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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比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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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封邮件。

他们有一个模板,每一次办活动,只要根据模板把活动名称改一改,尊敬的某某先生某某女士,把某某用新的人名替代,填入时间地点,就可以变成一封新邮件。要联系十个人,听起来是不小的工作量,但每个人稍稍改动一下,复制粘贴,其实没有那么难。

主管是这么说的。她当时也觉得还好,就用邮件和短信各发了十封。没料到的是,十个活生生的人会带来几十种不同的可能性,再每人交给她四五样文件,最后就是一对几百。

她觉得快疯了,每次办活动之前,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会掉进这种抓狂的状况。从表面上看,她还是一个人,但地下世界已经像树根分叉一样,长出庞大细密的网。她完全忘记自己是谁,有什么态度,要怎样选择,所有行动都变成最快捷最务实的那一样。早上九点到办公室,晚上十一点离开,走之前和回来以后,时间只够和他说两句话。每天吃的都是外卖,衣服让他洗,他不洗,就堆成一堆积在洗衣机旁边的脸盆里。

你是不是也可以帮帮忙,有时候她问他。

他不回答,打游戏。

她也就不说他,没时间。

仅剩的时间在地铁上。她也想利用这几分钟发几个微信,问问进度怎样了。但在地下的那几站信号被屏蔽,发不出去,只能收回手机,空站着。

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照在玻璃上。忽然觉得,这段日子她都没时间照镜子,没时间睡觉,最可怕的是,没时间想。只是适应,把自己当成水,填入一种新的狭窄的容器。然后告诉自己,过了这个月就好。

来新公司四个月。第一个月就这样忙过一轮,当时她觉得新鲜。旧工作很清闲,没什么事干,她闲得无聊,辞了职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和所有朋友见过了面,吃了饭,逛了街,把以前存着没看完的书基本都看过了,才发现无所事事也不太好受。于是又回来,重新找工作,被朋友介绍来这家做活动的公司。

他们经常会邀请国外乐队来演出,也有学术会议,总的来说,算是国际文化交流吧。

你喜欢做这个吗,面试的时候老板问她,我看你最长的一份工作是一年半,我不希望你在我这里做不到一年就走了。

喜欢,她说。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国际交流有意义吧。她觉得以前的活动都太短暂了,开一个会,办一个展览,并不能改变什么,迂腐和表面的东西也太多。如果她要做的话,希望能踏踏实实,做一些长期而细致的工作。

长期而细致,老板很喜欢她这几个字,开会的时候跟同事们说。大家没什么反应,她能理解,虽然最长只在一个地方待过一年多,她也知道,老员工在听到新来的人莫名其妙到处挑刺想改变一切的新鲜感时,是会理解,也是会觉得有点好笑的。

不过她还是有信心。

忙完第一个月,像在开水里烫过一遍,掉一层皮。以前那种懒洋洋的东西被磨掉一圈。知道办活动像打仗,忙起来不管对方是谁,看到人就要冲上去抓的。有时候为了全盘的完整和有效,你不能有判断,判断会让一样东西变得残缺,虽然内在因为残缺才完整,但外在就是残缺的。而活动不能残缺,所以,她开始学习不下判断,只是利用。

一开始还斟酌,是不是要用尊敬的某某先生。虽然有礼貌,但感觉有点虚伪。后来不想了,因为没时间想,尊敬就尊敬吧。这是工作,不需要个人化,不需要感性,不需要准确。工作只要有效。

所以,用大而无当的词已经四个月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受到了损伤,会在跟爸妈打电话的时候,也说一些从没有用过的词。比如,妈妈给她发微信,说家门口新开了一家川菜馆。她回,好啊,那下次回家的时候咱们也去尝试一下。

没什么不对。如果说尝试一下,确实是没什么不对的。但是她看着那个句子,就觉得哪里有问题。不是错误,而是某种陈词滥调的东西像蛇一样爬到她的身上。原来在她的身体里有一把天生的筛子,可以过滤掉那些快要发霉的颗粒,现在好像暂时看不见了。

已经有一些预兆告诉他们,最忙的那个周期就要来了。现在是头几天,还不明显,接下来的这一个月,所有的一切会几何级数般增长,扑面而来。

她已经做好迎风的准备。简单说,就是抽空身体,不想。行尸走肉,像机器。

就是这个时候,收到老古的微信,说下个月来北京出差。老古很少来,非常少,几乎是没有来过。她把手上的工作停下来,看着屏幕,咬着嘴唇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她刚来北京的时候,老古说找个冬天来北京看她,下雪的日子,或者沙尘暴。南方人没见过沙尘暴,当玩笑讲。

