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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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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预防万一,免得诗篇未经我允许被拿去使用。”

“这小鬼怎么这么失礼!”费拉厉声说。“你不相信丁道尔先生吗?!”

丁道尔半带苦笑地制止费拉。

“还有,丁道尔先生也愿意读我的诗作吧?”

“搁在那儿,我晚点再看。”

“拜托您了。”

“您舒服些了吗?”丁道尔先生对伊莲小姐说。她已经绑好内衣绳索,理好凌乱的衣服,从长椅坐起上半身。

“嗯。我平常很喜欢皮革的味道的,今天却突然……我没事了,要告辞了。”

“要帮您拦轿子吗?还是叫马车?”

“万一摇晃,似乎又会不舒服起来,我用走的回去,反正也不远。”

“我送小姐回去吧?”艾凡斯自告奋勇,但伊莲没理会他。

“费拉,你陪小姐回去。”丁道尔先生说。“不必了,我请我的骑士送我。”伊莲回绝,然后对纳森说:“先生,可以请你送我一程吗?”

“乐意之至。”纳森打从心底这么说。

自古以来,告诫恋爱之愚昧的人不知凡几。纳森也读过那些文字:“恋爱就是两个人一起变得愚笨。”眼前纳森正是变得愚笨了,但他并没有自觉。有人说:“人总是坠入爱河,然后就像坠河时那样,尝尽苦头。”还有更辛辣的:“恋爱!那么你能去爱对方的消化器官、肠子、排泄器官、鼻水、擤鼻涕的鼻子或吃东西的嘴吗?只要想想这些,热情也会稍稍减退吧。”但纳森连想都不去想。虽然提醒恋爱之可怕的多是法国人,但英国人的莎士比亚也曾在《爱的徒劳》里写下这样的台词:“那完全就是一种胆汁质疾病,将血肉之躯视若神明,把小母鹅奉若女神。”

纳森不到十岁就读遍莎士比亚作品,却丝毫不懂得恋爱的本质。

小姐在服装店前停下脚步。她穿着连帽斗篷,但纳森只剩下一件衬衫,被外头刺骨的寒风冻得嘴唇都失去血色了。

“小姐,欢迎光临。”店员出来招呼,小姐要求说:“我要找适合这位先生的外套。”

“好的,我来量尺寸。”

“我很急,现在就要。”

“小姐也知道,小店只接受订制。”

店员一面对小姐搓手哈腰,一面以冰冷的视线观察纳森的破鞋。

“我想到旧衣铺找会比较快,可是也不能让拉夫海德准男爵家的伊莲小姐移驾到旧衣铺。为了报答小姐平日对小店的关照,让小的跑一趟,为这位先生找件适合的外套过来如何?”

“麻烦你了。”

“请小姐进店里休息。正好来了一批美丽的法国蕾丝,我想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两人被带进一个房间,其他店员送来各种布料的样本,不停地谈论法国的最新流行,但伊莲小姐听得漫不经心。

外套总算送来了。虽是旧衣,却也比纳森的唯一一套好衣服高级太多了。

“算是糟蹋了你的外套的赔礼。”然后她问店员:“可以找个人送我回家吗?我和这位年轻先生要在这里道别了。”

当伊莲小姐伸出手说“请保重”时,纳森不由得像个荣获授勋的骑士般跪了下来。

明明是约在下午四点后,纳森进入咖啡馆“马修斯”时,却还不到一点。因为与伊莲小姐道别后,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时间才好。

就像奈吉说的,这里面对一座小广场,广场中心有座石造喷水池。喷水池不晓得是否故障了,没有水喷出来。

店里有好几群人分成几桌,或读着店里的报纸,或谈笑,或热烈地辩论着。他们似乎是常客,显得熟悉自在。也有客人要侍者拿来笔记用品,埋头写作。暖炉前的扶手椅可说是特等席,被一个头戴假发、风采不凡的老人占领着。

故乡的小镇没有咖啡馆,所以这是纳森第一次喝到这种黑色饮料。他喝了一口,苦到差点没吐出来,但他学其他客人加入附上的牛奶和砂糖,味道就变得恰到好处了。

纳森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有些怯场。但比起介意周围,纳森更满脑子寻思着该如何将这几小时之间的体验告诉爱德与奈吉。

我从乱斗之中拯救了那位小姐。

转换成话语,短短一句就结束了。当时的那种恍惚感,究竟该如何形容才好?若是无法将之以韵文表达出来,岂不是没有资格自称诗人了吗?

