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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five 无线对讲机|山白朝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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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我的公寓房间中再次响起白噪声。

“妈妈在你旁边吗?可以换她来听吗?”

酩酊大醉的我抓着玩具对讲机,按住发言按钮说道。关于对讲机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如果被人知道我是靠着幻听儿子的声音来振作精神的话,一定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能还会介绍心理咨询师给我。然而对我来说,即使并不真实,亡者的声音也还是如此强大。我正是被它治愈的,从只有自己活下来了的自责中得到喘息的机会。

断断续续的白噪声中出现了别的声音。

爸爸—……妈妈在噢……沙……大波波……

听着小光傻乎乎的话,仅仅那个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灾难发生前的平静生活中。顺带一提,大波波这种猥琐的词,也是小光生前很喜欢说的。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在小光面前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

“换妈妈来听吧?”

不行……跟小光说话……沙……

“妈妈还好吗?有没有哭啊?”

妈妈……没有……呜呜……超级大波波……沙……

呜呜就是代表哭泣时的样子的幼儿语言。

“还有谁在?”

有啊……大家都在……

“那边黑吗?还是亮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不知道……小光噗噗了……沙……

噗噗就是放屁的意思。小光每次放屁的时候都会说“小光噗噗了!还想再噗噗一次”,就是想要不停地放屁,也挺让人烦恼的。

“小光在那边平常都干什么呀?”

跳舞噢……和妈妈跳舞……

我一直相信这都是我的幻听,是想象,是自己编的故事。可是,如果真的有亡者的国度,而夏美和小光,以及其他众多的亡者,能够在那边幸福地生活,那该多好啊!以前我只觉得人们创造宗教,传颂着死后的世界,是为了逃避死亡的恐惧。但是也许,人们创造出宗教的真正动力,是对往生者的慰藉与慈爱。

在与竹宫秋来往一年后,我们之间渐渐产生了亲密的感情,然而我们的关系还是停留在朋友这一步。我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总觉得一旦有了新的恋人,我就会忘记夏美和小光。我不想就这样完全失去地震前的家人。恰恰是我,才更需要记得他们活着时的样子,他们笑起来的样子。我觉得拥有新的恋人,过幸福的生活,是自己对他们的背叛。竹宫秋对我的迷惘应该也有所察觉了,虽然她从没有开口问过。

“我的母亲是福岛县人。”

有一天,我们在餐厅吃饭时,竹宫秋突然说道。她妈妈的老家,就在核事故后被认定为难以恢复区的镇子,现在自然是荒无人烟了。年累计放射量超过五十毫希,人只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就有可能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本来要去镇上的,结果途中遇到了临检,再往前就已经不让通行了。我只能把车停在那里朝镇子的方向看,眼前都是没完没了的山路。到底有没有放射性物质,凭肉眼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充满童年时期回忆的地方就这样被封锁了,大概再也无法进入那片区域了吧。妈妈的老家、那片养育自己的土地,都再也无法触及了。

“放射性物质啊,就好像妖怪一样呢。”

“妖怪?”

“有的人为了躲避放射性物质跑到很远的地方,有的人就完全无所谓。对人体的伤害也模糊不清,有人说有影响,有人说完全没事。即使如此,人们心中其实都怀揣着一种非常漠然的不安,还要逞强假装自己根本没为这种事担忧,让我想起《才没有什么妖怪呢》那首歌的歌词。”

说着说着,她就唱起了那首歌的其中一段。

妖怪什么的,才没有呢

妖怪什么的,都是假的

是睡糊涂的人

眼花啦

但是有一点,就一点点

我还是很害怕

妖怪什么的,才没有呢

妖怪什么的,都是假的

受地震和海啸的影响,炉心熔毁的福岛核电站散发出了大量的放射性物质。而我们既没有亲眼见过,也无法清楚地定义这对人体到底有怎样的影响。我们就这样漠然地怀抱着无形无影的不安生活着,一边说着应该没事吧,一边呼吸着空气。

“所有的界限都很模糊。大家对现实的认知都各有不同,对于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也只能靠自己判断。”

接着,竹宫秋这样说道:“朋友和恋人的界限就这样模糊下去,我觉得也挺好的。”

我发现自己不能再逃避了,下定决心向她坦白了对讲机的事,包括我的幻听、小光的声音和我不想忘记亡者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她从头到尾不苟言笑地听着-

4 -

大概亡者就住在我的心中。那个用我所怀念的、地震前的声音,不停说着胸部、鸡鸡之类词汇的亡者。通过摄取酒精,我能够连通亡者的意识。当然,那亡者是我擅自在内心中幻想出来的,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但是这种定义又有何意义呢?所有的界限都很模糊。

竹宫秋搬进了我的公寓,开始跟我一起生活,她再一次为我的酒量感到震惊。

“请少喝一点儿吧!你是想喝死自己吗?!”

