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9)(1/2)
阿琴波尔迪最后一次访问布比斯的出版社是为了跟女校对员一道检查《遗产》的清样以及给原稿补充了一百多页的内容。那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布比斯。几年后,布比斯就去世了,但辞世前仍然出版了阿琴波尔迪的另外四部长篇小说。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女男爵,至少是在汉堡。
但是,布比斯在那段时间忙于参加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作家进行的讨论会(常常是闲聊天);他的办公室常常有知识界的人物进出,信件和电报不断飞来;夜间换了花样,是紧急电话,但通常没事。出版社里的气氛如火如荼。但有时全部停工;那位女校对员放下活计为阿琴波尔迪和她自己去煮咖啡,为新来负责封面设计的小姑娘沏茶。这个时期,出版社扩大了,人手增加了。有时,隔壁桌前坐了一位瑞士校对员——一个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汉堡谋生的小伙子。经常离开办公室的人有:女男爵、对外宣传女负责人,有时包括女秘书;大家什么都聊,聊最近看过的影片,聊德克·博嘉德 [62] ;接着,女管理员来了;有时,玛丽安妮·戈特利布太太也会在校对员们工作的大厅留下笑容;如果笑声特别响亮,连布比斯都会端着咖啡亲自露面;大家不仅谈德克·博嘉德,也说汉堡新政权能干下的虚假勾当;或者谈谈那些不懂道德行为准则的作家,说说那些笑着承认自己是剽窃者的作家,他们戴着一个厚道的假面具遮盖住脸上的恐惧和罪过的表情,他们准备争抢各种声望,相信这有助于万古流芳,无论什么内容的流芳百世,这真好笑,让女校对员、出版社里别的职员发笑,甚至让布比斯都露出无奈的微笑,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流芳百世是一场闹剧里的笑话,只有第一排的观众才听得见;后来,大家说起了笔误,其中很多笔误收集在巴黎出版的一本书里;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书名准确地题为《笔误博物馆》;另外一些笔误由马克斯·森根收集起来了,此人是收集印刷错误的专家。女校对员们言行一致,立刻拿出一本书来(不是《笔误博物馆》,也不是森根收集的),阿琴波尔迪看不见书名,她们高声朗读起一颗颗人工养殖的珍珠:
“可怜的玛丽娅呀!她一听见马的叫声就确信是我。”引自夏多布里昂的《朗歇生平》
“被巨浪吞食的船员有二十五人,留下了数百位陷于贫困的寡妇。”引自加斯东·勒鲁《海上悲剧》
“借助上帝的帮助,太阳将会重新在波兰上空闪亮。”引自显克维支 [63] 的《洪流》
“走吧!彼得说着找帽子擦眼泪。”引自左拉《鲁尔德》
“公爵出现了,身后跟着随从,那人走在前面。”引自阿尔封斯·都德《磨坊书简》
“亨利双手背后交叉在花园里散步,读着朋友的小说。”引自侯尼《致命的一天》
“用一只眼读书,用一只眼写字。”引自奥巴克《莱茵河畔》
“尸体静静地等候解剖。”引自奥克塔夫·弗耶《幸运儿》
“吉列尔莫没想到心脏除去呼吸之外还能有别的用处。”引自阿尔西巴切夫《死亡》
“这把荣誉的宝剑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一天。”引自奥克塔夫·弗耶《荣誉》
“我开始看不清楚了。可怜的女瞎子说道。”引自巴尔扎克《贝阿特里克斯》
“砍下他脑壳之后,他们把他给活埋了。”引自亨利·泽维丹《蒙哥迈之死》
“他的手冷得像蛇足。”引自蓬松·杜泰拉伊。这里没有指明笔误的出处。
马克斯·森根收集的笔误突出的有以下几处,但没指出作者和作品。
“尸首用责怪的目光望着周围的人。”
“一个被致命子弹打死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那座城市附近有成群的狗熊单独行动。”
“不幸的是婚礼推迟了十五天,其间未婚妻跟船长逃跑了,生下八个儿子。”
“三四天的远足对他们来说是每天的事。”
朗读之后,大家议论纷纷。比如,那个瑞士校对员说,夏多布里昂那个句子完全出乎意料,因为里面可以感觉出有性爱的隐喻。
女男爵说:“高度性爱的成分。”
女校对员特别说明道:“很难相信是夏多布里昂的手笔。”
瑞士小伙子说:“是啊,马的影射是很清楚的嘛。”
对外宣传女负责人最后说:“可怜的玛丽娅啊!”