后来也没有来成。她搬了两次家,认识了新的男朋友,沙尘暴改成了雾霾,都没有来。

老古对她的意义,可能就像大学里最想遇到的那个老师。希望有那么个人,可以印证是非对错,给你一个判断和前行的标准。他人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好。认识他的时候她二十五岁,他五十多。穿着讲究,爱读书,结婚生子都经历过一遍,听她讲那些不是核心的东西就挥挥手,好像随便就可以抛掉。

是老古告诉她,你要找到自己的生活。知道在躯壳底下,藏着什么。发掘出你的使命。不要就这么活过一生,经历所有人经历的事情,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像醍醐灌顶。也可能夸大了吧,但回想起来,那个时刻铮铮作响。

他们一起走过五年。一起的意思是,把对方当成生命里非常宝贵的一个朋友。她以前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能有纯粹的友情,现在也觉得没有。但纯粹这两个字是没办法量化的。什么叫纯粹呢,有一点吸引算不算纯粹,喜欢对方说话的样子算不算纯粹,遇到困难第一个想问的就是这个人算不算纯粹,别人都不理解自己,在异乡痛哭流涕,想到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我,算不算纯粹?

无论如何,从认识到现在,她有想不通的事情就跑去找老古,在她还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老古也耐心地给她解答。前几年问题多一些,后来,也许是慢慢想开了,他们见面的时候,更多是谈谈最近碰到的事,各自读的书。在所有的朋友里,只有老古会给她推荐好看的书。她来北京之前,老古给她一本《青春咖啡馆》。

看名字就不想看,她说。

为什么?

青春咖啡馆……

莫迪亚诺是很好的作家。

为什么给我这本书呢?

你要去外地了啊,这本书里有一种漂泊的味道,莫迪亚诺的书里都有。

哈哈,漂泊。她不觉得自己在过一种漂泊或者动荡的生活。原来被钉在出生的地方不能挪动,反而让她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被禁锢的恐惧和不安。而漂泊,给她一种奇特的,移动中的安稳。

她没有问老古是不是理解这些。有时候,她不想反驳老古,她对他感激大于一切。和老古的相处,让她非常清楚什么叫求同存异。老古也会说她不能同意的观点,偶尔显露出一些和她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她非常宽容,根本不会把那些细小的东西放大,她只在乎他们的交集。

和小伟就不行。刚认识他的时候,她每隔几天就在微信上跟老古抱怨,说他太奇怪了。过节回老家,也说那些她不能容忍的细节。老古笑笑说,确实不容易,有的夫妻就因为挤牙膏的方式不一样,天天吵架。

她大笑,但也不是不对。她发现男女的思维方式真的不一样。男人需要独立,女人需要情感,只给对方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两败俱伤。

伤到一定程度,她反而不去想了。挪出时间做自己的事,关系好像就缓和了。

下一次回家的时候,她和老古一起吃饭,天气很好。他们坐在室外的小院子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 t 恤。

我现在几乎不想了,她说。不想了之后就发现,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问题了。如果你老是盯着问题,问题就像结痂一样,越来越坚硬,你不看了,它反而自己掉了。

哈哈,是啊,老古说,看开点。等你过了二三十岁,你会发现,一切都不算什么事了。

但愿如此。

那天的天色奇异,云像快掉下来一样重重地垂向地面,缝隙里蓝天碧蓝,房子离天很近。老古坐在背对一大片云的位置,看不见。她指给老古看,老古回头,笑笑,也指指她的背后。

如果说有什么时刻称得上美好的话,回忆起来,她觉得这个时候是。那些想象里最美好的片段,应该是跟爱人度过的,但经历了以后才发现,其实更多是和朋友。

来吧,她回老古,你早该来了。

主要是来开会,天冷,我也不想到处跑啊。

来几天,住哪里?

四天,他们安排了酒店,开两天会,还有两天闲着。

我应该带你玩的,但是我这几天忙疯了,下个月有个活动,估计会忙死。

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想办法。

我自己去逛逛,找一天和你吃饭就行。

好,你可以去看看画廊,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曾经想过,有那么一天,她的男朋友会和老古见面。除了磨合期让她无法忍受的那些秉性,他还是一个可爱的人。学画画的,毕业了在广告公司做设计,没什么野心,只希望能多一点时间安安静静画自己的画。虽然他倔强,顽固,不懂变通,但她知道,她看到的这些东西也是她身上存在的。他们太像了。她几乎没喜欢过什么人,但和他认识几天就住到了一起。他们像两块断裂的磁铁,一边排斥,一边吸引。

