。这到底是要干吗?”迪安鬼魅般的咳嗽声好像停在他们俩之间。
“等等,朱利。不管怎样,我会单独进来。”
“老小子,这是绝对的。否则不用进来。”
“好吧。”她说。“去吧。但只有五分钟。超出时间我就进去,让你的铁哥们彻底挂掉。顺便想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为什么会卖你这个面子。”她转过身,经过那堆白色的腌生姜箱子,走出房间。
“凯斯,你这次的同伴比较怪,是吧?”朱利问。
“朱利,她走了。你让我进去行吗?求你了,朱利。”
门闩打开了。“慢慢来,凯斯。”那个声音说。
“把你桌子里那些仪器打开,朱利,全部打开。”凯斯一边说,一边在转椅上坐下。
“一直都开着。”迪安一边温和地回答,一边从他那台还没装好的旧打字机背后拿出一把枪,仔细瞄准凯斯。那是一把麦格侬短管左轮枪,枪管被锯得很短,扳机护弓的前端已经切掉,枪柄上缠着陈旧的胶带。迪安精心打理的粉色双手握着这把枪,显得很诡异。“我只是小心行事,你懂的,不是对你有意见。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需要一堂历史课,朱利。还需要查一个人。”
“有什么动静,老小子?”迪安穿着件彩条棉衬衫,衣领洁白硬挺,跟陶瓷一样。
“是我,朱利,我要走。要离开。帮我个忙,好吗?”
“要查谁,老小子?”
“一个老外,叫阿米塔奇,住在希尔顿套房。”
迪安放下手枪。“坐着别动,凯斯。”他往一台手提终端上敲字。“好像我的网络也只知道这么多,凯斯。这位先生似乎和黑帮临时有约,所以‘金菊之子’找我们查他的底细,否则我根本不会知道。回来说历史。你说要听历史。”他又拿起枪,但并未指向凯斯。“什么样的历史?”
“战争。你参加过那场战争吧,朱利?”
“那场战争?有什么要知道的?只有三个星期罢了。”
“哭拳。”
“很有名。现在你们都不学历史啦?那可是战后的超级政治皮球,让很多人死去活来的水门事件。你们的军队头目,凯斯,你们斯普罗尔的头目们,是在哪儿来着?麦克利安?在那些地下掩体里,那些事儿……全是超级丑闻。为了测试新技术让不少爱国年轻人送了命。后来才传出来说,他们早知道俄国有防御。他们知道俄国有ep,就是磁脉冲武器,但还是派这些伙计去试水。”迪安耸耸肩。“伊万打他们就跟打火鸡似的。”
“有没有人活着回来?”
“老天,”迪安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但确实有几个人逃出来了。是一个小队,控制了苏联的一架武装直升机,飞回了芬兰。当然,他们没有入关口令,就把芬兰防御部队打得屁滚尿流。特种部队么。”迪安哼了一声,“操。”
凯斯点点头。腌生姜的气味重得让人受不了。
“战争期间我在里斯本,你知道,”迪安放下枪说,“里斯本是个可爱的地方。”
“是服役吗,朱利?”
“算不上。不过目击了现场。”迪安露出一个粉色微笑。“战争可以带来巨大的市场。”
“谢谢你,朱利。我欠你个情。”
“不算什么,凯斯。再见。”
后来他告诉自己,在“萨米家”那个晚上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踏着满地票根和泡沫杯子,跟着莫利穿过那条走廊的时候,他已经能感觉到。琳达的死,即将到来……
他见过迪安后,他们去了“南蛮”,用阿米塔奇给他的新日元付清了欠魏之的债。魏之很高兴,但他的小弟们就不那么高兴了。莫利站在凯斯身旁,露出疯狂而野性的笑容,显然在盼着他们动手。随后他带她回茶壶去喝酒。
凯斯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粒八角药片,莫利说:“牛仔,你这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来一粒?”他把药片递给她。
“因为你的新胰脏和肝脏上那些填补组织,凯斯。根据阿米塔奇的要求,它们对那玩意儿没反应。”她用一只酒红色指甲敲敲药片。“从生物化学来说,你无法再从安非他命或者可卡因里获得快感。”
“扯。”他看看药片,又看看她。
“吃吧。吃上一打也没效果。”
他吃了。真的没效果。
三轮啤酒喝完,她问拉孜哪里有搏击场。
拉孜说:“萨米家。”
“我不去,”凯斯说,“听说他们会斗殴至死。”
一个小时后,她从一个穿白t恤和松垮垮球裤的泰国人手里买到了票。
“萨米家”位于港口旁一个货仓背后,是一座穹顶充气屋,外墙灰色布料紧绷在细细的钢索之上。门廊两端各有一扇门,勉强算是道气密门,保持屋内气压高于外界,不致塌倒。天花板是三合板材质,间次装着荧光灯环,多数都已坏掉。潮湿的空气里充满汗水与混凝土的气味。
他全未料到这屋里会有怎样的舞台,怎样拥挤的观众,怎样紧张的寂静,怎样高大的光影。混凝土台阶层层往下,中央大略围成一个舞台,舞台上方一圈密密麻麻的投影设备。没有灯,只有全息影像在上方闪耀变换,重现舞台上两个人的所有动作。香烟的烟雾从台阶上层层升起,漂浮在空中,最后被加压机吹出的风搅散。没有声音,只有经过消音的加压机风声,还有被扩音器放大的搏击手的呼吸声。