接着,说起了侯尼《致命的一天》中的亨利。布比斯的看法是,这是一部立体派的作品。女封面设计员说,这是对读书神经质的确切表现,因为亨利不仅双手背后读书,而且还一边在花园散步一边读书。瑞士小伙说,这是令人愉快的事,因为他是在场各位中惟一有时边走路边看书的人。
女校对员说:“还有一种可能性,亨利发明了一种不用双手捧书就可以看书的器械。”
女男爵问:“可是怎么翻书呢?”
瑞士小伙说:“这很简单,用嘴巴操纵的小棍或者铁条就行了;当然也是读书器的组成部分,这个读书器应该是挎包式的折叠文件盘。还应该想到的是亨利是个发明家,就是说属于客观公正人士,他正在阅读一位朋友的小说,这就意味着极大的责任,因为那位朋友一定想知道,他喜欢不喜欢那小说;如果喜欢,他想知道是不是非常喜欢;如果非常喜欢,他想知道亨利是否认为是杰作;如果承认是杰作,他想知道是不是写了一部法国文学的顶峰之作;就这样一直把可怜亨利的耐心耗尽为止;亨利肯定有比脖子上挂着可笑的读书器在花园里上上下下散步更好的事情要做。”
宣传女负责人说:“这句话告诉咱们,亨利不喜欢正在阅读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害怕朋友的作品水平不高,不肯承认眼前的事实:朋友写了一部破玩意儿。”
女校对员问:“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根据侯尼介绍的方式,双手背后交叉,说明担心,说明聚精会神。站着读书,还不停地走路,说明拒绝承认一个既成事实,神经紧张。”
女封面设计员说:“使用读书器把他给救了呀。”
后来,大家说起了都德的作品。布比斯说,这个句子不是典型的笔误,而是作者的幽默;接着说起了奥克塔夫·弗耶(1821年出生在圣洛,1890年卒于巴黎)的《幸运儿》,他是那个时代很有成就的作家,坚决反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小说,他的作品被人们可怕地遗忘了,一种最最恐怖的忘却、最最应得惩罚的遗忘。瑞士小伙说,那句笔误“尸体静静地等候解剖”预示了他自己作品的命运。
玛丽安妮·戈特利布太太问:“这个弗耶跟法语中的‘feuilleton’ [64] 没关系吗?我好像记得这个词既有报纸文学副刊又有小说连载的意思。”
瑞士小伙神秘地说:“可能是一回事吧。”
“follet的确来自feuillet(弗耶)一词,是连载小说的接班人。”布比斯抛出一招,但不很自信。
女校对员发表看法:“但我更喜欢奥巴克那句话。”
女秘书说:“肯定是个德国人。”
瑞士小伙说:“对。这句子很好:用一只眼读书,用一只眼写字。这在歌德的传记里没什么不和谐之处。”
宣传女负责人说:“别拿歌德瞎掺和!”
“这个奥巴克也有可能是法国人。”女校对员说道。她在法国居住过好长时间。
女男爵说:“也可能是瑞士人。”
女管理员问:“你们觉得这个句子如何?‘他的手冷得像蛇足’。”
瑞士小伙说:“我更喜欢亨利·泽维丹那句:‘砍下他脑壳之后,他们把他给活埋了。’”
女校对员说:“这有一定道理。先是砍下脑袋。行刑的人们以为受害人已经死了,可他们急着处理尸体。挖了坑,把尸体扔进去,埋上土。但是,受害人没死。他不是在断头台被斩决的。他们砍下了他脑壳,这就有可能意味着切开喉咙。咱们设想一下,这是个男人。他们企图把他斩首。他流了好多血。受害人失去了知觉。刽子手以为他死了。片刻后,他醒了。黄土为他止住了血。因此是被活埋了。就是这么回事。这有意思吗?”
