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9)(2/2)
阿琴波尔迪说:“我也是刚到不久。”
二人像个老朋友,无需说得太多。秋天宜人,刚刚开始,对付冷空气只需一件薄毛衣即可。女男爵想知道阿琴波尔迪是否还住在卡纳雷吉欧区?阿琴波尔迪说,是的,但已经不住图罗纳大街了。
他计划准备去南方。
多年来,阿琴波尔迪惟一的财产就是他的手提箱,里面有衣服、五百张白纸和两三本正在阅读的书籍以及布比斯送给他的打字机。右手拎着手提箱,左手提着打字机。衣服稍稍破旧了,就扔掉。读完一本书后,要么送人,要么随便丢在哪张桌子上。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肯买电脑。有时,走进电脑店,问问售货员如何操作。但总是在最后一刻撤退,像个守财的老农。后来,笔记本电脑出现了。于是,才买了一台;不久,就运用自如。当人们纷纷给电脑安装调制解调器的时候,阿琴波尔迪以旧换新,于是,连接互联网,一连几小时寻找稀奇古怪的消息、没人记得的名字、被遗忘的事情。他那台布比斯送的打字机怎么处理了呢?居然扔进山沟里去了,摔进了乱石堆!!
一天,他在互联网上漫游时,看到了一条关于什么包贝斯库的消息;他立即认出来那人是恩特赖斯库将军的秘书。他曾经有机会看到将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情景,那是1944年德军从罗马尼亚边境上撤退时发生的事情。通过一个美国搜索引擎,他查到了包贝斯库的传记。包贝斯库战后已经移民到了法国。在巴黎,他经常光顾罗马尼亚流亡人士的圈子,尤其是知识分子圈子,他们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住在塞纳河左岸。但是,包贝斯库逐渐发觉所有那一切——用他自己的话——都是荒谬的。这些罗马尼亚人从骨子里都是反共的,写东西用罗马尼亚文,他们命中注定要失败,宗教或者性交之类的微光几乎不能减轻他们失败的情绪。
不久,包贝斯库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实际办法。通过巧妙的运作(荒谬统治下的活动),他钻进了一些肮脏交易,里面混杂着犯罪团伙、间谍组织、教会团体和退伍老兵。钱来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但他照旧干活。操纵处境不正常的罗马尼亚人团伙。接着是匈牙利人和捷克人。随后是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等国人。有时,他身穿皮大衣,幽灵般地去他们居住的小房子里看望。黑人身上的气味让他头晕,但他喜欢。他常说,这些坏蛋是真正的男子汉。内心里,他希望这种气味能渗透到他大衣里和缎子围巾上。他像个教父一样地微笑着。有时甚至会哭鼻子。对付强盗,他的做法完全不同。他的个性讲究节俭。不要戒指,不要挂件,不要任何金光闪烁的东西,不要半点黄金的标志。
他发了财,再继续发财。罗马尼亚知识分子去看望他,跟他借钱,因为有花销:孩子要牛奶,房子要房租,老婆要做白内障切除手术。包贝斯库听着他们絮叨,他好像在睡觉和做梦。任何要求都答应,只有一个条件:别用罗马尼亚文写那些可恶的文章了,用法文吧!一次,他去看望一个在罗马尼亚军队第四军团当过上尉的残废——原来是恩特赖斯库将军的部下。
包贝斯库一见那位上尉就像个孩子一样从一个沙发跳到了另外一个沙发上。他跳到桌子上,跳了一曲喀尔巴阡地区的民间舞。他的样子像是在街角撒尿,有几滴尿还跑错了方向。他就差在地毯上翻跟斗了!残废上尉想模仿他,可是被截去一只胳膊和一只腿的他加上体弱(贫血)实在难以办到。
包贝斯库常常叹息:“哎呀,布加勒斯特的夜晚啊!哎呀,皮特什迪的早晨啊!哎呀,收复回来的克卢日天空啊!哎呀,塞维林堡那些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呀!哎呀,巴克乌那些挤奶的姑娘啊!哎呀,康斯坦察的小寡妇们哪!”