纳森只吃了一碗粥,肚子饿了,于是点了姜饼。他指着写作的客人,对途姜饼来的侍者询问:“我可以借些纸笔和墨水吧?”

笔记用具备齐了,但他难以专注于诗作。

他闭上眼睛,回味与伊莲的邂逅。

不意之间,天启降临。纳森把咖啡杯挪到一旁,将羽毛笔尖浸到墨水里,开始记下在脑中流泄而过的辞汇。

显现在他脑中的,是描述异国公主与年轻奴隶之间爱情的叙事诗。他把标题订为《悲歌》,以符合题材的古语写下。纳森自幼开始,便读破乔叟(注7)、莎士比亚、弥尔顿(注8)、蒲柏(注9)等人的作品。《坎特伯雷故事集》是十四世纪的诗人乔叟以当时的俗语写下的作品,纳森读的是十八世纪出版的版本,附有注释,他靠着那些注释读完全篇,习得了古语。

自从在父亲的遗物里面找到羊皮纸文件以后,他便解读里面的古语,学到异于十八世纪的拼字、修辞还有独特的字体。

可是这些知识与才华,在故乡半点也派不上用场。

他进了某个富豪创设的学校,但上课内容全是在毕业后从事学校斡旋的职务所需的商业用语、法律用语,纳森完全不感兴趣。

他在十四岁毕业,受雇于与学校有关系的法律事务所,担任见习生。见习时间为七年,这段期间没有薪资。

他在工作闲暇时持续创作诗。

肯定他的才能的,只有佩勒姆牧师一个人。

纳森当个无给的见习生,忍耐了三年,终于辞去工作,搭上驿马车。

他昨天才刚抵达伦敦,却觉得那些仿佛遥远的过去。

……嗟吁!明月炯炯遍照,血潮驰骋于草叶血脉。年轻奴隶蹒跚而行——他的笔在纸上滑动着。微弱之心违抗烈风。百鸟俱亦沉眠,奈何……

羽毛笔的尖端变得粗糙,开始刮纸了。瓶里的墨水也所剩不多。不过一开始侍者拿来的就是用旧的笔和只剩一点的墨水瓶。如果在这里停笔,奔腾的诗兴将会消失。他右手写着,眼睛盯着纸页,举起左手唤来侍者。

侍者迟迟不来。纳森不耐烦,大声叫人。

“请安静。”侍者劝谏说。

“给我新的笔。”

就连用削笔刀削掉磨粗了的笔尖,都觉得浪费时间。

“还有墨水。墨水没了。”纳森粗声说道。

侍者无视于这个连小费也不给的蛮横年轻客人。

“给我笔,快点!”

纳森用拳头敲桌。

他感觉到周围冰冷的视线。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侍者来到他的桌旁:

“不巧的是,小店的新笔用完了,也没有墨水了,您可以去别间店。”

“我在这里等人,不能去别间店。”

“那么请自便。”

侍者以表面有礼的傲慢态度说完后离开了。

纳森可能写了很久,壁炉前的扶手椅已经换了个客人。

那名男子走过来,看了看纳森写的纸,指着一个地方说:“嗯,我说你,这儿拼错了。”

纳森拂开他的手:

“错的是你。十五世纪的拼法就是这样的。没知识还爱纠正别人,只会让自己蒙羞。”

男子也没有恼怒的样子,赞美他说:“你居然知道十五世纪的拼法?真厉害。”他把身子凑得更近,脸颊都快贴过来了,纳森别开脸去。

“好艰涩的语法,简直就像莎士比亚呢。”

“莎士比亚是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前半的人。我写的是十五世纪的古语。”

“你能流畅地书写十五世纪的语言?”