“没有。没意思。”宣传女负责人说道。
女校对员承认说:“的确,没意思。”
玛丽安妮·戈特利布太太说:“有点意思,亲爱的,有点意思。历史上有许多不寻常的情况。”
女校对员说:“但这事没意思。玛丽安妮太太,您用不着给我鼓劲。”
阿琴波尔迪一直在笑,这时说道:“我认为这有点意思,虽说我喜欢的不是这个。”
布比斯问:“您喜欢哪个?”
阿琴波尔迪说:“巴尔扎克那句话。”
女校对员说:“啊,那一句可是绝妙。”
瑞士小伙朗诵起来:“我开始看不清楚了。可怜的女瞎子说道。”
《遗产》之后,阿琴波尔迪交给布比斯的稿子是《圣托马斯》,是一个传记作家不足为信的传记,其主人公是纳粹政权时期的一位大作家;有些评论家想看出里面描写的是恩斯特·荣格尔;但显然不是荣格尔,而是一位虚构的人物,随便起个名字而已。那时,阿琴波尔迪还生活在威尼斯,这是他对布比斯说的,可能还在继续当花匠,尽管他的出版人定期给他的汇款足以让他全力投入文学创作。
尽管如此,阿琴波尔迪的下一步书稿是从希腊的伊卡利亚岛寄出的。他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屋,周围是多岩石的丘陵,后面是大海。布比斯想,这像西西弗斯最后的景色;他把这层意思在信里说了,还像往常一样通知阿琴波尔迪,稿子收到了,马上就阅读;还提出三种支付稿酬的办法,请阿琴波尔迪选择最合适的一个。
阿琴波尔迪的回信让布比斯吃了一惊。他在信中说,西西弗斯一死就用了一个合法的策略从地狱里逃跑了。宙斯释放了死神塔纳托斯。西西弗斯知道死神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追捕他,便要求老婆别办常规的葬礼。因此,冥王哈迪斯一到地狱就各处骂人。各处的头目自然是大发雷霆,或者站在地狱门口揪着头发生气。西西弗斯则说,过错不在他,而是他老婆,因此请假回地上去惩罚老婆。
冥王想的是,西西弗斯这个建议合情合理呀;于是,就同意他交保释放了,但有效期只是三四天,这时间足够他去报仇雪恨和启动常规葬礼程序,虽说稍稍晚了一点。西西弗斯当然不等他们再说二遍,立刻回到了人间;他在人间一直到老都活得很幸福,的确可以称之为人间最精明的人;直到力不从心,方才回到地狱。
有些人说,让西西弗斯推巨石,这惩罚只有一个目的:让西西弗斯忙个不停,不给他时间编造歪理邪说。阿琴波尔迪在信末写道:可是说不定哪一天西西弗斯会冒出一个念头,重返人间。
阿琴波尔迪从希腊伊卡利亚岛寄给布比斯的稿子名叫《女盲人》。正如人们所料,这部长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不知自己是盲人的女瞎子以及一些不知道自己是亮眼人的有视力的侦探。从那座岛屿上不久又寄到汉堡另外几部书稿。其中有《黑海》,是剧作或者叫戏剧对话体长篇小说,内容是黑海在黎明前一小时与大西洋的对话。《忘川女》是最明白无误的性爱小说,把忘川女的故事搬进了德意志第三帝国,她自以为比所有的女神都美丽,最后跟她丈夫奥雷诺一道变成了石雕。(这部小说起初被指责为色情作品,后来打赢了官司,变成了阿琴波尔迪第一部连续五次印刷的畅销书。)《出售彩票的人》讲述了一个在纽约卖彩票的德国残疾人的一生。《父亲》是儿子回忆父亲当精神变态杀手的故事,开始的时间是1938年,儿子二十岁,结束时间是1948年,其方式过于费解。
