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剖开您是我的荣幸 > 03

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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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去壁炉看看吧。”

法官一副吃不消的模样站了起来。

克伦先一步跑到解剖室。是去掀起炉门,藏好钩子。

安钻进壁炉里面检查。一会儿后她现身时,完全变成了一个烟囱清扫工。

“厨房有热水。”克伦说。“不过煤灰不好洗掉。”

“谢谢。”整脸变得漆黑,让安那双碧玉色的虹彩显得格外醒目。

载着空棺的马车抵达,前来搜索凶器的五名治安队员赶到了。坦尼斯与治安队员同乘马车离去,安留下来陪法官。

“关于两具遗体的身分,你毫不知情,这说词需不需要修正?”法官问。

“我完全不晓得它们是从哪来的。”丹尼尔一脸困惑地说。

“你呢?克伦。”

“我不知道。”

“你呢?胖班?”

“不知道。”

“我虽然眼盲,但听觉也因此比常人更敏锐,你们回答时要记住这一点,我可以分辨出说实话与撒谎时的声音。而安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她就是我的『眼睛』。好了,你呢?亚伯?”

“不知道。”

“爱德。”

“是的。”

“关于那具中年男尸,你知道什么吗?”

“不知道。”

“那么关于四肢遭切断的少年,你知道什么吗?”

“不知道。”

法官也对奈吉提出相同的两个问题。

两个问题奈吉都回答“不知道”,但即便不是听觉敏锐的法官,也听得出在回答关于少年的问题时,奈吉的声音在发抖。

“约翰阁下。爱德与奈吉虽然年轻,却是解剖学上的至宝。请您手下留情,不要折磨他们吧。”

“阁下的这些问题算得上拷问吗?”安反驳说。

“我有个请求。约翰阁下,晚点我会和我的弟子好好深谈一番。我想比起您来,弟子们对我更能敞开心房。我会把我问出来的事实全部报告给阁下。我可以保证,我这两名弟子绝不会沾染恶事,请交给我处理吧。阁下可以先侦查伊莲小姐是如何摄取砒霜,以及疑似被勒死的无脸男身分,光是这两件事,应该暂时就够各位忙的了。”

“我就采纳你的意见吧。剖开胃部确认砒霜的摄取途径后,要把伊莲小姐的遗体奉还给她的家人,可以吧?”

“请允许我取出胎儿制成标本。我们会缝合小姐的尸体,进行防腐措施后奉还。”

“今后验尸工作请指派给我们吧。”克伦说。“如果追查、逮捕凶犯是弓街探员的任务,查明死因就交给我们这些弟子。尤其是有使用砒霜的嫌疑时,爱德的最新检验装置可以派上用场。”

“砒霜……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得手。”法官呢喃道。

治安队员走进来,报告在他们搜索的范围内,并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物品。

“若是丢进泰晤士河,几乎就不可能找到了。”

法官与安、治安队员离去以后,奈吉将几张折起来的画纸递给老师。

“你不是丢掉了吗?!”丹尼尔雀跃极了。

“我假装不舒服,把素描藏在厕所里,被坦尼斯先生找到了,但他说会替我向安小姐保密,他是在去叫马车之前偷偷还给我的。”

“噢,你的作画才华甚至感动了那个铁面人!好了,把胎儿保存起来吧。爱德,来帮我。其他人怀着敬意剖开伊莲小姐的胃与肠,调查有无砒霜的痕迹,记录结果,进行防腐处理后缝合。”

涅莉从厨房探出头来,通知午饭准备好了。

“我们先把这里处理完,晚点再吃。”

涅莉看到丹尼尔的手在做什么,匆匆画了个十字。

“肉会凉掉的。”

“无所谓。”

丹尼尔只供应弟子午餐。有时候可以吃得奢侈些,是因为亚伯的父亲会送一些进口货来。不过生长在爱尔兰乡村的涅莉,会做的菜色也只有那么几道。

近两小时过去以后,老师与五名弟子才完成了浩大工程,坐到厨房的餐桌旁。

“肚子饿死了。现在几点了,爱德?”