“没错。”

男子叫来侍者:“给这位少年新的笔和墨水。还有,再给他一杯咖啡,算我请客。好了,我要走了,帮我结帐。找零就当小费吧。”

纳森愉悦地品尝新送来的咖啡。

用完的笔和墨水也补充了新的。

可是,原本乘翼飞翔的诗兴已消失无踪。

纳森想要确定时间,发现怀表不见了,钱包也没了。

“被扒了!”

纳森站起来东张西望,每个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上了年纪的侍者又靠了过来。

“总算要结帐了吗?”

“我被扒了!钱包跟怀表都被扒了!”

“年轻人,别想白吃白喝呀。”侍者的声音带着恐吓。

“是那家伙!是刚才那男的!那么厚脸皮地凑上来,原来……”

“你是说哈灵顿先生?胡说八道,哈灵顿先生是本店的常客,他可是《公众日报》的社长呢。”

“那是谁扒了我的怀表和钱包……”

“天知道。”

纳森想起来了,当他写作得浑然忘我时,有个人踉跄地撞了上来。是那家伙吗?纳森甚至没有抬眼看那个人的脸。

“如果你不付钱,我就通报治安法官,把你扔进佛里特监狱。”

“等一下!我朋友马上就要来了。”

“几点的时候?”

“四点多。”

啊啊——纳森突然发出叫声跑向大门。他忍不住张开双手拥抱走进来的两个新朋友。

“嗨,让你久等了。”爱德的声音听起来真教人怀念。

“爱德先生、奈吉先生,原来这傲慢又罗嗦的家伙是两位的朋友吗?”

“我们昨天才认识的。”

“两位的老位置空着。”侍者为两人带路。

纳森也带着笔记用具和纸张换了座位。他咬紧牙关、强颜欢笑。在人前泫然欲泣这种行为太丢人了,打死他都不会这么做。

“你昨天平安抵达萧迪奇了吗?”

“嗯。”

“没碰到强盗或打劫的?”

“都没有。”

“那真是奇迹呢。”爱德说。

“居然说什么奇迹,真不像你。”奈吉有些调侃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爱德,你不相信奇迹吗?”

“不信。”

“连基督复活也不信?你是无神论者?”

“我是『理神论者』。我不否定神,只否定奇迹。”

“死后灵魂不是上天堂就是在地狱受苦,你连这都不信吗?”

“现在可不是中世纪了。”

“你是受到托兰德(注10)的影响吧?”

“你也读了托兰德吗?”

“读了,可是我不同意他否定神迹的说法。”纳森强硬主张说。“没有神秘与奇迹的世界,岂不是太可怕了?托兰德把宗教限定成道义及伦理的问题,但伦理是让人更容易生活的指标,是人想出来的,对吧?但神是超越人类肤浅智慧的存在。像我就会思考死后的事。能够被埋葬在教堂的墓地里,是有如被神拥抱在怀里的温暖欢愉。”说完之后,纳森半带苦笑地坦承他遇到扒手的事:“昨晚我因为奇迹而得以平安无事,但今天却遭殃了。就在刚才。”

侍者端来两人份的咖啡。

“爱德先生,您今天得破费罗。您这位了不起的朋友身无分文却赖在这里好几个小时,喝了咖啡、吃了姜饼,还用掉大量的纸,还有借用墨水和笔的租金。”

“原来笔记用具要钱吗?”纳森惊讶地说。

“那当然罗。”侍者恭敬到不自然的程度。

“哎呀、哎呀。”爱德叹息说。“嗳,好吧,今天就让我作东,当作昨天你借我珍奇书本的回礼。”他把纹章学的书还给了纳森。

“我也出一半的钱。”奈吉开口说。“因为那本书我也读了。”

“不,两位先帮我垫就好了。”纳森说。他绝对不愿受人施舍。“下次见面我一定奉还。”

离开故乡时,他卖光了自己的家当,换了一点钱。牧师也向居民募款,要乡亲资助这个将来能为镇上争光的天才,给了他七基尼八先令六便士的钱做为饯别。其中一部分已经拿去付房租,而今天带出来的零钱被扒了,但其余的钱还藏在代替床铺的稻草垫和毛毯之间。

“你在写什么?”