后来,二人手挽着手去了包贝斯库的住所,地点在维纳伊大街,距离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很近;他俩继续聊天,喝酒,残废上尉有机会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是的,他活得很英勇,但是充满艰辛。最后,包贝斯库擦干眼泪,打断了上尉的话,问他是不是也目击了恩特赖斯库将军被钉上十字架的经过。
残废上尉说:“我在场。我们正在躲避俄国人的坦克。我们的炮兵全都损失干净了,缺少弹药啊。”
包贝斯库说:“是因为缺少弹药啊。你在场吗?”
残废上尉说:“我在祖国神圣的土地上战斗啊,指挥着寥寥几个破衣烂衫的士兵,而第四军团已经减员到一个师的编制,没有后勤,没有侦察,没有军医,没有护士,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想起这是一场文明战争,只有筋疲力尽的人,只有一群日益增加的疯子。”
“这么说是一群疯子啊。”包贝斯库问,“你在现场吗?”
残废上尉说:“在啊。我们一直跟随着恩特赖斯库将军,人人都在等着一个主意、一个演说、一座大山、一个明亮的山洞、晴空蓝天上来一道闪电、意外的闪电、一句仁慈的话啊!”
包贝斯库说:“这么说就是等一句仁慈的话啊。你也在等候那么一句仁慈的话吗?”
“就像盼及时雨一样!”残废上尉说道,“我在盼,上校们在盼,仍然跟我们在一起的几位将军在盼,年轻的中尉们在盼,疯子们、军曹们在盼,过半小时后就要开小差的士兵在盼,拖着步枪不知东南西北乱窜的人在盼,在用漂亮的罗马尼亚文写身后家书、短信给妈妈的人在盼,沾着热泪写情诗给情人(可能永世不得相见了)的人在盼,人人都盼望着恩特赖斯库将军出来讲话啊!”
包贝斯库说:“这么说还写家书和情诗哪。你也诗兴大发了?”
“没有。我没纸,没笔。”残废上尉说,“我还有责任呢,我还指挥着一批人,总得做点什么,虽然我也不清楚应该做什么。此前,第四军团就在乡下城堡周围停了下来。这座城堡简直就像宫殿。我得安顿健康的士兵住进畜栏,让伤病员住进马厩,让谷仓里住进疯子,要是发疯的士兵越来越疯,就得采取适当措施给他们生火。我得找我的上校汇报,那座乡下城堡里已经没有半点粮食了。我的上校得找将军谈。我们的将军虽然病着也得爬上二楼去找恩特赖斯库将军汇报情况:万分紧急啦,已经溃不成军,最好是拔营起寨赶快向西方迅速开进。可是我们的恩特赖斯库将军根本不开门,几乎不说话。”
包贝斯库说:“这么说,他是不吭声啦。你亲眼看见这一切了?”
残废上尉说道:“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和第四军团三个师剩下来的军官们目瞪口呆,惊愕不已,不知所措啊;有人大哭,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人抱怨这个无论牺牲还是功绩都应该是世界榜样的罗马尼亚怎么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有人啃手指甲,露出泄气的神情,人人泄气,个个沮丧、沮丧,最后终于爆发了预料中的事情。我没看见事情的发生。疯了的士兵人数超过了清醒的人。他们跑出了谷仓。几个准尉动手造十字架。我的顶头上司达尼莱斯库已经拄着拐杖带着八个人黎明时分向北走了,什么也没对大家说。事件发生时,我没在城堡。我在外围带着几个士兵在修建防御工事,后来也没用上。我记得挖战壕的时候发现了骨头。有个士兵说,是病死的牛骨头。另一个说,是人骨头。头一个兵说,是祭祀用的小公牛。不是人骨头。我说,继续挖吧!忘掉这些骨头!干活!可是我们挖掘的地方出现了很多骨头。我咆哮起来:浑蛋!这地方太奇怪了!士兵们不肯在城堡外围修战壕了。我们听见了吵闹声,可是没力气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个士兵说,也许战友们找到了食物,正在庆祝呢。或许是葡萄酒。对,葡萄酒。酒窖被搬空了,有足够的葡萄酒给大家喝。后来,我坐在战壕上,正在查看一个骷髅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十字架。是个很大的十字架,一群疯子正举着它在城堡的院子游行。等我们得知不能再挖战壕了,因为战壕等于是坟墓,就回城堡去了,可是一切都已经完了。”
“啊,一切都完了。”包贝斯库问,“你看见恩特赖斯库将军给钉在十字架上了?”