班问道,爱德本来要伸手摸暗袋,随即摇了摇头悄声说:“拿去当了。”

“真稀罕。”

“快两点了。”亚伯从暗袋掏出自己的怀表说。

弟子当中持有昂贵怀表的,就只有爱德和家里有钱的亚伯。

爱德是孤儿,没有亲人会买怀表送他。他的怀表是他发明砒霜检验装置时,丹尼尔老师大手笔买给他做为奖赏的。虽然是老东西了,但价值不菲。

爱德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应该是不想让老师知道他把重要的怀表拿去典当了。

“两点啦,难怪会这么饿。”班心领神会。

盘上的煎小羊肉早就凉掉变硬了。涅莉总是把最大的一块切给爱德。尽管老是画十字骂他们干些遭天谴的事、埋怨这里是恶魔之家,涅莉却一直待在这里,是因为她对爱德迷恋不已。依照爱尔兰的用餐习惯,佣人的餐点并不会另外准备。一般都是大量准备给主人吃的鱼类肉类,然后剩下的留给佣人。所以盘子很大,上面盛的料理分量也很多。有钱人家的厨房常有乞丐来访,就是为了乞讨剩下的食物。丹尼尔异于哥哥罗伯特,绝对称不上富有,但还算是小有余裕,偶尔可以施舍乞丐一些残羹剩饭。

因为有亚伯的父亲廉价提供红葡萄酒,所以酒类不虞匮乏。正饿着的弟子们不管肉冷了还是硬了,都照样塞进嘴里,用红葡萄酒冲进胃袋。

对话显得冷清。克伦想要炒热阴沉的气氛,嚷嚷说:“红葡萄酒是少年喝的酒,波特酒是男人喝的酒。但是各位,想要当英雄,就得喝白兰地!”但没有效果。

“塞缪尔·詹森博士(注12)如是说。”爱德瞄了克伦一眼,揭露引用来源。

“我说爱德,”班看到爱德总算开口,对他说道。“那个无脸男明明是在壁炉底部找到的,为什么要骗法官呢?把无脸男搬到解剖实习室的,不就是我们吗?”

“知道壁炉构造的人没有几个。”爱德冷冷地说。“就连我们的老师都不晓得。”

“那……”班支吾起来。“是我们五人当中的谁杀了那个男的,捣烂他的脸,然后丢进壁炉里面吗?”

“如果告诉法官尸体原本藏在壁炉底下,我们会第一个蒙上嫌疑。老师不知道壁炉的构造,这一点我们一清二楚,但法官一定也会怀疑到老师头上。如果宣称尸体一开始就在解剖台上,法官应该会首先调查男尸的身分,调查有行凶动机的人。如果不带成见地广泛调查,一定可以查到我们以外的嫌犯。我并不认为凶手是我们五人之中的谁,我只是觉得最好不要让法官有先入为主的印象。”

“可是你毕竟对法官撒了谎。”班不安地插嘴说。“他从声音就看穿我是个胖……应该说是听出来吧。爱德,或许法官也已经听出你在撒谎了。万一他追问你为什么撒谎,那该怎么办?听到你刚才的说明,我们是信服了,但法官可就不一定了。还有那个女助手……”

“爱德,那个少年呢?你说把他的尸体吊在绞盘钩子上的……是你跟奈吉吧?”克伦有些迟疑地问。“你不是说要告诉老师那是谁吗?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奈吉站起来,背过脸去跑上楼梯。爱德想要追上去,丹尼尔医师制止了他。

“爱德,就我们两个谈谈吧。亚伯、班、克伦,你们今天已经没事了,回家去吧。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别人,连家人也是。”

“既然老师叫我们保密,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我们以《圣经》起誓。”克伦代表众人说。“可是老师,等一切都解决以后,也请告诉我们吧。”

“好,好,回去吧。”

亚伯虽然离开座位,却又用眼神叫来爱德。两人在角落低语了些什么。

“怎么了?”丹尼尔问,亚伯支吾其词说“没事”,然后道别说“那么老师,明天见”就离开了。

只剩下雨人后,丹尼尔把爱德叫到二楼的书房。经过爱德与奈吉共用的房间前面时,丹尼尔想要敲门,但爱德制止了。

“先让他一个人吧。”

进书房以后,丹尼尔从架上取出红葡萄酒的酒瓶,倒了一些在白镊酒杯递给爱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爱德,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站在你这边。”