“诗。”

“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请。”

爱德与奈吉头凑在一块儿读起诗稿。

“这是哪国语书呀?”

“十十五世纪的英语呀。”

纳森说,心想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是洋洋得意。

两人对纳森送上超乎预期的赞赏。

“你拿给那个丁道尔先生的诗作,也是用古语写的吗?”奈吉问。

“不,那是要出版的,所以我是用未来的辞汇写的。”

“未来的辞汇?”

“我用人类在未来应该会体验到的感觉去写的。我用语吾描写色彩、描写声音。”

“好期待它出版呢。”

“出版之后,我会把装帧好的书送给你们的。”

“务必。我的书出版以后,也会送你一本。”

奈吉的话有些挫伤了纳森的优越感。

“你也写诗?”

纳森同时感觉到亲密与竞争意识这两种矛盾的情绪。

“不是诗,我是画细密画的,而且也不晓得何时才会出版。”

“是很特殊的画。”,爱德补充说。“可是在这种画作上,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画得比奈吉更好。我们的老师总是说,奈吉的素描完全不逊于李奥纳多·达文西或米开朗基罗。”

纳森涌出一股强烈的嫉妒,但又克制地想:领域不同,不必计较。

就连唯一高度肯定他的才华的佩勒姆牧师,也没有称赞他的诗可媲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或是堪与约翰·多恩(注11)比肩。

“你们在学美术吗?是皇家学院的弟子?”

“不,奈吉的父亲是细密画家,他从小就熟悉细密画。”

“何必这么神秘兮兮的,说清楚一点嘛。”

两人对望了一眼。

这两人总是这样——纳森心想。就好像可以只用眼神对话似的。

“我们是医师见习生。”爱德说。“奈吉当然也在学医,但他可以非常正确地描绘人体,所以很受老师器重。”

“爱德也很受老师器重呀。”奈吉说。“爱德很优秀的。”

“老师计划将他的研究结果出版成书时,要把奈吉的画制成铜版画,附在书里。”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你今天要给我们看的宝贝呢?在哪?”爱德催促说。

“不好意思,我刚才把它寄放在丁道尔先生那里了。”

纳森就像告诉丁道尔先生那样,说明那是十五世纪的神职者所写的诗篇。

“好厉害!”奈吉探出身子说。“你不但是个厉害的诗人,还是古诗的发现者,一定会受到世人赞扬的!”

看来奈吉完全不抱持任何竞争意识或嫉妒心。

“你们每天都会来这里吗?”

奈吉没有回答纳森的问题,却先睁圆了眼睛“噗嗤”笑了出来。

奈吉的座位面对窗户。

“怎么了?”爱德问,奈吉伸手指着窗外。

“喷水池的水本来停了,突然又喷出来。”

喷水池旁有个路人没有提防,从头到脚淋了满身湿,气得破口大骂。

“啊哈!真爽。”

爱德带刺的语气让纳森有些惊讶。他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吗?

“那家伙是个小偷啦。”奈吉像在为爱德辩护似地说。

“小偷?”

一边甩着湿答答的三角帽一边大骂的路人男子打扮不俗,看似中上流人士。无论是服装还是端正的相貌,看起来都不像个小偷。

“他老是在偷东西。”奈吉说完后,回答纳森刚才的问题说:“我们不一定每天都来,但是满常来的。”

淋成落汤鸡的男子打开咖啡馆“马修斯”的门,嚷嚷着叫老板出来。

“喷水池的负责人是你吧?”