残废上尉说:“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后来,大家开始撤离,好像恩特赖斯库将军不知什么时候会复活过来骂他们这种态度。有人说,俄国人距离这里只有两个村庄了,可别做俘虏。不久,德国人开拔了。我们随后也上路了。”
这一次,包贝斯库什么也没说。
二人默默地待了一会儿。后来,包贝斯库去了厨房,为残废上尉准备了一份烤里脊,他从厨房里问上尉:喜欢什么样的肉?老一点,还是嫩一点?
“不老不嫩的。”残废上尉仍然沉浸在对那悲惨一天的回忆里。
后来,包贝斯库给上尉端上来一大块烤里脊,带着辣酱;还主动要帮助上尉切成碎块。上尉心不在焉地表示感谢。吃饭的时候,二人都没说话。包贝斯库走了几分钟,说是去打电话。等他回来时,上尉正在咀嚼最后一小块烤里脊。包贝斯库满意地笑了。上尉用手摸摸前额,好像要回忆什么,或者有点头疼。
“好朋友,需要打嗝就打嗝吧。”
上尉打了一个嗝。
包贝斯库问:“有多长时间没吃这样的烤里脊了,啊?”
“好多年啦。”上尉说。
“可口吗?”
“当然啦。”上尉说,“虽然说到恩特赖斯库将军有点好像打开了一扇插上多年的大门。”
包贝斯库说:“诉诉苦吧!这是在自己同胞们家里啊。”
“同胞们”一词让残废上尉吓了一跳,他朝门口看看,但房间里显然只有两人。
包贝斯库说:“我放个唱片听听。来个格鲁克 [65] 的怎么样?”
残废上尉说:“我不知道这个音乐家。”
“那就听听巴赫,行吗?”
“行。我喜欢巴赫。”残废上尉半睁着眼睛说道。
包贝斯库再次回到上尉身边时,给他端来一杯拿破仑白兰地。
“上尉,有什么担心的事吗?有什么让你感到麻烦的事情吗?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吗?我能帮你一把吗?”
上尉微微张开口,可又闭上了,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包贝斯库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说道。
残废上尉嘟嘟囔囔说道:“骨头,骨头。为什么恩特赖斯库将军非要我们在一个到处是骨头的城堡附近停下来呢?”
沉默。
包贝斯库说:“也许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打算死在自己家里吧。”
残废上尉说:“无论我们挖掘什么地方,总是遇到骨头。城堡周围布满了人骨头。一挖战壕就遇上手骨、胳膊骨、骷髅。这是什么土地呀?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呢?为什么疯子们的十字架看上去像一面旗帜呢?”