把酒一饮而尽之后,“即使你参与杀人也一样。”丹尼尔补充说。“或是你本身杀了人也一样。你的才华超越任何罪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做出任何愧对神明的事。”爱德没有碰酒杯,只是这么说道。

“那么你更应该把一切——把你和奈吉的秘密全部告诉我。或许你能隐瞒到底,但奈吉是没办法的。奈吉和你一样,都是我绝不能够失去的至宝。”

“老师对自杀这样的行为有何看法?”爱德唐突地问。

丹尼尔有些困惑,但还是回答:“我不是神学家,也不是哲学家。万一你自杀了,我一定会感觉我的灵魂有了重大的缺损。如果自杀的是奈吉,也是一样。我一定会悲痛欲绝,自责为什么没能帮你们一把。”

“假设奈吉的右手受了伤,再也无法画细密画了,老师会抛弃他吗?”

丹尼尔沉思半晌,然后回答“不知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回答。无论奈吉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珍惜他。如果这么回答,世人一定会感到满足。但没有真正面临那种状态,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或许会可怜他、呵护他,也可能完全相反。”

“如果我头部受创,失去思考能力,也是一样对吧?”

“很抱歉,答案是一样的。听起来或许很残酷,但我只能这么说。”

“也就是说,老师爱的是我和奈吉的才能,如果我们失去了才能,即使活者,也会是毫无价值的存在。”

“别这样逼我。坦白说,有可能如此。”

“就迎三岁小孩都能回答得更像话些。”爱德露出老成的笑容。“不,小孩子很敏感,他们会无视自己的真心,回答出大人想听到的答案。”

隔了一拍后,爱德接着说:

“那么回到自杀的问题。即使在基督教之中,四、五世纪的多纳图教派也提出独特的自杀崇拜观。据说他们过度推崇以信仰为名的受难,结果相信自杀才是能够透过意志力获得圣性的途径。”

“原来有这样的教派啊?”

“吉朋(注13)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也有记载。圣奥古斯丁将自杀视为最大的罪恶,把多纳图教派斥为异端,加以弹压。可是《圣经》上并没有任何一行文字提到自杀是罪。”

丹尼尔第一次看到爱德如此滔滔雄辩。爱德平常话并不多。就好似丹尼尔在抨击世界对解剖学的无知时那样,爱德似乎也正被一股难以克制的力量驱使着。

“由于无法引用《圣经》的话来否定自杀,圣奥古斯丁应用柏拉图《斐多篇》中的议论,宣告『杀害自己,意味着杀害神的形象』。但为了把殉教者正当化,他又承认『遵从天启的自杀』。决定性地将自杀明定为罪的则是汤马斯,阿奎那(注14)。他在《神学大全》里,陈述自杀为三重的罪恶。”

爱德伸出右手食指,依序抚摸左拇指、食指、中指接着说。丹尼尔觉得他的手指动作异样地妩媚。

“自杀是罪,因为自杀者背弃了神明赐予人类的生命、违反了社会的律法,违背了人类的本性——与生俱来的自我保存本能。”

丹尼尔感到醉意渐浓。明明是在谈论自杀之恶,却仿佛在引诱人自杀。

“自杀被规定为一种罪。但丁在《神曲》当中,把自杀者摆在比异端及杀人犯更低等的层次。自杀被认定为侵犯神与人的律法,这样的行为不仅对生不敬,连死也加以凌辱了,因此自杀者甚至不允许被葬在教堂的墓园里。不仅如此,自杀者的遗体还要被埋在十字路口,胸口被打进桩子,让路人不断地践踏,好让亡灵永远无法升天。把自杀订定为绝对之恶的并非神明,而是站在支配立场的教会。自杀是反抗教会权威的行为,而教会将它代换为对神明的反叛。教会的说法是,人的生死是由神来决定的。”

“神学理论无关紧要,自杀会让留下来的人坠入悲叹的深渊。幸而我并没有经历过所爱的人自杀。虽然是比喻,但如果你还是奈吉自我了断,我一定会深陷在超越肉体痛苦的绝望之中吧。刚才你举例的无法画图、失去思考能力,这些跟自杀是完全不同的。”

“纳森的——纳森·卡连是那位少年的名字——纳森的手,本来是奈吉要切断的。”

丹尼尔一瞬间哑然失声。

“等一下,你说『本来要』,那不是奈吉切断的吗?”