阿琴波尔迪在伊卡利亚岛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阿莫尔戈斯。后来去了圣托里尼岛。后来去了西弗诺斯岛、西罗斯岛和米克诺斯岛。后来在一个很小的岛上住了几天,他给小岛起名叫“浩劫”或者“超我”,距离纳克索斯岛不远;但是,他没在纳克索斯岛居住。后来,他离开了这些海岛,回到了大陆。那段时间,他常吃葡萄和橄榄——大大的橄榄干果,味道和果实很像方糖。他常吃白奶酪和风干山羊奶酪,出售时裹在葡萄叶里,香味可以传到方圆三百米内。常吃硬的黑面包,需要在葡萄酒里浸软了再嚼。常吃煎鱼和番茄。吃无花果。喝井水。他有个吊桶和装水用的大桶,跟军队里使用的一样。他常游泳,但是那个海藻儿童已经死了。但是,他游得很好。有时潜水。有时独自坐在长满矮灌木的山坡上,直到夜幕降临,或者直到天亮;他常说是在思考,其实什么也没想。
等他回到大陆上居住时,从德文报纸上得知布比斯逝世的消息,那时他正坐在希腊迈索隆吉地方的一处花坛里。
死神塔纳托斯已经到了汉堡,那是他了如指掌的城市。而那时布比斯正在办公室阅读一个德累斯顿青年作家的书稿,一部极其幽默的小说在让他捧腹大笑。据出版社宣传女负责人说,响亮的笑声传到了会客室、行政办公室、校对室、会议室、阅览室、卫生间以及有时充当厨房和食品贮藏室的房间,甚至传到了距离最远的社长夫人办公室。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出版社全体成员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都记得那个时辰,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片刻后,女秘书敲敲布比斯办公室的门。无人回应。女秘书担心打搅了社长,决定不再敲门。过了一会儿,她要把一个电话转给领导。布比斯的办公室里没人拿起电话。这一回是急事。女秘书连连敲了几下,就推开门。布比斯低头弯腰在图书中央,那些书艺术地散放在地板上,虽然社长面部给人以愉快的印象,但是已经撒手西去了。
他的遗体火化了,骨灰撒在阿尔斯特湖里。他的遗孀,女男爵,领导出版社的工作,宣布不打算卖掉出版社。对于德累斯顿那位青年作者的书稿,她什么也没说;另外,这部稿子此前已经在民主共和国的书刊检察机关遇到了麻烦。
阿琴波尔迪读完整个消息,重新读了一遍,然后读了第三遍;最后起身,浑身颤抖,出去到迈索隆吉的街道上转转;这里到处是纪念拜伦的东西,好像拜伦在迈索隆吉没干别的事情,就是走来走去,从客栈到酒馆,从小巷到广场,因为众所周知,发烧不允许拜伦外出,在外面走动、发现并认出拜伦的是死神塔纳托斯,他除去来找拜伦,还观光城市,因为塔纳托斯是大地上头号旅行家。
接着,阿琴波尔迪考虑是否应该给出版社寄去一封吊唁信。他甚至都想好了信上的措辞。但后来一想,那毫无意义;他没写,也什么没寄出去。
布比斯去世后一年多,阿琴波尔迪再次回到意大利居住,他最新一部题为《归来》的书稿寄到了出版社。女男爵不想看稿子。她把书稿交给了女校对员,让她准备三个月后出版。
接着,女男爵按照书稿封皮的地址给阿琴波尔迪发了一封电报。次日,她乘坐飞机到了米兰。从机场,她直奔火车站,刚好赶上去威尼斯的列车。晚上,在卡纳雷吉欧区一家餐厅会见了阿琴波尔迪,交给他一张支票,那是新书稿的预付稿酬加上前几部作品的作者版税。
数额可观,阿琴波尔迪没说什么,把支票藏到衣袋里去了。随后,二人谈起话来。接着吃起威尼斯风格的煎沙丁鱼,用小圆饼夹起来咀嚼,喝了一瓶白葡萄酒。饭后,起身散步,走在与冬季大不相同的威尼斯大街上,那一次到处是白雪,没有任何愉悦可言。女男爵坦率地说,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来过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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