也许有一天,老古可以当他们的证婚人。

接下来,陀螺就逐渐加速了。开始联系国外专家,从世界各地被他们的邮件召唤过来,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人。他们的护照,签证,照片,简介,发言,翻译,酒店,餐饮,媒体,所有的所有,像炮弹一样投掷过来。开幕前两天,她已经完全没时间吃午饭。团队里所有的人坐立不安,跑进跑出,发工作邮件也省去了称谓,直接说事。傍晚,她去公司旁边的便利店买一块三明治,用店里的微波炉加热,一边站着啃,一边看刚刚赶印出来的会议手册。

有错字。看第一页,就发现他们把嘉宾的“嘉”打成了“佳”。第一个是对的,第二个是错的,第三个还是错的。第四页上,一个发言人的名字少了一个 s。封面和封底,半角的英文标点都打成了全角。

食之无味。她把三明治重新包回塑料袋里。来不及回办公室,就打电话给同事,问能不能改。电话那头说,没时间了,明天就带去会场,怎么改?小细节,就忍一忍吧。

现在她能体会到当时他们听她讲话的那种心情。无动于衷。不然要怎么表示呢,长期而细致,也许谁都想的。只是身而为人,你身上会有那种模糊的部分,让你只有一遍遍充分地重复和检查,才能把错误都改正。所以,长期而细致最终说的是,要有足够的时间,但在各种力量综合而成的实际操作中,不可能。

她索性在便利店门口给人吃关东煮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浪费几分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像自己的人。以前她嘲笑那些人脚不沾地,整天瞎忙,说他们一具空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现在,她也变成了其中的一个。而复杂的是,任何一种极端的情况似乎都是难以承受的——从前有点过分的清闲,和现在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才能睡着的忙碌。不是换一份工作就可以解决,要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平衡,让她想起一个流行过一阵子的小游戏,顶平衡木的小狗。只要有一点细微的错位,小狗头上的平衡木就掉下去了。

窗外是被射灯照亮的夜空。

这时候,她自然而然想到老古。每当遇到这样的时刻,她就会想,老古会怎么说呢。翻手机看他的头像,才忽然想起来,他来北京好像就是这两天。

该死。从座位上跳起来,查对话记录,果然他应该是昨天到的。立刻拨他的电话,她知道老古是怎样的人。响了两下,电话接起来,老古的声音在那头说,你终于想起我了。

赶快道歉。解释了一堆原因之后,她发觉自己很好笑,又有点讨厌和无奈。她走到便利店门口,让严冬的空气笼罩着自己,说,我应该反省一下了。

别反省了,快弄完你的事情回家去吧,老古说,我在学校,昨天和今天开了两天会,吃的住的都很好,你不用管了。明天我自己去国博和 798,你忙你的,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好,我订地方。挂了电话,她马上打电话把座位订好。

忙碌的另一个可怕之处在于,你的脑容量看起来被扩张到无限大,其实是被挤压到无限小。一万件事的细枝末节壅塞在头脑里,做一件事的时候,另一件跳出来,让你永远都处在不专心的状态中。身体在这里,心神不在,像失了魂,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都能把你占领。她见过合作公司的老板就是,有一次一起开会,她发现他的身体同时处在几个不同的时态。手是过去时,还在记录前一分钟说过的议题。嘴是现在时。眼睛已经到将来时了。她能感应到那种分裂,告诉你,他在,又不在这里。

改完最后一版新闻稿,检查纸质版和电子版有没有打印和存档错误,回几封邮件,把国际专家明后天抵达的航班号和接机时间发给同事,再把同事的联系方式发给专家。回到家已经一点。他睡觉了,厨房里放着没洗的锅,看起来是自己煮了速冻水饺。她迅速把锅洗了。再看外面,给她留着半只西柚,血红血红的,像一只小碗扣在桌上。

睡觉被还原到最基础的功能。休息。

早晨起来,要下雪的样子。北京隐藏在一片寒冷的灰雾里。快走到办公室的路上,她想起还没有和他说,晚上跟老古一起吃饭。就微信他。手指冻得不能打字,她打开语音,说了时间和地点。

他回过来两秒钟。以为他说好的,没想到听筒里传来的是,我不想去。

是老古,她又说,就是我一直跟你提到的那个,我的好朋友。

我知道,他回,后面一句没听清。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有球赛。

她突然很生气。什么?球赛?

等了好几天,什么时候不行非要今晚?

她不想再语音了,直接打电话过去。

喂,他在那边回答。

你必须去啊,老古难得来一次北京,我一直都跟他说你,你必须出现。

改天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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