“我帮忙他切断了手。这对我们来说是很熟悉的工作。从关节割开就行了,很简单。”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掩盖自杀的痕迹。”

丹尼尔再倒了一杯酒。他就这样望着玻璃杯。

“我不懂。不能是自杀吗?”

“纳森是个天才。他为了一展长才,从谢伯恩来到伦敦。老师高度肯定我和奈吉的能力,然而在伦敦,却没有一个人正确地评价纳森的才华。我想奈吉和我可能是他在伦敦唯一能够信赖的人。不,比起我来,奈吉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吧。我有些嫉妒纳森。纳森拥有神明赋予的文才,虽然领域与我完全不同……奈吉太小看自己的才能了,认为那没有什么。他就像小狗般天真无邪,纯粹地赞赏纳森。”

丹尼尔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在空掉的杯子再次倒入红色的葡萄酒。马铃薯容易流汗,汗水从额头滴落,掉进杯中,但他没有发现,又喝光了。

爱德盯着丹尼尔的动作,但似乎没有特别去留意。

“我看到的时候,纳森仰躺在解剖台上,而奈吉正在一旁试图切断纳森的左手。

“纳森的左手动脉被深深地切断,而且伤口还浸在水里,以免鲜血凝固。水都变成了深红色。

“纳森不是自杀,他是被杀的——奈吉注视着我这么说。如果不弄成是被杀的,纳森就不能埋葬在教堂的墓园里了。”

“奈吉为了这种理由……”

“纳森才十七岁,正是对神心生怀疑的年纪。若是聪颖的孩子,更是如此。可是他深深地依赖着神明,近乎纯朴地。我无法理解。”

“你总是说些无神论者似的言论啊。”

“我并没有坚强到可以接受无神论。如果承认神不存在,我将失去活下去的根基。可是神与教会是不一样的。而纳森把神与教会当成了同一回事。

“如果我死了,老师,我很乐意把我的肉体贡献给解剖学。我的脂肪可能会变成查理的营养,但不管是骨头被拿去做成标本还是怎么样,我都无所谓。与其在墓窖里被蛆虫啃蚀,为老师派上用场要有益太多了。

“纳森相信教会的墓园是安息之地。同时他也认为教会认定是恶的事,就是神所决定的绝对之恶。自杀是恶,不能葬在教会的墓园里。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相信不相信的次元,而是天经地义的事实。然而他却自杀了。奈吉为了让他埋葬在教会的墓园里,试图把他伪装成遇害而死。他想要切下纳森割腕的左手,但我建议他说,如果只切断一只手,或许会被识破是在隐瞒些什么。如果把双手双脚全部切断,应该就没人看得出真相了。”

“为什么要藏在壁炉里?”

“我们原本打算趁着今晚搬到别处,等到明天早上就会被发现了。我们认为教会墓园是个好地点。放在柏树下的话,应该会有人发现。然后这件事会被当成命案处理,尸体身分受到调查,遗体送还亲人身边,埋葬在教区墓园。我们这么盘算,于是暂时用绞盘把尸体吊在炉门后方。因为我们没料到又得把新的尸体藏进壁炉里。而且甚至还又多了一具。”

“看来我家的壁炉有让尸体增殖的力量。少年——纳森……什么的?”

“纳森·卡连。”

“纳森·卡连的胸口怎么会被泼上墨水?”

“不知道。这得要问死者才会知道了。”

丹尼尔虽然没有盲眼法官那样敏锐的听觉,却也从爱徒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寻常的音色。

丹尼尔并不知道爱德说谎时是什么样的声音,因为爱德从来没有对老师撒过谎——虽然也可能只是老师没有发现罢了。

法官询问爱德知不知道四肢遭切断的少年时,爱德撒谎说“不知道”。可是爱德当时的声音听在丹尼尔耳里,无异于平常。

而他刚才说“不知道”的声音,微妙地与平常不同。

“你是说那是死者自己弄的?在割腕自杀之前?”

“大概是吧。老师,我可以去奈吉那里吗?纳森的自杀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而且虽然是为了纳森才那样做的,但切断朋友的四肢让他痛苦万分。我得陪在他身边才行。”

“你不会觉得痛苦吗?”