“不,喷水池是市政府管理的,有问题请找市长。”老板说。

爱德笑得特别大声,因此男子望了过来。于是爱德与奈吉恭敬地向他行礼。

男子忿忿不平地出去了,离开时还差点和要进门的客人撞上。

客人取下帽子,向男子颔首,交谈了两、三句话,然后走进店里,在侍者带领的桌位坐下。

客人看到爱德,起身走过来要求握手。

“小丹尼好吗?”爱德问候。

“嗯,非常好,吃得白白胖胖的。内子也很好。有空再来玩吧,小丹尼最喜欢你了。噢,我等的人到了。代我向丹尼尔医师问好。”

客人说完后,回到自己的座位。进来的客人在同一张桌子坐下,两人开始谈起事情。

“认识的人?”

“坦普尔银行的主任,休姆先生。”

“原来你有银行界的朋友啊?”

纳森看过几名常客利用咖啡馆做为连络地点,邮件也都在店里收取。寄信者只要写上“马修斯咖啡馆 转交某某先生”就行了。

“我决定每天都来这里。”纳森说。

常客利用咖啡馆做为连络地点,这让他觉得十足“都会风格”。

“这里可以静下来写东西,也可以读报。”

舒适程度是巴雷特家那阴暗的阁楼房间完全无法比较的。报纸也是,如果用买的,一份要二便士,但坐在这里不管读几份报纸都不用钱。墨水和纸笔就自己带来吧。吃的在外面摊子买比较划算。

“如果能常常在这里见到你们就太好了。”

至于被侍者刻薄相待,他决定不去介意。只要成为常客,侍者应该会笑脸迎接他才是。纳森并没有想到,不给小费的客人对咖啡馆来说根本就是不远之客。

至于与美丽小姐的罗曼史,他决定当成秘密。如果说出来,奈吉一定会天真无邪地不停感叹“好棒”,但爱德那带些嘲讽的态度令他发窘。就连被称为“我的骑士”的事,都有可能只被他当成挖苦的材料。

他不想让珍贵的回忆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与两人道别、离开咖啡店后,纳森在路上的面包店买了黑面包。尽管不愿回到那阴气沉沉的寄宿处,他仍踏上前往巴雷特家的路。只要一想起伊莲小姐,沉郁的心情便也烟消雾散了。取而代之地,他感觉到一股几乎让他呼吸困难的椎心之痛,令他困惑。

“你这样每天都来,我们很困扰。”

费拉说完,旋即把打开一条缝的门给关上了。

寄放诗篇的隔天开始,纳森就每天拜访丁道尔书店。您过目了吗?您能为我出版吗?每次来问,每次都被费拉赶走,一次也没见到过丁道尔先生。

纳森推开门挤进去。

“请让我见丁道尔先生!”

“丁道尔先生非常忙碌。他交代我,你来就这么告诉你。丁道尔先生还没空看稿,读完之后他自然会找你,你乖乖等着吧。”

“我会待在一家叫『马修斯』的咖啡馆,请跟那边连络。”

“知道了,知道了。”

“还要再等几天呢?”

“我不晓得。”

“请帮我问丁道尔先生。”

“丁道尔先生自己也不晓得还要多久。他有空就会看稿,请回吧。”

我会在“马修斯”——纳森再次叮咛。

纳森会来丁道尔书店,是因为他同时也怀着一线希望,想要再见到伊莲。等她现身来领制本完成、装帧得大器而稳重的《玛侬·雷斯考》……

她应该不会特地到店里来吧。完成的书本,不是费拉就是老板会亲自送到拉夫海德宅邸去。

纳森打消了天真的希望,但他转念又想:玛侬·雷斯考也是个不逊于摩尔·弗兰达斯的“多情恶女”。玛侬伪装成清纯可人的少女诱惑男人,使他们身败名裂。内容之偏激,也难怪丁道尔先生会忧虑“一个大家闺秀居然读这种放荡的爱情故事,真不知道小姐的父母会怎么想”。或许伊莲不想让家人看到,会亲自过来取书也说不定。

纳森在广场的摊子吃了一碗粥后,去了“马修斯”。这也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

只点一杯六便士的咖啡就赖上好几个小时,读遍所有的报纸,宛如在自家书房似地埋头写作,附近座位有客人大声聊天就瞪人,却连小费也不给——侍者对这样的臭小鬼自然不会有好脸色,然而纳森却完全没有察觉。他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却也有着极端迟钝的一面。自负与不安在纳森的心中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这种天性,是把大多数的人都看得比自己愚蠢的不幸资质。他不善与人交往,好恶分明,不知妥协。

