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比三(2/2)
他明天就回去了。
他不说话。
你到哪里了?
在办公室了。
嗯,你下班就去,我把地址发你,球赛看重播好了,我陪你看。
那多没劲。
没劲?但是事情也分个轻重缓急。好了,就这样,你要来啊。
她把地址发过去,也发给老古,又顺手回了几条工作微信。
约的是晚上七点。六点左右,她把电脑塞进双肩包,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三圈,打上结。刚想走,手机上出现一个陌生号码,接起来,说的是英语。你是哪位,她用英语问,回答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名字。她捂住听筒,问同事,这个名字是谁。同事说好像听见过,查联络表,发现是明天这个时候应该到达的一位德国专家。
她接起来,说您是某某先生吗?
是。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没见到接机的人。
什么?
我已经出机场大厅了,接机的人在哪里?
机场大厅?您不是明天到吗?
对方停了一阵。完了。她知道。
某某先生很生气,说我发了两次邮件跟你确认,我的航班是今天下午五点到北京。现在怎么办,我去哪里?
怎么办。她想象一个胖胖的灰头发男人,拎一只巨大的箱子,气急败坏地飞回德国去了。
最后请他自己打车。她在电话里拜托司机,务必把他安全送进酒店。挂电话前,她加了一句,怎么样,他看起来是不是很生气?
不知道,司机说,板着脸。
她跟同事赶到酒店,给他提前办入住手续。前台查询了一下,说都住满了。她说不可能,和负责人打电话,协商半天,挪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单人房给他们。
她满头汗,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下来。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小伟,问她怎么还没到。
出了一件急事,她说,你先进去吧,我处理完马上过来。
电话那头说,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认识老古。
对。老古也不认识他。虽然他们听说对方的名字已经快两年了。他知道老古是她最重要的朋友,老古也知道,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是自己画的一张小画。住在一起没几个星期,他们吵架,她赌气敲掉了一只盘子。他没反应,跨过碎屑去另一个房间睡觉。老古说,也可以砸,但以后还是别砸盘子了。你没看小品里演,那种小气的夫妻吵架,砸的都是塑料脸盆吗?她笑,捂住脸说,我再也不砸了,砸完了还得自己扫。老古说,谁都有那个阶段,长大了就好了。
是啊,在老古这里,她还小。
最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互相找到的。
德国专家走进酒店的时候,满脸疲惫。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样,不胖,矮矮的,长一张精瘦的脸。下雪了,他说,天空是黄色的,还好我找到了这里。
对不起,她轻声说,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我们刚刚帮您补订了今天的房间。
要怎么继续下去呢,怎么才能用自然的语气告诉他,他的房间是一个洞穴,没有窗。
他掏出护照,递给前台。
不能想。在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她学会让惯性操纵着自己,把感官暂时关闭。他听见了,听见她站在他和前台服务员之间,用某种谁都不是肇事者,但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再一次割伤他。
他转过头,眼睛是灰色的,和她的眼睛差不多高,长时间地停顿着。
如果他再高一些就好了,这时候她竟然想。
然后,他摇摇头。她看见他的头发上沾着一些细小的水珠。
去餐馆的出租车上,她回想自己说过的话。我们,她用了好几次我们。也许是想显得专业,也有可能,是想在一个假想的集体后面,逃避什么。她记起一个做了一辈子国际交流的前辈,到晚年,问他这一切有没有意义,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一进门,就看见老古朝她招手。换一张笑脸,跑过去。男朋友坐在对面,穿着那件上星期就丢在脸盆里没洗的毛衣,背对着她,露一只后脑勺。
不好意思,工作上突然出了点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你们聊得怎么样?
挺好,挺好。
两个男人点了四五个菜,每一盘都剩了一半,拢在边角,留给她吃。
她看着他们。两个对她最重要的人,终于见面了。说起来不像真的。老古是南方人,他是北方人,加上她,孕育他们的地方那么不一样。是因为什么无法解释的原因,他们在人群中走着走着,就被牵引到同一个点。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点激动,想郑重其事地介绍一遍,这是小伟,这是古老师。
我觉得认识小伟已经很久了,老古说。
她也总是说起您。
她发现老古没喝酒。桌面上搁一只盘子,一双筷子,就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怎么不点酒呢?
老古摇摇手。现在不能喝了,身体不好。
她才想起已经半年多没见到老古。他比上次见面时老了一些,快六十了,头发灰白。平时他会戴一顶呢帽子,今天下雪,脑袋上反而光光的。
你的帽子呢?
旅行戴帽子不方便,他笑笑说。
以后可以买一顶毛线帽子,保暖,不怕压,风吹了也不会掉。
嗯。
以前一起吃饭的时候,点完了菜,就轮到她叽叽喳喳说话了。老古一开始总是什么都不说,等她说完,再给她分析自己的看法是什么。但今天,她发现自己的心在别的地方,每隔几秒钟就看一下手机,怕又有什么意外。
小伟也不说话,吃桌上的海带。挑一些到碗里,就饭吃。
会开得怎么样,798 好看吗?
挺好,挺好。
她觉得餐厅里有一点热。她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食物上,但事后回想起来,完全不记得吃了什么。
离开餐厅的时候,不知道小伟是不是跟她赌气,远远地先出去,说到外面抽根烟。她结了账,老古收拾自己的包,斜背在肩上。她看看老古,说今天太不好意思了,如果晚几天,等这个活动结束,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带你逛逛。
没事,老古笑笑,下次吧。
下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再来北京。
老古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
小伟在外面等着,看见他们推开旋转门,像两条鱼在玻璃鱼缸里缓缓地游了一阵,就丢了烟头,用脚底踩灭。
像那个德国人说的,天果然是黄的。雪一粒一粒,脏兮兮疲软地下着。他们站在人行道边沿,老古欠着身子,说他自己打车回宾馆,让他们别管他。
可以吗,还是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了,没问题。
她看着老古坐进车里。小伟打到了另一辆车。
一回到家,他就打开电视,找体育频道。遥控器上星期就快没电了,她看见他狠狠地按音量键,把声音调到最大。她已经学会不当场和他吵架,离开客厅,让自己冷静一下。
没想到,房间里忽然又安静下来。
怎么了,她走出去。
不想看了。
你今天晚上闷闷不乐的不就是想看这场球吗?
没意思。
你什么意思?
上半场都踢成零比三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关了电视,把遥控器丢到沙发上,从她面前经过,去洗澡。
她收到老古的微信:已到宾馆,谢谢款待。
回一个笑脸。
放下手机,她很想仔细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许等他洗完澡出来,她应该坐下来和他谈一谈。但是时间太紧张了,日程本上还列着四五件没做完的事情。她发现忙碌的好处和坏处都在于,她没有时间想。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没有时间再细细地倒带,回到那个地方,重新尝一遍当时的快乐和痛苦。
就让一切滑过去。
201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