“对什么觉得痛苦?”

“在朋友死后损坏他的肉体。”

“我为什么要痛苦?”

“纳森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不晓得。”

“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奈吉?我去安慰他,叫他没必要难过。”

“请先别去烦他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丹尼尔说了:

“他割腕的刀子你收着吗?”

“是的。地上掉着一把剃刀,我放在房间里。”

“带着那把刀,跟我一起去弓街吧。最好向约翰阁下坦承一切,否则法官得徒劳无功地寻找不存在的杀人犯。”

“那样的话,我们对纳森的好意都会白费了。”

“把自杀伪装成他杀,并不是会被送上法庭的大罪。”

“我是说纳森下葬的事。”

“如果是约翰阁下的话,应该会酌情处理。纳森的家人呢?”

“听说他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家人只有母亲和哥哥嫂嫂。哥哥嫂嫂似乎待他很刻薄。母亲也因为顾虑到哥哥嫂嫂,不肯袒护他,这似乎也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

“先说服约翰阁下,然后向纳森的家人赔罪吧。这应该会很难熬,你或许会遭到唾骂。无论是自杀还是遗体受到损伤,对亲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事。无处排遗的悲伤会化成愤怒,发泄在你一个人身上。他们对于解剖这种行为应该也有很强的偏见吧。即使你是出于善意,亲人或许也不会理解。我陪你一道去,一起承担他们的愤怒。不,我不会发表我的意见,只会全心全意道歉。如果教区的牧师不允许,让他葬在墓园的事,也只好死了心。”

“就当成我一个人做的吧。跟奈吉没有关系。”

“好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刚才跟亚伯偷偷摸摸地说些什么?”

“这……”

“不能告诉我吗?”

“这话难以启齿,亚伯也不好禀告老师……他说要不要告诉老师,交给我决定。”

“是什么事?没关系,说出来吧。”

“亚伯说,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壁炉的构造。”

“是谁?”

此时传来一阵粗鲁的敲门声,不待丹尼尔应门,门已经打开了。

脸色大变地闯入室内的无礼之徒,是丹尼尔的哥哥,同时也是“解剖教室”的老板—内科医师罗伯特。

异于外貌像颗马铃薯的弟弟,罗伯特仪表堂堂。他戴着鬈发假发,穿着款式流行的条纹绸缎衬衫,打扮得甚至可以直接进皇宫问候。事实上,内科医师就与贵族及陆海军将校一样,拥有拜谒国王陛下的资格。外科医师则被视为跟理发师同样低贱,想都别想踏进宫廷一步。

“丹尼尔,看你给我闯出什么祸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丹尼尔支吾其词。

丹尼尔自小就对哥哥抬不起头来,何况他现在仍然仰赖哥哥的经济支援,向盗墓人收购尸体的钱也是哥哥出的。解剖和研究方面的出纳纪录都由亚伯负责处理,罗伯特每个月都会严格审核帐簿。

做为出资的代价,哥哥将弟弟苦心制作的标本全数纳入自己的收藏。

罗伯特注意到爱德也在,用动作指示他出去。

“我失陪了,老师。”

爱德离开后,罗伯特先开门确定走廊上没有人,然后怒气冲天地斥责:

“看看你,平白糟蹋了我的苦心!”

“我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还装傻!居然偷走拉夫海德家小姐的遗体!”

“又不是我偷的。”

“是你向盗墓人买的,是同一回事。”

“哥不也知道吗?尸体一向都是跟盗墓人买的。若不这样做,『解剖教室』就开不下去了。”

“f如果你买的是死在路边的流浪汉、还是向穷人家买来的尸体,就不会有人说话了。”罗伯特说了跟法官一样的话。“但那可是拉夫海德准男爵家的千金啊!”

“千金小姐怀孕了,真是桩丑闻呢。”

“没错,混帐,所以才麻烦啊!我可是拉夫海德家的主治医师啊!”

“咦,是这样啊?”

丹尼尔愣愣地回话。他知道哥哥的病家有许多名门望族,但不可能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家,也没有兴趣知道。

“而且还验出了砒霜?”