她制定了一个足够尊重我和亡者相处时间的生活周期表。每周有那么几次,在规定好的日子,我可以喝到大醉,用对讲机跟小光说话。而其他日子我就要完全戒酒,以此来努力降低饮酒量。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幻听对话的样子。一个喝得烂醉的男人对着玩具说话的场景一定可笑至极。这一点我还是有自觉的。我请求竹宫秋在这段时间离开公寓,去跟朋友喝酒聊天,或者去家庭餐厅看看书打发时间。跟亡者说话说到最后,都是以我睡着收场。等我清醒时已经是早上了,但身上总是盖着毛毯。

经过两年的同居生活,我们决定结婚。去市政厅递交了结婚申请书后,竹宫就是她的旧姓了。我们没有举行仪式,但还是从亲朋好友和同事那里得到了很多祝福。他们看到我全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那时我已经把跟小光对话的时间减到了每周一次。而作为弥补,我用更多的时间跟阿秋聊天。与她相处的时间不断累积,最终超过了我与小光相处的年数。

“我有话想跟你说。爸爸我啊,结婚了。对方是小光不认识的人。”

烂醉如泥的我拿着对讲机说道。那一天,阿秋为了让我独处,自己跑去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幻听中的白噪声开始断断续续,一成不变的声音夹杂其间。

沙……爸爸—……胸部!……

不管经过多少年,小光的言行都没有成长,跟他同龄的孩子都已经背着书包去上小学了。

“明白了吗?爸爸啊,跟不是妈妈的人结婚了。但是你听我说,爸爸会一直记着你们的,每天都会想你们。所以,能原谅爸爸吗?”

好啊……再陪我玩……

“知道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玩捉迷藏吧。”

要玩!……屁屁臭!……呀哈哈……沙……

我拿着对讲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因为酒精作用,墙壁看上去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缩进去,不停变化。我躲进壁橱,然后关上了柜门,在一片黑暗中用对讲机说:“好啦,我藏好喽。猜猜看,爸爸在哪里呢?”

嗯……在哪儿?……没有啊!……沙……

黑暗中,对讲机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震前,我们经常这样玩,一边对话,一边给他提示,让他找到我。然而那一天,无论我站多久,小光都没能找到我。虽然我心里明白这只是我的幻听。

爸爸不在!……沙……妈妈在叫我……

“妈妈吗?她说什么?”

不不……沙……妈妈说那边不不……

“不不”是幼儿语言中的“不行”。教训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会尽量把“不行”说得温柔一些,所以就演化出了这个词来告诫他。

沙……爸爸—!……想去你那边啦!……

我在黑暗中握紧了对讲机,却只能对他说:“……这边,不不。妈妈都这么说了,就没办法了。小光,不可以让妈妈为难噢,不可以呜呜噢。”

知道了……不可以呜呜……

“再见啦,小光。”

拜拜……大波波……再见……

很多年过去了,福岛的一部分地区还是封锁状态。围绕核电的话题已经成了政治家们选举时的重要方针。不过东北地区确实在逐渐复兴,我的妻子也怀孕了。

就在我们为了家里增添新成员而商量着买房的时候,公寓失火了。当时我们两人正在从妇产科医院回家的途中,消防车自我们旁边驶过。心下觉得不妙,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公寓前面挤满了人,空中冒着腾腾黑烟。泵车开始送水,终于压住了从窗口喷出的火舌。发生火灾的地点并不是我们的房间,受灾情况报告中的这一条令我们松了口气。然而火焰却吞没了整座公寓,住在同一栋楼里的许多人都一脸呆滞地仰望着大火,有不少人还穿着家居服。

阿秋试图靠近公寓,一个消防员发现了,准备上前制止她。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秋!”

听到我的叫声,她回过头来,苍白着一张脸说:“房间里……那个对讲机……”

“不行的。放弃吧。”

“可是……”

“不要紧。已经没关系了。”

我紧紧抓着阿秋的手没有松开。如果对讲机被烧毁的话,我就再也无法听到小光的声音了。但其实,我应该早点儿跟他告别的。

“已经不要紧了。谢谢你。”

一旦下定决心,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那一天,如果我能陪在妻子和儿子的身边,我一定能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抓住他们的手,不让他们在海浪中消失吧。一定会大喊着不要走,维系住他们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吧。阿秋的脸被火光照亮。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她担忧地仰起脸来。我还活着,是留在生的世界上的人。火星漫天飞舞,转而变成冰冷的灰烬,然后像雪一样,纷纷落在我们的头上。

小孩出生了。这次是个女孩。孩子降生后总有一段没觉可睡的时间。每隔几个小时,她不是因为肚子饿而哭闹,就是需要换尿不湿了。睡眠不足的阿秋坚持喂母乳,而我也会帮忙冲奶粉,用奶瓶喂她。不过女孩长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会站,会走,最终也长到了那个年纪。

“爸爸—来玩吧!胸部!”

从此以后,该如何养育小孩我就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了。女儿的身高已经超过了记忆中的小光,也终于开始整日叫喊着令大人皱眉的词了,然后没多久便又突然娴静起来。女儿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是个大叔了。妻子和女儿的脸非常相像,看起来倒好似姐妹。

那是在某个周日,我带着几年前开始养的狗遛弯回来,一进家门,就看到女儿打开了壁橱,从纸箱里翻出了老相册正在看。那里面是我在地震中失去的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我从火灾现场找回了一些带有回忆的物品,不能说全都安然无恙,但大部分相册没被烧毁还是挺幸运的。

我们一起看了会儿之后,女儿打算把它们全都收回纸箱中。

“啊,这个啊……”

女儿说着拿出了压在箱底的对讲机。它已经受热变形,蓝色的外壳都熔化了,连内部的电子板也被烧焦了。公寓失火之后,它跟相册一起被捡了回来。然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小光的声音。

“话说,爸爸,这个是坏的吧?”

“看也知道了吧,已经坏到完全不响了。”

女儿一脸不可思议地拿着对讲机,变着各种角度看它。她还试着按了下发言按钮,可因为塑料受热后熔化得太厉害,那个按钮甚至都按不动了。

“但是,我小的时候,好像听到过这个发出响声,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的声音。是不是接收了什么奇怪的信号啊?”

女儿把它放回纸箱,站起身来,苦笑着说:“里面的声音好像说的是……大波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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