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周日正义(1/2)
1970
刺眼的光线从头顶的灯泡和几乎有天花板那么高的窗户倾泻下来,基娅眨着眼睛,难以睁开。两个月来,她待在昏暗中,而现在,再次睁开眼睛,她看到了外面湿地柔软的边缘。圆圆的橡树荫蔽着灌木大小的蕨类植物和冬青。她想再多看一会儿那生命的绿色,但一双坚定的手将她带到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旁,她的辩护律师汤姆·米尔顿坐在那儿。基娅的手腕被铐在身前,迫使她的手扭成一个奇怪的祈祷姿势。她穿着黑色长裤和简单的白衬衫,一条辫子垂在肩头。她没有转头看旁听席,但能感受到聚集在法庭里的人们散发的热量和喧闹,他们都是来看她的谋杀审判的。她能感受到,人们摇头晃脑,就为了能看她一眼,看她戴着手铐。一股汗水、烟和廉价香水的混合味道加剧了她的恶心。随着她靠近自己的位置,咳嗽声停了下来,但骚动有增无减——于她而言都是遥远的声音,因为她几乎只能听到自己忽快忽慢的、病态的喘息声。她看着地板——仔细抛光过的松心木。手铐被解开,她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此刻是一九七〇年二月二十五日上午九点半。
汤姆靠近她,轻声说,一切都会好的。她什么都没说,但试图在他的眼睛里找到真诚,或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她并不相信他,但人生第一次,她不得不把自己放到别人手中。汤姆七十一岁了,在同龄人中长得算高的,戴着厚厚的白色假发,穿着过时的亚麻西装,偶尔流露出乡村政治家有些老套的优雅。他动作轻柔,说话轻声细语,脸上总是带着令人愉快的微笑。
法官西姆斯一开始替克拉克小姐指定了一位年轻律师,因为她自己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汤姆·米尔顿听说这件事后,中断了退休生活,请求为她无偿辩护。就像其他人一样,他听说过湿地女孩的故事,过去也偶尔见到她。有时是在水道里平滑地行驶,如同水流的一部分;有时是从杂货店里疾跑出来,像从垃圾桶里蹿出的浣熊。
两个月前,他第一次去监狱里探访基娅,被引进了一间小黑屋。基娅坐在桌旁,没有抬头看他。汤姆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将为她辩护,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伸出手拍拍她的手,但有些东西——可能是她笔直的坐姿,也可能是她看人的方式,那空洞的眼神——阻止了他的动作。为了和她对视,他不断调整视线,向她解释了庭审流程和可能发生的事,然后问了一些问题。但她始终没开口,一动不动,都没看他一眼。后来,他们将她带出房间时,她转过头,看着小窗外,从那儿能看到天空。海鸟在海湾上空鸣叫,基娅好像在看它们的歌声。
第二次来访时,汤姆从一个棕色纸袋里拿出一本亮面的咖啡桌摆设书,书名为《世界上最罕见的贝壳》,里面收录了许多来自世界上最遥远海岸的实物大小的贝壳油画。她因为吃惊嘴微微张开,慢慢翻着书页,看到某些特殊的标本时会点点头。他留给她足够的时间,然后,再次尝试和她说话。这次,她回应了他的视线。他温和而耐心地解释了庭审流程,还画了一张法庭示意图,告诉她陪审团席、法官席,以及律师和她的座位。接着,他简单描画了法警、法官、书记员的外形特点以及各自的角色。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试图解释对她不利的证据,询问蔡斯死亡当晚她的去向,但每每提及细节,她都缩回到贝壳世界中。后来,当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她把桌上的书推了回去,但他说:“不,这是我带来给你的。是你的了。”
她咬住嘴唇,眨了眨眼。
现在,第一次开庭。汤姆通过图画向她指出法庭的特点,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忽略身后的喧闹,但没什么效果。到了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涌进法庭的镇上居民已经填满了旁听席上的每一个空座,大家都在高声谈论证据和死刑。法庭后面的一个小阳台上也坐了二十几个人。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不过所有人都知道黑人只能待在小阳台上。今天,这里大部分是白人,只有几个黑人,这个案子完完全全是个白人的案子。前排隔离区坐着几个《亚特兰大宪法报》和《罗利先驱报》的记者。找不到座位的人聚集在后墙根和高高的窗户边。到处都在躁动、嘀咕、闲话。湿地女孩杀人了,没有比这更精彩的了。周日正义,那只法庭里的猫——黑色的背,白色的脸,绿色的眼睛周围有一圈黑色面具——舒展身体,躺在一个很宽的窗台上晒太阳。它已经成为法院的一部分,凭借清理地下室和法庭里的老鼠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因为巴克利小湾镇是北卡罗来纳海岸这片破败湿地的第一个定居点,一七五四年,王权宣布这里为县政府驻地,并建立了最早的法院。后来,虽然其他镇子,比如橡树海,人口更多,发展更好,但巴克利小湾镇仍是县政府正式驻地。
一九一二年,最早的法院遭遇雷击,大部分木结构都烧成了灰烬,于是第二年在同一位置即主街尽头重建。新法院是一座二层的砖建筑,花岗岩镶边的窗户足有十二英尺高。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野草和蒲葵,甚至还有一些香蒲,从湿地蔓延过来,占领了曾经平整的地面。一个满是睡莲的潟湖会在春天涨水,这么多年过去,已然吞噬了一部分人行道。
相反,法庭本身倒是威风凛凛,其设计复制了最初的形态。架高的法官席由深色红木制作而成,镶嵌着彩色的州徽,背后是一排旗子,包括联邦旗。陪审团席的半墙也是红木的,红色雪松木包边。房间一侧是一排窗户,朝向大海。
工作人员进入法庭。汤姆指着自己的简笔画,向基娅解释他们都是谁。“那是法警,汉克·琼斯。”他说。一个六十岁上下、身材瘦长的男人走向法庭前面,他的发际线已经退到了耳朵下,脑袋看上去正好秃了一半。他穿着灰色制服,系一条很宽的皮带,上面挂着收音机、手电筒、一大串钥匙和一把装在皮套里的六发式柯尔特左轮手枪。
琼斯先生大声对着人群说:“抱歉,各位,但你们也都知道消防局局长的规定,没有座位的人得离开。”
“那是亨丽埃塔·琼斯小姐,法警的女儿,是书记员。”一位年轻的女士,和她的父亲一样又高又瘦,安静地走进房间,坐在法官席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公诉人埃里克·查斯顿已经坐定,从手提包里拿出笔记本。宽胸膛,红头发,身高接近六英尺,穿着蓝色西装,配了在阿什维尔的西尔斯-罗巴克百货买的亮色宽领带。
法警琼斯大声说:“所有人起立。现在开庭。尊敬的哈罗德·西姆斯法官入场。”法庭里顿时安静下来。门开了,西姆斯法官进屋,点头示意大家坐下,然后请公诉人和辩护律师都靠近法官席。法官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圆脸,两鬓银白。他住在橡树海,但审理巴克利小湾镇的案子已有九年,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严肃、冷静、公平的仲裁者。他的声音响彻法庭。
“米尔顿先生,你提议此案另移他县审理,因为考虑到克拉克小姐会因在此地受到的歧视而无法得到公正的审判。动议未通过。我承认她生活在不同寻常的环境里,受到一定程度的歧视,但我认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比全国范围内其他许多小镇上的受审人承受了更多歧视。就这点而言,也包括一些大的镇子。我们将在此地此刻开始审理。”房间里的人互相点头表示同意。两位律师回到各自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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