“这事还没告诉哥哥呢,我们发明了划时代的检验装置。”

丹尼尔之所以保密没说,是因为如果随便告诉罗伯特,罗伯特就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发明向世人公开。过去丹尼尔不知道有多少心血,就是被这样掠夺了。虽然丹尼尔不谙世事,但也发现到辛苦的总是自己,而坐享其成的总是哥哥。这不是教人看了心里舒服的事。更何况,发明砒霜检验装置的是爱德。爱德的实验研究成果绝对不能被哥哥夺走。

“受不了,都是你这家伙多事。”罗伯特说。

“砒霜是谁放的?”

“是小姐自己服毒的。怀孕的事被父亲知道了。小姐被父亲逼问,想不开而服毒自杀了。”

“真可怜,她一定很苦吧。如果知道砒霜中毒有多痛苦,她应该就会选择别的法子了。”

“准男爵狼狈万分,来找我商量。我马上就看出死因是急性砒霜中毒了。可是既然是自杀……你也知道吧?”

“会遭到教会责难,不允许葬在墓园里。”

“所以我设法伪装成病死,然而你却……我被治安法官叫去,才刚从弓街回来呢。法官说他去找准男爵询问小姐的事,调查是命案还是事故。准男爵逼不得己,只好坦白小姐是自杀的事实,恳求法官保密。即使如此,我还是被法官找去了。我说出了事实,法官也接受了这样处置的原委,因为准男爵家的家丑不能公开。可是,我真是完全没脸面对准男爵了。我的亲弟弟居然做出那种事……以我的职业,与病家的信赖关系是非常重要的。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地位啊。我和上流社会的关系……”

此时罗伯特突然话锋一转,“听说还有一具身分不明的少年尸体?”他确定地问。“而且四肢还被切断了。怎么回事?你说,是谁切断四肢的?”

“不晓得啊,我也吓呆了。”丹尼尔向哥哥保密,没有说出弟子的所作所为。

“而且还有另一具尸体?”

“是的。”

“听说是在解剖台上发现的,是奠的吗?”罗伯特的口气就像法官在问案。

“真的。”

“那种地方怎么会有尸体?”

“我也不晓得啊。”

“身分呢?”

“不晓得。脸被捣烂了,而且是裸体。”

“听说法官委托奥斯本医师验尸?”

“是的。”

“结果会通知你吗?”

“我也不确定。”

“受不了,居然在我离开伦敦的时候给我痛出这么大的漏子……要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一定!知道了吗?”

“我会的。”

“小姐的遗体要小心搬运。我是坐马车来的。别让车夫看到,用东西包起来,搬到马车上,由我送去准男爵邸。”罗伯特以不耐烦的口气命令道。

丹尼尔与爱德被带到治安法官的私室。法官取下假发,正坐在扶手椅上休息。黑色的布带挪到眉上,露出闭起的眼皮。

地上没有铺地毯,是为了方便法官辨认脚步声吗?

一边的墙壁挂了两幅等身大的肖像画,裱在涂金箔的画框里。

一幅是法官的肖像画,是坐在椅子上的半身像,身穿绣有金线饰边的黑天鹅绒袍子,右手搁放在桌上的两本书上。覆在眼上的黑色布带就像现在丹尼尔眼前的法官一样挪到眉上,表情沉稳,甚至可称为和蔼,同时也洋溢着朝气。

另一—幅是高雅的中年妇女像,画的似乎是法官已故的夫人。画家的签名是根兹巴罗(注15),是当今很受欢迎的画家。

“伊莲小姐平安去到该去的地方了吗?”

“家兄途她过去了。”

“我从罗伯特先生那里听到小姐自杀的事了。问题解决了一桩。”

“无脸尸的身分查出来了吗?”

“我派部下去查了,还没有收到回报。”

“安小姐和坦尼斯先生呢?”

“他们去调查无脸尸的身分。各地负责人正在调查有无离家出走者或下落不明者,由安统筹报告。”

法官轻轻举手,阻止了就要开口的丹尼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女性从事这种工作,成什么体统?—你想这么说对吧?我受到太多抨击了。事实上这件事也传人陛下耳里,我遭到申斥。许多人想让我垮台,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把柄。但是失去安,形同让我再次失明。她是我的外甥女,是亡妻妹妹的女儿。她的父母都在马车事故中过世,我收养了她。她非常聪明能干,所以我让她协助我的工作。现在安不在我身边,所以我形同没有眼睛。请随便找地方坐吧。那么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对吧?”