他坐下来,打开稿纸。

咄嗟,心为何匆忙。岂惧那明灭之星辰?他的笔锋变得有些游移不定。凝望绽放异葩之黑澹,灵魂……

“冒昧打扰。”有人出声叫他。是第一次来这家店时请他喝咖啡的《公众日报》社长哈灵顿先生。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你指出我的拼法错了,但那是……”

“哦,你说那件事。后来我查过古语辞典了,你的拼法才是对的。我在此诚挚地为我的错误道歉。”

纳森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不懂得惶恐或谦逊这类社交技巧。

哈灵顿先生读起纳森写到一半的诗篇。

“我还没有推敲过。”

纳森把稿纸抢回来。

“真了不起。”

哈灵顿先生没有责怪少年的傲慢无礼,而是毫不保留地称赞说。

“你几岁?”

“十七。”

“个头真小,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你是正在放暑假的学生吗?”

“我是独学的。”

“即使是牛津或剑桥的学生,也写不出这种水准。”

这正是纳森渴望不已的赞赏。

“我更加佩服你了。那你也能写平易的文章吗?”

“那当然了。”

“你要不要投稿我的报纸?”

纳森几乎要停止呼吸了。如果能坦率地表达他的心情,他真想一把抱住哈灵顿先生,亲吻他的脸颊。可是同时也死爱面子的纳森自我克制住,认为不能这样自贬身价,便刻意以从容的语气说:

“我就答应您的邀稿好了。我很高兴我的诗作能够见报。”

“我的报纸没有艺文栏,我想请你写的是讽刺诗。主题由我来决定好了。你对当今的政治情势有何看法?”

“我对政治没兴趣。”

“纳怎么行?年轻人得关心国家未来呀。”

纳森完全没兴趣,然而哈灵顿先生的邀稿实在太吸引人,让他无法冷淡地拒绝。

以纳森·卡连为名义的文章将刊登在报纸上,可以赚取稿费也令他开心。他带来的一点钱,若是再这样下去很快会坐吃山空,而诗集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出版赚钱。

十五世纪的古诗,也不知道出版社愿不愿意收购。

他必须在手边的钱用完之前找到收入来源。

“我愿意投稿。”纳森说,《公众日报》社长哈灵顿要求握手。

“那么,你明天就到我的公司来吧。地址在这里。”

哈灵顿先生拿起纳森的笔,在他的草稿边缘写下地址。

纳森觉得有点讨厌,心想这人真是粗线条。

哈灵顿先生离开咖啡店后,纳森继续创作他的诗作。刻画星辰之重霄,青面奴仆如阴影,如灾殃,冥冥而……

在脑中流泄而过的辞汇告一段落时,纳森放下笔,命令侍者:“拿《公众日报》来。”侍者冷漠地应道“我们没有”,耸耸肩回去了。

纳森付了钱离开,向街头的报童买了一份《公众日报》。

自己的名字和文章即将刊登在这份报纸上。

《公众日报》相当简陋,只是折成四折的单张报纸,全四面的第一面是以夸张的用词弹劾政府的报导,其余三面全是小道花边消息。

我不想写这种东西。亢奋的情绪顿时萎靡到了谷底。纳森揉起报纸扔掉。

可是为了溯口,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一旦陷入凄惨的情绪,就难以重新振作起来。结果自己不就是个失败者吗?自己写作的文稿难道形同废纸吗?他觉得往来的行人每一个都在嘲笑他。他被敌意团团包围。

在故乡,每当他失意之时就会前往教堂。那里有牧师会鼓舞他。但这里的教堂是娼窟。

纳森买了黑面包,朝墓园走去。坐到柏树底下后,他的心灵稍微被抚慰了一些。

那座墓前已经没有花了。

其他的墓地则供着花。

纳森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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