包贝斯库说:“肯定是视觉效果造成的吧。”
“不知道。”残废上尉说,“我累了。”
“是啊,你累了,太累了,上尉。闭上眼睛吧!”包贝斯库说。其实,上尉早就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上尉重复道。
包贝斯库说:“你在朋友群里呢。”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啊。”
包贝斯库静静地点点头。
门开了,进来两个匈牙利人。包贝斯库看都没看他俩。他举起三个指头——拇指、食指和中指——靠近嘴巴和鼻子,跟上巴赫的拍子。两个匈牙利人静静地望着这个场面,等候包贝斯库的手势。上尉睡着了。唱片一停止转动,包贝斯库起身,踮起脚,靠近上尉身边。
“这个土耳其人和婊子养的龟儿子!”他说的是罗马尼亚语,口气不粗野,而是有沉思的意味。
他打手势给两个匈牙利人,要他俩过来。一头一个抬起了残废上尉,抬到门边。上尉发出有力的呼噜声,他的假腿落到了地毯上。那两个匈牙利人急忙把假腿重新给上尉拧上。
包贝斯库说:“哎呀,真笨!我来吧!”
包贝斯库用了一分钟把假腿拧到了原处,好像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似的;接着,壮着胆子,顺便检查了一下假臂。
他说:“路上千万别丢了什么!”
一个匈牙利人说:“放心吧,头儿!”
“送到老地方吗?”
包贝斯库说:“不。要把这家伙扔进塞纳河!确保别让他跑出来!”
“保证干好了。”原先说话的那个匈牙利人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残废上尉睁开了右眼,声音嘶哑地说道:“骨头,十字架,骨头。”
另外一个匈牙利人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皮。
包贝斯库说:“你俩放心吧。他已经睡着了。”
多年以后,当包贝斯库的财富远远超出了可观的程度时,他爱上了一个中美洲的女演员。她名叫阿松秀·莱耶斯,是个秀媚之极的女子。二人结了婚。阿松秀·莱耶斯在欧洲电影界的生涯很短暂,无论在法国、意大利还是西班牙都如此。但是,她举办和参加的晚会却实实在在不计其数。一天,阿松秀·莱耶斯求他说,既然他这么有钱,那就为祖国办点事吧!起初,包贝斯库以为阿松秀指的是罗马尼亚,可是后来才明白她在说洪都拉斯。于是,那年圣诞节期间他就带着妻子去了一趟特古西加尔巴 [66] 。包贝斯库惊叹这座城市的奇特风格和鲜明反差,他觉得这座城市可以分为三块或说区别鲜明的三个部族:印第安人和病人,二者构成居民的多数,还有所谓的白人,其实是混血,是炫耀权力的少数人。
人人和蔼,个个堕落,受炎热和饮食习惯或者缺乏良好的饮食所影响,这些人好像生活在噩梦里一样。
包贝斯库立刻意识到这里有商机;但是,洪都拉斯人天生就有偷窃的毛病,包括在美国哈佛大学受过教育的人,还有有暴力抢劫倾向的人,为此,他设法忘掉初衷。可是,阿松秀·莱耶斯非要坚持为她祖国出力,结果在第二次圣诞节之行里,他与洪都拉斯的教团领导人进行了接触,因为这是他惟一信任的人。建立联系后,包贝斯库与特古西加尔巴的几位主教和一位红衣大主教洽谈后,开始考虑什么经济部门适合投资。那里惟一运作并有效益的部门全都在美国人手中。但是,在一次与总统和夫人聚会时,阿松秀·莱耶斯有了个创意。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是特古西加尔巴能有巴黎那样的地铁,肯定是好事呀。包贝斯库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他能看出这个绝妙主意里包含的利益,立即盯住总统的眼神并说他可以建造地铁。听了这个计划人人都兴奋起来。包贝斯库动手包下工程,一下子赚到了钱。总统和几位部长以及国务秘书都赚了钱。从经济上说,教会也没落后。要开工生产水泥,要跟法国和美国企业订合同。有人死了,有人失踪了。初期工程持续了十五年。通过阿松秀·莱耶斯,包贝斯库得到了幸福。但是,又失去了幸福,二人离婚了。他把特古西加尔巴的地铁给忘了。正当他舒适地睡在巴黎一家医院的时候,死神突然把他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