法官说道,脸正确地面对爱德的方向。

丹尼尔就要开口,法官打断他说:“不,爱德,我想听你亲口说明。”

“我发现纳森·卡连仰躺在解剖实习室的解剖台上,割腕自杀。”

“纳森·卡连?”

“那名少年的名字。剃刀就掉在地板上。”爱德说完,把剃刀交到法官手上。法官触碰爱德的手并抚摸。

爱德轻轻抽手,法官说:“抱歉,我是在读你的手。”

“我把纳森的手脚切断了。”爱德说。

“为什么?”

“为了伪装成他杀。”

“为什么?”

爱德说出对丹尼尔说过的原委:纳森从谢伯恩来到伦敦的理由、他是个天才、不受到世人认同的绝望、还有贫穷、希望死后葬在教会墓园的愿望。不同的只有他没有说出奈吉的名字。

法官没有插嘴,一直听到最后。

爱德说完后,法官沉默着,仿佛声音的余韵还停留在半空中,而他正在聆听那听不见的声音似的。法官原本就闭着眼皮,因此表情看起来就像在冥想。

“原来如此。那名少年自杀了。你为了让他可以葬在墓园,伪装成他杀。为了伪装成他杀,你切断了他的四肢。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是的。”

“为什么他会选择解剖实习室做为自杀地点?如果墓园令他感到平静,他不是更应该选择墓园自杀才对吗?”

“我没办法连他的心情都了解。我只是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

“切下来的部分怎么了?”

“我进行防腐处理后,保存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打算等纳森被当成他杀尸体埋葬在墓园后,找机会埋葬在一起。如果他自杀的事实曝光,就把四肢交还给家属。”

“在那之前,我要检查看看。把四肢拿过来。依你的脚程,来回不用二十分钟吧。”

爱德离开了。

“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法官转向丹尼尔问。

“你还有事没说吧?你在犹豫。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沉默有时候胜于雄辩,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无助于解决问题。”

“无脸尸也是在壁炉底下找到的。”

“怎么愈来愈像出喜剧了?”法官苦笑。“取名叫『制造尸体的壁炉』,在德里街的剧场舞台上演如何?”

“当时我应该立刻告诉您的。”

“能把尸体藏在壁炉底部的,只有知道那座壁炉特殊构造的人。丹尼尔医师,你故意隐瞒了重大的线索。”

丹尼尔感觉法官闭上的眼皮深处,仿佛放射出凌厉的光芒。

“无脸尸摆在解剖台上,是所有的弟子一起发现的——最先这么说的是爱德对吧?”

“是这样的吗?”

“医师,你流了不少汗呢。”

丹尼尔用手帕擦拭额头,心想法官的嗅觉也异常敏锐。

“知道壁炉构造的人有哪些?”

“弟子们都知道。”

“你呢?”

“是弟子们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可是约翰阁下,对您隐瞒这件事,我也是同罪。如果要责备我的弟子们,也请责备我吧。”

“等爱德回来,也请他说明吧。”

持续的沉默被敲门声打破了。

“禀报阁下,是有关无名尸的事。”进房来的安说到一半,看到室内还有其他人,就噤声不语了。

“查出来了吗?”

“需要我回避吗?”丹尼尔问。

“不,一起听吧。坦尼斯呢?”

“在房间外面。我整理了来自各地区的报告。我从为数惊人的离家出走者、下落不明者当中剔除掉流浪汉、劳动阶级,并删掉性别、年龄、体型不吻合的人,缩小范围后,再从当中找出以书写文字或数字为业的人。不过查证工作尚不完整。”

“念出来。”

安念出十几个名字。

“医师,里面有没有你听过的名字?”

“没有呢。”

敲门声再次响起。

“约翰阁下,爱德先生回来了。”是坦尼斯的声音。

“让他进来。”

可能是很急吧,爱德的额头浮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把抱在怀里的玻璃容器摆到桌上,取下覆盖的布。

“安,说明状态。”

“是双手。从肘关节到手掌。浸泡在防腐液里。皮肤苍白。左手腕上有创伤,长度约三英寸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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