两个搏击手相对转圈,色彩在莫利的反射镜片上流动。这里的全息影像放大率是十倍;放大十倍之后,他们手中的刀也还不足一米。凯斯还记得他们握刀的姿势同击剑一样,手指蜷曲,拇指与刀锋平行。莫利仰头观看,神色平静。
“我去找点吃的。”凯斯说。她点点头,却已全心沉浸于搏击手的舞动之中。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他转过身,走进阴影之中。这里太黑,太安静。
观众大都是日本人。和夜之城不一样。这大概说明这家搏击场得到了某大公司休闲委员会的批准。他想象一辈子都替一家大公司打工的生活。公司宿舍,公司赞美诗,公司葬礼。
他绕着场子转了一圈才找到小吃摊,买了串烧和两大罐啤酒。他仰头扫了一眼全息影像,看见鲜血从一个人胸前淌下。浓浓的棕色调味汁顺着签子流到他的手指上。
还有七天他就可以接入网络。他只要一闭上眼,就看见网络。
全息影像随着斗士的舞动而摇摆,投下的阴影也随之扭动。
他的后背上方痛起来。一缕冷汗滑过他的胸膛。手术没有成功。他还在这里,仍是一具肉身,没有莫利在等他,在注视着斗士手中的刀转动,没有阿米塔奇拿着机票、新护照和钱在希尔顿等候。这全是一场梦,一场可悲的幻想……热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片红光闪过,鲜血从一条颈静脉喷出。一个人影倒下去,全息影像闪动着淡去,人们在尖叫,站起身,再尖叫……
一股苦味涌上喉头,他想吐。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看见琳达&12539;李走过去,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别无他物。她还是穿着那件法国工作服。
她消失了。消失在阴影之中。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扔下啤酒和烤鸡,随着她奔去。或许他还叫了她的名字,但他无论如何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条细如发丝的红色光线。只记得他薄薄的鞋底下烧焦的混凝土。
她的白色运动鞋在闪动,已经快到墙壁旁。那一道激光又穿过他的眼睛,随着他的奔跑不断闪动。
有人绊了他一脚,他扑倒在混凝土上,磨破了手掌。
他翻身便是一脚,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上面有一个瘦瘦的男孩,竖起的金发上一片彩色光晕。舞台上有一个人转过身来,朝着欢呼的人群高举起手中的刀。那男孩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漫着红色的刀片。红色细线第三次从他们面前闪过,刺入黑暗之中。凯斯眼看着那刀片如同一支魔杖,朝自己的喉咙落下。
那张脸随即消失在一片炸开的云雾之中。那是莫利的箭枪,每秒二十发的射速。那男孩抽搐着咳了一声,倒在凯斯腿上。
他朝着小摊走过去,走进暗影之中。他低下头,以为会看见那条红色细针从自己胸口穿出。但是没有。他找到了她。她倒在混凝土柱子脚下,双目紧闭。空气中有烤肉的味道。人群在欢呼着胜利者的名字。卖啤酒的人拿深色抹布擦拭他的酒罐龙头。一只白色运动鞋落在她的头旁边。
他沿着墙根走下去。沿着那条混凝土的曲线走下去。双手插在兜里,一直一直走下去。人们对他视而不见,所有的眼睛都望着胜利者的影像。有火柴一闪,一张欧洲人的脸在火光中跳动,脸上有一道刀疤,叼着一只短短的金属烟斗,双唇紧抿。有一股水烟的味道。凯斯继续向前走,全无感觉。
“凯斯。”她的反光眼镜从更阴暗的地方冒出来。“你还好吗?”
她身后的暗影里有哀鸣声,有碎裂声。
他摇摇头。
“搏击结束了,凯斯。该回家了。”
他想要走过她身旁,走进那片暗影,看看是什么在死去。她伸手按住他的胸膛,让他停步。“是你那铁哥们的朋友。替你杀了你的妞。你在这城里交的朋友不怎么样,是不是?我们查你背景的时候,也看到了那老混蛋的一些资料。他为了几块钱可以做掉任何人。刚才那人说,她兜售你随机存取存储器时,他们就盯上了她。杀掉她,拿随机存取存储器就能少点开销。为了省点小钱……我让那个拿激光枪的全说出来了。虽然我们碰上这事儿只是巧合,我还是得确保没问题。”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
凯斯感觉脑子里一团糨糊。“谁?”他说,“谁派他们来的?”
她递给他一包腌生姜,上面洒满鲜血。他看见她手上黏稠的血液。在那暗影中,有人在呻吟,死去。
在诊所做完术后检查,莫利带他去了港口,阿米塔奇已经在等待。他包了一艘气垫船。千叶城在凯斯眼里留下的最后印象,是那片深色的生态建筑。一片雾气升起,遮盖住黑色的海水和海面上漂浮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